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5 “百万”创业史

5 “百万”创业史

1995年4月30日,我离开了MP公司。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用于思考未来的路向。“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必须慎之又慎。

这段日子,我爱独自走出家门,在溪畔漫步,看天鹅嬉游在柳树的倒影中,突然惊觉,多少年我没有看风景的“闲心”。可是,闲不下来。正值中年的开端,人生的拼搏刚刚开始。

我就以往经历,人脉,资金,经验等方面做了梳理,总结出创业的三种路线图。

首先,可担任国内企业在海外采购设备的代理人。自从1992年岁首邓小平南巡,一路发表讲话,为改革开放大业护航,对当时的中国政经大局进行了精确定位。他发出号召:“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中国经济大潮汹涌澎湃,“提速”已成中国企业的共同口号。我较为熟悉的上海汽车工业公司,要大举向国外购买先进设备。那些直属国家部委的国企,手头资金多了,也要通过进口大型设备做大做强。我的大学同学和从前的同事,好些在北京上海的机械进出口公司供职,他们纷纷找上我,打听海外行情。我可以顺水推舟,在美国为他们牵线搭桥。

其次,可开设移民公司。国内先富起来的那些人,有意到海外发展和定居。办理“L1”(以在美建公司的名义移民),是大家趋之若鹜的“特快通道”。上海的朋友,以及朋友介绍的人,迫不及待地与我商议,请求帮忙。我可以和大学同学胡博开的律师事务所合作,也可以与多家律师所联手,担任他们的中介。这些来美国探路的同胞,我可以陪同旅游,考察,当向导,看可供投资的餐馆和工厂,代翻译文件,填写表格。将来,可以发展成“一条龙”作业。

这两条,都被我否定了,当代理也好,代办移民也好,有一个共同的缺陷,那就是:主动权操诸别人的手。第一个选择不可取,采购压铸机就是一个教训,几经波折,虽然成交,但整个过程显出和国内国营企业做生意的致命伤——产品的质量与价格都让位于“关系”。饶你在各方面占有绝对的优势,但欠上头一枚公章,领导一声招呼,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二个选择也不可行,因为我没有律师的资格,不能在美国执业,只好当顾客和律师之间的“桥梁”。托我办理移民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一旦律师没把事情办成,我要背黑锅,难以交代。还有,中国人爱随大流,一窝蜂地往外跑,如果美国收紧投资移民的政策,我就走投无路。

再其次,是仿效MP模式做中介。我在MP有近五年的资历,认识许多客户,不但可以靠老关系拿到订单,而且,较之在MP只能代理一家,我可以当许多家的代理,门路大为增加。然而,这一角色,须听命于买卖双方,受极大牵制。纯然为人家效劳,却没有丝毫主动权。拿到大订单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接下来的变数很大,产品质量出问题,交货延误,采购方会取消合同,中介难以改变现状,只有两头受气的份。

最后,我选中这一条:设立一个公司,经销“中国制造的美国科技产品”。先从美国企业招揽生意,再在中国生产,充分利用国内成本低廉的优势,以价格差价为收入。走这条路,我拥有以下的有利条件:一、我已与别人所办公司合作进口一种产品,那就是“太平洋单片公司”订购的连接器,我在国内生产,总成本才10美分,仍然以25美分的价格卖出,价格差距为150%,扣去运费、报关等费用,毛利率仍达100%以上。我作了市场调查,中美两国价格比为1:15,也就是在中国花1美元采购的电子元件,在美国可卖15美元。二、经销比起制造业来,回旋余地较大,不必自开工厂,置设备,不必承担雇工和经营的风险,成本低得多。三、我是在上海土生土长的,大上海是国内最先进的工业城市,可以说,任何产品如果在上海造不出,国内其他地方也肯定没戏。上海有的是技术力量和硬件设施,潜力之大,国内首屈一指。我回到上海,一如鱼儿游进大海。

主意既定,我在家,面对窗外的蓝天白云,写下一个《发展规划》。

环球实业公司的关键词:中国制造,美国质量。

环球实业公司的愿景:三年内,将客户数量从现有的一个扩展到十个,并且在国内培养十个具一定规模和质量意识的供应厂家,年产值达100万美元。五年内,客户发展到二十个以上,年产值300万美元以上。

美国环球实业公司,早在1993年9月就已成立,可是到1995年5月,生意只有一个:连接器。我因要在MP公司全天上班,没有也不可能投入太多精力,主要是杨铭在帮助我同学经营。家就是办公地,设备只有三件头:电话,电传机,电脑。我辞职后,一天至少坐镇八个小时,不停地使用电话和传真机,不是按事先确定的进攻目标打电话给潜在的客户,就是与我在上海的代理工程师通过传真询问寻找工厂的情况。考虑到拉到美国客户以后,对方往往提出和我见面,为了接待,不能没有像样的门面,于是在圣荷西市磨尔公园路2801号租下两间办公室,面积共650平方英尺,挂出“环球”公司的牌子。开张那一天,是1995年7月5日,美国独立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依然是夫妻俩,手上只有一个产品——年产值为20万美元的连接器,获得的只是三四万元的佣金。下一步,从哪里寻找突破口?怎样把野心勃勃的规划化为一项项业绩?我没有头绪,一如置身于茫茫雾海。

最大的问题是,我无从施展。论活动能力,在MP当销售员近五年,掌握大小客户三十多个,尤其是最后两年,我以令人咋舌的狂热,在销售领域发动一波波攻坚战,赢得一批客户,和一大批采购员建立了良好的互信。我对业务的熟悉,达到这样的程度——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可以一气背出数百个客户的名字、地址、电话和产品。随便提起一家,我可以以最快速度和它的采购部门联系上,这得天独厚的优势,教多少人眼红!

