1.6 6 要么赢,要么死

6 要么赢,要么死

1999年底,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自称是丹拿荷集团采购部副总裁凯蒂先生的助理,说凯蒂先生邀请我去华盛顿。我意识到,庞大的商机即将降临。几天前,已成为好朋友的山班公司副总裁麦克林托克先生告诉我,他已把我的功绩向总公司作了介绍。副总裁这次找我,可能要商讨向环球公司采购零部件的计划。

为了这次举足轻重的会见,我做足了功课。首先,我去山班公司约麦克林托克去高档餐厅喝酒,向这位曾在总公司任职多年的高管助理讨教,掌握丹拿荷集团的经营范围,母、子公司之间的采购权限配置。其次,我连夜阅读麦克林托克给我的《丹拿荷集团采购目录》,从这本厚书揣摩,环球公司能给它供应什么。

凯蒂先生下榻的酒店,位于华盛顿州西雅图市。我和他在旅馆内一家餐厅共进晚餐。这位中年白人男子,相貌英俊,身架偏瘦,儒雅的外表与大企业高管身份非常匹配。他没有一点大客户的架子,见了我便说:“感谢你特地跑一趟,我选在西雅图与你会面,是因为离旧金山近一点,我也正好出差来这里。”

他不绕弯子,说:“我们是制造业型公司,相当一部分产品是出口的,所以必须控制成本,不然,比我们穷的国家怎么会买‘美国制造’?过去三年,丹拿荷虽然以自身业务扩张和大规模并购企业的两手策略,使得年产值增速超过30%,可是,因为成本持续上升,利润逐年下降。高层对此十分重视,当务之急是削减成本。山班公司最早尝到‘中国制造’的甜头,成了总公司的楷模。总公司举行专门会议,山班公司的营运副总裁麦克林托克先生作了主题演讲,着重介绍通过环球向中国采购的成功经验。你作为首先与他建立伙伴关系、具中国与美国两方背景的‘搭桥者’,当然可以在本公司的‘向中国采购并大降成本运动’(China Procurement and Aggressively Cost Reduction Cam-paign)中担任重要角色,本身也可从中获得巨大的商业利益。最近,我公司收购华盛顿州的弗雷克仪器和生物医疗设备公司,这次我是为签署合同而来。这家公司去年产值超过6亿美元,我们看上它的市场规模,但它的盈利状况不尽如人意,我要让它也向中国采购。如果咱们今天谈得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项目。”

接下去,凯蒂先生以美国企业家的明快干练提出问题。第一个:“你公司的强项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向你采购?”第二个:“我们有一百多家分公司,归入几大板块——汽车、航空、工具、医疗器械,你对承接哪个板块的产品较有把握?”第三个:“如果选的是医疗器械,那么,你们曾为哪些著名客户提供过类似产品?能否举出成功的事例?”

我有条不紊,一一道来,凯蒂先生边专注地听边点头。我说完,他站起来,和我紧紧握手,说:“没有疑问,要达到战略目标,就必须和你合作!”为了庆祝这一重大进展,他说:“我这辈子滴酒不沾,但今天破戒!”他才喝了一点,脸就涨红,差点大醉。

告别前,凯蒂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在上海的质检团队最好尽快增聘人手,以应付即将大量增加的订单。”

凯蒂次日就向总公司执行长乔治·舍尔曼先生报告。他要借重第一把手的权威,号令所有分公司,效法山班分公司,将采购对象从美国本土转向新兴的中国。我对他的承诺,无疑具有十足的吸引力:所有产品,在保质的前提下,价格为现价的50%。我有的是说服力十足的众多实例。他提出疑问:有些产品,对材料和质量的要求特别高,是否也保证半价?我的回答是:那要看是否同意采用中国产材料(和美国材料技术指标相同),同意,就保证。否则,视进口材料的价格、运费、订购量、关税等因素而定。退一步,即使某个产品因必须进口原材料的原因,达不到半价,我可以从别的产品取得补偿,总之,50%这一“平均折扣”不会掺水。

凯蒂先生坦率地把今后的行动计划告诉我:执行长乔治·舍尔曼先生本身是亿万富翁,对新事物从来抱有尝试的热情,他已批准报告,要全公司的采购部门马上行动。很快,凯蒂的助手根据我所提供的具体数据,拟定一个《大幅降低成本采购项目一览》。

