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沙皇在巴黎 塔列朗主政 马尔蒙背叛 坚决反对波旁家族 让位给儿子 叛徒的危害 法国青年 疲惫的元帅们 彻底退位 继任者窃取财宝 从容不迫 向近卫军告别 军旗之吻 “被干掉!” 狂欢节
第二天早晨,塔列朗坐在自己宫殿的卧室里,仆人正为他梳洗打扮。这个革命时代的政治家,头上却依然戴着洛可可风格的假发:忽然,门开了,等不及仆人通报,俄国伯爵涅谢尔罗德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是来问候这位老朋友的。按照塔列朗的说法,当时这位伯爵从头到脚都敷着香粉。两小时之后,沙皇就以贵宾身份,住进了他的密友塔列朗的府邸,因为他害怕爱丽舍宫会有炸弹。拿破仑的这位大臣,六年来不辞劳苦为之奔走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白费。笑逐颜开的胜利者们握手言欢,心中都油然而生强烈的道义感:正义终于获得了胜利!
经过漫长的努力,时隔二十二年之后,巴黎的城门终于向正统君主们敞开。这是他们的伟大时刻:他们是骑马入城的。一小队波旁党人为他们的解放者欢呼喝彩,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们夹道欢迎。但是巴黎的其他城区却仍一片静寂。一个目击者写道,居民们都在静静地等待,明天的统治者究竟是拿破仑,还是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
怯懦的约瑟夫仓皇出逃,而且尽管皇帝曾经发出警告,他却没有把塔列朗带走,让这个最聪明也最危险的敌人留在了巴黎。从这以后,皇帝失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因为拿破仑的失败并不在于民众的反抗,而盟国的四位君主对于他的命运从来都没有达成过一致。他是被不忠的臣仆和叛变的朋友合力摧毁的。而他们又都受到一个“臣仆”兼“朋友”的人的指使。因为依靠着沙皇的支持,塔列朗在其后的十天里成了人们的精神领袖。现在这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正春风得意地施展本领呢。
昨天,他又接待了一个客人。无论如何,塔列朗并不憎恨皇帝,但自从拿破仑败象初露之后,他就抛弃了他的主子,为的是能让自己往上爬。他并不想对一个囚徒施加报复,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但是,如果能让这个扰乱和平的人彻底消失,也可以省去他很多麻烦。因此,他重金收买了一个叫毛布莱的人,此人是波旁时代的军官,曾干过不光彩的勾当。让他“去枫丹白露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但这个冒险者却在最后一刻害怕了,只袭击了热罗姆勇敢的夫人,并抢走了她的首饰,并没有伤害拿破仑的性命。与此同时,布吕歇尔也曾主动派遣小分队,明令他们干掉拿破仑,但也无功而返。
“法国到底需要什么?”沙皇问这位饱经世故的主教。塔列朗一直以来就蓄谋要让波旁王朝复辟。但是他却反问沙皇,他是否有合适的建议。沙皇犹豫地说了“贝尔纳多特”的名字。塔列朗微笑着答道:“法国再也不需要军人了。如果我们需要的话,我们就会保留现在这一位。他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军人。换成别人处在他的位置上,恐怕连一百个追随者都不会有。”这番话是他当着获胜的沙皇的面说的:枫丹白露宫里的皇帝,在目前的处境下,根本不能想象从这样的人的嘴里竟能说出如此推崇的话。