可是,所有老关系都碰不得,为了我和廖老板之间的“君子协定”。我只能着眼于科技产品中的机械零件。好在硅谷一带对机械零件的需求也很大,一般来说,一个科技产品的内在结构是电子零件,外部结构就是机械制品。制作机械产品有多种手段,如冲压、压铸、精铸、注塑、机加工。这些专业性极强的行当,我从前并没有涉猎过,如今要从基础恶补。

独自坐在办公室,打了一连串多半以吃闭门羹告终的电话以后,对着墙壁发呆。我这时才明白,此番下海面临的困难,一点也不下于初进MP当销售员的岁月,无论我怎么低声下气,怎么殚精竭虑,业绩还是空白。生意做不成倒也罢了,难堪的是受侮辱。居高临下的客户,答应和你坐下来谈,已算给足面子。他们放连珠炮一般,提出几个关键性问题,如果我答得不利落,对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开骂了:“你什么也不懂,还拉什么生意?别浪费我的时间!”然后扬长而去。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在,并不是每一个都是“红脖子”,有些涵养好一些,说:“你答不上来不要紧,把我的要求带回去,让你的技术人员看,再给我书面答复。”

有时和客户谈得差不多了,对方提出去上海实地看看,我不能不答应,还要全程陪同。这又是难题。如果对方是普通的采购员,买的是经济舱机票,我当然可以奉陪;如果对方是大企业的部门主管,买的是商务或头等舱机票,他请我“坐在一起”,我负担不起,又不能直说。在生意场,“穷”就是不成功的表征,只好找借口说那天正好家里有事,婉言谢绝。抵达上海,领客户去考察,交通、住宿、吃饭、旅游、娱乐,得包起来。参与这样的活动,有两样东西我是务必随身带的:汉英字典和英汉字典。不但产品的名称,还有制造流程,五花八门的专业名称、用途、各项技术指标、参数,都有赖于这两样。客人面对一台压铸机,必问个水落石出:哪里制造的,哪一年的产品,性能如何。客人检查数控机床也一样,问型号、吨位、温度、性能、精确度。许多专业术语,别说以英语表达,连中文我也闻所未闻。凡是和客户交谈,特别是客户与供应商谈判的场合,我担任翻译时,他们双方所提到的内容,我听不懂的,要立即记下,要么趁休息溜进洗手间翻字典,要么尽快请教专业人士,一边干一边学。

环球公司营运了一年后,我的销售特长陆续发挥,效果出来了。从开始时的单一产品,增加到十多种。与素无渊源,冷若冰霜的客户斡旋,靠“奴隶般的服务”,取得了信任。拿到订单,是何等石破天惊的喜事!每次从电传机拿下客户签名的协议书,我都狂喜一阵。功夫做到这份上,放在从前在MP当销售员的年代,下一步,生产、出货。虽然时常有质量和交货期方面的问题,但只要态度诚恳,努力改进,一般都能轻松过关。客户最终会收货付款。然而,现在才晓得,争取到订单,只完成了20%的工作;其余的80%,对我来讲恰是最难的——生产,检验和运输,订单须到产品被客户接收才算完成。

经过一年努力,我把现有客户“太平洋单片公司”的产品,从一个连接器发展到压铸散热器、铝材天线、镁材天线、冲压壳体等七种产品。它的销售员玛丽安设想,让我把她公司的线束电缆转向中国采购,以大大降低成本。鉴于我和廖老板之间的君子协定,我跟玛丽安说:“对不起,这个产品必须转给MP来做,我不能碰,因为我现在还是它的代理。如您能把现有采购价告诉我,我会让菲尔降价,照样能使你降低成本。”玛丽安知道在美国制作电缆便宜不到哪里去,说:“不用麻烦了。”

这一年,我获得三个全新的客户。它们是:金丝雀通讯公司,订做的产品是各种尺寸的铝制冲压壳体,还有要我们以丝网印刷的铝板冲压件;针叶树通讯公司(它是“同一单片公司”的竞争对手),订制的产品是铝制冲压散热器,各种铝制冲压天线,注塑和压铸壳体;麦侃功率放大器公司,订购的是铝压铸壳体,精密机加工件和钢板冲压件。

然而,所谓“美国产品,中国价格”,中国的“低价”背后,往往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低劣的产品。那年代的国有企业内部,严重缺乏竞争意识,存在坐井观天的惯性思维。掌握实权的人物,从厂领导,车间主任到技术人员,几无例外地,把接订单当成对客户的恩赐。活计做得好,是你的运气好;做不好没有关系,能赖就赖,能推就推,交不出货,责任不在他们,而是因为你交代不周,没顾及他们的实际条件,活该倒霉。有时,厂方的差错,其低级叫人哭笑不得——图纸上标明是英制,产品出来,尺寸却是公制。我为了质量问题和厂方交涉,对方劈头就是教训:“你先把态度放端正,我们不稀罕这些活,你以为我愿意揽你美国的高难度活啊!堂堂国营单位,怕饿死不成?我们是在帮你的忙!”厂方开罪不得,我只好向自己派出的代表施压。

为了逐步改变这一积重难返的现状,我在上海成立了一个专门为质量把关的“鹰泰机电产品公司”,这一分支机构的成员刚开始一共五名:担任经理的马昌嘉,原来是上汽下属的乾通汽车附件厂的高级工程师,年近六十,经验丰富。马工引荐了工程师孔竞成(从前是他的手下)。第三位是我的朋友吴晓声,学机械出身。第四位是太太杨铭的哥哥杨青,长期在机械厂的车间当技术工人。第五位是我们招聘来的河北女孩(考虑到公司长远的发展,鹰泰公司出资送她去进修会计)。加上我和杨铭,七个人,在上海一家小饭店聚集,举行分公司成立仪式。我吩咐杨青叫一瓶茅台,可他只要来便宜得多的孔府家酒。他说:“我们创业才起步,没那么阔气,将来做大了,一定喝茅台。”