我向凯蒂先生提出,鉴于我公司过去为波音公司生产过零部件,我选择他们公司的航空板块作为合作的开端。凯蒂大力支持,派手下、采购经理史密斯先生和我联系。史密斯长驻上海,手头掌握各分公司急于降低成本的主要产品目录,不乏单项产品价值数百万美元的订单。

接下来的两年,上海鹰泰公司和史密斯密切合作。他发来图纸,出示样品,我们的工程师据之设计。从材料来源,图纸再设计,确定工厂和操作工序的整个程序,进而迅速报价(要么接受客户的目标价,要么围绕目标价谈判)。获得认可后即投入运作,国内原材料与劳务成本上的优势得到充分发挥,史密斯表示满意,陆续将下属十五个分公司的订单发来,使得我们的产值迅速攀升。

我们用同样的操作模式,赢得美国“通用电器”“安德鲁公司”等大企业的信任,这些华尔街500强公司,都把我公司列为合格的供应商。

到千禧年,即环球公司正式营运的第五年,产值达到309万,终于跨上“年产值300万美元”的台阶,使得1995年订下的规划如期实现。

继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之后,2000年底,美国一进入新世纪就受到科技泡沫的沉重打击。作为实体经济主要支撑的制造业,也经历了伤筋动骨的震荡,因为美国和其他国家的消费者,既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意愿追捧价格高昂的美国产品。如何甩掉高成本、低利润的沉重包袱,在残酷竞争的自由市场胜出,是所有制造型企业的共同问题。企业家们都把眼睛投向东方。中国在改革开放大潮中令人瞠目的高速发展,它的低成本,加上深深介入经济领域的各级政府,为招商引资提供的诸多优惠,促使美国稍有实力的企业,纷纷派员进入中国,了解市场,直接采购那些年用量超过百万美元的拳头商品。其中许多家,干脆在中国雇用中国人,明确规定他们要采购的大宗商品,排除中介,直接向中国工厂下订单,价格上精打细算。

丹拿荷和通用电气等大客户也不例外。这么一来,从前因信息不通,竞争对手稀少而产生的高利润没有了。年产值达50万美元以上的大宗订单开始消失,或被压价。

环球公司实现年产值300万美元之后,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要么一仍旧贯,做中国工厂和美国公司之间的中介,只承接小批量产品的订单,以低微的利润为主要收入;要么转型,自开工厂。

当我获悉美国的通用电气公司,在上海设立的采购点全部聘用中国雇员,下订单前,连供应商出货获出口退税后的“可能利润”也算得精准,只让代理人赚到“勉强可维持生存”的微利,便晓得,我的对手不在美国,而在中国境内。从前比价,是中国对美国,优势立显;现在,是中国对中国。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正处于扩张期的中国制造业,出口逐年增长,比率之高,教人目不暇接。多数工厂的订单饱满,求过于供。踌躇满志的厂长们,不再像上世纪末没落的国企一般,为“吃不饱”而愁眉苦脸,他们接哪一家,要什么价,多了选择。

危机迫在眉睫。我们手中,唯一的大宗产品就是通用电器的大船轴,可是价格被通用的上海雇员压成利润倒挂——订单价低于我们支付的工厂价,加上出货后所获的17%出口退税,毛利也只有3%。通用电气的上海经理毫不掩饰地说:“阿拉上海人,要你们干什么?只是出于怜悯,你们以前为了这个产品寻找工厂,帮助工厂开发技术,才给这3%做辛苦费。”其实,这说辞并不老实,通用电气还让我们作中介,真正原因是:我们早已和工厂订立“不能跳过环球”的代理协议,如不执行,我们会对工厂提起诉讼,使得通用拿不到合格的产品。

逐步地,我还发现,来自丹拿荷的订单都小了,我向史密斯先生抱怨,问:“你能不能给我大点的订单,我有门路,价格也很有竞争力。”史密斯向我交了底:总公司已制订新政策,凡是上百万美元的订单,他不能找中间商,须自行聘用技术人员做监工,一竿子插到底,直接面对生产方。史密斯驻上海一年,已成中国通,他这么说:“像你们这样的服务公司,毛利至少在30%以上。一个100万的订单,你们拿走30万。几个加起来,就是一两百万。不如自己派一个质量工程师,在上海直接管理,既省钱,又能保证质量。不过,小订单,比如年用额10万美金以下的,由你们代管还是划得来的。”