第二天,塔列朗召集参议院举行会议,该立法机构批准了皇帝必须退位的决议。所有的人都表示赞成。科兰古是唯一替拿破仑辩护的人,并且想把沙皇争取过来。沙皇多愁善感的心真的被触动了,昔日老友的形象在他心中浮现。他动摇了,并承诺,他将在其他盟国那里尽力为罗马王保住皇位。
但是,正当无权无勇的科兰古试图说服游移不定的沙皇,以便挽救波拿巴家族之时,4月3日,塔列朗已把马尔蒙元帅请来,他在塞纳河对岸还有一万二千名士兵。在这个时刻,这可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因为盟军主力还没有进入巴黎。
拿破仑最亲密的战友就坐在那里,他是最早跟随拿破仑的军官,他的对面就是最早侍奉皇帝的大臣。外交家正同军人冷静地分析局势,而军人根本无须动员,他早已厌倦了这一切。早在三年前的西班牙,他的信仰就已经动摇了。他在想:“难道我应该和一个死人一起前进?老王已死,新王当立!当年在军官学校的时候,我们都是保皇党。他的失败就是波旁家族有权复辟的证明。如今的选择:是被迫支撑即将倾覆的旧墙,还是主动站在旧王朝宝座的旁边。当初的效忠誓言?已经取消了。友谊呢?就在不久前,他还为了拉翁的事情骂了我一通呢!”在塔列朗的建议下,马尔蒙给盟军的统帅施瓦岑贝格写了封信:
“经参议院决定,法国军队与人民已经解除了向拿破仑效忠的义务。我愿促成人民与军队间的谅解,以避免内战。”以此为借口,皇帝最早的元帅毁掉了皇帝。后来他又用爱国主义为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这是所有叛徒一贯的可耻作风。奥热罗紧随其后,发表声明,背叛了皇帝。
就在塔列朗争取马尔蒙的时候,皇帝正在枫丹白露检阅卫队。他向他们喊道:“我们绝对不允许流亡分子的白色帽徽在巴黎出现!……几天之后,我们就向巴黎的敌人进攻!”兴奋的军官们挥舞着佩剑:“进攻巴黎!皇帝万岁!”拿破仑向他们挥手,面带笑容,在最后几个身穿绣花大麾的大臣们的簇拥下,轻快地走上台阶。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进了院子。彻夜未眠的科兰古走下马车,脸色苍白地来到皇帝面前。贝尔蒂埃问他:“喂,亲爱的朋友,情况怎么样了?”科兰古并未答话,因为他不喜欢贝尔蒂埃说话的腔调。难道连最亲近的人也打算离开吗?他发现皇帝正忙于工作。
“他们到底要我怎么样?”皇帝急切地问道。
“您要是想为儿子保住皇位,必须做出重大的牺牲。”
“这就是说,他们拒绝和我谈判。他们想把我变成任人宰割的奴隶,他们这是要拿我杀一儆百,警告所有靠天才统治人类、使世袭帝王不寒而栗的人!”
这正是当年波拿巴将军的铿锵之声!之前皇帝一直在检阅近卫军,翻阅最后的士兵花名册,研究地图,这一切都让他的情绪高涨,勇气倍增。而现在,科兰古给他带来了沙皇提出的最温和的要求:拿破仑必须让位给罗马王,然后再讨论摄政的事情。然后,他又提到了波旁王朝复辟的可能性。皇帝当时就跳了起来:
“他们疯了!波旁家族竟然回法国!他们连一年都支持不住。全国九成的民众无法容忍,我的士兵也不会为他们效忠。二十年来,他们一直靠着外国人的施舍过活,而且公然与祖国的基本原则相对抗。参议院的成员,要么当年曾亲自将国王送上断头台,要么就是那些弑君者的儿子。而我!我是新来的,没有任何仇恨需要报复,我的工作只是建设……他们可以从我的垮台中捞取好处,可以放逐我和我的家人,但是让波旁王朝回来——休想!”
他的丰功伟绩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像一首狂想曲。他心里充满了对他所继任、如今又将接替他的那个家族的蔑视。然后,他又露出了军人本色:“他们要我退位。但这样能确保皇位属于我儿子吗?我还有五万军队。我的人要追随我向巴黎进军!取得胜利之后,再让法国人民做出选择。如果到那时法国人民要我走,我就会离开。”我们看到,作为政治家,他已决定让位给儿子;但作为军人,他依然想为自己保留一切。
