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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传
1.5.15 15 活力与小岛 内在积累 神秘的国王 母亲的宴会 熔炉 浪漫的相会 内心的倦怠 儿子的画像 奇异的...
15 活力与小岛 内在积累 神秘的国王 母亲的宴会 熔炉 浪漫的相会 内心的倦怠 儿子的画像 奇异的装束 波旁国王 总结历史 维也纳的争吵 会议的信息 筹划 “听从命运对你的安排吧” 启程

科西嘉岛多么大啊!它的山又是多么的高!巴斯蒂亚是一个良港,用望远镜可以看到港口的炮台。如果有人从东面进攻——

每当厄尔巴岛的统治者骑马登上山丘时,故国家园的剪影就会呈现在他眼前。隔海望去,那边的一切都比这边的大。面积大四十倍,而人口也是厄尔巴岛的十倍。所有的数字,他都一清二楚。在他看来,厄尔巴岛只不过是一个鼹鼠丘。

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在他登陆时,受到了费拉约港的农民和市民代表的欢迎。他们腼腆地向新的统治者致敬问好。令他们吃惊的是,他并没有接受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而是跳上马去视察岛上的防御工事。从第二天开始,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小岛终于忙碌起来,命令源源不断地传达下来:皮亚诺萨要增修两座炮台,防波堤必须延长,所有的路况都必须改善。当四百名步兵登陆时,小岛上的居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就好像突然来了一个外族部落。没过多久,他又新建了一支外籍部队,把他们组成一支国民自卫队,兵力得到很大的加强——现在拿破仑又拥有了一支千余人的军队。不久,他又有了一支小舰队。为了什么?为了给国民自卫队提供保障。然后他又成立了一个参政院,由贝特朗和德鲁奥这两位陪同他流放的将军以及十二名当地居民组成。拿破仑本人是参政院主席。他们在一起讨论如何改进铁矿和盐井。你们岛上没种桑树吗?在里昂,养蚕非常赚钱。如果法国政府向我们征收关税,那我们就把商品卖到意大利去。

节约!我们太穷了,而法国方面又无意支付所许诺的年金。这所白房子比家乡阿雅克修的老房子还小,而且太过简陋,但没有进行修缮的钱。“宫廷总管贝特朗”开列了一张关于褥垫床具的清单,他的主人指出了其中的错误,因为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这个永不知疲倦的人统治着小岛,管理着微型军队,经营着迷你房子。难道他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单调生活的可笑之处吗?丝毫没有!在厄尔巴岛上,他精神抖擞,身康体健,全身心地投入到崭新的事业中去。他意识到,吸引他工作的并不是民众。发布命令、实行建设、改造人民,这一切都受到他艺术家式的灵魂的驱使。但是人们并不易于改造,他的建设也难以完成,人们并不是任人揉捏的黏土,即使他们被战胜了,他们的反抗却还在继续。他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强迫和征服人的灵魂,发布命令,提出意见,不断警惕,不断改造。总之,一句话,就是要不断加强统治来完成使命。他从来都不是半吊子和暴发户,因此,他今天推动这个小轮子,与当年推动整个地球时一样认认真真、兢兢业业。

没过多久,岛上的大部分工作都已步入轨道,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倦怠懒散,即便是在研究数学时也是如此。这迫使他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处境。

他写道:

要使自己习惯于沉思的生活并不难,只要你本身有足够的积累。我在书房里勤奋工作。当我走出室外,看到我的老卫兵们时,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那些世袭的国王一旦被废黜,就必须忍受极度的痛苦,因为奢华场面和宫廷典礼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而我从来都是一个军人,成为皇帝纯属偶然。因此各种场面和典礼对我来说都是负担。只有战争和军营才适合我。回首我伟大的过去,我唯一觉得愧对的就是我的士兵们。在我的珍宝当中,有两套别人留给我的法国军服,是我最宝贵的财产。

