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拿破仑传
1.6.19 19 梦境 官方死亡 死亡辩白 最后困窘 空白的日期 最后命令 长逝
19 梦境 官方死亡 死亡辩白 最后困窘 空白的日期 最后命令 长逝

思想一泻千里之后,创造的源泉枯竭了。美妙的梦境浮现在眼前。命运似乎要让他安乐地死去。完成遗嘱后的第二天,他躺在那里,无痛无忧,希望的云彩环绕着他:

“如果我死了,你们都能返回欧洲,你们可以重新见到你们的妻子,而我将会在天堂与勇士们重逢。他们会向我走来。达武、迪罗克、内伊、缪拉、马塞纳、贝尔蒂埃,我们一起谈论共同开创的事业。我给他们讲述我后来的际遇。看到我,他们一定会重燃昔日的热情,回想往日的荣誉。然后我们会同西庇阿、汉尼拔、恺撒、腓特烈谈论我们的战争。这是无比惬意之事!世上的人若看到这么多杰出的将帅会聚于此,一定吓得够呛!”

这就是一个垂死之人的奇思妙想。关于他生活的对话数以千计,可那些都不能如此真切地反映出他灵魂的天真。唯有此刻,这个灵魂在半梦半醒之间孩子似的描绘出一个英雄的世界,他的将领们与古罗马的将领们待在一处。他仿佛生活在天堂似的田园中,这里到处都以谈论大炮为乐。谈话之际,那个英国医生走进了房间,拿破仑最终还是同意接受这个医生的治疗。

就在此刻,他内心悠扬的笛声突然中断,激昂的鼓声则再次响起。政治家回到了现实。一贯的作风又回来了,他换了一副腔调,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立即就发表了一个形式完备的对于自己死亡的官方讲话:

“靠近些,贝特朗,你把我的话逐字逐句地翻译给这位先生听。我是受辱而死,这个结局并不意外,因为当年他们向我伸出的就是侮辱性的手。我投奔英国人民,希望托庇于英国,了却残生。然而他们竟践踏了国际法,公然给我套上枷锁……英国说服了各国君主,于是全世界就看到了最骇人听闻的一幕,我孑然一身,被四个强国大肆攻击。在这岩岛上,你们是怎样对待我的!但凡能折磨我,你们无所不用其极!……你们处心积虑,要慢慢将我折磨致死!那个无耻的总督就是你们的大臣们派来的鹰犬和爪牙!就算是死,我也要像高傲的威尼斯共和国那样!我能遗赠给英国王室的就是杀我的刽子手这个头衔!”

发泄完后他倒在了枕头上。医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皇帝的亲信们也惶恐不安。这算什么?结语、抗议还是诅咒?这不过是政治行为!晚上,他已经让人给他念汉尼拔的征战录了。

第二天,4月21日,距他去世还有两周。他让人把科西嘉神父叫来。自从神父来岛后,他每个星期天都做弥撒。但除此之外他与这个神父不相往来。此时,他说:

“你知道什么是停灵会堂吗?你以前主持过这种会堂吗?没有?那你现在就主持我的吧。”然后拿破仑给他讲了一些细节:“我死后,你要在我床边设置祭坛,按常礼给我做弥撒,直到我入土。”

晚上,神父在他那里待了近一个小时。因为神父带的礼器不齐全,这一个小时他应该只是和皇帝商议此事,肯定没有听他的忏悔。因为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四十年来皇帝从未领过圣餐。

病人的身体完全垮了。他几周都没有刮过胡子了,面颊深陷,脸色黝黑。现在他让人把床搬到了客厅,因为他的卧室太窄了。剧烈的胃疼会让他抽搐不止。风暴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总是一再地想起很多人的名字,他想要把遗产分给他们。在此期间,他的梦境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几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绝对没有玛丽·路易丝。“我看到了亲爱的约瑟芬,可她不愿拥抱我……她没有变,依然那么爱我。她说我们马上会重逢,再也不分开了。她向我保证——你看到她了吗?”如同那个关于将军的梦,这次的幻觉来自孩子的天堂,童话的国度。

病情若稍好些,他会让人读最近的报纸。有一次,报纸上的攻击令他情绪激动。他令人把遗嘱拿来,这份遗嘱他曾经费力地封印了很多次,现在他急切地把它打开,一言不发,用颤抖的手在上面写道:

“我下令逮捕当甘公爵并把他送上法庭:因为该审判对法国人民的安全、利益和荣誉十分必要。当时阿托斯伯爵供认,他在巴黎豢养了六十名刺客。”

就像两个幽灵相对而视:一个是已死的波旁,一个是将死的波拿巴。

4月27日,他又让人取来遗嘱,费力地重新封印。他让人重新给箱子和柜子里的东西列清单,把银行信用证装入信封,亲手给每个信封写上说明。在此期间,他不停地呕吐、发抖。他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盖上章,当着所有人的面核对包裹清单。他对英国是如此不放心!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被子上还放着一些东西没处理。“我现在虚弱极了,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赶快做完。”这是什么?奥坦丝的钻石项链,她出入杜伊勒利宫的宴会时,它在她美丽的脖子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拿破仑离开马尔梅松前的最后一天,她亲手把它缝在了他的腰带上:现在他把这串项链送给了他的仆人马尔尚。还有一个金质鼻烟壶,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他费尽全力用小刀在上面刻下一个“N”,把它送给了医生,并说道:

“我明确要求解剖我的尸体。特别要认真检查胃。我认为我和父亲死于同样的疾病。您可以请路易将我父亲的死亡报告寄来,然后与您的检查结果相比较。如此,便可以使我的儿子不会患上这一顽疾。请您告诉他如何预防,至少要让他免受我所承受的恐惧。”

六年来,他一直宣称,岛上的恶劣天气是他肝病发作的罪魁祸首。直到几天前,他还因此指责英国应该为他的死负责。但若进行尸体解剖,便有可能否定他的阴谋论。是的,他知道。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儿子。他希望被解剖,是为了让儿子有机会避免患上这一家族病。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可以开始了吗?等一下,还得给英国当局写一份正式通知。他口述了下面这封信:

“总督先生!由于长期病魔缠身,拿破仑皇帝于×日龙御归天!兹告此事……望贵国政府将其遗体运回欧洲及安排随从返欧。预为见告。”——“蒙托隆伯爵,你来签字。”

拿破仑一生口述过六万多封政治信函。这最后一封通告了他自己的死亡,却没填写死亡日期。也许这是他一生最出色的通告了: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没有料到,一个人身经大小六十次战役,在战火中随时准备迎接死亡,在临死之际,命运竟然赋予他这么多的时间和如此淡定的心态。他一生惯于发号施令,可这些文字却让他的生命在结束时进入了如此奇异的境地。只希望这封令人毛骨悚然的信不是他的最后一封。

这的确不是!4月29日,高烧一夜之后,他又口述了两份草案,一是如何利用凡尔赛宫,一是改组国民军。但这两份文件并不需要写上收件人:很显然,一份给陆军大臣,另一份是给公共工程大臣的。这两份文件的标题分别是“第一梦想”和“第二梦想”。然后他说:“我此刻感觉很棒,我能连着骑上十五英里的马。”可第二天他就浑身发冷,神志昏迷。这样又熬了五天,终于到了尽头。

然而拿破仑·波拿巴的生命力没那么容易中断。最后的五天里,他曾一度清醒过来,赶紧下达命令,发表意见:

“一旦我失去知觉,绝不能让英国医生进来……你们要忠于我,不要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情。我全部的法律和行为都基于最严格的原则。然而形势严峻,我无法宽以治国,只能留待后人了。然则其后变故迭出。我无法将已经开始的事业充分进行下去。我本想引进自由体制,可惜无缘在法国推行。但全国人民都了解我的本意是好的。他们热爱我的名字,欢庆我的胜利。你们也要这么做!遵守我们的原则,维护我们的名誉!”

他的思想依然围绕着他的事业。这是一个垂死的雕刻家,眼神凄怆,目力所及,尽是未竟之作。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亲信道出他的本意。

第二天他又开始幻想新的东西:青年时代,科西嘉岛。他间或总会想起他的儿子,希望能多给他留下些东西。他的精神虚构出他在科西嘉岛上拥有产业。已经神游物外的他在谵妄迷乱的状态中口授了一份异常精确的遗嘱,马尔尚忠诚地记录下了这段话:

“阿雅克修的房产及附属建筑、盐场附近的两幢房屋和花园以及我在阿雅克修的所有产业。这些全都留给我的儿子。这将使他拥有五万法郎的年金。我留给他……”

这是拿破仑的最后命令。他曾征服了半个世界,后来又失去。临死前他一直发着高烧,在父亲的岛上,母亲的那幢房子又出现在他面前。还有他的儿子,那个本来可以继承半个世界的男孩。他内心的旋律彼此交融,他决定将他并不拥有的房子留给儿子,为使儿子免于潦倒。但随后他的思想又从亲情转回,他又成了一名军人,驰骋在意大利战场上,那是他的第一次战役。早年的战友在他身旁飞奔。他叫道:

“德赛!马塞纳!这关系到胜利!快!前进!我们胜利了……”

1821年5月5日,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去世,享年五十二岁

第二天,神父不请自来,长袍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要求与行将就木的病人单独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说道:“我为他举行了临终涂油礼。可他的胃无法享用圣餐!”

可怕的最后一夜,凌晨,有人听见他在高烧中呓语:“—France-Tête d′armée-(……法兰西……军队统帅……)”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稍后,他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跃而起,一把拉过守护着他的蒙托隆,死死抱住他,滚落在地毯上。他抱得太紧,蒙托隆既叫不出声,也无法脱身。阿莎布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救下了蒙托隆。谁也不知道,在这最后的一战中,皇帝想掐死哪个敌人。

这以后的一整天,他都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他做手势表示要喝水,但却无法下咽。人们只能把浸了醋的海绵放在他的嘴边。屋外,雨雾笼罩。屋内,一名旧贵族伯爵和一个平民守护在奥斯特里茨行军床边。

五点刚过,狂野的东南信风呼啸而至。房前新栽的两棵树被连根拔起。

同时,病床上的人寒热交织。看不到痛苦,两眼圆睁,目光呆滞,似乎是在沉思,垂死的呼吸在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响声。热带的太阳沉入大海之时,皇帝的心脏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