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圣 恩<sup></sup>
圣 恩[1]

那时厕所里有两位绅士,他们试图扶他起来,可是他丝毫不能动弹。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他缩成一团,匍匐在楼梯底下。他们把那汉子翻过身来。原来他是脸向下扑到地上的,衣服上沾满了尿迹等等,污秽不堪,帽子滚到了几码远的地方。他紧闭双眼,呼哧呼哧地喘气,一缕鲜血从嘴边滴下来。

两位绅士和一个侍者把他抬上楼,让他躺在酒吧的地板上。不一会儿,他身边围了一圈人。酒吧经理问大家:这是何许人,谁跟他一起喝酒的?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有一个侍者说:这位先生曾向他要了一小杯朗姆酒。

“只有一个人吗?”经理问道。

“不,先生。他和两位绅士在一块儿。”

“那两个人呢?”

谁都不知道。当下有人提醒:

“让他透透空气,昏过去啦。”

围观的一圈人散开了,接着又弹簧一般聚拢来。那汉子的头边有一块紫血,凝结在镶嵌细木的地板上。经理见他脸色惨白,发慌了,赶紧派人去叫警察。

有人把那汉子的衣领松开,解下了领带。他睁一下眼睛,叹口气,又闭上眼。把他抬上来的一位先生手里捏着他那顶压扁的丝织帽。经理一再问:谁认识这个跌伤的人,他的朋友上哪儿去了?一会儿,酒吧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个彪形大汉,原来是警官。门外聚着一群人,推推搡搡,争着透过镶玻璃的隔板张望,他们是在胡同里跟着警官一路而来的。

经理立刻讲明自己了解的情况。警官倾听着。那是个年轻人,生得粗壮而笨重。他缓缓地晃头晃脑,注视着经理,旋即瞅一下躺在地上的人,好像怕那经理骗他似的。尔后,他脱掉手套,从腰包里掏出小本子,舔了下铅笔头,准备记录了。他操着外省口音,怀疑地发问:

“他是谁?姓名和地址?”

这时,从旁观的一圈人中间挤出来一个小伙子,穿一身骑摩托的服装。他立即蹲在跌伤的人身旁,叫人拿水来。警官也蹲下来帮忙。小伙子揩掉那汉子嘴角上的血渍,然后叫人去弄些白兰地。警官用命令的口吻再次吩咐,直到侍者赶紧端来一杯酒。小伙子把白兰地硬灌到那人的喉咙里。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瞧着周围一张张面孔,悟到自己出了事,便挣扎着想站起来。

“现在好些了吧?”穿摩托装的小伙子问。

“呃,没什么。”跌伤的人随口说,仍然想站起身。

人们扶他站直了。经理说要送医院,几个看热闹的人跟着出主意。有人把压扁的丝织帽戴到那汉子头上。于是警官问道:

“你住在哪里?”

那人不答话,只捻捻八字胡须的末梢。他并不把这无妄之灾当一回事。他说不要紧,只不过是小小的事故罢了。听上去他的口音相当重浊。

“你住在哪里?”警官又问。

那汉子不搭腔,只管要在场的人替他叫一辆出租汽车。周围的人七嘴八舌,争论着要不要叫车子。这时,从酒吧的另一头过来一位绅士,他穿一件系着带子的黄长袍,皮肤白皙,身材颀长,动作利索。他看见这景象便打招呼:

“哈啰,汤姆,老兄!出了什么事呀?”

“嗯,没什么。”那汉子答道。

新来的人察看眼前那位朋友的可怜相,于是转身对警官说:

“没关系,长官。我来送他回家。”

警官举手碰钢盔,行了个敬礼,说道:

“就这么办,鲍尔先生!”

“来吧,汤姆,”鲍尔先生说,一面挽住他朋友的一条胳膊,“看来没有骨折。怎么样?能走吗?”

穿摩托装的小伙子搀住那汉子的另一条胳膊,向前走去。周围的人向两边散开了。

“你怎么会搞得这么一团糟的?”鲍尔先生问道。

小伙子抢着说:“这位先生从楼梯上摔下来啦。”

“我十福克休你,生。”[2]跌伤的人说。

“甭客气。”

“祖目呃一索不……?”[3]

“眼下不必,眼下不必。”

三人离开酒吧,看热闹的人也纷纷退出门外,回到胡同里。经理领警官到楼梯口,察看现场。两人都认为,那位先生准是一脚踩空了,失足摔下的。此时,顾客们都回到酒柜边,一个侍者着手擦掉地板上的血迹。

三人到格拉夫顿街时,鲍尔先生吹起口哨,喊另一个人。那跌伤的汉子再次向小伙子道谢,竭力想说得清楚些:

“我十福克谢你,先生。我希沃咱目能捉见。屋米基克南。”[4]

震惊与开始感觉的疼痛使醉汉有些清醒了。

“甭客气。”小伙子说。

两人握手致意。尔后,克南先生被扶上出租车。当鲍尔先生吩咐车夫开往哪里时,克南先生又向小伙子表示感激,并说,这次不能在一块儿喝一盅,实在抱歉。

“下一回吧。”小伙子道。

汽车向韦斯特摩兰街驶去。经过压舱物资局大厦时,上面的大钟指明九点半。从河口迎面吹来一阵峭厉的东风。克南先生瑟瑟发抖。他的朋友要他叙述一下,这事故是怎样发生的。

“我,呃,呃,”他说,“屋底塞碎了。”[5]

“给我看一下。”

鲍尔先生在车中探过身来,朝克南先生嘴中张望,但看不真切。于是他擦一根火柴,双手掌心合拢,挡住风;克南先生顺从地张开嘴巴,他便凑着火柴的光,重新向里面窥视。由于车子颠簸,火柴的光焰闪闪晃晃。只见下边的牙齿与牙龈间凝结着不少血块,并且有一小片舌头似乎咬掉了。火柴被风吹灭了。

