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拿破仑传
1.6.16 16 普罗米修斯 欧洲 “拿破仑宝藏” 最幸福的时刻 “在壮举中闪耀”
16 普罗米修斯 欧洲 “拿破仑宝藏” 最幸福的时刻 “在壮举中闪耀”

随从们也写日记,这一点皇帝是知道的。他还读过其中的一本,但未置一语。作为现实主义者,他能够估算得出这些记载的价值。他承诺付给所有人薪水,但个别人不愿意接受,所以他向他们预言,在他死后,出版这些日记能赚到很多钱,他只是把总价估低了。而且谁记录下了他口授的那部分回忆录,谁就可以拥有这一部分。他还正确地预见到,他们的日记对于后人研究拿破仑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他惯于口述,遣词造句极费斟酌,这也使得笔录变得容易。这都无形中提升了这些文献的价值。总结这些思想也让他超脱于那个平庸的时代。对于历史的热爱驱使他做出这些综述。这种热情绝不逊于他对后世的观照。

有时会一连五天见不着他的人。不读不写,不想未来。在这样的五天之中,他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在这一百个小时里,灵魂的震颤与思想的火花不停涌现,如此彻底的反省真是前无古人。这种张力比在奥斯特里茨时要有力得多,比在参议院时要猛烈得多:他觉得自己就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想造福于人类,却又不是上帝,只能困于岩岛之上,独自呻吟。他不过是一个穿着旧绿外套的小矮子。二十年来,他一心想实现这些梦想,现在却只能把他们分别封装在概念之中。这样一来,他既谱写了自己的生命之歌,又同时是这首歌最强劲的评论者。

他得到了一本书,里面收集了他所有的宣言和政令。他读着读着,突然把书扔在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边还对拉斯卡斯说道:

“每个历史学家都会站在我这边。事实胜于雄辩。是我填平了无政府主义这个无底洞,是我结束了混乱与动荡,是我清理了革命的污秽,使人民变得高贵,强化了王权。我唯才是举,唯功是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声望……看看这一切,哪个历史学家会不为我辩护?……要反对我的专制?他会证明,当时必须独裁。说我反对自由?他会证明,无政府主义的威胁依然很大。说我好战?他会证明,我始终是被侵略的对象。说我谋求称霸世界?他会证明,这只是一种形势造成的巧合。说我狼子野心?不错,我确有野心,还很大,但却无比崇高:我要建立一个理性的王国,使人类的能力得以全面发展,尽情享受。也许历史学家该惋惜的是这种野心竟然未能实现。”沉默片刻,他总结道:“亲爱的,这短短一席话蕴含着我整个一生。”

这就是他的自我辩解。可无论何时何地,从未有人听他炫耀过自己的武功。六年流放生涯中,他从未夸奖过波拿巴作为统帅如何了得。每次总结成就,他总说:

“我的英名并不是四十次胜仗堆积出来的,也并非因为各国君王都屈从于我的意志。滑铁卢一役就足以将此前所有的胜利一笔勾销。最后一幕让人忘却第一幕。青史留名的是我的民法典、参议院的会议记录以及我与大臣们的通信……我的法典因为简明而展示出比从前法典更多的优点。我设立的学校和创立的教育方法培养出新的一代。在我的治下,犯罪减少,而在英国却不断上升……我想建立一种欧洲体系,颁布一部欧洲法典,设立一个欧洲最高法院:欧洲应该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

有一次,他从一份英国报纸上读到:拿破仑藏匿了巨额财富。他突然站了起来,让旁边的人记录下了下面这段隽永的话语:

“你们想看看拿破仑有多少财富吗?是的,太多了,但谁都能看见。安特卫普和弗拉兴的不冻港足以停泊世界上最大的船队;敦刻尔克、里哈弗和尼斯的水利工程;瑟尔堡的巨型码头;威尼斯的海港;从安特卫普到阿姆斯特丹、从美因茨到梅斯、从波尔多到贝杨的宽阔马路;穿越辛普隆、塞尼切山、科尼切和日内瓦山的山道,这些山道使得阿尔卑斯山四通八达,超越了古罗马时代的所有建筑。还有从比利牛斯山通往阿尔卑斯山,从帕尔马到斯培西亚,从萨瓦诺到皮埃蒙特的道路;巴黎市内的大桥以及萨瓦、图尔、里昂的桥梁……沟通莱茵河和罗讷河的运河、庞廷沼泽地的排水工程……重建被毁的大教堂;创建各类新工业;修建新的罗浮宫、仓库、道路、巴黎的供水工程、码头等等……重建里昂的纺织业;建立了四百多个蔗糖加工厂;花费五千万法郎翻修各处宫殿,私人出资六千万法郎装修各个宫殿;用三百万法郎从柏林的犹太商人手中赎回了“摄政王宝石”,那是世上仅存的王冠钻石;建立了拿破仑博物馆,并通过购买或签订和约收藏了大量珍品;耗资数百万扶植农业和养马业。这些就是拿破仑的宝藏,数以十亿计,且将流芳万古。这是不容诋毁的丰碑……历史还将牢记一点:这些成就是在连年征战的岁月中取得的,而且没借过一分钱的债!”