现实是残酷的,1996年,正当我做好布局,步步推进“三年愿景”的时候,三桩事故有如三根大棒,同时往我头上打来。

第一根“大棒”,是为太平洋单片公司生产的散热器,数量庞大,第一批运抵美国本土以后,被客户检验出质量不合格,要我方就地补救。我对这一行业一点也不熟,茫无头绪,只好打开黄页电话簿,找厂家逐个比价。这种散热器,我方的卖价才8毛钱,修理一个,有的要价5毛、6毛,乃至1元多,我最后找到圣荷西市一家,报价2毛钱一个。我和这个厂谈好,让它先修理1000个,允诺以后会给它10万个。我这么说,有一半是空头支票,因为当时手头并没有10万个的订单,但从长远的角度看,这个产品的数量会远远超过10万个。我的出发点是“放长线钓大鱼”,和这一厂家打好关系,反正迟早要让它翻修大量不合格品。

正应了中国老话“便宜没好货”,翻修过的产品送去,客户还是拒收,认为不符合标准。这么一来,我怎么还敢让它继续干?连加工1000个的费用200美元,我也以“造出废品”为理由拒绝支付。这家公司不依不饶,发来律师信,警告我:如不付款,就诉诸法律。我一看,这函件的格式不对,措辞有毛病,充其量是没名堂的小律师,也许是刚刚出道的越南人。我怎么办?请一位正式律师,以法律函件回应吗?200块钱不够付润笔。我只好自己动手,写一封信驳斥。对方仍然以律师的名义回信,声称错不在他们,是我开始时交代不清,我要负全部责任。我再想,为区区200元而对簿公堂,我要付的律师费将高达上万元,何苦呢?只好乖乖地付了钱。这件事,经济损失小,但心理上受了折磨。理在我这一边,却要认输,每次想及,心里都堵着。

第二根“大棒”,是金丝雀公司取消订单。事情是这样的:按照合同制造的冲压件,第一次试产成品送来美国,被它退回,原因是和样品的差异太大。这是马工把关的。我问马工,他解释,尽管他的质检模式尽可能地接近美国,但由于工期太紧,厂方技术力量确实对付不了,明明知道走样,碍于期限已到,只好试图“蒙混过关”。美方客户算客气,提出警告以后,要我们重做。第二次试制,我仔细检查了成品,虽有了很大的改进,但瑕疵显而易见,尤其是丝网印刷工序,油墨洇开,带一条黑线,而美方的样本,墨色亮丽清晰。第二次勉强交检,又被打了回票。这一次,金丝雀公司失去耐心,声言不但取消订单,还要追讨模具费的一半(磨具总造价为2万美元,他们已付1万)。这可是晴天霹雳!这一订单,总额为11万多美元,按当时汇率,为人民币90多万元。我委托上海的厂家生产,一开始就支付了40万元人民币,即全部费用的90%,剩下的10%,出货以后交齐。如果丢了这一宗生意,岂止美国客户,上海厂家也不肯罢休,不但不退还40万元,还要我补交10%。

第三根“大棒”,是上文提到的,冒充央视的副部级高官,他以“召集中国十位顶尖歌星出版录音带”为钓饵,讹去我20万美元。这一差点卷走我绝大部分积蓄的倒霉事,也发生在同一时间。

我这个一直以“钢条”自命的人,终于趴下了。我待在美国的家,有两天没有去公司,躺在沙发上。我走投无路,眼看奋斗的成果尽付东流。美国的客户撤销合同,追讨已付的模具款,很明显,责任完全在中国的厂家,可工厂振振有词,说质量不合格,他们可以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或无数次地修补,直到合格为止。但他们制造了模具,购买了原材料,我们取消订单就是违约,不但拿不回90%的已付款,还要被追讨10%的余款。我特地去上海,通过朋友介绍,找了一位刚刚退休的上海法官,咨询他如果工厂不退90%的货款,诉诸法律有没有胜诉的把握?那时的中国,法制远未成型,“有理走遍天下”一语并不成立。如果追不回,如何善后?

法官对我说:“我曾在美国交流学习过三个月,知道美国的法官审判时,一般都按照法律条款严格执行。你在美国久了,习惯了,但是在中国很难做到。给你举个例子,一对夫妻吵架,老公打了老婆一耳光,在美国,老公会被拘押,在中国,往往就不了了之,最多就是老公所住单位的领导批评几句。如果公安局也像美国的警察一样把老公抓起来,不仅老公心里不服,就连他的单位和邻居也会打抱不平。两国的执法单位和民众,认知和觉悟都不同。而且,这里的法官同情厂方,人家全力弥补了,还想怎么样?法官还可能考虑这么一个因素:中国既然给美国的供应商提供廉价,对方就该给工厂多一点时间。具体地说,你不一定能赢,赢了也拿不到多少赔偿,还是与工厂好好商量为上策。”

我尝到了创业的苦涩味道。我在MP已越做越顺手,到后来,发展新客户易如反掌,佣金收入等于一般打工者五六人的总和。我待在那里,哪里有如山的压力?我可以享受家庭生活,把精力放在培养两个女儿上面,还有余力帮助我和太太两家,让两方父母和兄弟姐妹们过上好日子。为了出人头地,落到这个田地!我抱头哀叹,欲哭无泪。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是,我有“岸”吗?现在当逃兵,烂摊子谁收拾?我霍地从床上跳起来,跑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擦脸,浇头,对着镜子说:多坎坷的路,都走过来了,照样走下去,谁也拦不住我!

