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无独有偶
无独有偶

铃声震耳欲聋。珀克小姐走到传声筒边,听见对方狂怒的声音,用北爱尔兰口音尖厉地喊道:

“把傅林敦叫来!”

珀克小姐走回打字机旁,对一个正在伏案抄写的男子说:

“艾莱恩先生叫你上楼去。”

“见他的鬼!”那男子轻轻地咕噜了一声,把椅子向后挪了一下,站起身来。他一站起便显得身躯魁梧,耷拉的紫赯脸上镶着淡黄色眉毛和八字胡子,眼睛稍微突出,眼白浑浊不堪。他掀起柜台板,擦身走过那些顾客,拖着滞重的步履,走出办公室。

他踩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来到第二层楼梯口。那儿的一扇门上嵌着一块黄铜牌,上面刻着“艾莱恩先生”几个字。他站住了,由于爬楼和烦躁,嘴里喘着粗气。他敲敲门。一个刺耳的嗓子叫道:

“进来!”

那汉子刚跨进办公室,艾莱恩先生——一个脸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面孔刮得干净的小个子男人,马上从一大堆文件中抬起头来。他脸色红润,秃头,一眼望去活像一只搁在文件堆上的大鸡蛋。艾莱恩先生迫不及待地问:

“傅林敦吗?你在搞些什么名堂?为什么老要我责怪你?唔,请问,博德利同柯温两家订的合同怎么还没抄好,嗯?我早就跟你说啦,四点钟前一定得办好。”

“可是谢利先生说,阁下……”

“什么‘谢利先生说,阁下……’请照我的吩咐去办,别理什么‘谢利先生’。你倒总有怠工的借口呢。我跟你讲明白,今晚再拿不出抄写稿,我可要把这件事摊到克罗思比先生面前……你听清楚了吗?”

“明白了,阁下。”

“听清楚了么?……噢,还有件小事。唉,跟你说话,简直像对牛弹琴。听着:你只能用半小时吃午饭,不得用一小时半。我很想知道,你一顿饭要吃几道菜哩……你在用心听吗?”

“在听的,阁下。”

艾莱恩先生又把头俯到一大堆文件上。于是,那汉子目不转睛地瞪着这颗亮晶晶的秃头,它主宰着克罗思比和艾莱思事务所呢。那汉子暗自思忖:秃头大约是经不起打击的。突然,一阵怒火在他喉咙里燃烧,但稍纵即逝,只留下一股强烈的干渴的感觉。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今晚非痛饮一番不可了。这个月已经过去一半,如果能把那份合同及时赶出来,艾莱恩先生兴许会答应替他开条子给出纳,让他透支的。他悄然伫立,凝视着那颗悬在一大叠文件上的脑袋。忽然,艾莱恩先生把手伸进纸堆里,乱摸一阵,找什么东西。尔后,仿佛刚发现有人站在那里,他蓦地抬起头来说:

“嗨?你打算在那儿站上一天吗?老实说,傅林敦,你太笃定啦!”

“哎,我在等候您……”

“好吧,你不用等了。下楼,干你的活去。”

那汉子拖着蹒跚的步履,朝门口走去;刚要跨出门,背后又响起了艾莱恩先生的声音:要是今晚再不抄完合同,克罗思比先生就要亲自过问此事。

那汉子回到楼下办公室他的写字桌边,把一叠尚未誊抄的稿纸数了一回,他拿起钢笔,在墨水缸里蘸一下,但他的眼睛仍然呆滞地注视刚才写的最后几个字:“在任何情况下,上述伯纳特·博德利均不得……”夜幕将临,过一会儿该是掌灯时分,那时他就能抄写了。此刻,他却渴望润一润焦渴的喉咙。于是他从桌边站起来,像往常一样掀起柜台板,走出办公室。他出去时,主任怀疑地盯住他。

“没什么,谢利先生。”那汉子指指要去的地方说。

主任瞥了一眼帽架,见上面挂满帽子,便不吭声了。那汉子一走到楼梯口,便从口袋里掏出一顶黑白格子的便帽,戴到头上,飞也似的冲下摇摇欲坠的楼梯。他奔出临街的大门,沿着人行道内侧,蹑手蹑脚向一个拐角踅去;然后,猛地一个箭步,蹿进一个门廊。他终于安稳地待在奥尼尔酒店昏暗的小间里了。他脸上发烫,脸色像浓酒或腐肉;他把脸贴在面向酒柜的小窗子上,招呼道:

“喂,帕特,好好听着:给我来一杯黑啤酒。”