但是,就在军队的士气与自豪感大增的时候,元帅们却心怀不满。虽然他们还不知道马尔蒙的背叛,但他们都有同样的想法,只要不让他们太难堪,他们都愿意解除对拿破仑的效忠。将领们这种与士兵截然相反的情绪,可以说恰恰是对拿破仑称帝后加官晋爵、把将军册封为元帅这一做法的惩罚。第二天,他们团结一致,拿破仑最早册封的元帅们,内伊、麦克唐纳、欧迪诺和勒费夫尔等,都尽可能用最谦卑的姿态,婉转地向他陈述退位的好处。
看这里!皇帝将地图指给他们看,上面又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彩色的小针。他向他们指出,敌人处于不利的位置,并详细列举了己方的实力。枉费心机!将领们一年前在杜本城堡表现出来的想法,现在已坚定百倍,而且与皇帝背道而驰。他默默地示意他们退下,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对策。他把所有的兵力计算了一下,情况还不错。因此,有条件的退位至多不过意味着停战或拖延,这样就可以争取时间。
在会见元帅几小时之后,他召见科兰古,指着桌上他亲笔写的文件说:“这是我的退位诏书,把它带到巴黎去。”
科兰古读道:
因为盟国已宣布,拿破仑是欧洲大陆通往和平道路上的唯一障碍,因此拿破仑皇帝宣布,为了忠实于自己的誓言,为了保障祖国的利益,以及与祖国利益密不可分的皇太子的权利、皇后摄政的权利和帝国法律,他本人愿意退位,离开法国,甚至牺牲他的生命。
多么巧妙的文体!标准的外交文件,用词谨慎,造句考究,含义却又模棱两可,完全是旧式外交家的风格,根本不是拿破仑的文风。科兰古因为使命重大,请示加派两名元帅一同前往。
“你可以带马尔蒙和内伊去,”然后皇帝补充道,“马尔蒙是与我相处最久的战友。”
“马尔蒙不在这里。”
“那就带麦克唐纳去。”
三个小时后,时值深夜,三名全权代表在爱丽舍宫与盟国君臣谈判。但大部分谈判都是在科兰古与沙皇之间进行。科兰古坚称,全法国人民都由衷地反对波旁王朝复辟,给对方造成了一定的印象,因此谈判持续了很长时间。忽然,有人用俄语宣读了一则通告,法国人听不懂。沙皇就说:“先生们,你们所依靠的无非是贵国军队对帝国制度不可动摇的忠心。不过我刚接到消息说,你们的先遣部队,第六军团已经背离了皇帝,他们已投奔我方。”
同盟国方面轻松了很多。他们要求皇帝立即无条件退位。与此同时,皇帝从枫丹白露接二连三地送信给科兰古:
“如果他们拒绝与我协商,那这又怎么称得上是个条约呢!……我命令你将我的退位诏书拿回来!……我不会签署任何条约!”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皇帝正与贝尔蒂埃一起工作,一名上尉求见,他是莫蒂埃的副官。
“有什么消息?”
“第六军团已向敌方投降,现在正向巴黎挺进!”——皇帝抓住他的胳膊,死命摇动:
“马尔蒙?你肯定吗?士兵知道他们被带往哪里吗?”
“他们是在夜里被带向奥地利军营的。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他们在向敌人进军。”
“想从我手里拉走军队,他们得用骗术才行!出发时你见到马尔蒙了吗?”
“没有,陛下!”
“骑兵也走了吗?”
“是的,以密集队形出发的。”
“莫蒂埃呢?”
“他派我向您报告,他的部队无论生死都将对您效忠到底。他在等候陛下的命令。青年近卫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为您捐躯。整个法国的年轻人都做好了准备!”
拿破仑走近这名年轻的军官,望着他的眼睛,和蔼地把手顺着军官肩章的流苏滑下,好像要触摸他的肩膀。日见衰老的拿破仑又一次得到了法国青年的支持。
当科兰古将敌方的新要求带回来时,只有麦克唐纳同他在一起。
“内伊去哪儿了?”皇帝问。
沉默。停顿许久。然后,他知道了新的条件。他被深深地刺伤了。放弃王朝!那可是他十多年来一直追求的目标!