在大西洋的这座小岛上,在自己的陋室中,他在捍卫自己的功绩的同时,皇帝的记忆将一切混为一团:大道,蔗糖加工厂,王冠钻石,天主教堂!他预见到,历史将会怎样评判自己——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真正价值。一个世纪过去了,后世才开始认识到,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军队统帅,确如他自己所言,滑铁卢一役已将此前所有的胜利一笔勾销。

一天,晚饭后谈起了私人问题。侍从中有人出于最质朴的好奇心,问他一生中何时最幸福。所有人都纷纷猜测。他说,他对于结婚生子很满意,“谈不上幸福,但是很满意”。

“任第一执政时呢?”

“当时我对于自己还缺乏自信。”

“加冕时呢?”

“我想,还在提尔西特时,我认识到了命运无常。普鲁士艾劳战役给了我警示。尽管如此我还是赢了。我口授了和谈条件,沙皇和普鲁士国王都向我大献殷勤。哦,不,这还不是最美妙的时候。最美妙的是早期在意大利取得的一连串胜利。人们围着我高呼‘自由万岁’!那时我才二十六岁!我已经看到自己将有怎样的未来。我看到整个世界臣服在我脚下,我仿佛升上了天空。”

突然他停了下来,轻声哼唱起一首意大利歌曲,然后站起身说:“十点了,该睡了。”

看看他以前的赫赫功绩,我们就会知道,这种关于幸福时刻的比较是何等苍白!他只有在事业中才能找到生命的幸福,他的享受就体现在成功里。回首往事,到底何时才是最幸福的时刻,让他可以像浮士德一样对那个瞬间说:“停留一下吧!你真美丽!”他对所有的建议都犹疑不决,只是表示“满意”。最后,在他人生所有的乐章中,他的耳边再次响起的却是最初的三呼万岁。仿佛他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又开始向上高飞。而如今,热带的阳光残照着他生命的暮年,荣誉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这就是这位古希腊罗马的信徒一心追求的东西。

年轻时在科西嘉岛上,他那活力四射的想象力就一直在谛听荣誉醉人的声音。而在这流放之岛,他依然努力追寻着荣誉远去的回响。使他名满天下的正是他的赫赫武功。他曾问,在巴黎是否有人不知道他。其实他想问的不是巴黎,而是全世界。拉斯卡斯告诉他,就连威尔士那些人迹罕至的山谷里的牧羊人都在向他打听第一执政的情况。中国人将他同帖木儿[10]相提并论。岛上的羞辱和无聊就会被他抛之脑后——然后皇帝拿破仑自然就拥有了最幸福的时刻。往往报纸上的一则小事都能使他心神激荡:

“反动派完蛋了!什么都无法再次摧毁那些伟大的原则。它们永远在我们的壮举中闪耀!以前的污点已被荣誉之水荡涤殆尽。真理将永垂不朽……我们将桂冠献给这些伟大的原则,它们为世人所拥护,各国间的条约让它们变得崇高神圣,它们将变得妇孺皆知……它们将统治整个世界,成为世界人民的信仰和道德。不管人们怎么说,这个新时代已经打上了我的烙印。我带领人民将火把点燃,无论是敌是友,都将我视为这些伟大原则的第一战士和伟大代表。即便我死了,我仍将永远是所有民族争取权利道路上指引方向的太阳。我的名字将成为他们斗争的口号、希望的标志!”

然而,这样的英雄情感却缺少真正的结论。政治上他过高地估计了自我牺牲的价值,这挽救不了他的王朝。他并没有预见到这最后一幕对于人心的教育价值。他只看到了一个军人的死亡。在最后的战役中,他总是骑马在枪林弹雨中穿行,但求一死。他搜索自己的历史,以期选出一个最合适的浪漫时机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谈话中经常提到这一点,就像一位剧作家在思考自己戏剧的高潮:“我应该死在莫斯科。如此便可永葆英名。上天若能在克里姆林宫给我一枪,将是多大的恩赐啊!我的王朝将统治一切。历史将把我与亚历山大大帝以及恺撒等量齐观。可现在,我却什么都不是。”有时他又会想,在目标达到之前死去,也许将对后世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死在博罗迪诺也许会好些。那样我的死便可比肩亚历山大。在滑铁卢阵亡也是很好的死法。死在德累斯顿也许更好。不,还是死在滑铁卢好!这将赢得人民的爱戴与哀悼。”

一次,他这样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一言以蔽之:我的一生就像一首情节丰富、以悲剧收尾的叙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