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计算 速度 记忆 勤奋 环境 真怒 假怒
精力是构成他本质的第二要素。从什么地方能够看出这一点呢?
首当其冲的是计算。这与天才的闪光完全无关,而只是反复衡量、考虑和摒弃:
“在筹备一次战役时,我会与自己辩论,以期驳倒自己。在制订作战方案时,则唯恐失之谨慎,总是将一切危险和意外做最坏的考虑。即使表面上兴高采烈,其实内心无比紧张。就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就是艺术家进行创作时的心绪。他有一次以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向罗德雷讲述自己这种在行动上务实且缓慢的筹划:
“我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思考。如果说我对每件事情均了如指掌且应付裕如,那只是因为在它们到来之前,我就已进行了充分的估量。即便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被详加考虑。这就使得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心中有数。并没有什么守护神在我身旁悄声耳语,告诉我如何说话与行动。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随时都在斟酌与思考,无论是在用餐,还是在看戏,甚至是在深夜,我也会突然醒来,继续工作。”
这种持续的思考沉淀为一种他称之为事物灵魂的东西——精确性,这种精确性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穿透力,能帮助他洞悉一切。数字化思维是他成功的部分原因,而拿破仑则将此归功于自己的数学训练。他的头脑中的信息没有不重要的。成百上千的细节汇集成整个关于世界的宏大计划。如果一名将领写信说,命令得以执行,他就会打回这个报告:他需要知道所有细节。事无巨细,他都要掌握,以方便自己的判断。他写信给驻意大利的欧仁说:
你怎么能分发3747000份牛肉呢?……我能大致算出所需干菜、葡萄酒、盐和烧酒的总数。我希望能按照军队的编制计算数量。我已经损耗了50%甚至70%的军饷……你怎么能允许他们一次算出1371000捆干草来呢?这足够12000匹马吃!你知道我可只有7000匹马。办公费用也高得离谱:四个月要118000法郎,那相当于一年400000法郎!这笔钱足够管理整个意大利了!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他的信札中,有成千上万份诸如此类发自战场或政府机构的信件,均由他口授,再分发出去。若有人只想从他的信札中寻找理想与激情,难免会大感失望。他在对意作战时,不忘写信回国,让手下以德意志爱国者的口吻伪造一封信,谈论奥地利政治,并在德国境内散发。在征战途中,他给那不勒斯国王缪拉去信,教他如何才能在舞会、剧院中做到举止得体,应当邀请谁,婉拒谁。筹备埃尔富特会议之时,他忽然想到应有一个人负责向风流的大公们介绍女演员。下面这段关于社会生活的看法最能反映他将命运寄托于数字的观念:“每个家庭应生养六个孩子。平均说来,其中三个会夭折。剩下的有两个将接替其父母,最后一个则以备万一。”他追求思维的准确性有时不免让人觉得可笑。
展现他超人精力的第三个方面是速度。有几次,他会在军令下方亲笔写上如下几个字眼:行动!迅速!普鲁士国王曾生动地谈到这一点:“只要看他骑马就可知其人,他总是驱马狂奔,从不管身后是否有人坠马。”但拿破仑实干的能力远比他骑马高明,因为他总在深思熟虑后迅速采取行动。即便能从容做出决定,他也宣称:“分秒必争。”他的直觉告诉他,使命繁多,但生命匆促。这种观念驱策他必须全速前行,仿佛他嫌弃自己无法更快地达到事业的终点。一次作战期间,他写信给贝尔纳多特:“由于你,我浪费了整整一天的光阴,世界的命运也许就会因为这一天而改变。”
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也同样忙坏了他的属下。撇开战争不谈,有时对于一般政府需要扯上几个月的皮才能解决的事务,他也催促他们速战速决。他只给塔列朗几个小时,用以起草对俄协约。他要向各国大使和执政解释他为何再婚,文件必须在“当日”完成。他曾经用了一个晚上思考如何美化巴黎。翌日清晨,他问内务大臣:“十年之内,我要让巴黎的人口达到二百万。我要为这个城市做些既伟大又有益的事。您有何建议?”