“我的退位都不能满足他们的野心。难道非要用我签字把妻儿的权利也剥夺吗?我办不到。我用我的功业为他们赢得了皇位!”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已经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以至于他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然后,他把自己的兵力又计算了一下:
“我这里有二万五千人,我可以很快从意大利调一万八千人,絮歇那里有一万五千人,而苏尔特还有四万人。我要打下去!我的位子就在战场上。”
剩下的部队还是支持他的,但疲惫的将领们却只想回到自己的宫殿,市民们也盼望着和平的日子。为什么他不亲自统率近卫军呢?因为他如今只想到利用元帅,封建王朝的气氛把他与基层的忠实者隔绝开来。
他们又来了。他们警告他,甚至连贝尔蒂埃也表示附和,说枫丹白露很容易受到包围。他静静地听着,神情严肃而庄重,然后,他突然问他们,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向卢阿尔河进军,也可以去意大利,他们在那里可以和欧仁的军队会师。这建议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这个冒险家的全新计划。但是,站在他面前的都是元帅们,都是法国人,他们谈到了内战的可能性,都劝他退位。他们为他争取到了厄尔巴岛作为居留地。现在他最好迅速做出决定。他让他们退下,然后说道:
“这些人都没有良心,没有感情!我的失败主要不是时运不济,而是战友们的忘恩负义。真是无耻。现在一切都完了。”
外面,客厅里满是朝臣和贵族,大家都在轻声交谈,就好像在某个国王的灵床前一样。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签字。皇帝对此心知肚明,不让任何人进来,他要让他们一直等到天亮。经过一夜痛苦的煎熬,谈判代表们发现皇帝穿着睡衣坐在壁炉前,心灰意冷,令人怜悯。
他们给他带来了夜里在巴黎签署的文件。他将得到厄尔巴岛和二百万法郎的年金,可以保有皇帝头衔以及四百名卫兵。塔列朗曾警告盟国,不能把这头凶猛的狮子放在如此靠近法国的地方。他建议把他流放到科孚岛,甚至是圣赫勒拿岛。富歇则不想让皇帝从高处缓慢下落,他要加速这一过程。于是,在一封措辞巧妙的信中,富歇建议皇帝直接去美国,在那里作为一名自由的公民,重新开始他新的生活——距离欧洲海岸越远越好。

退位后的拿破仑
这一切都令皇帝感到心寒。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麦克唐纳的忠贞不渝。他暗地里将这位将军同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做了比较,他觉得对此人的赏赐还不够。在即将签字的时候,他感到很过意不去,他说:
“我一直没有充分地赏赐过你。现在我却无能为力。你把塞利姆苏丹送给我的宝剑拿去吧,留作纪念。”所有人都在等他签字,他却叫人把那把镶金的土耳其弯刀拿来,并深情地拥抱了这位将军。然后他签署了退位诏书:
因为盟国已宣布,拿破仑是欧洲大陆通往和平道路上的唯一障碍,因此拿破仑皇帝恪守自己的誓言,宣布他本人及其后嗣放弃法兰西和意大利的皇位。为了保障法国的利益,他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包括他的生命。
终于如愿以偿!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将军和大臣们都离开了枫丹白露,只有大臣马雷留了下来。所有人都匆忙赶往巴黎,就连贝尔蒂埃都投入了临时政府的怀抱。塔列朗和富歇共掌大权。
不过,皇帝在宫中又住了九天,但他也并不孤单。他的周围是忠心不贰的近卫军,人数依然有二万五千。还会有其他人吗?他的弟兄们早已溜之大吉。约瑟芬在马尔梅松做什么呢?她痛哭流涕,并发誓要追随废帝。但是随后,她却又殷勤地接待了拿破仑的征服者沙皇,并做出种种哀痛之状让人怜惜。沙皇则想做风流的骑士,拜倒在前皇后的石榴裙下。但是约瑟芬的女儿奥坦丝却很冷淡。沙皇一走,她就立即赶到枫丹白露,与皇帝待在一起,直到他离去。
开始的时候,他母亲陪着他住,但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他劝她与热罗姆离开这里。他们以后会团聚的。当皇后与莱蒂齐娅告别时,她说了一些礼貌的客套话,并祝她婆婆安好,但是老太太却把玛丽·路易丝看透了,知道她在乎的只有安全与享受。于是她对这位哈布斯堡的公主说:“这完全取决于你和你未来的所作所为。”
皇帝写了很多信,派了很多信使,却没有得到妻儿的只言片语。虽然他自己已经对土地和金钱不感兴趣了,但还是不停地为妻子的利益打算。根据条约,她将成为帕尔马的女大公,而他则写信劝她再另外对托斯卡纳提出要求,至少也要得到靠近厄尔巴岛的某些地区,这样便于夫妻间联系。他写信告诉她,路上最好在何处停留,御医会给她建议,哪里的温泉对于她的健康有利。她应该随身带上她个人的珠宝。然后他又给内廷总管写信说,所有不属于他和皇后的钻石,都应该归还,因为它们属于法国。
这期间,政府已委托代理人前往杜伊勒利宫,奉命搜索皇帝的财宝。所有的金子和有价证券,总价值约一亿五千万法郎的个人财产都被查封,其实就是被强行窃取,因为这些都是拿破仑十四年来从自己的薪俸中节省出来的。所有的银器,所有的个人物品,从金质鼻烟盒到上面绣有“N”字样的手帕统统都被拿走。搜查令的签字者之一就是塔列朗。昨天拿破仑还是欧洲最富有的皇帝,今天却只能带着三百万法郎流放厄尔巴岛了。
他的情绪很平静。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失望的事情呢?吕西安在他退位的第二天就给教皇写信,被册封为罗马的一个亲王。在最近的几周里,富歇布下了阴谋之网。在他的唆使下,缪拉进军罗马,并把部队开进托斯卡纳,入侵他的妻姐爱丽莎的领地。与以前一样,他再次受到妻子卡洛丽娜的挑唆,再次与英国相勾结,使得英国占领了托斯卡纳。爱丽莎因为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在最后关头下错了赌注,仍然效忠于皇帝。她在妹妹的军队入侵之前被迫出逃,然后在山间的小旅店里生了一个孩子,最后在博洛尼亚被奥地利人俘虏。家人中只有热罗姆夫妇表现较好,没有做什么难堪的事情。
最后几天是在不祥的沉寂中度过的。要是有辆马车驶入庭院,大家都会竖起耳朵:是不是有人来向拿破仑道别?除了那些来处理事务的人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就在拿破仑出发的前几天,一天晚上,来了一个戴着面纱罩的贵妇人,没有人认识她,她也就没有得到召见。瓦莱夫斯卡夫人等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她留下一封信。他派人去找她,但她已离开了。他写了封信:
“玛丽!……你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些真情实在无愧于你那美好的灵魂和善良的心地……请带着爱恋思念我!永远不要怀疑我!N.”