我要全力化解的危机,是金丝雀公司的取消订单。凭直觉,认为金丝雀公司不会把我逼到绝路,我要先以诚感动他们。我回到旧金山湾区,每天去它的公司,在门口等待。这公司的架构我早就知道,占70%股份的董事长不上班,管事的是拥有30%股份的二老板,名叫山口,美国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不接,我留言,他也不回。那一天,我从上午十点开始,在他公司门口等着,到傍晚七点,终于在门外看到他下班,往停车场走去。我急忙赶上前,就出废品作了诚恳的道歉,并且告诉他,我亲自去上海安排了补救方法,恳求他收回成命,再给予一次改正的机会。他边走边敷衍我,说:“好的,我会考虑。”第二天,他要采购员给我公司发来传真,严厉批评我方,说我们一再出错,导致他们的生产计划延误,这种状态绝不能继续,并且说订单已转给别家,无可挽回。他们已付的50%模具费,必须归还。

我给山口先生回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先作深刻的检讨,道歉,请求给予最后一次机会,一个月内交出合格产品。我强调,前两次虽然失败,但我们的进步是明显的,团队的能力是可以信任的。如果第三次依然落败,我心甘情愿地赔偿一切损失,包括模具费。但客户坚持不让步。

我只好另寻对策。想起在圣荷西执业的律师彼得·科赖。科赖擅打企业官司,在硅谷,稍具规模的公司的执行长,很少不晓得这位厉害角色的。我在MP那几年,也多次代表公司找过他。有一次,科赖代表某个企业,向MP公司索赔,结果胜诉。廖老板输了官司,但注意到科赖这位常胜律师,后来MP的官司都请科赖任律师。虽事隔几年,但他一定记得我这个曾代表MP公司的当事人。

我给科赖先生打电话,请他吃午饭。他说他极忙,抽身不得,最好上他的办公室面谈。我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替我写一封律师函,不是把话说绝,只是吓唬对方,让它收回成命。科赖推心置腹地说:“这类官司打起来没底,到最后,费用可能超过十万美金。你的客户,要说有过失,不过是没有体谅你们的实际困难,取消合约粗暴了一点,勉强算得报复过度,但你为此兴讼,会被视为小题大做。”他站起来,托腮想了一会,笑着说:“有对策了!”他一一指点:这一诉讼,你不必做当事人,当事人是上海的厂家,你只是它的代表。控告对方不合理地毁约,使得厂家蒙受巨大损失,索取赔偿。这么一来,对方知道原告并不是皮包公司,而是具一定规模的中国国营企业。我连连赞好!科赖说他会在明天向金丝雀公司发出律师函,希望借此将山口拖回到谈判桌上来。

果如科赖所料,两天以后,山口先生给我来电话,要我过去面谈,声明不能带律师。原来,他真的被律师函上签的名字——科赖镇住了。这大牌律师,那年代每小时收费460美元,出面打的官司极少落败,他可不敢惹。再看,原告是上海厂家,国营企业,来头摸不清,万一它用国家的钱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他们吃不消。山口的口气软和多了,和我商量以后怎么办?我把一肚皮委屈倒出来:我们竭尽全力改进两次,尽管质量未完全合格,但看趋势,成功的把握很大。只要你们再给一次机会。上海的厂家恨你们逼人太甚,要出这口气,他们有国家撑腰,“你该知道,中国人为了面子,是不要命的!”我强调原告的气势。我进一步指出:“第二次失败,你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你们给的样品在破坏性实验中毁掉了,手头再也没有参照物,当时请求你们提供另一个样品,你们就是不肯。上海的厂家只好凭记忆,进行表面处理。您知道,表面色泽,光洁度和丝网印刷的质量,非参照样品不可,图纸上的文字数据是表达不出来的。”

我放缓语气,“工厂再三向你们道歉,尽全力加班补救,可你们就是一条道上走到黑,不留任何余地。如今,只要你们抱着合作的态度,把技术问题一次过交代清楚,再给一次机会,我们就能达到质量要求。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会说服上海厂家,官司终止,继续合作。这样就可以实现双赢。”

他犹豫地问订单已转给别家,怎么办?

我问:“你当初不找别家,单找上我,想必有原因吧?”

他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我趁热打铁:“我们的中国价格,优势是难以匹敌的。我敢说,你另外找的公司,和我们没法比。换个说法,从长期合作着眼,你再发个订单又何妨?都是你们的常用产品,向我们买下这些,贵公司还是合算的。”他点了点头,答应给我方一个月的时间。这阵轮到我“耍大牌”了。我说:为了绝对保证质量,我要求给四十五天。他也同意了。

我随即赶回上海,对马工提出批评,并对杨青交代,成败在此一战,要他蹲在厂里头,白天黑夜死守生产线,不是产品成批出来再做质检,而是生产过程中一片一片地看。杨青做到了。一个月过去,第三批成品出来,交验的结果是:比第二批大有进步,但还是没达到要求。

山口是明白人,不想逼我们动真的,找科赖那样的律师向他叫板。他宽容地说再给我们三个月,直到产品合格为止。“我知道,你们在竭尽全力改进了。”他说。

两个星期以后,合格品终于制成。环球公司这只小船,安然渡过一处险滩。我对这一事件施行问责,撤掉马工的经理职务,改由杨青担任。我对马工说:“你劳苦功高,想留下,我当然欢迎。”但不久以后,他还是离开了。

1996年一整年,围绕产品质量这一要害问题,外忧内患一起压在头上。美国的厂家通过我们在中国订购零部件,都是用于组装自己的产品的,如果因质量不过关而导致交货延误,乃至断供,他们的生产线也要停摆。因此常常是这样:我带美国厂家的技术人员飞到上海,亲自监督制造过程,问题解决,然后打道回府。在家才待了几天,别的客户又告急,他们组装时也发现我们制的零件有质量问题,使他们整个生产线瘫痪,命令我必须立刻赶去查看。我知道问题所在了,第二天一早,又往旧金山机场赶。一年内,我来回飞了十次,坐的全是经济舱位,住的是我们在上海结婚时住的房子。

作者生活照

无休无止的焦虑,忙碌,对人是极大的消耗。这一年,我老了十岁。明大上学时,好些助教、讲师,年龄与我相仿,我的外貌却比他们年轻十多岁。这一回反过来。从上海回到旧金山机场,经过海关,关员拿起我的绿卡,比照上面的照片,对我的脸孔端详好久,正经地问:“你确定你不是从兄弟或朋友那里借来的绿卡吗?”我的回答:“绝对不是!”关员又请旁人做评论,旁人也摇头说“不像”。关员把我送去验指纹,确信我不是掉包。最后,关员放行,还好心地建议:“真的,你要去医院检查,看是不是有病。怎么会瘦掉那么多?”

