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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传
1.6.17 17 浮士德 园丁 严寒与酷暑 科西嘉再次浮现 没有祖国 忠诚的背叛
17 浮士德 园丁 严寒与酷暑 科西嘉再次浮现 没有祖国 忠诚的背叛

旭日东升,屋里的人仍在酣睡。门口站着一个人,白色上衣,红色拖鞋,一顶宽边草帽,一手拿着铁锹,一手摇晃着铃铛,催促屋里的人起来上工。按照计划,他们要修筑围墙,拓展沟渠,填海造田。门开了,帐篷也开了。大家从四处聚拢。他们手中拿着铁锹、钉耙和斧头,按照主人的计划,开始大展拳脚。

他俨然是百岁高龄的浮士德。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已经铁了心要留在岛上。没有人帮助他绿化这个岛。经过多年的争执与对抗,他决定自己建一座花园。要有一道半圆形的墙来遮阴挡风,同时也可阻挡那些看守的视线。他还挖了好几个蓄水池来积蓄雨水。在墙的内侧培土、种花,栽种灌木,还栽了二十四株大树。有桃树、橘树,窗前还有棵橡树。是那些他在西班牙战争时就很熟知的英国炮兵将这些树种从卸货的岬角那边搬到了长林。中国园丁、印度苦力、法国仆人、英国马夫都来做帮手。医生、蒙托隆和贝特朗也一块来帮忙。值勤的英国士兵走过来时,看见皇帝正从他的元帅手中接过一块草皮,仔细铺在斜土坡上。拿破仑深知在陌生环境中必须善待这些被移植过来的“士兵”,他亲自浇水。

工程历时七个月完工。这个小花园虽然建造得匆忙,但仍不失为一个奇迹。连总督的女儿也曾偷偷地跑来看过。这是拿破仑完成的最后奇迹。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想在剩下的日子里过得舒坦些。时常可以听见他吟诵伏尔泰的诗句:“复睹巴黎?此生无望。”他将今年的生日视作最后一个生日。他给小孩子们赠送礼物。“我们大家围着他坐在桌子旁边,他就像个父亲一样冲着家里的每个人微笑。”

这年秋天,他四年来第一次越过四英里的边界,骑马做了最后一次大型郊游。

现在,夜里失眠时,他很少再进行口授。他评论蒂雷纳、腓特烈、恺撒指挥的战役,做关于伏尔泰的伊斯兰教观点、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和自杀的笔记。还是中尉的时候,他就曾撰文反对自杀。他最好的秘书古尔戈和拉斯卡斯早已离岛。有时他会敲击走廊的门,一敲就是很长时间,还不时望望海鸥和云霞。他再也不用望远镜去搜寻船只,他只是在等死。

法国再次爆发了反对波旁王朝的政变。这是由军队发动的,涉及面极广。消息传来,他却毫不激动。他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中,两次拒绝了逃离。他说:“我必须死在这里。这是天意。如果去美洲,要么被杀,要么被人遗忘。只有殉道才能拯救我的王朝。所以我宁愿留在圣赫勒拿岛上。”

他已然病入膏肓。他的父亲死于肝病。三十多岁时,他就预感到,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岛上的气候过于恶劣,即便是一个肝脏正常的人也会饱受其苦,更何况是他。他的肝病不断恶化。他说,他的胃火辣辣地疼。病痛发作起来,他会在地上打滚。胸下两寸的地方“如受刀割”。浑身发冷,就算放上六块敷布替他热敷,他还是觉得不够。他感觉内如火烤,体表却无比冰凉:这与他灵魂的结构何其相似。

他密切关注自己的病情,推敲其意义。不向他讲明药效,他坚决不吃。他有时会呻吟道:“我已恋上了我的床,给我皇位我也不换。我怎会变得如此狼狈!我向来不愿意睡觉,而今却患上了嗜睡症。就连睁个眼也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以前的我曾同时向四个秘书口授不同的事情。那时我才是拿破仑。”他的感情时而澎湃,时而尖刻。仆人告诉他,天空中出现了一颗彗星。他说:“那是恺撒死前的征兆。”而医生则说,他什么也没看到。病人应道:“没有彗星也会死人。”

他的医生最近才来到岛上,是个科西嘉人,叫安东马尔基。皇帝和总督吵了一架后,然后就一年得不到医生。他母亲最终给他弄来了一个医生、两个神父、一个仆人和一个厨子。多年隔绝之后,皇帝终于得到了他母亲的一些确切消息。有一次,他简短地概括了母亲对他的意义:“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的一切均源自我的母亲。她教给我基本的原则,教我养成工作的习惯。”