自从皇帝重新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以后,他又鼓起了勇气,他不是还有一个岛吗?那里不是可以成为他的用武之地吗?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科西嘉不也只是地中海的一个小岛吗?他专门随身带了一本专业书籍,研究厄尔巴岛的地理和统计资料:“那儿空气清新,居民诚实可靠。希望我亲爱的路易丝能喜欢这个地方。”他挑选了四百名士兵,所有的人都希望追随他,即使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他们当中很多人,从二十二年前他在土伦做上尉时就开始跟随他,从开罗到莫斯科,前后经历了大小六十次战役。
他的情绪又高涨起来。他与内廷大臣讨论天命,谈到在最近的几次战役中他是如何的九死一生。随后,他补充道:
“轻生乃是怯懦的表现。用这种方式躲避责任,就如同一个赌光了财产的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伟大之处……自杀有悖于我的原则,也和我在世界上所处的地位不相符。”他们在阳台上默默地走来走去,然后他微笑着补充道:“我们私下里说:活着的鼓手也比死了的国王有价值!”
一切手续业已办妥,陪他前往厄尔巴岛的四位盟国专员已经到了。当天下午出发。他很平静地写了封信给妻子,把出发的事情告诉她。信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再见了,亲爱的路易丝。请相信你丈夫的勇气、镇静和对你的爱情。N.”——末了,他又加了一句:“给小罗马王一个吻!”
启程似乎应该很简单,因为没有人来送行。
不对。老近卫军在院中集合成方队等候着他。当他走下台阶时,千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现在他必须说几句话。但是该说什么呢?二十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战役前或胜利后对他们训话:激励他们或者感谢他们。现在虽然没有获胜,但他还是要为过去的上百次战斗感谢他们。他走上前去。“皇帝万岁!”士兵高喊。他走到士兵当中,说道:
“我的老卫队士兵们!我向你们告别。二十年来,我一直陪伴你们走在光荣的道路上。在最近的这些岁月里,你们一如我们全盛时期那样,始终是勇敢和忠诚的模范……但是那样就会变成内战。为了祖国的利益,我已经牺牲了我的一切利益。我要离去了……但是你们,我的朋友,还要继续为法兰西效忠。过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法兰西的幸福。现在,我把愿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不要为我的命运惋惜,我之所以决定活下去,那也是为了你们的光荣。我准备将我们过去共同取得的伟大成就写下来。别了,我的孩子们!我想把你们所有的人紧贴在我的心坎上。至少让我吻一下你们的军旗吧!”