这是一个神秘国王的真情流露。人们不相信他的话吗?在这个小人国里,他还煞有介事地保持着他的王朝,欧洲会取笑他吗?欧洲不久以后开始怀疑岛上有什么秘密。多少年以前,当他还是名年轻将军时,便凭着与生俱来的尊严赢得了世袭贵族的尊敬。今天,他依然可以震慑那些想嘲笑他的来访者。人人都赞赏这位孤独者天性简朴。他虽然身居陋室,却仍然保持着“皇帝陛下”的尊称。他居住在岛上,既无宫殿设施,也无朝廷大臣。围绕他的只有功勋的光环。

这次回归故里也带给他心灵的慰藉,因为厄尔巴岛也属于意大利。农民们用他的母语回答他的问题。生他养他的地中海,海岸静静的小岛,这一切难道不会勾起他的童年回忆吗?五针松、无花果和悬崖峭壁,葡萄园里的白色平房,船帆和渔网,家族的高贵和礼拜堂里戴着的头巾。所有这一切都像温柔的手将他拉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他那饱经风雨激荡的神经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放松。在这几个月中,皇帝逐渐恢复了健康。有时候,眼前的一切会让他感觉恍惚来到了童年的幻境,做了一次梦幻般的旅行。只有当他审视老卫队士兵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从科西嘉到厄尔巴,这中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皇帝在岛上过得非常满意。”他的某个陪同曾经写道,“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去。布置他的房间花了他很多时间。他正在寻找地方盖乡间别墅。我们骑马、坐车、划船,玩得不亦乐乎。”

因为他有的是时间,又必须节俭,于是他就事必躬亲,不放过任何微小的细节。过去在杜伊勒利宫时,他就亲自开列衣物清单。来到厄尔巴岛,他对贝特朗说:“我的衣服管理一团糟,有一部分还没有开箱,也没有做上记号。请你传令下去,把所有的衣服都放进衣橱,任何人领取宫中物品,都必须填写收条。房间里缺少普通的椅子,请你派人去比萨挑一个样品来,每把不得超过五法郎。”

欧洲得知此事后,大笑不已。后人也为拿破仑如此的节制简朴而感到震惊。

仅有一次,人们听到了一声短暂的叹息。当时是在傍晚,他站在山上,俯视着他的全部领土。他说道:“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岛实在太小了。”就像是远处轰鸣的雷声,这句话道出了一个人的命运。他的想象力如此宏大雄奇,却被局限在欧洲的狭小范围内,禁锢在19世纪普通民众的智力水平上,其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夏天的时候,他的母亲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对拿破仑目前的处境感到高兴。现在,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受到暗杀或者战争的威胁了。这里平和安谧,温暖如春,几乎和科西嘉一样美丽。与他朝夕相处,使她重温了昔日的天伦之乐。她的到来非常及时。因为她一个人就省下了数百万的家财,她给儿子带来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当他接到她的钱款时,我们不难想象母子相视而笑的情景。在他的命名纪念日那天,她为他准备了一个小型的乡间宴会。

过去在巴黎,她曾亲历过十余次的拿破仑命名纪念日:残废军人收养院里发射礼炮和焰火,弥撒与宫殿,参议院议员和大臣们,宫廷官员和外国使节都云集在杜伊勒利宫。到了晚上,宾客满堂。音乐声中,来回穿梭的都是法国各界名流,珠光宝气,美女如云。燃放的焰火照亮了八月的夜空,上千盏小灯组成一个巨大的字母“N”。围绕在莱蒂齐娅身旁的都是她所生的帝王们。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雍容而又高贵。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句古老的警句:“但愿这一切能够长久!”今天的她却兴高采烈,甚至把这里的快乐气氛与故乡阿雅克修小城相提并论。今天她第一次想道:“我们现在做得很不错。”

在罗马时,莱蒂齐娅曾经平复了许多因为意气用事而引起的心灵创伤。教皇已返回罗马,并且原谅了昔日敌人的母亲。满朝的官员,甚至包括她的科西嘉秘书在内,统统都投奔到复辟的波旁王朝那边去了。对此,她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早就预感到了。只有她的女儿卡洛丽娜,她拒不接见。