掌柜的给他端来一杯纯粹的黑啤酒。他一饮而尽,又要了一颗葛缕子[1],随后把一个便士放在柜台上,让掌柜的在黑头里乱摸,自己则像方才进来时那样,溜出了酒店的小间。

浓雾伴随着黑夜,渐渐吞没二月的暮色,尤思苔丝街上的灯亮了。他沿着一栋栋房屋,回到事务所门口,担心今夜能否抄完合同。他踏上楼梯,只觉得一股馥郁滋润的香气扑鼻而来。显然,他待在奥尼尔酒店的时候,德拉科尔小姐已经来了。他脱下便帽,塞回口袋,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重新踏进办公室。

“艾莱恩先生一直在找你,”主任厉声道,“你上哪儿去啦?”

那汉子对站在柜台旁的两个顾客瞟了一眼,好像表示:有他们在场,他不便回答。主任觉得反正是两位男客,没什么关系,便冷笑了一声。

“哼,你这些鬼花样,我全知道,”他说,“一天去五次可有点太……呃,我看你还是当心点儿,赶快找出德拉科尔档案中的信件副本,给艾莱恩先生送去。”

那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训斥,再加上匆匆上楼,刚才又饮了杯急酒,因而心慌意乱,直到坐在桌旁找信件才感到:要在五点半前抄完合同,毫无希望了。阴湿的黑夜即将降临,他多想坐在酒吧里,在耀眼的煤气灯下,在铿锵的碰杯声中,跟小兄弟们开怀畅饮,消磨这夜晚。他拿出德拉科尔档案中的信件,走出办公室,心里盼望艾莱恩先生看不出缺了最近两封信。浓郁温馨的香味一路飘到艾莱恩先生的办公室。德拉科尔小姐是位中年女子,长得像犹太人。据说,艾莱恩先生爱上了她或她的钱。她经常来事务所,一来就待好长时间。此刻,她正坐在艾莱恩先生的办公桌旁,身上飘散出扑鼻的芬芳;她轻轻抚着一把伞柄,微微点头,晃动着插在帽子上的长长的黑羽毛。艾莱恩先生早已把转椅转过来,面对着她;他架起二郎腿,悠然自得。那汉子把信件放在桌上,随即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可是,艾莱恩先生和德拉科尔小姐压根儿没理他。艾莱恩先生伸出一只手指,在信件上轻轻敲着,而后朝他弹了弹,仿佛在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于是,他又回到楼下的办公室,重新坐在桌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没有写完的句子:“在任何情况下,上述伯纳特·博德利均不得……”他不禁出神地想:好怪呀,最后三个词的第一个字母竟是一样的“B”[2]。这时,主任开始催珀克小姐,说她信打得太慢,八成儿赶不上邮寄了。那汉子倾听了一会儿打字机的嗒嗒声,然后为了交差,又赶紧抄写。然而,他脑子里迷迷糊糊,魂灵儿又飞到酒店内炫目的灯光和噪声中去了。这样的夜晚正该喝热的混合甜酒呵!他拼命地抄,但是钟敲五点,还有十四页稿子没抄完。该死!怎么也赶不完啦。他真想破口大骂,恨不得一拳砸烂什么东西。他愤怒之极,以致把伯纳特·博德利写成了伯纳特·伯纳特,结果只得重抄一张。

他觉得浑身是劲,独自便能扫荡整个事务所。他全身抖动,渴望干一场,冲出去狂欢一番。他被自己一生中无数屈辱激怒了……能否私下找出纳预支些钱呢?不行,出纳不会答应的,绝对不肯预支……他知道上哪儿去会见小兄弟们:伦纳德,奥哈洛伦,诺赛·弗林。啊,他整个心灵骚动着,向往恣意的狂欢。

他想得出了神,别人叫了他两遍才回过神。艾莱恩先生和德拉科尔小姐站在柜台外,所有的办事员预感到要出事,都转过头来。那汉子从桌边站起身。艾莱恩先生唾沫四溅地骂开了,他说:漏掉了两封信。那汉子矢口否认,说自己抄得一字不差。骂声不绝于耳,非常凶狠,不顾情面。那汉子简直受不了,恨不得一拳打烂眼前这矮子的脑瓜儿。

“我不知道还有两封什么信。”他傻头傻脑地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啰,你什么都不知道。”艾莱恩先生说。“告诉我,”他瞟了一眼身边的女士说道,好像先要征得她谅解似的,“你把我当笨蛋吗?把我当个大笨蛋?”