看来,自设工厂势在必行。过去,我的经营策略以稳为主,再投资的资金都来自利润。即使银行看到我们的业绩,予以很高的信用评级,连贷款额度都送来了,只要一个签名钱就到手,但我没动过借鸡生蛋的念头。现在,必须改换跑道了。

环球在国内拥有的第一个工厂,是原青岛啤酒厂内一个车间。它从前是国有企业,改制潮中无人问津,一直弃置。因为费用不大,我们完全靠自己的财力,租用它过去冲压啤酒瓶盖的厂房。利用旧有设备之外,还购置新冲床。开头,只有二十五名工人。接到冲压件的订单,工艺简单的,就自行制造。

不久,为了适应多数订单的难度需求,我们关掉这个小厂,在普陀区租用一家倒闭国企的一个车间,它比前一个大得多,不但可承接冲压件,还可以包揽部分压铸件和机加工件的订单。

史密斯驻上海满两年,就采购的业绩与问题向总公司作了汇报。他的顶头上司,副总裁凯蒂先生亲临上海。我和这位全力支持环球公司的“贵人”商谈,下一步怎么办。

凯蒂说,如果我想做大做强,与类似丹拿荷这样的大客户继续合作,就不仅要拥有工厂,而且,工厂的门面、设备和人员都得上档次。言下之意,是他和史密斯都看不上我们普陀区租来的厂房和设备。拥有像样的大厂,谈何容易?我们没有任何注资渠道,那时,连银行的贷款额度也没有了。我苦思了两天,得到一个主意——与现有供应商建立合资企业。

按当时的规模,我们和雇员数千、设备先进的国营大厂搭档并不现实,最后选择了与环球公司合作多年的上海欣莅机械设备有限公司,原因有几方面。

首先,欣莅公司是由乡镇企业改制的私营企业。老板诸雪昌先生对承接美国客户的订单积极性高,容易合作。

其次,欣莅的质量意识强。原先的镇办加工厂,找不到客户,濒临倒闭之际,诸老板冒险承包下来,凭奋斗精神和精密头脑把工厂救活,目前发展趋势很好。我公司交给他的订单,是用于航空业的精密产品,质量要求极高,他都能管控好。

再次,欣莅厂几乎是一个专为环球服务的下游厂家。我们的鹰泰公司对积极合作的诸老板,扶持不遗余力,不仅提供大量订单,还借钱给他周转,添置设备。三四年下来,欣莅厂的产品有90%属于环球的产品。

最后,注重门面。诸老板知道我们给他的订单都来自美国的大客户。客户来访是家常便饭,于是花大钱买地,建厂房,订购数控机床,招聘技术人才,以气派赢得洋客人的好评。

我把与欣莅厂合资的想法告诉了凯蒂先生,并带他参观了欣莅厂。他表示,这个厂的规模与环球匹配,环境和设备还不错。合资后,你们就算得上实体供应商了。以这为起点,以后有钱了,或找到投资人了,再考虑收购或自造大厂。

我们和欣莅厂合资的“上海环欣诺(中美合资)机械产品有限公司”正式成立。“环”指的是环球公司,“欣”指欣莅厂。

这家实体公司,使我们多了一种便利:不必借用“舞台”。从前,美国客户的代表到了上海,往往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有没有数控机床,工厂多大,生产能力如何,我支吾其词。有的客户还要求参观环球的工厂,我只好带到上海机床厂一类设备齐全的大企业去。其实,人家也看得出,这不是环球的工厂。

自从被丹拿荷集团纳为主要供应商后,订单大大增加。除了山班公司的,其他都是新产品。新产品带来全新的课题,从吃透图纸或样品的技术含量,到挖掘或选定团队及与订单匹配的工厂;从协助厂家制定生产工艺,规定成品的检测手段,到鹰泰公司的最终检验,每一步,不但要专业人员全心投入,掌管全局的上海公司领导人也须明了技术细节,合理调度技术力量,及时化解危机。