另一个女儿波丽娜却得到了母亲的宠爱。她性格开朗,一向是这个家庭中最可爱的成员,而且聪明过人,对王冠不感兴趣,只喜爱钻石和情郎。她搬到岛上来,与母亲一起为哥哥排忧解闷,她还带来了大量的趣闻逸事。

他几乎没有任何他兄弟的音信。有一次,吕西安来了封信。他能向被放逐的兄长提什么建议呢?他在罗马过着亲王的豪华生活,他会慷慨地送给拿破仑金钱吗?他会利用其影响去为兄长奔走吗?教皇新近册封的这位“加尼诺亲王”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他现在经营冶炼厂,而厄尔巴岛有铁矿,正好可以供他的熔炉冶炼。他请求哥哥给他矿砂。想当初,王冠和黄金他都可以拒绝不要。而现在,他哥哥手里只拥有铁矿,他却想大加利用。也许他自认为是一个诗人,喜欢创作熔炉炼铁的滑稽戏吧。这不是很好吗?至少还有人想到他。还有谁会给他写信呢?

约瑟芬去世了。在拿破仑离开巴黎的几周之后,她死在了马尔梅松。谁也不知道她在给拿破仑的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她留下了高达三百万法郎的债务,拿破仑得替她偿还。奥坦丝已经和丈夫分手。她被封为女公爵,就在她们母女曾经统治过的宫殿里,对着波旁家族大献殷勤。小莱昂,有一段时间曾与莱蒂齐娅住在罗马,据说长得很像他的父亲,很勇敢,也很顽皮。这就是他所知道的有关家人的全部情况。

一艘英国船载来了一位贵妇,她就是那晚前往枫丹白露的匿名女士。在栗子树下的营帐里,皇帝接见了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两天两夜,他们难舍难分。拿破仑只是在发布命令时才出来一下。而那个四岁的小男孩,身穿波兰民族服装,正在草地上与老卫队士兵玩耍。皇帝打算让伯爵夫人留在自己身边,却又怕妻子路易丝借此拒不前来。他一直还对妻子抱有幻想,所以,他在哈布斯堡公主的祭坛前,再一次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她走了以后,她的船遇到了风暴,拿破仑得知后坐立不安,直到她从里窝那捎来消息,他才放下心来。

人世间的事真是奇妙!这位四十五岁的男子,用魔力将不同的时代与风俗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现在是地中海一个小岛上的国王,他的爱人渡海过来看他。他们最后一次相会是在维也纳美泉宫的皇家宫殿里。那时他还是那个国家的敌人,如今他再次成了该国的敌人。从同一座宫殿里,他还把另外一个女人带到了巴黎并娶她为妻,如今她早已把他抛弃。他的私生子出生在波兰境内一座孤独的城堡里,现在却在南方的树下玩耍,身穿异国的服饰,那是皇帝曾经许诺要解放的国家。谁能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短短五年之内发生的呢?这些变故的发生本应该需要一百年时间。那用传奇之线编织而成的网哟,谁知道捕捉上来的是不是那传说中的金鱼?也许以后,人们会把这一切当成一个美丽的传说:一千年前,一位伟大的皇帝被放逐到一个岛上,一个悲伤的美丽女子,从遥远的国度跋涉重洋,给他带来了他们的儿子。

事实上,妻儿都已离拿破仑远去。失去亲人与失去权力,对他来说都同样残酷,前者对他的打击甚至更深,因为他用很保守的市民意识去看待婚姻。即使是在最后一次穿越法国的伤心之旅的途中,他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玛丽·路易丝写信。来到岛上以后,他还为她准备了住处,并且亲自设计了一套新居。但是他一直没有得到答复。他于是认为,信被人中途扣留了。最后他只得请求托斯卡纳大公替他转达消息,因为“我希望殿下还能对我保留一点友情,尽管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使许多人的本质发生了改变……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想请求您友善地对待这个小岛,岛民一直抱着敬爱殿下的心情,就像托斯卡纳一样”。唉,一个小岛的统治者,手下臣民不过两万,竟然用这种口吻给大公写信。大公当然置之不理。