“糟透了。”鲍尔先生说。

“嗬,没什么。”克南先生说,接着闭上嘴,翻起弄脏了的外衣领子,裹住脖子。

克南先生是个老派的旅行推销员,这些老式商人认为自己的行业十分体面。他在城里走动时,人们总看见他戴一顶颇有气派的丝织礼帽,穿一双高筒松紧靴。他说:一个人只要头戴这样的帽子,脚蹬那样的靴子,便合乎体面人士的身份了。他继承了自己崇拜的祖师爷——拿破仑一般伟大的布莱克怀特的衣钵;有时他不禁怀念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讲述其业绩,并模仿其举止。新式商业的经营方式使他无用武之地,只落得在克洛伊街上占一间小办公室,窗帘上标明他那商行的招牌以及地址——伦敦,中东区。那间小办公室的壁炉台上,陈列着一小排铅罐儿,窗前桌子上摆着四五只瓷碗,每只碗里通常盛满一半黑油油的汁水。克南先生就是用这些碗喝茶的。他呷一口,吸进去,灌满一嘴,品尝一番,随后吐到炉中。接着他回味一下,辨别茶质。

鲍尔先生比他年轻得多,供职于都柏林堡内皇家爱尔兰警察总署。他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他的朋友却每况愈下。不过,克南纵然走下坡路,但他在飞黄腾达时结交的某些朋友,如今仍然尊重他,认为他是个有特色的人物,这对他是一种安慰。鲍尔先生就是这种莫逆之交。他那些来历不明的借款,成为他那圈子里偶尔议论的话题。他是个殷勤而快活的年轻人。

汽车在格拉斯纳汶路一幢小房子前停住,克南先生被扶进屋去。他的妻子服侍他上床安卧。鲍尔先生在楼下厨房里坐一会儿,同孩子们聊天,问他们上什么学校,念什么书。两个小姑娘和一个男孩知道爸爸病得不能动了,眼下妈妈又不在,便跟鲍尔先生胡闹起来。他觉得很惊讶:这些孩子竟这样放肆,说起话来这样粗鲁。他不由得蹙眉沉思。过了片刻,克南太太走进厨房,嚷道:

“一副鬼相!哼,他总有一天喝掉老命的,上帝都管不了。打从礼拜五起,他一直烂醉咧!”

鲍尔先生小心翼翼地向她解释:他对此事并无责任,因为他完全是碰巧在出事的现场。克南太太想起了往常夫妻争吵时,鲍尔先生屡次善意地劝解,并且常常及时地借给她家一些款子,尽管为数不多,因而她说:

“哦,你不必讲这些话,鲍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不像和他厮混的那些家伙。只要他口袋里有钱,可以撇下老婆与孩子,到外面去胡搞,他们就跟他亲热。酒肉朋友嘛!我真想知道,今晚谁跟他在一起胡闹的?”

鲍尔先生只摇摇头,一声不吭。

“实在对不起,”她说下去,“家里没什么招待你。不过,要是你再待一会儿,我叫孩子到拐角上福加迪店里去买一些。”

鲍尔先生站起身。

克南太太又说:“我们一直在等他带钱回家呢。他好像从来没想到,还有个家呐。”

“嗯,算了,克南太太,”鲍尔先生道,“我们会劝他改过自新的。我去同马丁谈一下,他有办法的。我们会拣一个晚上,到府上来一起商量。”

她送他到门口。车夫正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跺着脚,挥动手臂,使自己暖和些。

“你真是好心肠,把他送回家来。”克南太太说。

“别客气。”鲍尔先生道。

他登上汽车。车子开动时,他抬了下帽子,向她愉快地告别:

“我们会教他重新做人的。再见了,克南太太。”

克南太太困惑地目送汽车,直至它消失。然后她定了定神,不再瞧一眼,径自走进屋子,清理丈夫的衣袋。

克南太太是个活跃而实干的中年妇女。不久前,刚庆祝过他俩的银婚纪念[6],在鲍尔先生的伴奏下,和丈夫跳起华尔兹,重温了夫妻情意。在克南先生追求她的那些日子里,她觉得他不失为风流倜傥的人物。并且现在,无论何时,每当她听到人家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她便会急匆匆地赶到教堂门口;当她看见新婚夫妇出来时,便兴致勃勃、历历在目地回忆:当年她从沙岗的海星教堂内款款步出,倚在一个快乐的保养得很好的男子臂弯里。他衣冠楚楚,穿着礼服式大衣和淡紫色裤子,另一个肘弯里潇洒地夹着一顶丝织大礼帽。三星期过后,她对于做妻子的生活厌烦了。后来,当她开始感到无法忍受时,却已经做了母亲。对她来说,做母亲并不太难。二十五年来,她精明地替丈夫操持着这个家。两个大儿子出道了。一个在格拉斯哥[7]的服装店,另一个在贝尔法斯特一位茶商手下做事。他们都是好孩子,每过一段时间就写封家信,有时还给家里寄钱呢。另外的孩子们还在上学。

翌日,克南先生给办公处去了信,依然卧床。克南太太给他冲了牛汁茶,又狠狠地骂他。对于丈夫酗酒的恶习,她安之若素。他一躺倒,她便尽责地护理他,老是督促他吃早饭。她想,别人的丈夫兴许更糟糕呢。自从孩子们长大后,他从来没有粗暴过,而且她知道,即便为家里订购一件小商品,他也会从头至尾,来回走遍一条托马斯街呐。

隔了两夜,朋友们来看他了。克南太太把他们领到楼上他的卧室里,端过椅子,让他们在火炉边坐下。室内弥漫着一股病人身上的气味。白天,克南先生的舌头偶尔觉得疼痛,所以有点烦躁,但这时,到了晚上,他变得彬彬有礼了。他背靠枕头,坐在床上,两颊浮肿,微微泛红,恰似热乎乎的灰烬。他向客人们道歉,说屋里乱糟糟的;但同时,他以老资格自居,带着些倨傲的神情,打量客人们。