我发现,完全按客户交来的图纸制造产品,看似稳妥,其实存在较多弊病。一来,客户方面的设计者,着眼点是应用,设计时只注重产品的使用效果。受视野和经验所限,对“制造的难度和代价”有所忽视,不必要地提高技术指标,使生产工艺复杂化,徒然增加成本,使得订单价格变高,客户减少盈利,我方也增加麻烦。拿大批量的壳体来说,不管尺寸精度有多高,一般都可以以压铸或注塑的手段,先制出大量毛坯,再作精加工,这样可以大大减少成本。可惜绝大多数科技公司的设计工程师,没有这种从实践来的常识。二来,中美两国的制造环境有很大差别,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的机床加工工厂,特别是那些服务于硅谷高科技客户的厂家,已全部淘汰传统机床,只使用数控机床,从而使精度获得有效控制。而中国,只有那些千人大厂,才拥有配备进口数控机床的精加工车间。美国工程师设计出来的“美式图纸”不管有没有必要,尺寸公差老是规定在0.01或0.02英寸,哪怕是壳体外部散热器槽沟之间的距离,公差也是要达到这种精度。这么一来,我们不得不找上海飞机制造厂或上海机床厂一类国营大厂,这些厂家往往报价高,却不听话,很难管理。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上海鹰泰分公司的工程师,通过访问客户,透彻了解产品的用途,从而判断,这种人为的尺寸精度并无必要。理由是:首先,没有零件与零件尺寸搭配的需要;其次,一个6×12英寸壳体,面上槽沟的距离,肉眼根本看不出距离0.01与0.05英寸的差别。也就是说,将公差放宽到0.05英寸,既不影响应用也不破坏外观,但成本大幅下降。客户认为此说有理,照办了。这样的尺寸精度,传统机床就可以加工,我们将这一产品让一个百人左右的私营小厂承包。他们报价合理,老板积极性高,便于鹰泰公司的质量管理。

为了消除深度障碍,鹰泰公司成立了“再设计小组”,它的使命是:为客户设想,在质量不影响应用效果的前提下,力求简化制造难度。这样做,既使客户降低成本,又使我们容易控制质量,实现双赢。

以资深工程师陈季康为头的再设计小组成立不久,就面对一个挑战。设厂于美国东海岸的麦康公司(生产微波宽带功率放大器的大型企业),刚刚开发了一个产品,曾小规模出货,投放市场后很受欢迎,打算大批量生产。这产品的壳体较为复杂,内部安装集成线路板,盖子外还设散热器,壳体底盘托住集成线路板的部位,表面平整度公差必须达到0.01英寸。东部新英格兰地区的销售代理人知道,我们成立了再设计小组,就和麦康公司的设计工程师一起,拿着精加工成型的铝壳体盖样品,找上门,说:“经过市场试水,我们的销售部有把握每年卖出15000到20000个功率放大器。但有前提,那就是大幅度降低成本。我们已向当地供应商买了200套这样的精加工铝壳体盖,每套635元。”

销售代理人接着问:“如果在中国生产这套壳体,要多少钱?”我看了看图纸,发现多处尺寸精度要求极高,问他:“你的目标价位是多少?”回答是:150元一套,如果同意,订单保证至少10000套。我脑子一转,哇!一个订单产值150万,我要为这个项目拼了!

我给陈季康打电话,要他立刻再次飞旧金山,并且嘱咐他,事先一定要将这个壳体技术问题研究透彻。一周后,我和陈季康飞到波士顿,在销售代理人陪同下,走进门面很气派的麦康公司,那是多栋装饰漂亮并连成一片的办公大楼,它的生产、工程、行政等部门都在里面。外面的停车场,面积超过一个大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可见员工人数何等庞大。听迎接我们的工程师介绍,麦康大楼以前是王安电脑公司所在地,王安去世后,接替他的儿子不善于经营,使“王安电脑王国”破了产。麦康就是在那个时间买下这个建筑群的。麦康是具有相当规模的科技公司,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产值已达6亿美元,两年前被AMP(快速记忆体制造公司)收购,主要从事射频微波和毫米波放大器的研制。

参加会议的有麦康的运营副总裁,工程部总监,生产经理和采购经理,可见他们对此项目的重视程度。陈季康一开始就提出,要去组装车间看看壳体的应用情况,以对照他的设想。我从旁担任翻译,他仔细询问了装配工和检验员一些组装和检验的细节,高兴地告诉我:“没问题。”他说,他的再设计构想,是以压铸代替机械加工,成功把握挺大,但需要客户的工程师配合。回到会议室,陈工向大家陈述了“以铝材压铸成型”的新思路。工程部总监没等陈工说完,就说:“我们没有设计压铸产品的铸造工程师。”我告诉与会者,如果同意采用压铸工艺,我们愿意承担设计,每套价格可降到100元左右,但麦康要额外一次性支付55000元,作为模具费,还要付3000元设计费,每个订单不少于10000套。另外,我们在重新设计产品时,一定要有麦康的工程师配合。副总裁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当场答应。

接下来,麦康遵守承诺,两周内就下了订单,同时支付了50%的设计和模具订单的定金,还特地指派一个资深工程师,随时随地快速答复我们的技术问题。鹰泰再设计小组用了三个星期,完成了压铸壳体的首期设计图纸,与客户多次讨论,修改,最后被认可。拿到订单后,又花六个月,从模具制造,首次出样,二次出样到多次出样,其间双方多次做技术交流,最后,压铸壳体的模具被客户接受,随即投入批量生产。为了达到标准,铸造件还要做精密的机加工。我们设计时为了控制成本,将其中多处非关键尺寸的精度放宽。这一举措,有的获批准,有的被拒绝,有的经讨论采用双方折中的精度。成品交给客户检验,获得通过。实际操作中,又发现不少事先预想不到的额外成本,我们向客户说明了详细情况,得到谅解。经双方磋商,最后壳体盖价格调整到每套118元。不但客户满意,我们也获得高额利润。

