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母 亲
母 亲

近一个月来,为了筹办几场音乐会,爱尔兰共和国胜利会的副干事霍罗汉先生在都柏林城里东奔西走,手里和衣袋里塞满了一张张龌龊纸头。他跛了条腿,朋友们就管他叫独脚霍罗汉。他整天满街奔波,按时到各条街口与有关人士商谈,争执,还做笔记;可是末了,大小事宜还是仗着卡尼太太办妥的。

德芙琳小姐是赌气才成为卡尼太太的。她曾在一所高等修道学校受过教育,学法语和音乐。由于天性淡漠而固执,她在学校里没交上什么朋友。到了及笄之年,她常被父母送去做客。她的演奏和冷若冰霜的风度颇受人赞赏。她的艺术修养把她锢在冰冷的禁区内,只等求婚者敢于破门而入,把她引向灿烂的生活。不过,她碰到的小伙子尽是些平庸之辈,因而她无意给他们鼓励,背地里却大嚼拌砂软糖,试图抚慰自己的罗曼蒂克欲望。然而,当她拖到非嫁不可的年龄时,朋友们开始七嘴八舌,说长道短;于是她嫁给了奥尔蒙德码头上的制靴商卡尼先生,从而堵住了朋友们的嘴。

他比她年长得多,满嘴褐色的大胡子,胡子底下不时传出话音,说些一本正经的话。新婚一年后,卡尼太太领悟到,这种男人比罗曼蒂克的小伙子牢靠,不过,自己决不放弃罗曼蒂克的幻想。他是个严肃、节俭和虔诚的人。每月的头一个礼拜五,他必去祭坛膜拜,往往是一个人去,偶尔也携她同往。她也坚定地信仰自己的宗教,而且是个贤慧的妻子。在陌生的房子里举行的晚会上,她只稍微抬了抬眉毛,他就起身向主人告辞。他咳嗽得厉害时,她就把鸭绒被盖住他的脚,为他调制一杯浓郁的朗姆混合酒。他呢,是个模范的父亲。他每周向一个协会交一小笔钱,以期两个女儿满二十四岁时,每人有一百英镑的嫁妆。他把大女儿凯思琳送进一所高等修道学校,学习法语和音乐,尔后又让她在音乐学院深造。每逢七月,卡尼太太总要找机会对朋友说:

“我的好丈夫准备带我们去石礁岛[1]玩几周哩。”

不然,他们就去霍斯[2]或格雷斯通斯[3]

当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4]显出声势时,卡尼太太决心利用凯思琳[5]的名义,请一位爱尔兰家庭教师。凯思琳姐妹俩寄给朋友们爱尔兰绘画明信片,朋友们也照样回寄这种明信片。每逢那些特定的礼拜天,卡尼先生同全家去主教大教堂[6]。弥撒结束后,一小堆人就聚集在教堂大街口。他们全是卡尼家的朋友——音乐上的同道,或是民族主义的同志。他们说短道长,讲完最后一点儿闲话后,才用爱尔兰语,互相握手道别,那么多手交叉在一起使他们乐不可支。不久,凯思琳·卡尼小姐的芳名便开始挂在人们嘴上。人们说她有音乐天赋,是位好姑娘,并且热衷于爱尔兰语言的复兴。卡尼太太听了心里乐滋滋的。所以,当有一天霍罗汉先生登门拜访,提议让她女儿担任四场大型音乐会的钢琴伴奏时,她并不感到奇怪。音乐会是由霍罗汉先生加入的协会主办,在古典音乐厅演出。她将他领入客厅,让了座,随即端上一只细颈酒瓶和一只银白的饼干罐头。她一心一意同他磋商这笔生意的巨细事宜,对他左劝说右劝阻,最后总算签订了合同,写明凯思琳担任四场大型音乐会的钢琴伴奏,能挣到八畿尼[7]酬金。

霍罗汉先生不懂如何草拟海报、如何排节目单,对这类微妙的事情他还是个生手,所以卡尼太太就指点他。她精通此道。她知道哪几位演员的名字要排大写字母,哪几位得排小号铅字。她还知道,第一男高音不愿排在米德先生的滑稽表演后亮相。为了不断地吸引听众,她将没有把握的节目塞在吃香的传统节目之间。霍罗汉先生每天都来聆听她的高见。她每次都很友好,为他出主意;确切地说,对他相当亲热。她把酒瓶推到他面前,说道:

“来吧,自己动手,霍罗汉先生!”