其实,他丝毫不知道,他的朋友们——坎宁安先生、麦科伊先生和鲍尔先生,设下了圈套,要叫他上当呢。在客厅里,鲍尔先生向克南太太透了底。主意是鲍尔先生出的,具体步骤则委托坎宁安先生执行。克南先生出身于新教徒世家,结婚时,转而皈依天主教。但二十年来,他从不受教会管辖,却喜欢对天主教风言风语。

这桩事由坎宁安先生办最合适。他是鲍尔先生的同事,年纪较大。他的家庭生活并不怎么幸福。人们知道,他娶了个见不得人的女人,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所以都很同情他。他曾为她六次重建家庭,而每一次,她都以他的名义把家具当光。

人人尊敬不幸的马丁·坎宁安。他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颇有势力,相当明智。他天生精明,熟透人情世故,加上长期在公安法庭工作,处理了不少案件,因而更加切实干练;不过,他还偶尔钻研圆通的处世哲学,所以精明强干的本性变得温和些了。他见多识广。朋友们对他言听计从,并且觉得,他的相貌酷似莎士比亚。

得悉他们的计谋后,克南太太说道:

“一切拜托你啦,坎宁安先生。”

结婚了二十五年之后,克南太太没有多少幻想了。对她来说,信奉宗教乃是一种习惯。她感到,像她丈夫这样年龄的男人,在入土前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了。她倒不禁觉得,这次事故尽管离奇,却也来得及时。要不是顾虑到人家认为她太狠心,她会告诉那些先生:即便短了一截舌头,克南先生也不会难受的。然而,坎宁安先生是个能干的人,他认为宗教毕竟是宗教。那计谋也许会奏效,至少没害处。不过,她的信仰并不很强烈。她感到,圣心[8]在所有天主教的信念中最普遍地有用,所以坚定不移地信奉。此外,她也赞成圣礼[9]。她的信仰只限于小家庭里,但迫不得已时,她也会信仰本希[10]和圣灵的。

先生们开始谈论这次事故。坎宁安先生说,以前有一次,他见过类似的情况:一位七十岁的老人在癫痫发作时咬掉了一小块舌头,后来那碎掉的舌头竟重新长好,谁也看不出一点咬破的痕迹。

“嗯,我还没到七十哪。”病人说。

“上帝呵,当然不满啰。”坎宁安先生说。

“眼下你不觉得疼了吧?”麦科伊先生问道。

麦科伊先生一度是有些名气的男高音。他的妻子过去是女高音,眼下做孩子们的钢琴教师,挣点菲薄的收入。麦科伊先生的生涯并不一帆风顺,有时他不得不动足脑筋,随机应变,勉强糊口。他曾在中原铁路局当过职员,为《爱尔兰时报》和《自由人会报》兜售过广告,还受雇于一家煤炭行,当过城镇推销员,又做过私人侦探,副行政司法长官办公厅职员。近来,他成了市验尸官的秘书。这一新的职务使他对克南先生的事故发生了职业性的兴趣。

“疼?不太疼,”克南先生答道,“不过,真叫人恶心。我觉得好像要吐呢。”

“那是酒在作怪。”坎宁安先生断然道。

“倒不是,”克南先生说,“我想大概在车子里着了凉。有什么东西在喉咙口冒,痰,或者……”

“黏液吧。”麦科伊先生道。

“那东西好像直从下面往喉咙口冒,讨厌死了。”

“啊,对,对,”麦科伊先生道,“这是胸部有毛病。”

他带着一种怀疑的神情,同时望着坎宁安先生与鲍尔先生。坎宁安先生很快点点头,鲍尔先生却说:

“啊,噢,结果好就一切都好嘛。”

“太感谢你了,老弟。”病人说。

鲍尔先生摆摆手。

“呃,那两个跟我在一块儿的人……”

“你跟谁在一块儿啦?”坎宁安先生问道。

“一个小伙子。不晓得他叫啥名字。真该死,叫什么来着?淡黄头发的小子……”

“还有谁?”

“哈福德。”

“哼。”坎宁安先生道。

他哼过一声后,大伙都不做声了。他们知道,此人消息灵通,熟悉内幕。刚才他这一声寓意深长,含有在道德上贬斥之意。哈福德先生有时会在礼拜天,纠集一小批人,中午一过,马上离开城市,以便尽快赶到郊外哪一家小酒店。在那里,这伙人自诩为bona-fide[11]旅行家。但跟他一起旅行的同伴从未遗忘过他的出身。早先,他是个无声无臭的小钱商,向劳工们出借小笔款子,以高利贷为生。后来,他成了一位异常肥胖而矮小的绅士戈德堡先生的合伙人,共同开设利菲信贷银行[12]。虽然他始终仅仅遵循犹太道德准则,并不信犹太教,但同他一样的天主教徒却因为他的贷款条件苛刻,自己或代别人吃了苦头,因而狠狠地骂他是爱尔兰犹太佬,并且目不识丁。此外,由于他的儿子是个白痴,人们认为这是恶有恶报,表明上帝不赞成高利贷。然而,他们有时也记起他的好处。

“我真想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克南先生说。

他希望别人始终弄不清那桩丑事的细节。他希望朋友们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哈福德先生和他并没有碰过头。可是,对于哈福德先生酗酒的狂态,这几位朋友是熟知的,不过眼下谁都不吭声。鲍尔先生又说了一遍:

“结果好就一切都好嘛。”

克南先生立刻换了话题。

“那个医科学生,真是规规矩矩的小伙子,”他说,“多亏了他……”

“哎,多亏了他,”鲍尔先生道,“要不,也许得坐七天牢哩,还不能用罚款代替。”

“不错,不错,”克南先生说,竭力回忆着,“哦,想起来了,有位警官,看上去是个正经的小伙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你被起诉了,汤姆。”坎宁安先生严肃地说。