可惜,和公司业务量快速增长同步的,是环球公司的上海领导层的麻烦,他们从开始的“适应”,到“不大适应”,最后成“完全不适应”,成为了发展的瓶颈。以我为首的销售人员,在美国拉到大量生意,国内的运营团队却消化不了。而问题,首先不在检验设备和交通工具等等硬件,而在于缺乏管理经验和技术背景的鹰泰公司领导层。

当时,掌管上海日常营运的是亲戚——总经理杨青,我太太的大哥,“文革”前的老三届,年轻时饱经风霜。鹰泰初创时期,替金丝雀公司生产丝网印刷冲压壳体,出现重大质量事故。他临危受命,取代马工,在工厂蹲点,监督厂方多次返工,直到出合格产品为止,使我度过难关,功劳不小。论尽责,他是无懈可击的,当时公司一共就几个产品,他能吃苦,亲自从样品中一件一件地挑出合格品。可是,公司的年产值越过70万美元之后,产品发展到上百种,其中多数技术含量很高,身为总经理,事必躬亲行不通,必须依靠手下,但杨青没有管理经验,加之缺乏技术背景,导致问题接踵而来,质检被打回票,耽误交货。最近几次,大客户太平洋单片公司,因为产品屡次质检不合格,自身的营运受到重大影响,已到下“最后通牒”的地步。杨青面对这个局面,手足无措。

怎么办?我向好朋友张晓敏请教。张大哥是我敬佩的前辈,他从前管理过大型国企,旗下有将近一百家工厂,工人总数18000,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有的是。我把困难摆出来,他一一作了分析,得出结论:必须尽快结束家族式经营,引社会精英进高级管理层。他正告我:杨青人是好人,可是能力归能力,技术归技术,不能掺和人情因素,怀“妇人之仁”。我问,撤掉杨青的总经理一职,换谁上去?张大哥了解了鹰泰公司的人事布局后,对我说:“陈季康!”

陈季康是公司内最有实力的工程师,过去接下麦康公司批量大、利润高的壳体,全赖他在关键时刻当机立断,先是进行“再设计”,改善工艺,大大降低成本,再是挖掘到合格的制造厂家。我连说好主意,马上找陈季康谈。

陈季康听我说完,淡淡回应:“我是干技术的,管理这一摊没辙,还是另请高明吧!”

张大哥得悉,对我强调:“非他莫属,再和他说!”

我和陈季康坐下来,细声慢语,谈了半天,他终于吐露心事:环球公司在上海这一摊,人员的专业水平参差不齐,人心涣散。在乎公司利益的,只有杨青一个,但杨在技术上没有话语权,不敢运用权威“压”下游厂家把好质量关。如果要他出山,他就要拥有人事权,辞退一部分不称职、不用心的雇员。否则,局面只能这样胶着。“可是,我和你们王家、杨家非亲非故,不过打工的,夺走这么多人的饭碗,行得通吗?”陈季康苦恼地问我。

陈季康提出一个折中办法:由他出任总经理,我的弟弟王毅做副手。陈季康说:凡是人事上的变动,由王毅这位“王爷”出面才镇得住场面。我答应了。张大哥却持异议,说:“这是重蹈覆辙,除非你弟弟技术上真有几把刷子。”陈季康却说不答应就不干。我做了让步,成全了“陈王配”。

凭良心说,我的弟弟王毅与杨青近似,肯吃苦,有志气,知道张大哥不信他能成事,发誓要做出个样子来,洗雪耻辱。他和陈总经理一起,把被盖搬到厂里,日夜埋头苦干,出了质量事故,他们齐心协力,力挽狂澜,成为功臣。

