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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传
1.5.8 8 借口 正统主义的诅咒 王朝的矛盾 运气来了 德意志精神 正义与悲剧
8 借口 正统主义的诅咒 王朝的矛盾 运气来了 德意志精神 正义与悲剧

四十个官员鞠躬欢迎战败的主人回家。一看见这些他向来轻视的燕尾服们,他又重新确信,这些人既愚蠢又软弱,唯一的愿望就是受人统治。但他的目光随即触及这金笼子的墙壁,这个自由之子甘愿自我封闭在那里。他不知道巴黎人民已经厌倦和反感。而今的他已经全然不同于青年时代。那时的他能以惊人的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图改进;现在的他却在那些低首弯腰的官员面前以恺撒自居,责备气候之神的暴虐。而直到昨天,他还自诩为欧洲的气象之神。

从华沙到巴黎的九天旅途中,他又把冒险家忐忑不安的心绪重新变成了皇帝自高自大的心理。尽管俄罗斯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晚,他仍然如此总结此次失利:“军队蒙受了巨大损失,这都是因为冬天来得太早……那不勒斯国王指挥不力,我一离开,他就完全不知所措……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有三百营士兵,而且还没有从西班牙调回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他对他人的轻视竟然达到了如此荒诞的程度,他竟然对着几个月来已熟知内情的下属编造这样的谎言。不过朝臣们也自觉有罪,他们对十月发生的政变都负有责任,因为未能及早挫败它。皇帝虽然也受到良心谴责,却也很愿意扮演谴责者,人们在紧急关头竟然把皇后和皇储弃之不顾,这深深刺伤了他。在宫中第一次接见群臣时,他试图用意味深长的话语提点他们:

“那些天赋人权的信徒们,他们应该对过去的一切负责。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宣称造反也是一种权利?是谁为了讨好民众,给予他们无从运用的权力?是谁摧毁了人民对法律的尊重,鼓吹国民大会至上?那种国民大会根本没有遵循事物的本性,并且对于行政和法律一无所知!谁要想重建一个国家,就必须依照与之相反的原则。历史反映人心,我们必须通过历史探讨立法的利与弊……当我接手重建法兰西的事业时,我祈求上天假我以时间,因为一个人进行破坏,只需要一瞬间;但别人重建的时候,却必须花很长时间。国家需要有勇气的官员。老王已死,新王万岁:这是我们先辈们的格言。这句话使我们认识到君主制的优点。”

要不是这段话中夹杂着关于历史和人心的妙语,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是奥地利的弗兰西斯皇帝说的,而所有关于老式君主政体的教科书也一定会愿意用它来装点门面。为什么人们还要为此争斗不休呢?自从革命之子宣称皈依传统之日起,传统与变革间的分歧已然解决。因为无论王朝继承人姓波旁还是波拿巴,对照这两个家族的祖先,其实他们是何等的相似啊!与旧式君主的联姻所带来的厄运让问题更复杂化了,从而也损害了拿破仑的天才。

或许他自己也对此半信半疑?出征前,他曾异常坦率地向梅特涅解释自己的计划:“立法机关听命于我,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把立法大厅的钥匙放在口袋里。与其他许多国家相比,法兰西并不太适于施行民主……等我出征归来,我将把参议院和参政院变为上议院和下议院,大部分议员由我亲自任命。这样就产生一个真正的人民代表机构,其中只有富有经验的专业人士,而没有空头理论家。这样,法兰西就算遇到一个无能的君主——因为总会出现这类人——也会得到很好的治理,而君主只需要接受普通的皇储教育就足够了。”

这些恺撒式的思想,显示出拿破仑既是一个君主主义者,也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当他在儿子的画像前对人夸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时,虽然这位父亲马上就受到众人的恭维,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王朝可以延绵长久,而天才却转瞬即逝。拿破仑研究过所有国家王室衰亡的历史,他因此也预见到自己的血脉终将堕落,所以他才想要清除动摇分子,以巩固继承人的地位。正因为他认识到了君主制的矛盾,他才想建立自己的君主制度。

首先要做的就是,重新用武力来稳定他的王朝。现在他的那些形势计划何在?为实现它们,他曾驱使数十万人横扫整个欧洲大陆!那些漂亮的羊皮公事包何在?在里面的部队花名册上,在整齐划一的数字排列中,记载着无数青年的死刑判决,尽管少数杰出者赢得了元帅的权杖!老近卫军中只有四百人,近卫军骑兵队中只有八百人突破敌人防线回到了哥尼斯堡,还有数千散兵游勇分散在各处:除去外籍军团组成的侧翼部队,这些就是皇帝那支庞大的军队的剩余兵力。内伊元帅从俄国逃出,犹如希腊悲剧中的英雄。当他到达普鲁士,找到第一处法军办事机构时,认识他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纷纷猜测他到底是谁,而他的回答更是精彩:“我是大军的殿后。”

必须组建新军,而且必须在几周内完成:1813年的适龄入伍人员只有十四万,剩下的人数向何处征集呢?皇帝有根魔杖,可以在需要兵源的时候找到他们。他只需通过一项新的法律,组织国民自卫队,然后从法国的属地征召八万士兵,再额外征召十万最高服役年限的士兵,同时提前一年招募明年的适龄青年:这样他就再次拥有了五十万人的武装。“法国人民,”他对普鲁士使节说,“唯我是从,而必要时我会把妇女也武装起来!”