“还有大陪审团签署的起诉状。”克南先生照样严肃地说。

“我猜想,杰克[13],你塞钱给那警官了吧?”麦科伊先生问道。

鲍尔先生不喜欢他直呼自己的教名。他并不古板,但他忘不了,近来麦科伊先生到处搜罗旅行袋和旅行包,说是为太太到乡下办事用,其实是幌子。鲍尔先生受了骗,所以恼火,但更可恨的是那套把戏的手法卑劣。因此,鲍尔先生回答时,对着克南先生讲,好像那问题是他提的。

他的叙述使克南先生很气愤。他对自己作为市民的资格具有强烈的荣誉感。他希望,在与其他市民相处时,互相尊重,所以,他称之为乡下佬的警察竟敢侮辱他,使他非常反感。

“咱们纳税就是为了供养这批家伙吗?”他质问,“让这些蠢货吃饱穿暖……他们什么也不懂,简直是笨蛋。”

坎宁安先生笑起来了。他仅仅在办公时间才是城堡[14]的官员。

“他们还会是什么别的东西呢,汤姆?!”他说。

他故意用粗嗄的乡音,以命令的口吻道:

“六十五号,接住,你的白菜!”

众人大笑。麦科伊先生千方百计地想插进来说几句,便佯称从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于是坎宁安说道:

“据说——你懂嘛,人家都这么说——这种事往往发生在练兵站。你知道,人们把这些个子大得吓人的乡巴佬、傻瓜蛋集合起来受训。警官叫他们背靠墙壁,排成一列,各人手捧自己的餐盘。”他做出怪模怪样的姿势,一面讲述:

“你懂嘛,在吃午饭的时候。那时,警官把一只盛着白菜的大得出奇的碗,和一把像铁锹一般大得出奇的匙子,放在面前的桌上。他舀上一大匙白菜,朝对面扔得老远;于是那些可怜虫拼命想把白菜接在盘子里。警官喝道:‘六十五号,接住,你的白菜!’”

众人又捧腹大笑。可是,克南先生仍然有些愤愤不平,他扬言要写信给报社呐。

“那帮狎虎[15]窜到这儿来,”他说,“他们以为能仗势欺人哪。我不必跟你说,马丁,他们是些什么东西。”

坎宁安表示有些同意。

“同世上任何事情一样,”他说,“你碰得到坏人,也碰得到好人。”

“唔,不错,我承认,有时碰得到好人的。”克南先生欣然道。

“对那些家伙,最好什么都不跟他们啰唆,”麦科伊先生说,“这就是本人的意见!”

克南太太走进屋里,把一只盘子放在桌上。

“随便吃吧,先生们。”

鲍尔先生站起身来主持,并让出椅子,请克南太太坐。她说正在楼下熨衣服,辞谢了。然后,她同鲍尔先生身后的坎宁安先生互相点了点头;正要离开房间,丈夫叫住了她:

“娘子[16]哟,没啥给我吃的吗?”

“嗐,你!给你吃耳掴子!”克南太太尖刻地说。

她丈夫紧接着叫道:

“那就没什么给可怜的小乖乖啰!”

他憋紧嗓子,扮了个鬼脸,大伙儿正在分烈性啤酒,都给逗乐了。

绅士们凑着各自的杯子喝酒,又放回桌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坎宁安先生转向鲍尔先生,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礼拜四晚上,是吗,杰克?”

“是的,礼拜四。”鲍尔先生说。

“好哇!”坎宁安先生爽快地说。

“咱们可以在麦奥利酒吧碰头。”麦科伊先生说,“那里最方便。”

“可不能迟到哟,”鲍尔先生热切地说,“那儿肯定挤满人,门都进不了。”

“咱们可以在七点半碰头。”麦科伊先生说。

“好哇!”坎宁安先生嚷道。

“一言为定,七点半,麦奥利酒吧!”

沉寂片刻。克南先生等着,看朋友们是否信得过自己,告诉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过了一会儿,他熬不住问了:

“有什么风声吧?”

“哦,没什么,”坎宁安先生说,“咱们不过安排了点小事儿,打算在礼拜四办。”

“看歌剧,对不?”克南先生问道。

“不,不,”坎宁安先生支吾道,“只是一点儿……心灵上的事。”

“噢。”克南先生说。

又是一阵沉寂。于是鲍尔先生点穿道:

“实话实说吧,汤姆,我们要来一次静修[17]呢。”

“对,就是这么回事,”坎宁安先生说,“杰克、我和麦科伊——咱们要一块儿洗洗油肚肠[18]啦。”

他自然地兴冲冲地说出那句俏皮话,听着自己的声音,感到很有劲,便讲下去:

“呃,咱们倒不如都承认,咱们是一伙糟透的恶棍,人人都是。我说,人人都是,”他直截了当而又宽厚地说,随即面向鲍尔先生,“你快承认吧!”

“我承认。”鲍尔先生说。

“我也认了。”麦科伊先生道。

“所以,咱们要一块儿洗肚肠咯。”坎宁安先生说。

一个念头似乎掠过他的脑海,坎宁安先生蓦地转身,对病人说:

“汤姆,你知道我刚才想起了什么?你可以加入,那咱们就四人一体啰。”

“妙极了,”鲍尔先生道,“咱们四合一吧。”

克南先生不吭声。对他的思想来说,这一建议没多大意思。但他知道,某些宗教方面的势力正在关心他,要影响他,所以为了自尊,他认为必须摆出一副硬汉的架势。朋友们谈论起耶稣会[19],他好久不搭腔,只静听着,不动声色地含着敌意。

“我并不觉得耶稣会怎么坏,”他终于插话了,“他们是有知识的教派。我相信,他们也是善意的。”

“在教会里,他们是最宏大的一派呢,汤姆,”坎宁安先生热情洋溢地说,“教皇之下,就数耶稣会教长哩。”

“没错儿,”麦科伊先生说,“倘使你想办好一件事,不碰到任何麻烦,你就去求教耶稣会教士。这些大亨可有势力哪。我给你举个恰当的事例……”