那汉子的目光从那位女士的脸上转到那蛋壳似的小头上,然后又转到女士脸上。转瞬间,一个绝妙的回答脱口而出:

“我认为,阁下,”他说,“问我这样的问题是不公平的。”

办事员们都屏住气,声息全无。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包括说这句妙语的人以及他身边的人;而和蔼可亲、胖乎乎的德拉科尔小姐却咧开嘴笑了。艾莱恩先生脸涨得通红,宛如一朵野玫瑰。这矮子抽搐着嘴,勃然大怒。他攥紧拳头,在那汉子眼前不断挥舞,最后竟像电动器上的把柄在震动。

“你,你这放肆的流氓!你这个野流氓!我这就给你颜色看!等着瞧吧!你这样放肆,非向我道歉不可!不然,你给我马上滚!滚蛋,我跟你说定了,除非你向我赔罪!”

傅林敦在事务所对面的过道里等候,看出纳是否独自出来。所有的办事员络绎离开事务所。最后,出纳跟主任一起踏出门来。在这种场合,休想同出纳搭讪。他感到自己倒霉透顶。他将不得不低声下气,为自己的傲慢举动向艾莱恩先生请罪。可是他懂得,那样一来,整个办公室就会变成马蜂窝,时刻刺痛他呐。他记忆犹新:艾莱恩先生为了把侄子安插进来,耍尽手段逼得小皮克卷铺盖。他激愤,口干舌燥,渴望报仇,他恨自己,也恨一切人。艾莱恩先生不会给他片刻安宁的,他的生活将如地狱一般。这一回,他实在当了个大傻瓜。为什么他不管住自己的舌头呢?不过,他与上司一开始就合不来的;有一天,艾莱恩先生听见他学着自己的北爱尔兰口音,逗希金斯和珀克小姐发笑,从此艾莱恩先生就怀恨在心了。哦,他可以向希金斯借点钱,不过希金斯自己都穷得要命,一个人要养两个家,当然没法……

当下,他感到自己硕大的身子又被酒店里舒适的气氛勾引着。雾气冷得他直发抖,他心里揣摸着,是否到奥尼尔酒店去找帕特。但帕特最多只会借给他一先令,压根儿不管用。不过,他总得上哪儿去弄点钱嘛,那杯黑啤酒已经花掉了他最后一个子儿。要是再耽搁一会儿,哪儿也别想弄到钱了。这时,他的手指触到表链,他猛然想起舰队街上的特里·凯利当铺。对,妙极啦!怎么没早些想到呢?!

他快步穿过法学会拱门下的小巷,喃喃地诅咒:去他妈的这批家伙,他可要畅快地消夜了。“五先令。”特里·凯利的伙计估价道。但他坚持要六先令。最后,对方让步,照数给了他六先令。他乐滋滋地走出当铺,把一枚枚铜币叠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圆柱,捏在大拇指和四只手指中间。他走到韦斯特摩兰街,两边人行道上挤满了下班的青年男女,衣衫褴褛的报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叫卖着晚报。他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得意扬扬地观望这一片闹市景象,神气活现地瞅着从办公室下班的姑娘们。他的脑海里回响着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和无轨电车的嗖嗖声。他嗅到了混合甜酒的飘香。他边走边寻思,该用什么话向小兄弟们讲述这场风波的来龙去脉:

“喏,我就这样瞧着他……冷冷的,懂吧,接着盯住她,然后又瞧他——不慌不忙的,懂吧。‘我认为,问我这样的问题是不公平的。’我就这么说。”

诺赛·弗林坐在大卫·伯恩酒店的一个旮旯里,那是他惯常坐的地方。听了这故事后,他敬了傅林敦半杯酒,一面说,这比得上他听过的任何精彩的趣闻。傅林敦回敬了一杯酒。不多一会儿,奥哈洛伦和帕特·伦纳德也来了。于是,傅林敦又把这故事讲了一遍。奥哈洛伦请大伙儿喝热的麦芽酒,而后讲给大家听,他在福恩斯街卡伦事务所里怎样顶撞主任。不过,他的反驳有点儿像田园诗中自由自在的牧童对话,所以,他只得承认,他的反驳不如傅林敦的巧妙。听了这样的赞扬,傅林敦便叫小兄弟们赶快干掉这杯酒,他要再请一轮呢。