多年来,我们不仅持续为麦康供应大量壳体,而且,因有了壳体生意,我们很快又获得麦康其他铸件和机加工产品的订单。麦康壳体成为我们的拳头产品,一直放在公司大厅的展柜内。“环球”成为上市企业以后,我去华尔街向投资者演讲,也拿它作演示,说明:环球的再设计能力是90%竞争对手所不具备的。我们的成功来自这种精神与实力。

多灾多难的1996年过去,在鹰泰分公司同仁的努力下,质量控制方面有了改进,虽然不算飞跃,但至少让我们的质量控制人员和中国的供应商都见识了,美国对科技产品零件的质量要求有多高,达标有多难。

从此,大批退货的可悲状况有所减少,但产品遭拒收,需随时补救的现象难以根除。无论是我、我在美国的助理还是上海鹰泰的经理,质量工程师,都为此而疲于奔命。

1997年,我们从“太平洋单片”,“金丝雀”和“针叶树通讯”等公司获得的订单超过150万美元,可惜由于被拒收或出不了货,实现的产值只有60万。客户对我的不满情绪开始增长。经过曲折的谈判,加上赔款,中美两种企业文化的艰难磨合出现成果,客户还是保住了。

我苦苦思索,为什么质量成为顽症?终于总结出:缺了一样——从源头入手。我们的质量管理人员只会依样画葫芦,但不晓得产品“用在何处”,检验时面面俱到,却不知道哪里是要害。一如闭眼游泳,在水下撞得头破血流。

于是我和几个主要客户达成质量培训的协议,在公司附近租下房子,派遣上海分公司的工程师轮流来美国,培训期三个月。受训人员带着照相机、摄像机、笔记本,在客户的装配线旁边,记录下我们所生产零件的装配环境,再去客户的检验室,录下全部检验步骤和检验工具的型号。

依据这些资料,公司在美国订购两组检验工具,一组给鹰泰,另一组给工厂。实行这一计划,公司要支付这么多人的机票、膳宿、出差补助、检验工具的开销,是不小的负担。但结果证明物超所值,“见过世面”的我方工程师回去以后,蹲点控制质量和交货期,成功率总算大幅提高。

按照“环球”的三年规划,1998年要实现产值100万美元。步入1998年,100万的目标能否实现,关键看去年获得不少订单但货出不去的新客户——山班公司。山班是丹拿荷工业集团旗下的分公司。丹拿荷是跨汽车、航空、工具等多种行业的特大型制造业巨头,在美国拥有一百多家分公司,山班归入它的航空板块,我是在圣塔可拉拉市举办的一个工业展览会上注意到这个客户的。

机缘来自与山班公司采购经理玛丽的邂逅。我在展览会上分发介绍环球公司的传单。玛丽拿到一份,对“中国制造”一语产生浓烈的好奇心,问我它的具体含义是什么。我的回答十分干脆:就是供应同等质量的产品,只用一半的价格。她说,她的公司正面临着巨大压力,必须尽快把成本降下来。我问她产品卖给哪一家。

她说只供应波音公司一家。制造飞机的波音,一直受成本高的困扰,在企业全球化的浪潮中,采购已不局限于美国境内,而面向全球的企业,通过广泛比价选取制造商。山班意识到竞争的激烈,急于通过采购部把成本减少15%。

我问玛丽成效如何?玛丽摇摇头,说难度不小。

我问,是不是都在美国境内采购。她说是。怪不得。原来,在老字号山班,采购渠道早已固定,以美国的劳动力、原材料成本之高,厂家哪有降价之理?相反,厂家每隔一年,最多两三年,就按通胀率调高价格。

玛丽邀请我进山班公司参观生产线,还让技术员给我讲解。我看了一遍,喜出望外!这家公司所需要的,就是我们能够给予的!虽然航空业是高精尖科技产品的集大成,但上海、宁波等地,制造飞机的零部件有年,连硬度与精密度要求极高的压铸件、精铸件,都有充分把握。当然,不是没有差距,但是通过努力,质量是可以赶上美国的。我们的价格,最多是美国的一半,还可赚到丰厚的利润。

我对玛丽说:“你把采购产品的目标价告诉我,我以这个为基准,无例外地减价50%,保证你们减少一半开支。”玛丽不愿意公开目标价,要我放开来报价。

我把报价当作头号大事,如果玛丽上午十点半前把产品说明书、图纸等信息发给我,我要求鹰泰报价小组当天报价,我次日上午告诉玛丽。有的产品,如冲压件,我很熟悉,当场就报价。精密度要求较高的产品,我在报价时都加以说明:“如果能将这些尺寸的精度放宽到×××,价格可以下降××%。如果就精度做折中,价格下降的百分比再议。”

顾及到玛丽只负责采购,“一提到技术细节我就头疼”,她这样向我交了底。而她要拍板换供应商,必须向技术人员解释清楚:为什么换,和目前供应商比,环球公司有哪些优越性?因此,我每一次递交的建议书,都详细地解释技术上的疑难,为她提供说服别人的本钱。

一份份费尽心思拟定的建议书,图文并茂,浅显易懂,玛丽收到后照例说:“好!我会向技术部门推荐,放心好了。”可是,光打雷不下雨,她从来没给我一份哪怕是“试水”的订单。每个星期打电话给她,问对建议书的反应,她都不给明确的答复。到后来,她不耐烦了,电话不接。我没有放弃,每隔两个星期,开车三个多小时,跑一百八十多英里,请她吃午饭,实地了解进展。我明白她的苦衷,供应商都是老关系,多少年的合作,彼此信任,产品基本上不会在质量、交货期方面节外生枝。作为领薪水的采购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新供应商取代,尽管价格上大大降低,但要经一番折腾,技术部门的审核、认证,实地考察,试验,磨合,万一出事,自己要承担风险。和玛丽打交道多了,还发现她老是心事重重,对公司的发展并不大关心。说服这样的“老油条”,只能付出更多耐心。