“耶稣会是优秀的组织。”鲍尔先生说。

“耶稣会嘛,”坎宁安先生道,“实在令人惊奇。教会中其他各派都得在某一时期改组一番,耶稣会却没有改组过一次,它从不衰落嘛。”

“当真?”麦科伊先生问。

“事实如此,”坎宁安先生道,“历来如此。”

“再看看他们的教堂吧,”鲍尔先生说,“还有他们的会众。”

“耶稣会迎合上流社会嘛,”麦科伊先生说。

“自然啰,”鲍尔先生说。

“不错,”克南先生说道,“那就是我为啥对它有一种感情。不过,那些俗里俗气的神甫中有些个人,一窍不通,自以为是……”

“他们都是好人哪,”坎宁安先生说,“各有千秋,反正,爱尔兰教会是誉满全球的。”

“嗳,可不是。”鲍尔先生说。

“不像欧洲大陆上有些教会,”麦科伊先生说,“徒有其名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克南先生的口气缓和了。

“当然对啰,”坎宁安先生道,“谁好谁坏,我一看就明白,要不,我还算在人间兜了一大遭,见过那么多世面吗?!”

绅士们重新喝酒,一个学一个的样。克南先生若有所思,仿佛在权衡什么。他被打动了。他佩服坎宁安先生:一眼能把人看透,又会以貌相人。他要他们讲得详细些。

“嗯,你知道,不过是静修罢了,”坎宁安先生说,“将由珀登神甫主持。那是专为生意人办的,你懂嘛。”

“汤姆,他不会跟咱们太过不去的。”鲍尔先生劝说道。

“珀登神甫?珀登神甫?”病人问道。

“噢,汤姆,你一定认识他,”坎宁安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那么快乐的好人哟!跟咱们一样,是个世俗的人。”

“哦……想起来了,我大概认识他的:红光满面,高个儿。”

“正是他。”

“嗳,马丁,你说……他的布道精彩吗?”

“唔,唔,不……你懂嘛,其实称不上布道,只是一种友好的谈天而已,你懂嘛,通情达理的。”

克南先生考虑着。麦科伊先生道:

“我说,汤姆·伯克神甫才棒呢。”

“嗬,汤姆·伯克神甫,”坎宁安先生说,“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你可曾听过他讲道,汤姆?”

“我听过他讲道?!”病人生气地说,“那还用问!我当然听过他……”

“不过,有人说他不太像神学家。”坎宁安先生道。

“是吗?”麦科伊先生问。

“嗯,自然啰,没什么不对,你懂嘛。只是有人说,他有时讲的道不怎么合乎正统。”

“啊!……他真了不起。”麦科伊先生说。

“我听过他一回,”克南先生接下去说,“记不得那次他讲道的题目了。克劳夫顿[20]和我在后面……后排,你知道……那种……”

“后座,”坎宁安先生说。

“是啊,在后面靠近门那儿。讲什么来着,一时记不起来……噢,对了,讲教皇,已故的教皇。我记得很清楚。啊,简直了不起,那口才,那音色!我的天哪,好一条嗓子!他称教皇是梵蒂冈[21]的囚徒,我还记得,出来时克劳夫顿对我说……”

“可他是个奥仑奇分子[22]吧,那个克劳夫顿,不是吗?”鲍尔先生说。

“当然啰,”克南先生说,“但他这个奥仑奇分子非常循规蹈矩。我和他走进莫尔大街的巴特勒酒吧——说真的,我打心眼里感动了,老天爷在上,这是真话——我牢牢地记得他说的那番话:‘克南,我们在不同的祭坛前做礼拜,可我们的信仰是一致的。’讲得多好,真把我给打动了。”

“他讲得很有道理,”鲍尔先生说,“汤姆神甫布道的小教堂总有许多新教徒的。”

“我们之间分歧不太大嘛,”麦科伊先生说,“我们都信奉……”

他沉吟片刻,接着说:

“……救世主。不过,他们不信教皇和圣母。”

“当然,可是,”坎宁安先生沉静而有力地说,“我们的宗教才是真正的宗教,是古老的、祖传的宗教。”

“一点不错。”克南先生热烈地说。

克南太太来到卧室门边,喊一声:

“来客啦!”

“谁?”

“福格蒂先生。”

“噢,进来!进来!”

灯光下走进一个人来,一张椭圆脸,脸色苍白。浅色的八字胡须朝下撇,呈拱形,恰如眼睛上面呈环形的淡淡的眉毛,那双眼睛露出感到意外而高兴的神情。福格蒂先生是个普通的杂货商。以前在城里,他没做成领执照的酒店生意,因为资金不足,只得依靠二流制酒商与酿酒商。尔后,他在格拉斯纳汶路开了一爿小店,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的仪态能博得那一带主妇们的好感。他举止文雅,口齿清晰,而且善于哄孩子们。他是有点文化的。

福格蒂先生带来了礼物:半品脱特级威士忌。他彬彬有礼地问候克南先生,随即把礼物放在桌上,坐下来,与大家平起平坐。克南先生心里明白,自己在福格蒂先生那儿还赊了笔小小的杂货账,所以对这礼物格外领情。他说:

“我对你总是信得过的,老伙计。怎么样,杰克,你来开吧?”