他们正在点酒畅饮,忽然闯进一个人来,却是希金斯!自然,他只得与伙伴们一起喝酒谈天。小兄弟们叫他把那出戏重演一番。他便兴致勃勃地讲了一遍,因为看到那五小杯暖乎乎的威士忌,不觉口水直淌。他学着艾莱思先生如何在傅林敦面前挥拳,大伙儿都捧腹大笑。随后,他又学傅林敦的腔调说:“这儿是节骨眼,打上去挺舒服呐。”傅林敦醉眼蒙眬地乜着大伙儿,笑嘻嘻的,不时用下唇舔掉滴在八字胡须上的酒珠。

喝完了那轮酒,谁都不吭声。奥哈洛伦还有些钱,但另外两个好像已掏空了口袋。于是,这伙人没奈何地出了酒店。在公爵街拐角上,希金斯和诺赛·弗林朝左一拐,消失了,剩下的三人返身向城里走去。细雨霏霏,飘落在冷清清的街上。他们来到压舱物调配局时,傅林敦建议去苏格兰酒家。那儿挤满了顾客,谈话声与杯盘碰击声汇成一片喧闹。三人从店门前兜卖火柴的摊贩身边挤过去。在柜台旁一个角落里,他们占了小小的一桌,大谈山海经。伦纳德把一个名叫韦瑟斯的小伙子介绍给大家。他是蒂沃利游艺场的杂技演员和闹剧艺人。傅林敦叫了一轮酒。韦瑟斯说,他很想来一小杯兑矿泉水的爱尔兰威士忌。傅林敦是个行家,精通此道,他问伙伴们,是否也来一杯矿泉饮料。伙伴们却对酒保说:要喝热的。尔后,闲谈变得像演戏一般。奥哈洛伦叫了一轮,傅林敦又叫了一轮。韦瑟斯装腔作势地说:他们这么好客,真是十足的爱尔兰脾气。他又许诺,要带他们到后台去,一一介绍给风流的娘儿们。奥哈洛伦说,那样的话,他和伦纳德是要去的,可傅林敦不会去,因为他已经有老婆了。傅林敦那双混浊而呆滞的眼睛睨着他们,表示他很明白他们在捉弄他。韦瑟斯掏出钱,请大家喝了点儿药酒,答应过一会儿到普尔贝格街的马利根酒馆跟大伙会面。

苏格兰酒家打烊后,他们到了马利根酒馆,坐在店堂后面的雅座里。奥哈洛伦给每人点了热腾腾的小杯特制酒。此刻,他们都觉得浑身舒畅,有些醉意了。傅林敦又点了一轮,正好韦瑟斯来了。这回他只喝了杯苦味酒。傅林敦如释重负。钱快花光了,但还够喝几轮。当下,门外走进两位戴大帽子的少妇,一个穿格子外衣的年轻人。他们在附近的一张桌边人坐。韦瑟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转身对大伙说,那几位都是从蒂沃利来的。傅林敦不断瞟着其中一个少妇。她的容貌确有些楚楚动人。一条挺大的孔雀蓝薄丝巾绕着帽子披垂下来,在下颏扎成一个大蝴蝶结。一副鲜艳的黄手套戴到肘弯上。傅林敦爱慕地盯住她丰腴的胳臂,它不时优雅地摆动着。过了一会儿,她回眸顾盼,一双棕黑色大眼睛勾得他更加心痒。那斜睨的眼光盯住他,迷得他神魂颠倒。她瞅了他一两次,当那一伙就要离开酒店时,她的身子轻轻擦过他的椅子,只听得她用伦敦口音说了声:“哦,对不起!”他眼看她走出门去,不禁巴望她再回头瞥一眼,但他失望了。于是他咒骂自己穷,骂自己花钱请了那么多酒,特别是请韦瑟斯喝的威士忌和矿泉水。要说有什么事使他痛恨,那就是吃白食。他恼怒之极,连小兄弟在谈些什么也听不清了。

伦纳德叫了他一声,原来他们在谈比手劲。韦瑟斯向大伙儿炫耀他的二头肌,大吹牛皮,因此那两个便怂恿傅林敦,要他为国争光。[3]于是,傅林敦毫不示弱地捋起袖口,当众亮出自己的二头肌。大伙儿观察着、评比着这两条胳膊,最后一致同意他俩拗一次手劲。杯盘撤掉,两人将臂肘撑在桌上,两只手紧紧握住。只听得帕特·伦纳德一声“开始”,两只手腕便扭起来,各自都想把对手压倒在桌上。傅林敦看上去挺认真,有一股拼劲。

较量开始了。约莫过了三十秒钟,韦瑟斯渐渐把对方的手腕压到桌上。傅林敦输给了这个黄毛小子,觉得又羞又恼,紫赯脸气得发黑。

“你不该把身子压在手腕上,要光明正大嘛。”他说。

“谁不光明正大?!”对手说。

“再来一盘,三战两胜。”

两人又较量起来。傅林敦额上爆出一条条青筋,韦瑟斯苍白的脸变得如一朵红牡丹。他俩的手和胳膊拼命使劲,抖得厉害。斗了好长时间,韦瑟斯又把傅林敦的手一点点压到桌上。看客们发出一阵轻微的欢呼声。站在桌边的跑堂兴奋得脸色通红,朝胜利者频频点头,不识相地用亲昵的口吻说:

“哈!这才叫本领哪!”