而今,这个孤独的病人身边有五个科西嘉人。真正顶用的只有两个:仆人和厨子。两个神父,一个年老耳聋,行动不便,口齿不清;另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一无知识二无教养。而那个年轻的医生则狂妄而浅薄。可看看自己的老乡,会勾起皇帝对故土的回忆。他以前一心只想做一个法国人,所以一直压抑着对故乡的感情。如今,这种乡土情结终于复苏。拿破仑生是意大利人,死也是意大利人。

现在他常说意大利语。就是讲法语也会掺进一些古怪的意大利熟语。某天,他读到有一个议员攻击他,说科西嘉人连给古罗马人做奴隶都不配,可法国人竟然从他们中选出了自己的领袖。他却认为这是对科西嘉人的巨大认同:“因为连古罗马人都知道,科西嘉人不可奴役……而且,科西嘉地处法兰西与意大利之间,作为两国统治者的出生地再合适不过了。”

一夜之间,科西嘉又成了他的祖国。“啊,医生,科西嘉美丽的天空在哪里?我多么想飞回那里。那里的人民一定张开双臂欢迎我。那里曾是我的家啊。你觉得同盟国能在科西嘉左右我吗?你知道我们这些山民,既勇敢又自负!岛上的一谷一溪我都熟悉!”他强调说,以前他虽然并未关心过自己的出生之岛,可他也真的想过要赞美这个岛,要当着全法国的面对故乡有所表示。然而不幸被囚于此让他未能如愿。他谈到岛民伟大的精神,谈到他们血脉中凝聚下来的复仇心和荣誉感,他还谈到保利。“那里一切都更美好,就连土也是香的。我就是闭上眼睛也认得出来。别的地方我找不到这种感觉……唉,我出生的房子已不是我的了,我没了故乡,也没了祖国。”

这个失去祖国的灵魂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惜太晚、太过痛苦,也太过间接了。或者他说得太晚了。海水的这端击打着圣赫勒拿岛的岩石,那端撞击着科西嘉岛的礁石。而今,他的情感成为联系这两座岛屿的纽带。他一再否认科西嘉岛是他的故乡。而圣赫勒拿岛却属于他的敌人。在这两者之间,则是法国。同样的海水冲刷着三者的海岸,那是他从未征服的大西洋。

那个科西嘉医生并不支持皇帝。他不相信拿破仑的病痛,他以为皇帝无论做什么都一定隐藏有某种政治动机,皇帝只是想借此返回欧洲。他居然在皇帝发病最严重的时候擅离职守。当初皇帝的确为了政治目的曾经称病,现在不得不自食其果。因为在他行将就木之际,他的这位老乡却以为这种痛苦纯属做作。两人之间严重不和。病人想赶走这个医生。他给总督写信,要求把安东马尔基送回欧洲。总督对此极为高兴,这意味着他的胜利。在科西嘉的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发生争执的时候,他正好坐收渔人之利。拿破仑去世前四周,这个监狱的看守又想闯进来看看他。这个刺激对拿破仑的病情大大不利。

忠信之人日渐减少,仿佛是在印证他蔑视人类的观点。他生命的最后几周里,这名囚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四个仆人和年老的牧师返回欧洲。另外两个病了,剩下的两名主要追随者也在考虑离开:蒙托隆与夫人通信谈论寻找替身的事。贝特朗在其家人的逼迫下,最终决定放弃陪伴皇帝,返回法国。为了留住他,蒙托隆不得不告诉他,皇帝说自己身患重病,并非是为了左右他的决定。贝特朗最终宣称留下,皇帝听了极为高兴,身体也有了点起色。只有一个人从未想过离开皇帝,那就是宫廷内侍马尔尚。皇帝对他说:“再这么下去,就只有你和我留在这儿了。你会继续照顾我,直到我死。你还得帮我合上双眼。”

一次,他的贵族追随者突然吐露出埋藏在心中很久的隐私,这让他着实难受。在一次争论中,贝特朗嚷道:“废黜路易十六之后,如果国民大会拥立奥尔良公爵,那将是我平生最惬意的一天。”皇帝一言未发,但后来痛苦地说道:“贝特朗可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让他当上了帝国的大元帅的!”

随着体力日衰,他很想找些精神上的依靠,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请求他的亲戚帮忙。他口述了一份关于自己病情的通报寄给了他最喜欢的波丽娜,其中写道:“皇帝殷切希望殿下能将此详情告知英国的当权者,他最终孤独地死在了这可怕的岛上。他的垂死挣扎十分凄惨。”

四月中旬,即死前的三周,皇帝让人把门锁上,向蒙托隆口述他的遗嘱。写完之后蒙托隆又将遗嘱向其重述一遍,因为只有经他亲手书写才能免遭怀疑。皇帝坐着写了五个钟头,浑身直冒冷汗。这是一份显示了政治家的伟大和人类的情感的文献,这份文件也是对他一生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