当拿破仑意识到世态炎凉、人心难测之后,他昔日的抗争精神再度升腾。要不是为了妻子,他才不会写出如此奴颜婢膝的信来。在遭到冷遇之后,周围的人们终于放心了,因为他们又一次听到了他那铿锵有力的声音:“这些帝王们,当初毕恭毕敬地向我派遣使节,把亲生女儿送到我的床上,并称我为‘兄弟’。现在他们却骂我为篡权者。他们啐不到我本人,就啐我的画像。他们彻底糟蹋了帝王的威严。皇帝的称号算什么!如果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遗留于世,后人一定会耻笑我的……在古希腊罗马时代,战败者的孩子都被掳走,征服者在庆贺胜利举行入城式的时候,就会让他们在前面游街示众。”

当拿破仑得知,在那混乱而又可耻的一天,他四岁的儿子曾经激烈地拒绝离开父亲的皇宫时,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当小罗马王第一次看到他的外祖父时,天真地说道:“我见到了奥地利皇帝,他长得并不好看。”而这正是拿破仑所希望避免的。这个男孩注定要遭到阿斯蒂安纳克斯的命运。虽然他很受宠爱,但他可能已意识到,他再也不能提到父亲的名字了。虽然他被象征性地命名为“拿破仑·弗兰西斯”,这个名字与他身上流着的血一样,体现着两个敌对世界并不幸福的结合。但是很快,“拿破仑”这个名字就被摒弃不用。他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布谷鸟,寄居在哈布斯堡的巢穴里面,理所当然地只能保留“弗兰西斯”这个名字。后来,当皇后的秘书离开维也纳,前来向皇后辞行时,孩子将他拉到窗角,匆匆地向他低声说道:“请告诉我父亲,我非常爱他!”

有个叫奈普堡的微不足道的奥地利军官,他载入史册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进入了一名哈布斯堡公主的卧室,而这位公主若不是因为嫁给了拿破仑,也同样会名不见经传。当拿破仑得知此事时,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命运的打击令他陷入了无比的痛苦之中。看到拿破仑在儿子的画像前哭泣,亲信们无不备感同情。

好在波丽娜来了,她风姿依旧,情绪良好。为了逗拿破仑开心,她故意模仿岛上那些裁缝和鞋匠受皇帝垂询时的神情和动作。皇帝每周都会接待岛上的一些居民,询问他们有多少孩子,要不要建一个医院等等。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多的意大利人来拜访这个小岛。如果有人带着有力的推荐信,皇帝就会接见他们,这些人中有历史学家、诗人、贵族,甚至还有英国人。他们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当然只谈往事,只字不提未来。他喜欢听来访的客人咒骂奥地利卷土重来,在意大利又恢复了统治。但是有些阴谋家希望拿破仑能够去意大利领导他们起事,这时拿破仑就会把他们打发回家。因为他的心思一直牵挂着另一个海岸,现在正慢慢形成相关的计划。

巴黎在说什么呢?

时至今日,这对他来说依然是最最重要的问题。一周两次的报纸,外加来访的客人,都给他带来了法国的消息,也让他开始考虑新的可能性。但是,不要以为拿破仑开始其新的纪元,都是按照早已确定的计划。实际上,在厄尔巴岛登陆之时,他甚至不知道是否会离开这座小岛。但是莫斯科失败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冒险家。正是冒险家通常的直觉使他振作起来。“活着的马夫也比死了的国王有价值!”慢慢地,随着情况的变化,他开始制订计划,又予以否定;重新制订,再加以修改。计划的着眼点就是巴黎和维也纳的情况。

巴黎对波旁王室有什么议论?按照国王们的一贯说法,拿破仑刚走,波旁王室就“光复”了首都。拿破仑时代制定了严格的新闻检查制度,报纸上因此满纸谎言,但远在小岛上的他还是了解到了真相:当时是四个人挤在一辆小车上来到巴黎的。爱讥讽的巴黎人这下终于找到取笑的对象了。国王就坐在马车上,装束很奇特,便装,但上面却缀着硕大的肩章。肥胖的国王有三个下巴颏儿,他向好奇的群众微笑致意。他身旁坐着一位面容憔悴的贵妇,那是安古勒默女公爵,她回首往事,泪水打湿了她的双眼。对面坐的是年迈的孔代亲王,以及波旁公爵。他们穿的是年轻人从未见过的旧王朝的制服。这辆马车,载回了二十二年后终于复活的鬼魂,护驾的是神情不悦的拿破仑皇帝的近卫军。他们布满弹孔的军服证明,在路易十六与路易十八的马车一出一进之间,曾经发生了多么波澜壮阔的斗争。