“你懂他妈的屁!”傅林敦火冒三丈,冲着跑堂大骂,“插什么鸟嘴!”

“嘘……嘘!”奥哈洛伦看见傅林敦狂怒的脸相,赶紧打圆场,“弟兄们,结账吧。再喝一口,就该开路啦。”

奥康奈尔大桥[4]的拐角上,站着一个脸色阴郁的汉子。他在等开往桑迪蒙特[5]的单节电车,准备回家。此刻,他郁积着满腔愤怒,一心要报仇。他羞愧交加,满腹牢骚。他毫无醉意,而口袋里只剩下两个便士了。他诅咒一切。他在办公室里毁了自己,他当掉了表,花光了钱;可现在,连一点醉意也没有!他又感到喉咙里渴得难受,真想回到热气腾腾的令人眩晕的酒吧去。他竟然两次败在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下,大力士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他的胸脯气得鼓鼓的。他还想起那位戴大帽子的少妇,因为她在他身上擦了一下,并且说了声:“对不起!”想到这里,他几乎气得发昏。

车开到谢尔本路,他下来了,沿着工棚墙投下的阴影,拖着粗壮的身躯,向前走去。他不愿回家,可还是从边门进了屋,发现厨房里空荡荡,炊火奄奄一息。他对着顶楼咆哮起来:

“阿达,阿达!”

他的老婆是个面相尖刻的小个子妇人。男人清醒时,她便呼幺喝六,而男人烂醉时,她便忍气吞声。他俩有五个孩子。这时,一个小男孩奔下楼来。

“谁?”那汉子问,眼光在黑暗中探索。

“我,爸。”

“你是谁?查理吗?”

“不,爸。是汤姆。”

“你娘呢?”

“她上小教堂去了。”

“好吧……她没想着给我留点吃的?”

“留的,爸。我去……”

“点灯!黑洞洞的,什么意思?!别的孩子呢,都睡了?”

小孩点灯的时候,他重甸甸地瘫坐在椅子里。他喃喃自语,学起儿子单调的童声:“小教堂去了,敢情到小教堂去了!”灯亮了,他猛地一拳敲着饭桌,吼道:

“晚饭吃什么?”

“我去……烧,爸。”小孩说。

那汉子暴跳起来,指着炉火嚷道:

“在那火上煮!你让火灭啦!老天爷啊,我教你再让火灭掉!”

他一步跨到门边,操起一根靠在门后的拐棍。

“我来教你让火灭掉!”他边说边卷起袖子,为了使手臂挥起来更带劲儿。

小男孩哭喊起来:“哎哟,爸!”他边哭边绕着桌子躲避。那汉子在后面紧追,终于一把揪住孩子的外衣。孩子吓破了胆,四下里乱瞧,看看无路可逃,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哼,看你下次再让火熄掉!”那汉子说,一面用拐棍狠揍,“打死你这狗崽子!”

棍子打伤了孩子的腿,他痛得发出一声尖厉的哀叫。孩子紧攥双手,伸向空中,声音颤抖地哀求。

“啊,爸!”他哭道,“别打我了,爸!我,我……我为你祷告‘万福马利亚’[6],……我要替你祷告‘万福马利亚’,爸爸!要是你不打我……我就祷告‘万福马利亚’……”

宗 博 译

【注释】

[1]葛缕子,一种用作香料的菜子,主要放在面包或糕饼中,增加香味;也能减轻酒味。这里指后一种用处。

[2]这里指的三个词,在原文中是“Bernard Bodley be...”。

[3]这句暗示韦瑟斯是外国人。

[4]奥康奈尔大桥,在都柏林市中心,以爱尔兰民族英雄丹尼尔·奥康奈尔(1775—1847)命名,连接两岸的商业区。

[5]桑迪蒙特,在都柏林郊区。

[6]马利亚,基督教圣母,这里指赞美诗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