当他斟酒时,她又说:

“别害怕!大胆喝!”

一切都进展得一帆风顺。卡尼太太从布朗·托马斯布店里,扯回一块光洁的粉红色软缎,镶在凯思琳裙子的胸围上。那委实花了些钱,但有时必须下点儿本钱的。她买了一打二先令的压轴音乐会票子,奉送给一些朋友,否则,他们不一定会光临的。大事小事她都没忘,多亏了她,该办的全办妥了。

音乐会定在礼拜三、四、五、六举行。礼拜三晚上,当卡尼太太和女儿抵达古典音乐厅时,那儿的气氛使她感到不愉快。有些年轻人外衣上佩着锃亮的蓝徽章,懒洋洋地站在前厅,他们一个也没穿晚礼服。她领着女儿走过他们身旁,从门口朝场内一瞥,就看出服务员没卖力气。起先她还以为弄错了时间,定睛一看,没错,是七点四十分。

在后台的化妆室内,她被介绍给协会的干事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她嫣然一笑,同他握了下手。他个子矮小,面容苍白,神情茫然。她注意到他随意歪戴着褐色软帽,他的声音单调。他一边和她谈话,一边啃着手里的节目单,将其中的一端咬成黏糊糊的一团。看来他对令人失望的事情并不在乎。每隔几分钟,霍罗汉先生便从售票处到化妆室来通风报信。演员们围在一起说着话,神色紧张,不时照一下镜子,一会儿卷起手里的乐谱,一会儿又打开。将近八点半时,稀稀落落的听众露出期待开幕的神情。菲茨帕特里克先生走进来,环顾室内,茫然微笑着说:

“嗯,女士们、先生们,我想我们还是开演吧。”

极其单调的话音刚落,卡尼太太就报以轻蔑的一瞥,随即用鼓励的口吻对女儿讲: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一看准机会,她就把霍罗汉先生拉到一边,请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霍罗汉先生也闹不清楚。他只说:委员会安排四场音乐会是个错误,四场实在太多了。

“还有那些演员!”卡尼太太说,“他们当然在尽力而为,可真是差劲儿。”

霍罗汉先生承认阵容的确不强,又说,委员会决定让前三场的演出任其自然,而把所有的名演员保留到礼拜六晚上。卡尼太太一声不吭。台上平庸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台下稀稀落落的听众越来越少,她开始悔恨自己为这样蹩脚的音乐会花钱。一种无可名状的气氛使她怪不自在,菲茨帕特里克先生茫然的微笑更叫她十分恼火。然而她没做声,只等着瞧音乐会如何收场。音乐会拖到快十点钟才结束,听众们旋即匆匆回家。

礼拜四晚上,听众来得比较多,但卡尼太太立即发现,他们都是凭赠券入场的。这些人举止随便,仿佛这是一场非正式的彩排。菲茨帕特里克先生似乎很快活,根本没觉察卡尼太太正愤愤地留意着他的举动。他守在幕旁,不时钻出脑袋,和楼厅角落里的两个朋友相视而笑。在演出中,卡尼太太获悉礼拜五的晚会将被取消,委员会决心全力以赴,保证礼拜六的晚会座无虚席。一听到这消息,她的目光就搜寻到霍罗汉先生。她看见他一跛一拐地匆匆出去,为一位年轻小姐端上一杯柠檬汁,她立刻一把攥住他,盘问虚实。没错儿,这消息是真的。

“可是,合同依然有效,理所当然嘛,”她说,“合同上签的是四场。”

霍罗汉先生似乎很匆忙,请她另找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商议。卡尼太太警觉起来了。她把菲茨帕特里克先生从幕后叫到一旁,告诉他无论有何变动,她女儿签的是四场合同,应当获取原来规定的酬金。菲茨帕特里克先生一时闹不清问题的症结,面对难题似乎束手无策,他怔了一下,答应把此事提交委员会讨论。卡尼太太火冒三丈,面颊直哆嗦,她尽力捺住怒气才没问出:

“请问谁是所谓的‘委员回’[8]?”

