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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传
1.6.15 15 “我的失败是咎由自取” 认识所有错误 王朝的自我批判 华盛顿 无赖还是英雄 总结 苏格拉底
15 “我的失败是咎由自取” 认识所有错误 王朝的自我批判 华盛顿 无赖还是英雄 总结 苏格拉底

“我的失败是咎由自取。我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命运的始作俑者。”

这是拿破仑被放逐以来最深刻的反省。这表明,他已彻底克服了中年时期的恺撒式幻想。如果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可望在岩岛上通过这个忏悔而赎罪。可他天生就不信自己对上帝负有使命,他只相信对自己的责任。所以,这段话只表明一名伟人在和自己的命运算总账。同时,这也是这个自负灵魂的最后的执拗的呼喊。因为他始终不承认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他更强的力量。只有拿破仑才能击败拿破仑。

这话并非只是一时的郁愤之情。事实上,在他统治的末期,他就已多次跟亲信谈起犯下的错误。现在,来到了这个岛上,反省便越来越多。有些激情澎湃,有些冷静客观,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幻想和现实也是交织在一起的。有时,他的反省仿佛是某个懊悔者的痛苦呼号:“闭上眼睛,过往的所有错误就会浮现在我身前:真是一场噩梦!”或者:“我的欲望太多……我把弓弦绷得太紧,我过于相信自己的好运。”

与此相反,他能很冷静地分析自己在认识人性方面的失误。人们注意到,他最终得出了与他统治期间那些最具洞察力的观察家类似的观点。在尘埃落定之后,人们并不需要过多的说明就可以很好地理解他:

“我曾认为弗朗西斯皇帝是个好人,但他实在笨得可以。他成了梅特涅摧毁我的工具……我应该留住塔列朗。他收受外国人的贿赂,这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其实只要派个人监视他就可以了!只要示之以利,他便会尽忠于我。留住了他,我现在也许还稳坐皇位呢……如果富尔顿和他的蒸汽船真的为我所用,我也许已成了世界之王!可是那些笨蛋学究却瞧不起这项发明,正如他们看不起电力。而这两者之中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他后悔在提尔西特时保留了普鲁士霍亨索伦王朝;他后悔在1812年过早渡过了涅曼河,那时西班牙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后悔没能听从卡尔诺的劝告,过早进行最终决战,同时在滑铁卢战役时,没有及时派近卫军去增援。而他尤为后悔的是:他最后投靠了英国,而不是沙皇或是逃亡到美洲。每当听到法国爆发危机时,他就后悔自己没去美洲:

“在美洲,我可使法国免受外侮与内乱。他们都担心我回国,而这就足够威慑一切了。在美洲,我可以建立新法兰西帝国的中心。一年之内我就可召集六万人马……那是一个理想的避难所。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心情抑郁之时,我可以骑上骏马,纵横驰骋数百里,像个靠养老金生活的人一样尽享旅行的乐趣。在欧洲,我实在太有名了,与每个国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羁绊……我可以化装逃亡来到美洲。但化装和逃亡会让我威信扫地……我最希望的是能有一次危机,能让法国视我为救星。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在马尔梅松和罗什福尔逗留了很长时间。我现在被囚于此,就是由上面这些想法造成的。”

这就是他晚年最成熟的反省。但他一生中犯下的错误太多,所以后果也极其复杂。所以根本无法对每个错误追根溯源。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在罗什福尔的最后决定导致了无法改变的流放生涯。针对这个决定,他的脑子里还不停推想着其他可能。幻想力让他一会儿在美洲建国,一会儿纵马驰骋。拿破仑以爱国来为自己的错误进行辩解。看到这些,人们便不难理解人心难测了。

建立王朝的思想是他自我批判最犀利的一部分。在帝国晚期,他曾向亲信抱怨过的事情,如今在其脑海中已经变成了清醒的认识,可惜已为时太晚:

“在面对家人的时候,我就是个胆小鬼。在发生争执之后,只要他们坚持,他们总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这就铸成了大错!如果我的兄弟们能够治理好我交给他们的人民,我们早就统治世界了!……我不像成吉思汗那么幸运,他有四个儿子竞相帮他的忙。而如果我封哪个兄弟为王,他们却以为是上帝的恩赐:这个字眼让他们中了邪!他不再是我的代表,而成了我的一个新敌人。他不想帮我,只想独立。我成了将带给他羞辱的人。他们很快都成了货真价实的国王,在我的保护下,他们尝到了统治的滋味。可担子却只让我一个人挑。这群可怜虫!一旦我垮台,敌人对他们一点敬意都欠奉,连宣布废黜他们王位的过场都省了。”

他的懊悔到此为止。不管他的自我批判如何尖锐,他从未后悔过称帝。他更愿意回到他曾无数次提及的基本社会理念:“在革命与复古的斗争中,我是天然的斡旋者。我的帝国既有利于统治者又有利于大众。我的目标是实现欧洲的社会复兴,可惜命运让我功亏一篑。”他以一个国王的立场认为缪拉不该杀。他认为,国王们应向民众表明,他们不受自己法律的约束。虽然路易十六的死为拿破仑称帝扫清了道路,但他依然谴责篡弑行为。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认为波旁王朝称职,而是因为他认为延续性是必要的。