凭着不屈不挠的意志,他又制造出无数机构,没有它们,他将无法进行战争。然而该怎么向民众解释这些非常措施呢?敌人还远在国境之外呢。

运气来了!这一年年底,普鲁士将军约克自作主张,与邻国俄罗斯缔结条约,宣布他的部队退出战争,恪守中立。并由此打开了德意志民族盼望已久的军事转变之门。这也正是皇帝所需要的,他可以利用这一事件煽动法国民众的情绪。盟国的背叛只让他缺少了两万兵力援助,他却借此在巴黎发表宣言,写信恫吓莱茵联盟的诸侯们:要不是因为约克背弃盟约,迫使他的军队撤退,他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果然,法兰西响应了他的征召,德意志的君主们,包括哈布斯堡王朝在内,再次为他招兵筹款。其中某个甚至奴颜婢膝地说,“能够为皇帝提供赢取新的荣耀的机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普鲁士国王撤销了约克将军的职务,并对皇帝保证忠实于联盟,同时却向沙皇暗送秋波,并亲自去了波兰的布雷斯劳。就在普鲁士国王在法俄两位皇帝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激昂的民族热情早已冲出普鲁士边界,激荡着青年、政治家和诗人们,他们威胁着要推翻这个软弱的国王。在波兰,代表沙皇与自己的祖国谈判的正是施泰因男爵,他负责在哥尼斯堡全权处理一切事务。

皇帝密切地关注着这一切。在一封通告中,他警告德意志诸侯们要提防某些人的阴谋,“那些人企图通过颠覆与革命改变德意志的形象。一旦这些人在莱茵联盟中成功地渗透了他们的思想,这些国家将会蒙受不可估量的痛苦”。

皇帝觉察到一种陌生的精神。似乎直到现在,皇帝才在德意志人那里发现与西班牙人一样的民族感。就在出征俄国前不久,这个民族对他而言似乎还不值得多加防备:“德意志既没有美洲那样广大的殖民地,也没有海洋,又没有数不清的要塞,更不像西班牙那样驻扎着很多英国人,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虽然德意志人和西班牙人一样懒散、怠惰、迷信,到处充斥着僧侣,但这些都不足虑。这是一个顺从、理智、冷静而且有耐心的民族,他们对任何不法活动都敬而远之。战争期间,没有一个我们的军人在德意志境内遭到谋杀,这样的民族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拿破仑关于德意志人的判断准确得令人惊奇,不过他也算错了一点:德意志人的浪漫。谁懂得这一点,谁就能理解和鼓动这个民族。当然,这个意大利人,以他热情洋溢的想象力,是很难把握那种安静的、没有激情的幻想的。拿破仑只知道,德意志人在感情上都是君主主义者,所以他认定,控制德意志君主就等于控制了德意志人民。

但德意志能算是一个民族吗?十年前,当神圣罗马帝国最后一个皇帝被迫退位之后,这个形式上的帝国已宣告终结。除了作为“形而上的观念”存在之外,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德意志人将在不久之后暂时统一起来,只有短短的两年时光;然后,当法国人拿破仑战败后,它们又重新四分五裂。一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当他们受到另一个拿破仑的威胁时,他们才最终成为一个国家,不过仍然只是一部分得到统一[11]。拿破仑本人如此欠缺民族精神的意识,以至他从德意志诸侯们之间的争吵与相互嫉妒中得出结论,德意志民族将永久分裂。他却没有认识到,造成这些兄弟部族无法统一的唯一阻碍就在于这些家族势力间的相互猜忌。

然而历史决定时代的脉搏,有时也会违背天才的意志,尽管天才让历史变得生机勃勃,更添光彩。在这些年里,时代精神迂回曲折,绕过几个大弯,终于又重回了它的源头。当年,拿破仑以自由的名义打击君主王公并唤醒民众;如今,各国人民却以自由的名义,奋起反抗他这位法国皇帝。当然,这一伟大的宿命不免因许多卑微的愿望和小圈子的干扰而显得暧昧不清。不过,正统主义的力量并不在其列。他们正在集结,目的却是为了能在二十年后最终消灭反叛的精神。与这样唯一一位凭借自身力量登上皇位的君主相比,反法同盟那些年迈的君主们软弱、不团结、腐败,而且内中没有伟大的灵魂。

然而,西班牙和德意志的人民却迫使他们的君主奋起反抗,其正义性使这个篡位者悲剧式的结局得以平衡。这也许就是后世人看到众多猎人万箭齐发、射杀雄狮时,感觉尚可忍受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