“陛下,那就必须建造完美的供水系统。”大臣提出计划将乌尔克河水引入巴黎。
“这个建议很好。把G叫来,叫他明天送五百人去拉维莱特,动手修运河。”
他的另一种武器是他的记忆力。“我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我无法记住诗词的格律,而对军队的部署却不会记错哪怕一个数字。”这是一种实用的记忆力。虽说他的发音有些糟糕,但他能说出所有他所征战过的国家里的重要地名。据邮政大臣说,皇帝能随口说出某段路程的长度,而他却得查阅资料。有一次,拿破仑从布伦营地返回,遇上了一队迷路的士兵。他查问了他们的番号以及出发地和出发时间,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应该向那个方向去。你们营今晚将驻扎在H。”而此刻,共有二十万大军在此地集结。
他记忆的技巧是将头脑分为若干个抽屉。“当我想中断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关上一个抽屉,打开另一个。这样就不会变得杂乱无章。如果要睡觉,我就关上所有的抽屉,如此便能安然入梦。”
为了讨好他,人们向他献上各种纹章的图案,例如星星、守护神、圣人、野兽等,可拿破仑一个也看不上。他为自己选择了蜜蜂作为家族的徽章,并重新强调说,天才就是勤奋,不懈追求,不停工作,以期拥有一切。然而有些浪漫主义的观点却以一种悠闲的口吻在使用这个词。他说:天才就是勤奋,实际指的是,勤奋只是要素之一。工作是他生命的一切,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即便他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便他的事业全被毁灭,他的勤奋和荣誉也会给千年之后的青年以无穷的激励。
抛开其他人不谈,他任第一执政时的好友罗德雷写道:他能连续工作十八小时来处理一件事情或接连处理好几起事件。“我从未见过他的头脑有片刻松懈。即或身心疲惫,或剧烈运动,抑或是盛怒之下,他都绝不会停止思考。他从不会因这件事而对那件事分心。埃及战事的胜负无法干扰起草民法典的会议。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绝不会为将要做的事而分散对当前必须做的事的关注。他会极其固执地推开此时此刻无关紧要的事,留待合适的时间再行处理。”
他剥削了许多属下的健康和青春,因为他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们,而这是他们力所未逮的。他半夜里把私人秘书召来,让其和他一起工作,直至凌晨四点。七点时,这名秘书又有了新的任务,而这些任务必须在九点得到执行。共同工作时,一个口授,一个笔录。用餐时,他叫来两个人的饭,在办公桌的一角就餐。而若在战场上,他会与副官一同坐在界石上进餐。任执政时,他间或会在晚间六点召开会议,并一直持续到翌日凌晨五点。在美泉宫逗留的三个月,发出的公函多达四百三十五封,用去了整整四百页四开大纸。这还只是有关政务和管理的行政信函。除此之外,他还下达了无数口头命令,写下了大量的私人信件。
以上就是他精力的主要表现形式,也是他赖以征服世界的资本。他能将它们任意组合。在他的计划与命令中,他偏爱“在当前的情况下”这一短语。他从不拘泥于任何条条框框,随时准备根据情况修改计划,借由重组来操控局势微变。他兼有钢铁般的意志和灵活的智慧。他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同时又能够使其灵活地适应外部的环境。
“一个船长的弱点在于他不敢强行进港,而宁愿在公海上被人追逐——这一点,再加上其他一些缺点,使我未能改变世界的面目。若能攻克阿克要塞,就能向亚莱坡快速推进,有望得到基督徒、德鲁兹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帮助,快速抵达幼发拉底河,其后便能直达印度,将新体制运用于世界各地。”