退位后的拿破仑在枫丹白露告别近卫军
一名将军擎着军旗走上前去。拿破仑拥抱了他,然后亲吻了军旗。“再一次别了,我的老伙伴!”他登上了马车。“皇帝万岁!”他的车渐渐远去……
那些身经百战的士兵站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他们的父亲走了。他从未对他们说过如此动情的话。古罗马式的庄严与激情,公告中那些热情的形象,所有的比喻,所有的慷慨激昂,都与战争的狂热一起随风消散。这个皇帝说话像个统帅,这个统帅说话像个队长:话语不多,非常简洁,语调中透着男人的刚毅。他亲吻着军旗,那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动人姿态: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动作。近卫军的战士们会把伟大的皇帝,也就是他们的队长的话讲给孙子们听,孙辈们再把这些讲给他们的孙子听,就这样一直传到今天。
他就是在这样的军人氛围中长大成人的。谁知道,他刚刚离此远去,便遇到了暴民的袭击。近卫军士兵的哭泣声还没有消失多久,他就听到了喧嚷、叫喊和咒骂。车队飞快地穿过普罗旺斯,车外人们雷鸣般的叫骂声冲进他的耳朵:“打倒暴君!杀死他这个无赖!”在乡间换马时,愤怒的妇女们围着车子向他尖声喊叫,向马车扔石头,他们强迫车夫喊:“国王万岁!”在一个村子,群众在绞刑架上挂了一个稻草人,身上披着类似拿破仑的军装,上面涂满了污泥和血块。他们高喊:“打死杀人犯!”车子不得不加速赶路,旅行变成了逃窜,这是拿破仑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跑。
皇帝呆呆地看着,听着。这些不正是当年飞奔车旁,争相目睹皇帝风采的那些人吗?他们这些人,农民和市民,也就是书面上所说的人民。当初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不都是把法国的伟大归功于他吗?对,就是他们。当年他第一次进驻巴黎时,万众欢呼,迎接这位胜利者。那个时候他就以藐视人类的先见之明,预料到了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他蜷缩在车子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面色苍白。每到一个停留地,盟国的专员都会跳下车来掩护他。难道他真能无动于衷地忍受这一切吗?他会拔剑自卫吗?如今他已没有佩剑。穿着市民的深色便服,他还可以离开法国,但绝不能穿绿色军装。他过去仅有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是在雾月19日,激进分子向他挥舞着拳头,那时并没有拔出剑来:那时,和现在一样,他面对暴民束手无策,因为他的职业和天赋都无法胜任击退或是说服暴民的工作。他并不是什么护民官,他是一个皇帝。他只擅长于发号施令,他也只适合统率军队。在他的字典里,奋起斗争就意味着一场战争。
运动!空气!在一条寂静的街道上,他命令车子停下,把拉车马卸下一匹。他在圆帽上加了一个大大的白色帽徽,然后骑着马赶在前头,他的仆人尾随其后。他一直骑到埃克斯城,在离城不远处停下,走进路旁的一家小店,自称是英国上校坎贝尔。这是他的第六个化名。
在桌前伺候的是一个普罗旺斯的女孩,她喋喋不休地说道:“他会在出海之前被干掉!”他频频点头,对她所有的话都表示附和:“当然,当然!”当他与仆人单独在一起时,他把头靠在仆人的肩上打了个盹,因为他已经两夜没合眼了,倒头就睡:仁慈的大自然,你赐给你最伟大的战士的是一件多么美好的礼物啊!当他醒来时,不久前的叫喊声和群情汹汹的景象重新浮上心头,他打了个冷战,轻声说道:
“不行,再也不回来了!在厄尔巴岛,我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幸福。今后我要致力于科学研究工作。再也不要任何欧洲的皇冠了。你也看见了人民的真面目。难道我不应该鄙视人类吗?”
当马车抵达旅店时,鉴于路上的遭遇,他换了一身服装。因为时间紧迫,他穿上了奥地利将军的制服,那是科勒专员的制服。再戴上普鲁士上校特鲁赫塞斯的军帽,外面披上俄国专员苏万洛夫的大衣。集三个盟国专员的衣帽于一身,穿着这样狂欢节式的装束,皇帝就像个落荒的小丑:拿破仑就是这样离开他的国家的。
终于到弗雷居斯了!这是他从埃及回来时登陆的港口。那时他是败军之将,丧失了法国的全部战船,本应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可是他却受到缺少领袖的民众的热烈欢迎,因为人们对他在意大利取得的辉煌胜利还记忆犹新。那一次,他一路上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万众欢呼的场面才来到巴黎。而这一次,他逆向从原路南下,却充满风险,几乎被石块打伤,最后只能依靠伪装才能逃命。一个国家获得了重生,一个民族赢得了荣耀,转眼已是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间,欧洲纷争不断,墓中士兵的尸体早已腐烂,英雄凯旋,接受人民的欢呼,平民成为元帅,由酒馆走进了宫殿,对于胜利的民族,有人拥护,有人反抗,人们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而一个来自地中海小岛的外国人,凭借着无比自信的鲁莽和大胆,将那顶金叶皇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