可是,形势比人强。有一段时间,我在美国拉客户,急需一位技术全面,头脑灵活的工程师随行,在技术上把关,这一至关重要的角色,我委给陈季康。因此,有一段时间王毅在上海又唱独角戏。那阵子,太平洋科技公司交来一宗订单,是一种用于座椅安全带的扣子,那种座椅是安装在洛克希德制造厂出产的军用飞机上的。扣子的技术难度大,要求只要飞行员在最紧急关头用手一按,人就被弹出机舱。人命关天,绝不能出丝毫差错。这家企业是航天工业的龙头老大,规模相当于山班公司的五倍,产品繁多,如果这一订单做得好,它将来可能成为最大客户。我十分重视,可是鞭长莫及。外行的王毅用人不当,成品一连五次被退回。另一个客户,也是丹拿荷旗下的分公司,名叫“宝石传感”,交给我们的订单,产品一连四次遭拒收。按常规,这两家公司取消订单,索取赔偿,有的是理由,但因我们的报价之低,无人可匹敌,舍不得放弃。便把我叫去,当面训斥,对我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你回去先整顿,有把握之后才再度试产,绝不能存侥幸心理。”

“陈王配”在接替杨青初期,配合默契,产值从70多万迅速增长到200万。但同时,大大小小的质量事故接二连三。产值做到300万时,王毅已触到了瓶颈。我看他是无能为力了。

那一段时间,我主要待在美国,致力于应付太平洋单片和丹拿荷集团,解决因质量屡次不过关而引起的纠纷。碰巧那一年,硅谷出现一个新兴高科技产业——光纤通讯。中国国务院直属的中国智力开发公司对这一领域十分重视,派员来实地考察,找上环球公司当合作伙伴。

这是又一个巨大商机,可是,单单一个丹拿荷集团已让我穷于应付,无法分身,只好请中智公司就近在上海和环球公司的鹰泰机电分公司的人商谈。那时,掌管上海一摊的,是我的弟弟王毅,他从来不曾涉猎光纤技术。管理方面,他也不具备与多方合资企业磋商的能力。我在焦头烂额之际意识到,不下决心打破家族经营的模式,一定完蛋。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怎样去社会上物色人才?我记起从前一位在公司顾客服务部任职的雇员,向我推荐过一个人,说他“够格担任上海方面的总经理”。当时我没下决心换将,搁下了。这次,我请雇员通知他来面试。

应约前来的是中国人,叫张大庆,年约四十。青年期的经历和我相仿,1978年考进华东纺织工学院,是“文革”后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大学生,主修纺织机械。1986年自费留学,在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取得电脑硕士学位。他的工作履历教人眼睛一亮:1982年大学毕业,被分配进纺织系统一个大厂当技术员,4年后,才26岁就被委任为副厂长,被行内人称为纺织工业局系统“最年轻的厂长”。我衡量了他的方方面面:书写英语出色,所学专业对口,又有管理经验,在美国公司工作多年,明了企业运作,对质量控制尤其有深刻的体验。他提及的一件事格外引起我的兴趣,那就是:他也预见光纤业的发展前景,非常看好我们与国务院直属大企业合资建立光纤产品工厂的项目,主动要求承担具体谈判的任务。

我和张大庆谈妥了条件,聘请他担任上海鹰泰机电公司的总经理,不但由他掌控国内业务,而且靠他争取在上海建立光纤通讯产品工厂的投资者。

2001年4月10日张大庆飞往上海赴任,他的优势马上显现,和美国丹拿荷集团、通用电气、史密斯工业集团下属的无线电波等公司派去的技术人员沟通,没有语言障碍,自己又能直接处理技术细节,可面对面指着图纸磋商,就地化解工艺上的歧见,保证生产正常进行。

后来,在张大庆领导下,鹰泰还是出现不少质量事故。但是,只要出过一次,他就以他的精干,语言优势和技术背景,洞察症结所在,制定解决方案,避免第二次被客户拒收。从这些方面看,他远远强过四个前任主管。

果然,只用四个月,张大庆交出亮丽的成绩单:

第一,由丹拿荷集团派驻上海的史密斯先生,交付一宗环球公司以前从未生产过的锻件产品,工期非常紧迫。史密斯交代:“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张大庆全力以赴,按质按时交货。史密斯站在检测部,看到成品一次就通过,高兴得不得了,紧紧拥抱张大庆,并对我说:“你用对了人,他救了我!”这一客户,后来被麦克卡林电力公司并购,我们逐步成为麦克卡林电力的最大供应商。三年后,每一年它为我们公司创造的产值,超过200万美元。