鲍尔先生再次主持。洗过酒杯,就斟五小份威士忌。趁着酒兴,谈话热闹起来。福格蒂先生坐在椅子边上,兴致特别高。

“教皇利奥十三世,”坎宁安先生道,“乃是他那时代一位名人呐。他的伟大思想,你们知道,就是把罗马天主教和希腊东正教[23]联合起来。这是他毕生的目标。”

“常听人说,他的智力在欧洲是数一数二的,高得很哪,”鲍尔先生说,“我的意思是,除了他荣任教皇之外。”

“自然很高嘛,”坎宁安先生说,“即便算不上最高。你们知道,作为教皇,他的箴言是:Lux upon Lux[24]——光明又光明。”

“不对,不对,”福格蒂先生急切地说,“我想你讲错了。那句话是Lux in Tenebris[25],我想,意思是——黑暗中的光明。”

“哦,是的,”麦科伊先生说,“Tenebrae,就是黑暗。”

“请原谅,”坎宁安先生断然道,“确实是Lux upon Lux。他的前任,庇护九世[26]有句座右铭,叫作Crux upon Crux,就是十字叠十字[27]——这表明两位教皇陛下的训谕迥然不同。”

大家同意他的推理。坎宁安先生接着说:

“你们知道,利奥教皇还是杰出的学者和诗人呢。”

“他的脸相挺刚毅。”克南先生说。

“不错,”坎宁安先生说,“他还用拉丁文写诗哩。”

“真的吗?”福格蒂先生问。

麦科伊先生津津有味地品尝威士忌,感到心满意足,带着暧昧的意味摇摇头,说:

“我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哟。”

“汤姆,咱们可没学过那一套哟,”鲍尔先生学着麦科伊先生的腔调说,“那时咱们在上学费便宜的学校嘛。”

“许多人胳肢窝底下夹着块草皮似的东西,去上学费便宜的学校,”克南先生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说,“老式教育就是最好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丝毫没有你们那种时髦花样……”

“对极了。”鲍尔先生说。

“的确,没有多余的花样。”福格蒂先生道。

他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庄重地品酒。

“我记得,”坎宁安先生说,“读过教皇利奥的一首诗,题目是关于照相的发明——自然用拉丁文写的。”

“照相!”克南先生嚷道。

“是啊。”坎宁安先生说。

他也呷一口酒。

“嗯,你们知道,”麦科伊先生说,“你们只要想一想,就会觉得照相多么奇妙,不是吗?”

“嘿,确实妙,”鲍尔先生说,“大思想家就是有眼力。”

“正像诗人讲过的:大思想家与疯子相差无几。”福格蒂先生说。

克南先生似乎心事重重。他竭力回忆新教神学对一些棘手问题的解释,最后对坎宁安先生说:

“告诉我,马丁,”他说,“是不是有些教皇——当然不是现在那个,也不是他的前任,而是有些老教皇——不怎么……你懂嘛……不太正经?”

当下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坎宁安先生道:

“唔,诚然,确实有几个坏蛋……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连大酒鬼……十恶不赦的流氓也没有一个在cx cathe-dra[28]布道时,讲过一句谬误的教义。这不是叫人惊奇吗?!”

“的确。”克南先生说。

“可不是,因为教皇在cx cathedra讲话时,”福格蒂先生解释道,“他是绝对正确的。”

“说得对。”坎宁安先生道。

“嗬,我知道教皇是绝对正确的。我记得那时我还相当年轻……或者,是不是……”

福格蒂先生打断克南先生的话。他举起酒瓶,替每人加一点儿酒。麦科伊先生发现这点酒轮不过来,便识相地说,他还没干第一杯呢。其他人也推辞一番,终于斟了。威士忌犹如轻快的音乐,流入玻璃杯,仿佛形成一支悦耳的插曲。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汤姆?”麦科伊先生问道。

“教皇一贯正确,”坎宁安先生说,“这是在全部教会史上最伟大的现象。”

“究竟如何,马丁?”鲍尔先生说。

坎宁安先生竖起两根粗厚的手指。

“在罗马教廷枢机主教团中,你们懂嘛,在红衣主教、大主教以及主教中,只有两个人反对说教皇一贯正确,其他人都赞同。除了那两人,秘密会议一致通过。但是,他俩决不同意!”

“嚯!”麦科伊先生嚷一声。

“两人之一是德国红衣主教,叫作杜林……或杜沃林……或……”

“杜沃林可不是德国人的姓,这是吃得准的。”鲍尔先生哈哈笑着说。

“嗯,这位出色的德国红衣主教,不管他姓什么,反正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约翰·麦克海尔。”

“什么?”克南先生嚷道,“是图阿姆[29]的约翰吗?”

“你肯定知道吗?”福格蒂先生疑惑地问,“我以为是一个意大利人或美国人呢。”

“是图阿姆的约翰,”坎宁安先生重复道,“正是他。”

他呷一口酒,其余的绅士跟着喝起来。尔后他继续说:

“从世界上各个角落来的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们都到齐了。他们两个同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最后教皇站起身,宣称:教皇一贯正确乃是教会的神圣信条。一霎眼,刚才还争辩不休的约翰·麦克海尔立起来,像狮吼一般大声说:Credo[30]!”

“我相信!”福格蒂先生解释。

“Credo!”坎宁安先生说,“这就表明他的信仰了。教皇一训话,他就屈服啦。”

“呃,那个杜沃林呢?”麦科伊先生问。

“那位德国红衣主教可不屈服。他脱离教会了。”

坎宁安先生这番话在他的听众心目中树立起巨大的教会形象。当他讲起信仰以及屈服之类的话时,他那深沉而沙嗄的声音使大伙异常激动。所以,当克南太太擦着手进来时,见到众人肃静无声。她没有打扰,只倚在后边的床栏上。

“有一次我见过约翰·麦克海尔,”克南先生说,“我只要活着就忘不了那情景。”

他转向妻子,要她证明:

“我不是常跟你谈起吗?”