她知道那样说有失体统,因而一声不响。

礼拜五清晨,小男孩们被派往都柏林各主要大街散发一捆捆海报。所有的晚报都刊出应景捧场的文章和广告,提醒音乐爱好者莫错过第二天精彩的晚会。卡尼太太不再满腹狐疑,但感到仍有必要把自己的顾虑讲些给丈夫听。他屏息静气地听完后,表示看来礼拜六晚上他俩还是一起去为好。她同意了。她把丈夫视为稳当可靠的庞然大物,故而像对待邮政总局那样尊敬他;尽管知道他才疏学浅,却依然珍重他作为男性的抽象价值。他主动提出和她同往,正中她下怀。与此同时,她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盛大的音乐晚会来临了。卡尼太太偕同丈夫和女儿,在开幕前三刻钟抵达古典音乐厅。不凑巧,那晚偏下雨。卡尼太太把女儿的衣帽和琴谱一并托给丈夫,旋即在剧院内四处搜寻霍罗汉先生和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可他俩一个也没找到。她询问服务员们,音乐厅内有没有委员会的成员。一个服务员费了好大周折,才找来一个矮个子女人,名叫伯恩小姐;卡尼太太向她解释:要见协会的干事,正的或副的。伯恩小姐认为他俩随时会来的;还问道,她能否帮什么忙。卡尼太太盯着她的面孔,审视了一番,只见那张有点苍老的脸蹙成一团,显出一副可靠和关切的神情;然后卡尼太太答道:

“不用了,谢谢!”

小个子女人希望音乐会能客满。她望着窗外的雨,直至街道上令人郁悒的潮气抹净她那皱脸上可靠和关切的神态。尔后,她微微叹了口气说:

“呃,唉!我们已尽力而为了,天晓得啰。”

卡尼太太只得踅回化妆室。

演员们陆续来到。男低音和次男高音已经来了。男低音杜更先生蓄着稀疏的小胡子,是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他父亲是城里一家事务所的门厅清洁工。孩提时,他在那家音响很好的音乐厅演唱过悠缓的低音曲子。他出身卑微,却奋发向上,直至跻身于第一流演员的行列。他曾参加大型歌剧的演出。有一夜,一位歌剧演员病倒了,他代替那演员在皇后大剧院上演的歌剧《玛丽泰娜》[9]中扮演国王。他音色洪亮,感情丰富,博得了顶层[10]听众的热烈欢迎。但遗憾的是,他粗心大意地用戴手套的手擦了一两下鼻子,玷污了自己留下的好印象。他不矫揉造作,沉默寡言。他称呼“您”时,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为了保养嗓子,他除了牛奶什么也不喝。次男高音贝尔先生是个满头金发的小个子,每年都参加民间音乐节[11]的比赛。在参加比赛的第四个年头,他夺得了一枚铜牌。他的同行们使他惶恐不安,嫉妒万分,然而,他却摆出热情友善的姿态来掩饰不安的妒忌心理。他喜欢让人知道,他参加音乐会演出真是诚惶诚恐。因此,他一见到杜更先生,便走上前问道:

“您也来吃苦头吗?”

“对啊。”杜更先生道。

贝尔先生朝着共患难的伙伴笑了笑,伸出手来说:

“握下手吧!”

卡尼太太走过那两位年轻人,到幕边去察看场内的动静。座位很快满了,场内回响着热闹的声音。她回到丈夫身边,同他交头接耳;毫无疑问,他俩在议论凯思琳,不时地瞅她一眼。凯思琳伫立着,正与一位参加自治运动的朋友、女低音希莱小姐谈天。这当儿,一位面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独自走进室内。在场的女人都盯着那羸弱的身子上披着的退了色的蓝衣服。有人说她是女高音格林恩太太。

“天晓得他们从啥鬼地方把她掘出来的,”凯思琳对希莱小姐说,“我真的没听说过此人。”

希莱小姐强颜一笑。霍罗汉先生正好一跛一拐地走进屋来,两位姑娘便向他打听那陌生女人。霍罗汉先生说,她是来自伦敦的格林恩太太。那位太太站在一个角落里,将一卷乐谱僵硬地握在胸前,不时转动着惶惑的目光。灯影好意地遮住了她褪色的裙裾,却也无情地掩住了她锁骨后面露出的纤美的颈项。场内的嘈杂声更响了。第一男高音和男中音双双来到。他俩衣冠楚楚,矮墩墩的,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给屋里的人们带来了生机盎然的气息。