一个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到了山班公司的门口,接待员告诉我,玛丽在开会。我问接待员,会议结束以后,我能否进去。她说行。过了一会,接待员说会开完了。我走进采购部。玛丽看到我,有点惊愕,毕竟是交际场合的老手,马上堆上笑对我说:“你来得巧,见到我的上司。”她把我介绍给一位年轻的白人男子,我打量他,年约三十五,高个子,身形挺拔,举止利落,即使披一身西装,也可想见肌肉的发达,是运动型才俊。玛丽说:“麦克林托克先生,总公司派来的,管日常营运的执行副总裁。”玛丽为了讨好我,对自家老板说:“王勇给我报的价,很有吸引力。”麦克林托克先生正在看我的名片,读着“中国价格,美国质量”的广告语,说:“哦,有意思!你们的产品是不是100%在中国制造的?”我就环球公司的现状作了扼要介绍,有多少客户,生产什么,上海分公司如何管理质量。我强调,和美国比,我们的价格保证是50%。他不相信,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说:“你还没接触,就这么肯定?我们的所有产品都是航空零件,难度极高。”我回答:“我们做过波音产品,对航空零件的要求了如指掌。”

麦克林托克急起来,问:“今天有没有别的事?我和你吃午饭怎么样?”我说我跑这么远,就为了和贵公司谈生意。“那好,请等我二十分钟。”他转身进内。不一会,他开车带我到帕索·洛布尔市中心一家餐馆。进餐时,他向我详细了解我公司的情况,最关心的就是质量管理,我一一举实例证明我们的能力。他是内行人,一听就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他拿出几张图纸和样品,指着上面的五个产品,问:“你能不能生产这些压铸和冲压件?从开模具到产品运到我们的装配车间,一共需要多少时间?”我拿起一看,胸有成竹地说:“完全可以。这些产品,我早已报价。每一步骤的交货期,报价单上都写清楚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皱起眉头,感到内部有问题。我据实以告:“三个月前,我记得清楚,五个产品,含一个压铸件,两个冲压件。第一个,精密度要求最高……”谈到压铸件,必涉及模具。他问中国制造这样的模具是什么价格。我告诉他,他兴奋地站起来,追问:“开玩笑吧?真的能做到吗?”因为我说的价格仅相当于美国的十分之一,不可思议的便宜!我补充:“我前后给你们报价的,一共一百五十个产品。我并不期望从中获得所有或很多订单。但是,我们出价的竞争力是没有疑问的。”

“那么,你已拿到多少订单?”这位总裁被我感动了。

我摊开手,苦笑:“一宗也没有。”我不好归罪于玛丽,她也有许多难言之隐。我解释:“平时和我联系的是玛丽,她很热情,问题是技术方面她不大懂,要频繁地向技术部门咨询,耽搁了。”

“以后你直接找我,不必通过玛丽。”他向我交了底:他本科学的是机械,毕业后,念了两年工商管理硕士,然后进总公司,当常务副总裁的助理。总公司规模大,分公司和产品多,最令高层头疼的是成本居高不下,盈利受到致命影响。最近,执行长痛下决心,把总公司的幕僚们赶下基层,务必取得实质性进展。他来山班担任运营副总裁,使命就是这个。“我在山班挂职不到一个月,就已发现许多采购方面的问题,非解决不可。”他说。

我心花怒放,暗里说: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这么好的供应商,玛丽从来没有在公司提到过。”他对玛丽的拖拉作风颇为生气,但原谅了她,说:“不全怪她,山班已有百年历史,和供应商渊源深,方方面面的关系不是说断就断的。所以,我们内部的阻力特别大。此外,玛丽有些家庭事务顾不过来。她的最大功劳,就是发现了你。”他又说:“你回去,把过去与玛丽的所有来往文件都整理出来,发给我,这个项目我自己管。”

我当天就把麦克林托克需要的文件集合起来,以传真发过去。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麦克林托克先生回复:

“你的建议书,每一份都有建设性,我们全部采纳。失去的时间太多了,我们务必抓紧。明天你能不能过来?我要开价格会,我给你一个小时,当面谈。如果你不能来,我后天过去找你。”

“绝无问题,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和客户谈生意。明天上午见!”我回答。

早上,我神清气爽地出门,在101南向的高速公路上行驶,车开到国王市,离目的地还有五十英里时,BP机响了,看来电号码是玛丽。我开出高速公路,把车子停在公共电话亭旁边,给她回电。

“王勇,我被迫辞职了!”玛丽说,但语气并没多少沮丧。

我却充满歉意。毫无疑问,导火线是麦克林托克先生和我的谈话。我忙不迭地解释,我并没有告她的状,只是说明经过。她说:“不要紧,不关你的事,我反正不想干了。”

我问:“中午如果你的老板没空,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玛丽说:“他肯定拉部下和你开工作午餐会议。中午我俩不可能一起吃饭。到下午你们该谈完了,你来我家吃晚饭吧!我有事找你商量。”她要我拿笔记下她家地址。

我答应了。果然,这个下午,麦克林托克和我谈完,让他的手下和我继续商讨技术和质量细节。他的这个手下,后来成为环球公司的大贵人。他叫德含,中年白人,已在山班工作了二十五年,机械工程师,机械产品制造方面的全才。举凡山班的产品,向他请教任何问题,从原材料到工序、组装、检验以及以前其他供应商曾出过的差错,特别要注意的事项,他一一道来,滴水不漏。麦克林托克把他介绍给我时,对他说:“从此以后,你是王勇的人,他可以指挥你,你们好好合作。恭喜你,你有的是机会,去见识见识东方最大都会——上海。”

麦克林托克对我说:“德含极其敬业,从现在起,他只对你我两人负责。以后有关报价、生产、检验方面的任何技术问题,都找他,他会在二十四小时内给你们答复。”下周一,他和德含开车去圣荷西市与我见面,商量怎样去上海和我们的工程师作技术交流,顺便看看我们的公司。