克南太太点点头。

“那是在约翰·格雷[31]爵士雕像的揭幕式上。当天,爱德蒙·特怀尔·格雷[32]致纪念词,胡诌一通。那位老人也在场,一副发脾气的模样,那老头儿,一双眼睛从浓眉下紧紧盯住讲话的人呢。”

克南先生说罢,学着麦克海尔的样子:皱起眉头,垂下脑袋,宛如一头惹怒的野牛,睁大眼睛,瞪着他的妻子。

“上帝呵!”他嚷道,脸上的表情又自然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射出那种眼光。那双眼睛好像在说:‘小伙子,我可看透你啊!’那老头的眼睛,活像老鹰。”

“格雷家没一个好货。”鲍尔先生道。

又是一阵沉默。鲍尔先生转向克南太太,忽然愉快地说:

“啊,克南太太,我们要把你的丈夫变成一个善良、圣洁、虔诚、敬畏上帝的罗马天主教徒了。”

他的胳臂挥了一大圈,把在座的都包括在内。

“我们大家要一起静修,忏悔我们的罪过——上帝明鉴,我们这心情太迫切了。”

“我可不在乎。”克南先生说,神经质地微微一笑。

克南太太觉得,此刻最好不要流露出喜悦的心情,因而说道:

“可怜的神甫要听你们忏悔那种事儿,我真怜惜他呢。”

克南先生神色变了。

“神甫要是不愿意,”他直愣愣地说,“那他可以去……干别的事。我只想对他讲一点悲痛的小事。我并不是十足的坏蛋嘛……”

坎宁安先生立刻插嘴。

“咱们大伙都要撇掉魔鬼,”他说,“一块儿跟他绝了,但并不忘记他耍的鬼花样,摆的鬼架子。”

“闪开,撒旦[33]!躲到我背后去!”福格蒂先生边笑边望着大伙。

鲍尔先生不吭一声。他感到,主持人的身份完全被别人盖罩了。不过,他脸上仍然掠过一丝笑意。

“我们大家只要做一件事,”坎宁安先生说道,“就是站起来,手里举着点燃的蜡烛,重温我们洗礼时的誓言。”

“嗨,汤姆,别忘了蜡烛,”麦科伊先生说,“不管你干什么。”

“怎么?”克南先生问道,“我非拿蜡烛不可吗?”

“唔,不错。”坎宁安先生说。

“咄,见它鬼!”克南先生颇有见识地说,“我得适可而止。我会好好地干这桩事的。我会参加静修、忏悔,嗯……所有那一套。但是……不擎蜡烛!不要,见它的鬼,我决不拿蜡烛!”

他故作庄重地摇头,引人发笑。

“听他胡说些什么呀!”他太太说。

“我决不拿蜡烛,”克南先生发觉这一着给听众印象颇深,便继续摇头晃脑地说,“我不耍魔术灯之类的玩意儿。”

人人开怀大笑。

“瞧,这算什么天主教徒呀!”他太太说。

“不要蜡烛!”克南先生执拗地重申,“死也不拿!”

加德纳街上,十字形耶稣会教堂的侧廊几乎水泄不通,而每时每刻,仍然有绅士们从边门进来,在教友的引领下,蹑着脚尖,沿通道缓步而行,直到找着座位。绅士们都衣冠楚楚,分外整洁。教堂内灯光照亮了一大片黑衣服与白领子,其中点缀着一些花呢衣裳。灯光也照亮了阴暗而斑驳的绿色大理石柱,以及一幅幅阴郁的油画。绅士们把膝盖上面的裤子微微一提,端坐在长凳上,再放好帽子。尔后,人们正襟危坐,肃然凝望远处高悬在祭坛前的一小盏红灯。

坎宁安先生和克南先生坐在靠近布道坛的长凳上。在他们后面,麦科伊先生独自坐一条凳。他背后并肩坐着鲍尔先生与福格蒂先生。麦科伊先生曾试图同他们坐一条凳子,但挨不进去。这一伙人坐定了,看上去好似五瓣梅花。麦科伊先生随即试着说几句笑话,但没人理睬。他只得作罢,甚至他也察觉到肃穆的气氛,开始被宗教感应了。坎宁安先生同克南先生窃窃私语,他把坐在远处的放债人哈福德先生指给克南先生看,又指给他看范宁先生[34],那个注册经纪人,选举市长的幕后决策者,此刻正与本选区新选出的一位议员坐在紧靠布道坛的凳子上。他们的右边,坐着拥有三家当铺的老板老迈克尔·格列姆斯,以及丹·霍根的侄子,他正设法在市秘书办公厅谋职。最前面坐着《自由人会报》的首席记者亨德里克先生,还有克南先生的老朋友,可怜的奥卡罗先生,他一度是商界巨头。认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后,克南先生逐渐感到自在了。他的膝盖上放着那顶压扁的帽子,已经由妻子修补过了。有几次,他一只手轻轻地但牢牢地捏住帽子边儿,另一只手把袖口捋下来。

教徒们看见有人在费力地登上布道坛,此公身材伟岸,上身披一袭白色法衣。当下,会众纷纷挪动,各自掏出手帕,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跪在上面。克南先生也随着众人跪下。过了一会儿,只见神甫挺直身躯,在坛上站定,坛杆上方露出上半身,一张阔大的脸红光满面。

尔后,珀登神甫屈膝跪下,面向一小盏红灯,双手掩面,开始祈祷。过了片刻,他放下手,站起身。会众随着站起,重新坐到凳上。克南先生把帽子照原样搁在膝盖上,露出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恭聆布道。那神甫煞有介事地大幅度挥动胳膊,把法衣的两只广袖甩到旁侧,然后慢条斯理地环顾全场,对一排排脸容审视一番。于是,他启口布道了:

因为今世之子在世事上,比较光明之子,更加聪明。我又告诉你们,要从邪恶之财神中结交朋友。到了钱财无用的时候,他们可以接你们到永存的帐幕里去。[35]

珀登神甫以洪亮的嗓音,充满信心地讲解经文。他说:在《圣经》所有的篇章中,刚才所引的是最奥妙的经典之一,要诠释得确切,颇费功夫。在一个粗心大意的人看来,这段经文似乎同耶稣基督在其他场合宣讲的高尚的道德大相径庭。然而,神甫对会众讲,他认为这段经文对某些人特别有益,他们注定要在红尘中度过一生,但又不愿庸庸碌碌,了此浮生。总之,这一节经文是专为生意人和自由职业者撰述的。耶稣基督灵光烛照,洞悉人性,无微不至,故而深知:芸芸众生并非均受天启而过宗教之生活,大多数凡夫俗子不得不过世俗的生活,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为了世俗而生活。因此,在所引经文内,天主慈悲为怀,特意给凡人启迪,故意把膜拜财神之徒,称为宗教生活之模范,纵然在芸芸众生中,此辈对宗教事务最漠不关心。[36]