卡尼太太领着女儿走上前去,亲切地和他们攀谈。她希望能与他们友好相处,所以尽力献殷勤,同时,眼光却追逐着霍罗汉先生一瘸一拐、一偏一倚的踪影。一候着机会,她便向那两位说声抱歉,紧跟着霍罗汉走出去。

“霍罗汉先生,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她开口道。

两人下了楼,在走廊上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卡尼太太问他,凯思琳何时能领到酬金。霍罗汉先生说,此事归菲茨帕特里克先生管。卡尼太太争辩道,她和那个菲茨帕特里克先生毫无关系,她女儿签了一份八畿尼的合同,就得把钱拿到手,霍罗汉先生说他不管这笔账。

“你为啥不管这笔账?”卡尼太太反驳道,“难道不是你亲自和她订合同的吗?不管怎样,如果说与你无关,与我却大有关系,我就得管到底。”

“您最好还是去找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吧。”霍罗汉先生矜持地说。

“我和菲茨帕特里克先生毫无关系,”卡尼太太重申道,“我订了合同,现在就得确保它兑现。”

当卡尼太太回到化妆室时,双颊微微泛红。屋内一片活跃的气氛。两位身穿便服的先生正围着壁炉,同希莱小姐和男中音亲昵地聊天。其中一位是《自由人会报》的记者,另一位是奥迈登·伯克先生。记者先生得去市政大厦采访一位美国教士的讲演,所以特地来打招呼,说他不能来听音乐会了。他嘱咐他们把音乐会的报道留在他办公室,他会负责发稿的。他一头灰发,谈吐乖巧伶俐,举止小心翼翼。他手里的雪茄已熄灭了,香喷喷的烟雾在身边缭绕着。原来他只打算待一会儿,因为音乐会和演员们颇使他厌烦,但眼下他还倚着壁炉架不走。希莱小姐站在他对面,又说又笑的。他并不年轻,相当世故,能猜出她这样礼貌周全是有用意的,然而他未老的心使他依然珍惜这机会。她身上散发着温馨馥郁的气息,肤色鲜艳,所有这些都撩拨着他的感官。他欣喜地意识到自己俯视着的一起一伏的胸脯,此刻是为了他而一起一伏的,她的欢笑、温馨和秋波也是献给他的。当他不能再逗留时,只得遗憾地向她告辞。

“奥迈登·伯克先生会写稿的,”他对霍罗汉先生解释道,“我会负责发稿的。”

“劳您大驾了,亨德里克先生,”霍罗汉先生说,“我知道您会发稿的。临走之前,不想喝点什么吗?”

“行啊,”亨德里克先生应道。

两人穿过几条弯曲的过道,拾级登上黑洞洞的扶梯,走进一间僻静的房间,一位服务员正在为几位先生开酒瓶。奥迈登·伯克先生也在其中,他是出于本能摸索到此地的。他是个和蔼的长者,站住时靠着一把大绸伞,撑住肥硕的身躯。他那微妙的财务问题则依仗一顶精神保护伞而平衡,那就是,他有一个响亮的西部人的姓名。他普遍受人尊敬。

当霍罗汉先生招待《自由人会报》的记者时,卡尼太太正慷慨激昂地对丈夫说个不停,吓得他直叫她压低嗓门。化妆室内其他人的交谈则变得拘谨了。贝尔先生将演出第一个节目,手拿乐谱,准备就绪,而钢琴伴奏者却纹丝不动。无疑是出岔子了。卡尼先生直视前方,伸手抚弄着胡须。卡尼太太带着柔和但强调的语气与凯思琳窃窃私语。场内传出催促开幕的鼓掌声和跺脚声。第一男高音、男中音和希莱小姐站在一起,安然期待着,贝尔先生却异常忐忑不安,生怕听众会以为他迟到了。

霍罗汉先生和奥迈登·伯克先生步入室内。不一会儿,霍罗汉先生注意到屋内一片寂静。他走到卡尼太太跟前,一本正经地同她谈判。两人交涉时,场内爆出更大的声响。霍罗汉先生变得面红耳赤,激动极了。他喋喋不休,而卡尼太太只简单地插上几句:

“她决不上场,除非能领到八畿尼。”

霍罗汉先生无可奈何地指着台下拍手跺脚的听众,乞求卡尼先生和凯思琳。卡尼先生却不断地摸胡须,凯思琳则耷拉着双眼,摆弄新皮鞋的尖儿。这可不是她的过错呀。卡尼太太重申:

“没钱,她断然不上场。”

一阵唇枪舌剑的速决战收场后,霍罗汉先生急乎乎地跛出门去。屋内又静了下来。当不自然的沉寂使人有点儿憋闷时,希莱小姐对男中音开口道:

“这礼拜您见过帕特·坎贝尔夫人[12]吗?”

男中音说没见过,但听说她近来很好。交谈到此为止。第一男高音低头数起垂在腰部的金饰链圈,嘴角挂着笑意,随意哼着调子,试试共鸣的效果。不时地,人人都瞅一眼卡尼太太。

场内的嘈杂声甚嚣尘上,变成一片喧哗,恰在这当儿,菲茨帕特里克先生闯进屋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霍罗汉先生。口哨声不时打断了场内的拍手跺脚声。菲茨帕特里克先生手持一小沓钞票,数出四张塞入卡尼太太的手心,并说在幕间休息时,她能领到另一半钱。卡尼太太答道:

“还少了四先令呢。”

无奈凯思琳已提起裙子,对第一个演出者贝尔先生说:“上场吧,贝尔先生。”此刻他在发抖,仿佛一株颤动的白杨。歌唱家和伴奏者一起登上舞台。场内的喧闹声平息了,寂静了几秒钟,而后扬起琴声。

音乐会的前半场开得非常成功,格林恩太太的节目却不然。那可怜的女人用幽灵般的嗓子呼哧呼哧地演唱《基拉尔尼[13]之歌》,沿用传统的矫揉造作的吐字发声法,还自以为典雅呢。她活像一具刚从旧戏装储藏室内掘出来的僵尸,后排座位上还发出嘘笑声,嘲弄她尖厉的歌喉。第一男高音和女低音却慑住了听众。对凯思琳演奏的几支爱尔兰曲子,听众也普遍报以掌声。一位经管业余戏剧演出的姑娘表演上半场的最后一个节目,她朗诵了一首激动人心的爱国诗歌,理所当然地博得了听众的掌声。尔后,男人们心满意足地出去休息。

同时,化妆室内仿佛捅翻了马蜂窝,一片骚乱。霍罗汉先生、菲茨帕特里克先生、伯恩小姐、两个服务员、男中音、男低音和奥迈登·伯克先生围在屋子的一角。奥迈登·伯克先生说,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出丑的表演。他还说,凯思琳·卡尼小姐的音乐生涯从此断送在都柏林了。有人要男中音发表对卡尼太太的看法,可他不愿表态。他已领到酬金,只想与人和平相处。不过,他还是说了一点:卡尼太太应当顾到演员们的处境。服务员和干事们激烈地争辩演出间歇时该怎么办。

“我赞成伯恩小姐的意见,”奥迈登·伯克先生说,“一个子儿也甭给她。”

在屋子的另一角聚着卡尼太太、她丈夫、贝尔先生、希莱小姐,以及那位不得不朗诵爱国诗歌的姑娘。卡尼太太说,委员会对她的态度是厚颜无耻的,她为音乐会既出力又出钱,得到的却是如此忘恩负义的报答。

他们以为对手只是个小姑娘,所以就能为所欲为。但她得告诉他们,别昏了头。她要是个男人,料他们不敢这么对待她。然而,她务必使女儿获得合法权益,她才不会听任愚弄呢。假如他们少付她一文钱,她就要大闹都柏林。当然,她连累了演员们,感到抱歉。可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她向次男高音求援,他表示,他们对她是不公正的。她随即又向希莱小姐呼吁。希莱小姐是心向着另一派的,却又不愿做亏心事,因为她是凯思琳的挚友,况且卡尼一家经常请她去做客哩。

上半场一结束,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和霍罗汉先生便到卡尼太太跟前,告诉她其余的四畿尼将在下周二的委员会会议后支付,不过,倘使她女儿不继续下半场的演出,委员会将认为她违背合同,因而分文不付。