皇帝急切地问起他皇位继任者的生活习惯。他欣喜地听说,路易十八未加任何改动就住进了他的皇宫。路易十八看上去并无王者风范。按照当时一个德国人的描述,路易十八“非常肥胖,胖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他脚穿黑缎靴,两手都要扶拐杖,即使一根草都会把他绊倒。他身穿蓝色长袍,上有红色翻领,挂着老式的金质肩章”。诸如此类的描述让皇帝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个小时。十二年来,英国报刊一直发表种种漫画,讽刺拿破仑在波旁王宫中的军人习气。现在英国一手扶植起来的正统国王,却成了一幅道地的国王讽刺画。路易十八又做了哪些取悦人民的事情呢?

他颁发了一部宪法?真遗憾。但不久有消息传来,这件国王恩赐的礼物只停留在纸上。昔日的不平等,等级特权——当今国王的哥哥就曾经为此被送上了断头台——现在又全都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进来。贵族不服兵役,出身卑微者无法跻身高位。新贵族遭到轻视。路易十八是个老好人,做事很理智,但他却一切都听从他弟弟、性格阴郁的阿图瓦伯爵的指使。伯爵的左右都是报仇心切的流亡贵族。他们要求归还大革命中被没收的财产,但是现有法律保障实际所有者的权利。国王为了安抚他们,就册封他们为贵族院议员,并赐给他们大量年金。

怎么会这样?教会再度掌权?僧侣们与旧贵族沆瀣一气,他们利用地狱焚身恫吓垂死之人,迫使他们立下对财产原主人有利的遗嘱。虽然新宪法保障宗教自由,但礼拜日街道两边却百业停顿,否则就会受到处罚。宗教仪式的游行又出现在大街上。有一个生活浪漫的女演员受到很多巴黎人的喜爱,但她死后教会却拒绝为其施行天主教葬礼,因而引发了复辟之后的第一次暴动。

没过多久,民众就开始意识到那些外国解放者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被放逐的皇帝怀着极大的兴致观看了一幅漫画:路易十八骑马跟在一个哥萨克兵的后面,踏着法国人的尸首进入法国。威灵顿曾在西班牙击败了法国军队,所以当他以英国公使的身份在巴黎闲逛时,人们都用憎恶的眼光看着他。新政府对成千上万的退伍军人又做了些什么呢?军官仅拿到一半薪水。拒不信奉天主教的人就会被开除。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由贵族子弟组成的新皇家卫队却待遇优厚。贵族的军官学校重新开办,而荣誉军团军官的孤儿则受到安古勒默女公爵的庇护,新旧政权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出现了融合的趋势……失望的情绪在法国逐渐升级,其速度之快连拿破仑也始料未及。

不过,在厄尔巴岛上盛行的并不是雅各宾式的论调。拿破仑从未放弃他的政体主张,虽然他也承认自己的错误:“法国需要贵族统治。但是,要建立这样的统治,人们需要时间和传统。我册封了很多亲王和公爵,赐给他们土地和财产,但是由于他们贫贱的出身,我无法将他们改造成真正的贵族。所以,我就让他们与旧贵族家庭通婚。如果上天能给我所需要的二十年,去把法国建成伟大的国家的话,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可惜命运不从人愿。”

总的说来,他像是一个棋手,在棋局之后,坦率地承认了导致他失败的错误,他甚至不分对象地承认自己的失误。他对那些陌生的英国人说,在德累斯顿时,他就应该议和。当英国人问他为什么不在夏蒂荣议和时,他傲然答道:

“我不能做有辱法国尊严的和议。在我当政期间,比利时就是法国的一部分。那些被我占领的国家,我可以推出去。但是难道让我退回到原来波旁王朝的疆界?休想!……我天生就是一个军人。但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大革命之中。国王的宝座空出来了,而我只不过坐上去而已,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而现在,现在我又和当初一样,恢复了一个军人的身份……当人们看到别人的痛苦之后,只有胆小鬼才会去害怕那些痛苦。”

熟谙拿破仑秉性的人都可以从这样的心态中看出,他仍然没有被打倒。令人惊讶的是,他现在可以完全自由地谈论往事。在厄尔巴岛上,他从未表现出篡改自己历史的企图。不过,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以为他的事业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不想搞什么暴力侵袭,而更多地考虑去英国做一名名誉法官。“假如我去了英国,人们会对付我吗?他们会不会向我扔石子?伦敦的暴民倒是个危险的因素。”与他交谈的英国人都向他保证,英国是好客的国家。他会记住这一点的。

促使他采取行动的第一个因素是维也纳会议。四位君主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共和国,历经十年终于消灭了它;五位君主,如今结成同盟,聚集在一起,以求建立欧洲新秩序,他们已不需要再提防任何真正的敌人。但四个半胜利者(波旁王朝只算半个)的同盟很快就因为内在的嫉妒而分崩离析。为什么呢?沙皇不是要把整个波兰都据为己有吗?而普鲁士不是对萨克森垂涎已久了吗?但是,加里西亚怎么办?波旁家族的亲戚萨克森国王怎么办?裂痕出现了。会议开始三个月后,时值新年,联盟宣告破裂。同样是这些大臣和君主,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举行了一系列的活动庆祝胜利,现在开始了相互欺骗:哈布斯堡与英、法两国结盟,为的是对抗俄国和普鲁士。而在不久前,双方还在一起并肩战斗。

按照施泰因男爵的描述,梅特涅的轻浮、懒散、虚荣和阴险的天性支配了全局。“那些善良的、获胜的君主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个萨克森贵族从维也纳写信说,“普鲁士国王看上去总是满腔愤怒……丹麦国王颇具善意,有时也很机敏……巴伐利亚国王却像一个粗俗的、性情乖戾的车夫……巴登大公长得高大、黝黑,心无城府、身体结实……魏玛的老公爵还和以往一样,生活无拘无束。”

厄尔巴岛上的流放者一直关注着一切,心中的希望不断地升腾。他认为,一旦会议破裂,他的机会就来了!从那时起,他经常得到一些秘密情报,尤其是忠实的马雷向他汇报了维也纳的情况。这次会议恰似一艘张灯结彩的游船,摇晃着,漂浮着,上下颠簸。在所有人忙于策划阴谋或庆祝胜利之际,有一个人却坐在瞭望台上担心地注视着一切。拿破仑的死对头塔列朗保持着很高的警惕性。他在意大利的里窝那安排有间谍,他们负责记录并汇报每一艘去往厄尔巴岛的船只以及乘客名单。

两个宿敌就这样隔着群山和大海,透过外交文件,注视着对方,监视着对方。全世界云集维也纳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衬托两位大师的棋战,看他们如何一争高下。他们两个人是否还记得,雾月18日前夕的那个深夜:他们正策划政变,却都被街上的马蹄声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有人要来逮捕他们?

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塔列朗再次证明了他善于识人的眼光。他认为缪拉也是个危险的人物,于是他建议把拿破仑与缪拉都送到亚速尔群岛去,那里距离欧洲大陆足有五百英里……但是他贪财的毛病却最终阻挠了计划的实行。缪拉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在维也纳会议上,他孤立无援,为了保住自己的王国,他答应用高价购买塔列朗在贝尼凡特的封地,因而让塔列朗放弃了反对该计划,并另想新招:他想绑架皇帝。但在里窝那的间谍报告说,只有收买统率拿破仑舰队的四大舰长中的一个,这件事才有可能成功。

当拿破仑获悉类似的阴谋后,科西嘉人那冒险家的血液再次涌上了心头。他命人加强岛上的防御工事,并且训练炮兵练习投掷手榴弹。“我是军人,随时准备着被枪决。但我决不愿再被人流放。他们首先要问问我的堡垒答不答应!”但是他们并没有来。在维也纳,人们又达成了谅解,会议破裂的趋势也有所减弱。但是在法国,人们的不满情绪却日渐高涨。所有这些都促使皇帝做出了决定。他的想法是:

如果维也纳会议达成了和平协议,所有的条约都得到签署,那么敌人就会再次组成严密的阵线。而现在他们的联盟却并不稳固,一加冲击,便会土崩瓦解。法国人对波旁家族议论纷纷,巴黎正在嘲笑他们,而作为他们的保护人,同盟国遭到了人们的一致痛恨。上百个迹象表明,以前的军队依然忠于他们的皇帝。波旁家族的人个个胆小如鼠,一定会逃走。一旦我再次稳坐了位子,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儿子送回家来。

他不停地筹划、计算,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地筹划过。虽然他对数字计算非常精细,但他最后还是需要依靠心理因素。他对亲信说:“我打算依靠突然袭击。面对一个勇猛的行动,人的精神会变得不知所措。面对一件重大新闻,所有人都会感到震惊。”他接着补充道:“是我造成了法国的不幸。我必须挽救它。”

二月底的时候,他召见宫廷司库,问他:“你还有很多钱吗?价值一百万法郎的黄金有多重?价值一百法郎的黄金有多重?装满书的箱子又会有多重?……你拿几个箱子来,把所有的金子都装进去,上面盖上我的书。我的仆人会将书交给你。辞退当地的仆人,装好他们的行李,付好工资。一切都要秘密进行。”

这个人非常惊慌地跑到德鲁奥将军那里:他们相互望着,谁也没有说话。第二天,拿破仑下令,所有的船只都不得离港。他静静地准备着一切:就像当年远征埃及,只不过规模要小得多。

在启程的前一天傍晚,他还在与夫人们玩纸牌。但没过多久,他就起身离开,走进花园,却没有出来。据他的母亲回忆说,她在无花果树下找到了他。迟疑了片刻之后,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动情地说道:

“我要告诉您一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波丽娜在内。”然后他用昔日的口吻,就好像对贝尔蒂埃说话一样:“我通知您,我将在明天夜里动身离开这里。”

“去哪儿?”

“巴黎。”停顿了片刻,他又说道,“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母亲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半年以来的平静、安全和天伦之乐,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但她是那个要强的莱蒂齐娅,也是个聪明的母亲。她知道,没有人能够改变儿子既定的想法,而担心的话只会影响他的决心。于是她说道:

“听从命运对你的安排吧。上帝不会让你中毒而亡,或者碌碌无为、寿终正寝。他的意旨也许就是要你拿着剑战死疆场。愿圣母马利亚保佑你!”

岛上最后一晚,皇帝把所有部门的人都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他即将离开。“我在这里生活得非常满意。为了表示我对你们的信任,我决定把母亲和妹妹留在这里。我也把我异常珍视的这个国家托付给你们。”总督和市长表示深感遗憾。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在为一位贵宾送行,就仿佛这位贵宾在美丽的小岛上休养了几个月之后,回去的时间已经到了。

然后,他登上船。晨曦中,七艘小帆船载着一千名士兵和几尊大炮,向法国海岸驶去。他站在指挥台上。远处是他曾经平静居住过的厄尔巴岛,还有他曾寻求飞黄腾达的科西嘉岛。它们的轮廓渐渐地消失了。透过三月第一天的晨雾,戛纳与尼斯的海岸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时,皇帝心里正在想: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失败和死亡。最好的结局是什么?整个欧洲?不要再想欧洲了!欧罗巴合众国的梦想已经化成泡影。一百万法国人民和其他欧洲民族都还没有准备好。我必须为法国制定一部宪法,与议院一起制定预算。独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何况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巴黎呢。军队会有什么反应呢?”

一个年已四十五岁的人,他所拥有的更多的是过去,而不是未来。虽然思想有很强的时代色彩,但他的年龄已不足以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不过,他也没有老到必须垂死挣扎的地步。在勇敢与放弃的矛盾心情中,拿破仑又一次靠近了熟悉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