因为,他绝不会对欧洲的历史条件形成错误的判断。他也绝不愿意把备受称赞的美国或是乌托邦式的圣多明各作为榜样,在欧洲尝试新的国家形式。他的精神时刻关注着现实的变化发展,同时将其与过去连接起来。他总是强调改造,从不主张摧毁,绝不另起炉灶,因此他绝不会放弃旧有形式,而是尽可能地利用它,使之为新思想创造活动空间。这是一个善于规划与安排的人,总是希望创造,不想毁灭。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在稳固的土地上会开出怎样的鲜花。“我当权时,人们希望我成为华盛顿,这样的话一文不值!在美洲,我或许可以。在那里,这样做根本算不上功绩。而在法国,我只能当国王,当国王中的华盛顿。”

这是他真正的想法。虽然他身着代表帝王的紫色,但他从根本上讨厌这颜色,他也一定不会把它带到美国去,正如华盛顿当年拒绝自己部下称帝的建议。既不是无产者,也不是王公豪族,他只不过来自一个破落的小贵族家庭,处于阶级的夹缝中,毫不掩饰自己天真的阶级感情和对出人头地的渴求。有一次,他与英国人谈论英国,最后他用一段令人吃惊的转折结束了对英国贵族的攻击:

“一个国家不是指一小撮贵族或富人,而是指人民大众。当然,暴徒一旦掌权,便会为自己正名,称自己为人民;可他们一旦战败,人们就会绞死几个可怜的替罪羊,并称他们是强盗和暴徒。这就是世界的现实:暴徒、强盗、反叛者还是英雄——一切由斗争的结果说了算。”

读了伏尔泰的《恺撒之死》后,他说年轻时自己也曾想写一本《恺撒传》。这时,有人说了句恭维的双关语,说皇帝已经写过了。皇帝冲着他笑道:“谁?我?可怜的孩子!是的,若是我完全成功的话!只有一点不错:恺撒的运气和我一样差,因为他最后被人刺杀了。”

除了反省,他还经常评价自己的所作所为。历史感是他本质中的一支基本力量,帮助他客观而又清晰地认识自己。这一点恐怕是前无古人的。拉斯卡斯说,皇帝评论自己这一生,就如评论三百年前发生的事。蒙托隆伯爵夫人也深有感触地说:“我感觉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在听逝去的人说话。”

他坚决否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在雅法投毒,处死当甘公爵。有一天他突然给一个英国船医讲述了当甘事件:因为作为执政,他随时可能被暗杀。所以他必须反击。有一次他想了解奥马拉医生对他持何种见解。这个医生对他很忠诚,但始终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坐在一起,喝着啤酒,他突然问道:

“认识我以前,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尽管说!”

奥马拉说,那时他以为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棍。

拿破仑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很多法国人也这么想。他们会想:他的确是凭自己的能力爬上了名利的顶峰,但却也因此犯下了很多罪行。”接下来他会极力为自己辩解。

一天晚上,他又失眠了。脑中思绪纷繁。他派人把蒙托隆叫来,帮他把这些思绪记录下来。他说自己一心向往和平,无论战前还是捷后,他都首选和谈。他对比英法两国的革命:“克伦威尔盛年之时已遂平生之志。可他靠的是狡诈和伪善。而拿破仑少年得志,靠的是自己的实干,他的荣誉是一步一个脚印得来的……我的手上可曾沾上别人的鲜血?谁敢说在我这个位置能做得比我更好?面临相同的困难,有哪个时代能够展现出如此积极的局面……我相信,一个普通人要达到这样的高度却不犯下一桩罪行,史上绝无仅有。这就是我的辩白,虽死不改。”

如今的确发生了些出乎意料的事。他用了六年的清闲时间来概括自己的一生。他没有把失败的责任推到他人身上,也没有因自己的不幸而让对人类的痛恨之情充斥天地。流放期间,他的公正感日渐增长。他一生都喜欢从人性的欲望角度解释人类的行为,并借此决定对待他们的方式,而他最终却成了一名谨慎的分析家。他由当政者变为了哲学家。拿破仑变得容忍了。

现在他甚至声称,人性之中,知恩图报比忘恩负义更多一些。只是人们施恩帮助别人之时,总是期求更多的回报。拉斯卡斯说:他现在最严厉的责备无过于沉默。他甚至会替叛徒开脱。他说奥热罗、贝尔蒂埃只是配不上他们的职位。他也原谅了他的兄弟们。从这些评价可以看出,他心胸开阔。读读下面这段话,会让人以为身陷囹圄的苏格拉底正发表演说:

公正评价一个人是困难的……他们能认清自己吗?那些背弃我的人,当初得意之际可从未想过会离我而去……最后的考验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理智。实际上他们只是袖手旁观,却并未落井下石,就像圣彼得不认耶稣一样。也许他们已为此流下了忏悔的眼泪。世上有谁的朋友和支持者比我的还多?谁能比我更受人爱戴?……我的命运本来可能比这要糟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