他希望我能陪同,我付我的费用,他和德含的费用由山班支付。我喜出望外,围绕山班的产品,一一向德含请教,他都给予详尽的解释,教我茅塞顿开。谈到四点半,不舍地告别。

晚间,在玛丽家,两人边吃边谈,才明白麦克林托克为什么说玛丽“家庭事务特别多”。玛丽今年三十八岁,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女儿两岁那年,丈夫有了外遇,与她离婚。前夫付赡养费之外,为她付了头款,买下这栋四间卧室的别墅,她自己每月给银行付房贷。这栋房子市值十五六万,产权归她母女。女儿到了反叛期,在学校犯错不断,老师三天两头投诉,教她上班时心神不定,老怕女儿出事。“我这样的单亲妈妈,怎么当得上出色的采购员呢!”玛丽叹气说。她告诉我,山班公司待她还算宽厚,答应她离开后多付三个月工资。“我还可以讨价还价,要它付六个月,或者,各退一步,付四个半月。”

接下来,就是她“和我商量”的事情。她要求担任环球的销售代理,这样可以不必坐班,有时间陪女儿。“当采购员这么多年,和许多供应商建立了良好关系。受美国本地高成本的限制,这些公司放弃了不少生意机会。我可以说服他们,将这些生意再捡起来,通过你拿到中国去生产。我有把握在三到六个月内帮你做成一到两笔买卖。但是,我希望你在头三个月,每月支付我1500元办公费用。要是我三个月后获得订单但一时拿不到佣金,你借款,再付我三个月的办公费用。这笔钱从我的佣金里分期扣除。”她又说:“当然,我不能再和前东家山班公司打交道。”接着,她谈了“代理条款”的内容,如佣金百分比和支付时间等。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倒不是相信她的销售能力,而是感谢她帮我拉到山班这样具有巨大潜力的客户。以后的九年间,玛丽一共只为环球拿到两个小客户。但我照顾她,直到她女儿大学毕业。

麦克林托克副总裁允诺,1998年给我们的订单,总值达到50万元。这么一来,我的“百万”就有着落。当然,并不容易。山班的产品,全是安装在波音飞机上的零部件,许多型号的误差不可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四分之一,远比我们过去生产的多数产品的精度要高,且质量极难控制。尽管我们全力以赴,但头一两批以报废居多。好在,失败已是家常便饭,我们并不气馁。派去美国学习回来的工程师,仔细检查废品,做出乐观的结论:离合格只有一步之遥。

为了落实山班大大降低生产成本的计划,麦克林托克对我们显示出极大的耐心,他与工程师德含一起,随我到上海考察,结束后,让德含留下。这位资深工程师是纯粹的“技术人”,对政治与人事纷争毫无兴趣,只有一个心眼:制造出合格品。他考虑到,我们的上海员工和工厂操作工都没有飞机零件的制造经验,当务之急是技术转型。他举办了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班,一丝不苟,手把手教,使得大家的水平快速提高。这一年中,为了促使我们快速出合格产品,麦克林托克副总裁亲自跑了三次上海,为我们排除障碍。德含则跑了四次,每次逗留的时间很长,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解决难题。

充满希望的1998年过去了,年终作一回顾,订单虽然大大增加,但产值只多了二三万美元,100万这个目标,表面上是落空了。而我,年底临近,不但不为“增产值”而加紧出货,反而全部停下来,先为质量夯实基础。这种底气来自两方面,一是山班的工程师德含坐镇,我有了主心骨。二是,我们设立的质量控制技术团队,已扩展到十五人,他们定期去美国,和山班技术人员商讨,找出以低成本制造产品的办法。

再设计小组不但为公司获得麦康压铸铝壳体订单立下大功,后来还成为拿到山班公司数以千计零件订单的核心优势。按当时中国的制造环境,要完全达到山班多数精铸件和压铸件的精密度,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有可能操作,从成本的角度考虑也不可取。为此,双方技术人员多次讨论,再设计小组摸清产品的用途,胸有成竹,对“山班”提供的图纸做出无数次修改,从前数百个零件在中国没能力生产,如今成为可能。三年后,山班成为我们最大的客户。

与美国供应商相比,我们的明显优势是价格,然而,交货脱期经常发生,给我们的信用造成重大打击,以致有些客户不得不回过头去找原来价格高昂的本地供应商。一个客户这样对我解释:我向你买这个零件花5元钱,比向当地供应商买便宜了5元。半价诚然很有吸引力,可是零件是安装在每个以2500元卖出的成品上的。你晚交货两个星期,1500个,总价为375万元的成品就堆在车间出不去,既占地方又影响现金流,还要赔偿客户,你说值得吗?

客户在美国,生产在中国,中间隔太平洋。海运要三十天,即使空运,加上报关,也要一个星期。接订单后,任何一个环节阻塞,如材料供应商耽搁,生产过程中次品过多,当地停电,工人放长假,海上遇台风,码头工人罢工,都会造成延误。而有的客户板上钉钉,绝不允许逾期交货。

怎么办?我们启动了“港版存货”计划(Kanban Release Program),对常年供货的大批量产品,实施“三一制”(保证一个月的用量在生产线上,一个月的用量在途中,一个月的用量在仓库)。如果订单长达一年,只要不是新产品,我们都保证在客户下达出货指令后二十四工作小时内,将货物从加州的仓库运出。

1998年没做到的事,1999年做到了。这一年,为山班公司供货,产值超过50万美元,全年公司实现产值153万美元,上了一个台阶。我认为取得成就的关键,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再设计小组的成立,为“中国制造”设置了一个科学的模式。它不仅大大扩展我们的商机,也造福于迫切要降低成本的客户。

其二,解决质量上的痼疾,釜底抽薪之法,是引进美国的质检模式。另外,美国军方“45208检验标准”也是卓有成效的。

其三,“港版存货”计划(Kanban Release Program),使客户解除对海外采购的担忧,大胆向环球公司订货,也减轻了我们因供货脱期而快速补救所产生的精神压力和经济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