神甫对会众讲,今晚他在此地布道,并无令人畏惧的过分的企图,仅仅作为一个世俗的人,与伙伴们谈天而已。他是来同生意人交谈的,因此要用谈生意经的方式讲话。如果容许他打个比喻的话,那么,他乃是他们心灵上的会计师。他希望每一位听众、所有的会众打开账册,即心灵的账册,查核收支项目是否确切地合乎良心。

神甫说,耶稣基督并非严厉的工头。他老人家理解我们渺小的过失,理解我们可怜的堕落的天性如何脆弱,也理解世俗的生活充满诱惑。我们可能受到了引诱,实际上,我们大家随时随地受到过诱惑。我们可能犯了过失,我们每个人确有过失。但是,神甫说,天主对信徒们唯有一点要求,即对上帝必须坦白,敢于担当。如果心灵上的一切收支平衡,就说:

“嗯,我已核实账目。毫无差错。”

然而,可能会有某些不符之处,那就得坦率,像大丈夫一般承认真相:

“哦,我已查看自己的账目,发现这一项错了,那一项又错了。但是,依仗天主的圣恩,我必定改正每一项错误。我必定纠正自己的账目。”

孙 梁 译

【注释】

[1]“圣恩”在这里意为天主的恩典,有讽刺意味,参阅篇末注解。

[2]这句应为“我十分感谢你,先生”。因为跌伤者舌头碎了,口齿不清。

[3]这句应为“咱们喝一小杯……?”

[4]这句应为“我十分感谢你,先生。我希望咱们能再见。我名叫克南”。

[5]这句应为“我的舌头碎了”。

[6]银婚纪念,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

[7]格拉斯哥,英国北部城市。

[8]圣心,慈善的象征,主要指五世纪创立教派与教义的圣奥古斯丁,尤其指他虔诚的信仰的心灵。有时也指天主的心灵。

[9]圣礼,基督教仪式,如洗礼、坚振礼等。

[10]本希,爱尔兰与苏格兰宗教传说中的女鬼,其哭声是不祥之兆,预示此鬼出现的某家将死人。

[11]bona-fide,拉丁文,意为“真正的、地道的”。

[12]利菲信贷银行,以利菲河命名。这条河流经都柏林市区。参看第二篇《偶遇》中有关注解。

[13]杰克,鲍尔的名字。

[14]城堡,指都柏林堡。

[15]狎虎,爱尔兰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所作讽刺小说《格列佛游记》第四部中海岛居民,形似怪兽,集凶恶、贪婪、嫉妒、淫荡于一身。这里用作比喻,指警察,广义地暗指英国殖民统治者。

[16]原文是亲昵的俚语“duckie”。

[17]静修,指短期内退隐,以宗教方式修心养性。

[18]原文“wash the pot”为习语,意为“洗肚肠”,这里的意思是“洗心革面,弃邪归正”。

[19]耶稣会,天主教中最严厉与顽固的宗派之一。转义为阴险、狡猾之徒。乔伊斯早年曾在耶稣会办的学校攻读,受过严格的教育。此后,虽然为了献身于艺术和其他原因,与之决裂,但未能完全摆脱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20]克劳夫顿,这个人物也出现在另一篇《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中,受雇于投机政客蒂尔尼,替他游说,拉选票。

[21]梵蒂冈,罗马天主教教廷。

[22]奥仑奇分子,奥仑奇社的成员。该社是1795年成立于北爱尔兰的秘密团体,支持新教徒中的激烈分子,同耶稣会等天主教派针锋相对。

[23]希腊东正教,在希腊创建的基督教。

[24]拉丁文,意思如上述。

[25]这也是拉丁文,意思如上述。

[26]庇护九世(1792—1878),教皇任期在1846—1878年间。

[27]十字叠十字,意思大约是“殉道再殉道”。

[28]拉丁文,直译为“从(教皇的)御座”,意为“权威性地”,尤指教皇作为圣彼得之继承人,讲话最有权威或绝对正确。

[29]图阿姆,爱尔兰高尔韦郡北部一城市。

[30]Credo,拉丁文,意为“我相信”或“我信仰”。此词常在宗教与哲学上应用,例如Credo quia impossibile(正因不可能,故我信),据说是圣奥古斯丁的名言,其实是根据古罗马剧作家德图里安的剧本中一句台词改成的。

[31]约翰·格雷(?—1214),指约翰·德·格雷,英国诺维克郡主教,英王约翰的宠臣。1209年被派往爱尔兰,任首席政法官,推行殖民统治,扩张英国领土;并在爱尔兰实施英国法律,迫使爱尔兰人民用新货币等。

[32]爱德蒙·特怀尔·格雷,约翰·格雷的后裔,也是英国殖民统治者。

[33]撒旦,即魔鬼。

[34]范宁,这个人物在另一篇《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内也提到,但未出场。作者仅暗示他与竞选市长的投机政客蒂尔尼沆瀣一气,这里才点明他的身份与真相。这种手法与巴尔扎克的技巧相仿,如拉斯蒂涅克在《人间喜剧》几部小说中反复出现。

[35]这段文字原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八至九节。作者在此略作了修改。

[36]以上及以下珀登神甫的布道词,乃是乔伊斯皮里春秋的笔法,寓有精微的讽刺,暗示教会所宣扬的教义是伪善的。实际上,珀登神甫利用《圣经》上的话,以迎合世俗的拜金主义,并安抚生意人,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去敛财,贪得无厌也不妨。(按:所引一段中“从邪恶之财神……”的“从”字,原文是“out of”,也可释为“在……之外”。)事实上,《圣经》申述及“财神”之处,大多为贬义,例如:“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上帝,又事奉玛门。”(《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四节)又如“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穿针眼更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