第二,丹拿荷集团旗下的太平洋科技分公司订做的安全带扣子,五次验货均不合格,我为此去该公司接受训斥。张大庆大力整顿,夯实基础,第六次交检,虽然不完全过关,但我们不离不弃的精神,加上新成品确有长足的进步,使该公司的主管深受感动,信心大增,对我们说,他们会付出更大的耐心,等待更好的结果。取消订单的危机总算落幕。

第三,为光纤通讯公司搭好资金的“骨架”。一个由四大公司担任股东的合资企业宣告成立。第一大股东是国务院直属的华远公司(专营化工产品的国企),该公司的上海分公司董事长(曾任江苏省化工厅厅长)代表华远总公司出任董事长;同为国务院直属企业的中智开发公司是第二大股东;王勇,代表环球公司(第三股东)出任副董事长,负责合资工厂的管理,订单与技术;还有一位私营企业(第四股东)的老板。总投资额2500万元。张大庆自从合资企业成立以来,担任总经理至今。

张大庆的一系列表现,使我“深庆得人”。没有什么比为团队选到“千里马”更教人欣慰了。从在MP公司担任高管到自己创业,这些年为公司招聘人才,我主持了许多次面试,深知识人的难度,我受花言巧语欺骗过,被忠厚老实的外表迷惑过。因为用错了人,经济上,心理上,人际关系上都遭到损失,有些伤痕是永久性的。我逐渐变得聪明,这一次拔擢素昧平生的张大庆,就是我进步的表征。

然而,伴随张大庆的业绩一起来的,是内部的流言蜚语。作为副手,弟弟王毅对张大庆并不满意,多次向我投诉。在王毅的默许下,一些工程师也暗里给张大庆使绊子。我对弟弟说,我不在乎这些,我不能失去张大庆,你要干好分内工作以配合他。

张大庆备受攻击两个月,熬不住了,向我交了底:“我乐意来环球跟随你打拼,是冲着这个公司的价值。你有在美国拉生意的巨大能量;我呢,有能力在国内消化你拿到的订单。只要排除无聊的人事纠纷,我可以独自担当。可是,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身边老有一个顶牛的角色,他有所倚仗,处处和我过不去。如果你抹不开情面,对他稍作袒护,我就寸步难行。如果我说了算,出了岔子,你责怪处罚我,我都平心静气地接受。”

张大庆最后说,要么他,要么王毅,只能留下一个。

我又一次失眠,前尘旧事一一涌上心头。两难处境在那段时间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要杨青走路,我万万想不到这位大舅子如此在乎总经理的位子。他被辞退以后,经常在公司的门外徘徊,久久不离开,下雨天也呆呆站着,浑身湿透。五六十的人了,这样糟蹋自己,怎么能不叫亲人心酸。岳父母指责我,“杨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一脚把他给踹了!”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戏码又要上演,这次是亲弟弟。王毅虽然读书少,但人品端正,自奉极为省俭,对亲友却十分慷慨,事父母至孝,我家姐弟五人,他侍候两老出力最多,我是永远感念他的。

我转念,想起我的老东家廖老板,他的MP公司一直维持家族式经营,我在MP担任高管期间,被他的家里人中伤多次,吃了数不清的哑巴亏。设若廖老板不是耳朵太软,而是明辨是非,把我留在MP,按那时的发展势头,MP早已雄霸一方,几年后怎么会落到差点清盘的田地?

我答应了张大庆开出的条件,让弟弟离开公司。自此,完成了又一次蜕变——从家族经营的旧式企业变为社会精英管理的现代企业。

对于杨青和王毅,我以另外的方式提供帮助。让杨青的太太进公司工作,对他们的儿子也做了妥善安排。王毅离婚以后,自己抚养儿子。我帮助他做生意,把他儿子办理到美国公司学习销售业务,资助他学习英语,并在公司培养他做销售工作。

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我两次断然撤换亲属,成为公司后来快速发展的关键。不打破情面,后患无穷。首先,在美国的总公司受不良信用影响,不可能获得大量订单;其次,质量和交货期控制不了,订单越多给总公司带来的损失就越大。当然,这样做也是极其痛苦的。在王、杨两个家庭中激起的轩然大波,很久才平息下去。促使我痛下决心的,是张晓敏大哥的开导,以及我在MP公司作为高管被排挤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