在历史上,这番话能否站住脚,值得怀疑。但他自己对此毫不怀疑,而这也正表明了他务实的精神。在这个由数字组成的世界中,他认为一切都可归因于当局者的所有举动。任何人的哪怕是一丁点失职都会对整个形势形成无法预计的影响。因此他总是因时论事,根据情况制定对策。然而,他并不将自己的成就仅归功于这一点,而认为时势造英雄。他宣称,在路易十四的年代,他至多只能做一名杜伦纳一样的元帅。
拿破仑的精力极少被感情左右。他的自信与尊严是他自我控制的根源。他总能泰然自若地面对突发事件。“所谓的大事,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因此从旁人口中得知它们发生的一刹那,我总是无所感觉。然而,一个小时之后我会慢慢感觉到痛苦。”这种经历使得他显得处乱不惊,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也超出他自己的预期。奥坦丝的儿子夭折后,他劝她节哀顺变:“人生就是受苦受难。但勇者不懈抗争,最终主宰自我。”
然而他有时也会大发脾气。这种怒气源于他的自信、敏感以及创造力的急躁。他需要成千上万的人来帮助他完成伟业。说他对使节或大臣拳打脚踢的流言纯属空穴来风。然而贝尔蒂埃由于言语不当招惹得他大发脾气,却是真实可信的。受塔列朗这个魔鬼的教唆,贝尔蒂埃在皇宫跪请执政官称帝。拿破仑眼中喷火,嘴唇抽搐,用拳头抵着贝尔蒂埃的喉结,一直把他逼到墙边,咆哮道:“是谁唆使你如此抵触我!你要再敢说类似的话,我绝不轻饶!”
即便在盛怒之下,他依然能进行清醒的推断。他的心中马上一片雪亮:贝尔蒂埃这样的好好先生只怕想不出这样的主意。这一幕在心理学意义上显得极为独特。
他也间或似一介武夫,既神经质又粗暴。他会把没办法合拢的窗户扯下来扔到街上;他会鞭打仆人;他会边口述信件边咒骂收信人,当然秘书绝不会原样照写。盛怒之下,就算是主教监督在他面前也要吃瘪:“你们中的哪一位把主教这头蠢牛领到这里来的?”
长期外出的一位主教监督向他报到。
“你这个贱坯去哪儿了?”
“在家里。”
“你明知你那个主教是个笨蛋,怎么还敢离开这么久!”
更重要的是,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他有时会佯装发怒。有时,他会在事后说出真相:“你以为我真的发火了?”有一次,他在华沙说道:“那你可就错了。我从未让愤怒超过限度。”一天,他一边与小侄子嬉戏,一边和宫女们聊天,心绪颇佳。此时有人来说,英国大使求见。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大变,甚至有些发白,如同演戏一般。他大步走向使者,当着众人的面,发了一个钟头脾气。他讨厌使者打搅了他,便借此发泄对英国的不满。愤怒的面具、动作和言语不过是些政治手腕而已。
众多的例子使很多目击者相信,他好发脾气。塔列朗的看法一针见血:“这个魔鬼骗了我们大家。他的把戏就是他的情绪。因为他懂得如何用它来做戏,尽管其中也许确实掺杂着某些真实的情感!”
他的权力和神经质般的荣誉感本该会让他快意恩仇。然而他内心的自制和冷漠却使得他不爱报复。他对对手或叛徒的惩罚,从未越轨。即便讨厌某人,也只是将他放逐了事。而对败军之敌,无论大小,一律释放。这充分显示了他的骑士精神。
接见巴登使臣有这样一幕:使臣为不伦瑞克公爵请求补偿,这一要求被皇帝愤然拒绝。据说,这并非因为该公爵挑唆普鲁士对法宣战,而是因为早在1792年攻打法国时,他在科布伦茨发表的那篇著名的宣言,声称他一旦攻克巴黎,一定会把该城化为灰烬。那时的拿破仑不过是个中尉。“这个城市怎么得罪他了?”二十年后的皇帝嚷道,“必须一雪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