“我可没瞧见什么委员会,”卡尼太太愤然道,“我女儿订了合同,就得拿到四英镑八便士,要不然,她就一步也不登台。”

“我感到震惊,卡尼太太,”霍罗汉先生说,“没想到您会这样对待我们。”

“请问,你们是怎样对待我的呢?”卡尼太太回敬道。

她怒容满面,看样子好像要动手了。

“我要争取我的权益。”她说。

“您应当讲点礼貌嘛。”霍罗汉先生说。

“我应当讲……真的嘛?可是,我问你们我女儿何时能领到钱时,却没听到什么有礼的答复呢。”

卡尼太太仰了下头,装出高傲的嗓音,学他的腔调:

“你得去找干事打交道。此事与我无关。我是个不管事的大人物哪。”

“我过去还认为你是位体面的夫人呢。”霍罗汉先生说罢,猝然抽身而去。

接着,卡尼太太的言行遭到四面八方的谴责,人人都赞同委员会的措施。她守在门边,气得脸色发青,双手挥来舞去,同丈夫和女儿争吵。她一直等到下半场开幕,希望干事们会来找她磋商。然而,希莱小姐已友好地答应替一两个演员伴奏。男中音和伴奏者上台时,卡尼太太只好让路。她木然站了一会儿,宛如一尊怒发冲冠的石雕。当歌声开始震动她的耳鼓时,她一把攥起女儿的披风,一面吩咐丈夫:

“去叫辆车子。”

他转身就走了。她替女儿穿上披风,随即跟着出去。穿过门廊时,她停住一会儿,瞪眼逼视霍罗汉先生。

“我跟你还没完呢。”她喝道。

“我跟你已经了结啦。”霍罗汉先生说。

凯思琳温顺地尾随母亲而去。霍罗汉先生开始在室内踱来踱去,想使自己冷静下来;眼下他怒火中烧,浑身发烫。

“真是位妙不可言的太太!”霍罗汉先生感叹道,“唉,她是位妙不可言的太太!”

“你干得好,霍罗汉。”奥迈登·伯克先生赞许道,身子撑在雨伞上。

荔 子 译

【注释】

[1]石礁岛,南爱尔兰海上的一群小岛。

[2]霍斯,位于都柏林湾北部多岩石的半岛,是爱尔兰渔港和海滨浴场。

[3]格雷斯通斯,爱尔兰威克洛郡东北一城镇,为爱尔兰渔港和名胜。

[4]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爱尔兰人民的民族意识普遍高涨,社会各阶层、各团体纷纷要求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实行自治。与政治上的民族独立运动相呼应,爱国的作家为复兴爱尔兰民族文学、语言、艺术而大声疾呼,并创作大量表现民族精神的作品,形成了文艺复兴运动。这一运动的中心人物是现代爱尔兰著名诗人与剧作家威廉·勃特勒·叶芝(1865—1939)。其他重要人物有奥格雷迪、埃伊(乔·威·罗塞尔的笔名)和葛利高里夫人等。

[5]此处暗示叶芝的诗剧《霍罗汉的凯思琳》中女主人公。此剧于1902年首演,获得成功,为爱尔兰民族戏剧的繁荣揭开了序幕。这一剧本以象征手法讽喻英国殖民统治乃是造成爱尔兰贫困的根源,从而唤起爱尔兰人民强烈的民族感。从此,凯思琳成了一个流行的名字。

[6]主教大教堂,指作为主教礼拜堂的教区教堂。

[7]畿尼,英国旧金币。一畿尼相当于二十一先令。八畿尼折合四英镑八便士。

[8]此处原文为“Cometty”,意指他将委员会“committee”一词说走了音,她想以此来挖苦他。

[9]此歌剧系爱尔兰作曲家威廉·文森特·华莱士(1812—1865)的代表作。他一生颠沛流离,直至1845年才定居伦敦,同年11月在伦敦上演《玛丽泰娜》,获得巨大成功。

[10]顶层座位的票价最低。

[11]此处原文为“Feis Ceoil”,一种传统的爱尔兰民间音乐节,在节日期间,还有各种运动会和竞赛会。

[12]帕特·坎贝尔夫人(1865—1940),英国著名演员,原名为比阿特丽丝·斯特拉·泰纳。

[13]基拉尔尼,爱尔兰西南部一个景色宜人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