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幻想与数字 贸易战 西班牙困境 逃亡的国王们 家族阴谋 贝尔纳多特的胜利 子嗣的诅咒 幼子 第二位妻子 教皇 君命天授
在拿破仑的灵魂深处,数字与幻想,即理智与梦想之间的斗争由来已久,而这斗争最终促使他做出抉择;这场内心冲突同时也决定了世界霸权的归属。
因为,恰好在此时,他的人生道路已达巅峰,他与欧洲最著名的哈布斯堡家族联姻。为此,他背弃了与他相伴十余年的皇后,不过他也得到了一个合法的继承人,他那传奇般的王朝也因此得以巩固,他成功地粉碎了各种阴谋,控制了所有的党派。如果说十一年前的马伦哥大捷确保了法国内部建设所需要的稳定的话,那么如今的他与那时一样,人生道路第一次变得如此自由顺畅。尽管英国还未被征服,但是俄国显得还很友好;尽管西班牙似乎尚未束手就擒,但是从意大利的里乔到挪威的哈默费斯特,欧洲的大部都已经与法国结盟,也就是说,他们都受制于法兰西。他可以无比从容地做出重大抉择,这也是拿破仑人生的最后一次。
假如他只是一个善于用数字理性计算的人,那么查理曼大帝留下的这片帝国就已足够他殚精竭虑的了;假如他仅仅只是一个幻想家,那么他将会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再一次去征服恒河,而英国将只是他攻占印度的现实借口。然而,他却集两种特点于一身,于是便产生了自我否定的危险。因为恰恰就是作为一个理性计算的人,他却忽略了一个高度现实但又无法用数据精确演示的因素:西班牙与德国那些平民百姓的民族情绪。而这根本就不在这位终日思考着军团大炮的统帅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正是这种情绪向他的想象力发出了挑战。
于是,在这具有决定意义的几年中,即在他有了子嗣之后,同时也在他再次做出战争的决定之前,他的心思总在这两种基本力量之间游移不定。而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行动时究竟哪一种心绪占了上风。幻想能否警示他愤怒的民族那里所潜藏的危险,而他精于计算的头脑能否告诫他远处潜伏的危机?一旦他在两种力量的作用下做出了错误的决定,那么后果将会怎样?那将意味着毁灭。
他感觉自己已经成熟。在那两种基本力量之上,有一个第三种力量,即一种宿命的意识正在他的内心滋长。而一些他从前并不知道,或是鲜有表达的话语,如今已经清晰明确:“我觉得自己正在被推向一个我并不知晓的目标。然而,一旦我达到了那个目标,一旦那逼迫着我的使命完结,那么到时候一粒微小的原子就足以将我击倒。不过在那之前,没有什么人间的力量能够打败我。终结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日子的确已经屈指可数。从这几句谶语中,我们就似乎已经可以听出一种即将颠覆的预感,尽管那通向终结的路途依然笼罩在迷雾之中。现在的他正处在通向悲剧的道路上,其内心澄明的智慧之光已然晦暗不清。他甚至将远征俄国称为“第五幕[2]”,尽管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词的言外之意。年轻时的语调又在新的和弦中响起。三十岁的拿破仑在尼罗河畔说:“我已到了万事的尽头。”而如今,四十三岁的他在参议院里宣称:“所有这一切都将与我共存亡。我死之后,我的儿子对着四万法郎的年金或许就会心满意足。”
与此同时,他的激情却与日俱增!自从他认为由于自己天才的加速释放而耗尽了一切以来,自从埃及战争以来,他一直都受到宗教般信念的鼓舞,认为自己命中注定将成为第二个亚历山大大帝。而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实现它——难道要让数字去摧毁自己的梦想吗?对于统治世界而言,那些数字并不比梦想更有力。当首相向他祝贺新年时,他似乎突然之间青春焕发,说道:“为了能让您在今后的三十年里重复这一祝贺,我必须更明智些才行。”
拿破仑从来都不会明智,但是他一直都很聪明。他发现商业战争对法国不利,于是便打破自己制定的禁令,颁发了许可证,允许从英国进口某些原料和染料;这一来是因为它们对法国不可或缺,二来是因为某些物品也是巴黎所需要的奢侈品。但是很快,这些许可证在所有的国家成了像纸一样的大路货,以至于最后北海与波罗的海走私者开始进口殖民地产品并大发横财,而这些产品正是皇帝禁止其主要敌人经营销售的。什么?他这个最精明的欧洲人会被那帮走私贩子骗了?他宁愿马上就彻底杜绝这种生意。于是,他命令手下向所有输入欧洲大陆的殖民地商品征收50%的关税,并将其收归国库。同时,他到处下令焚烧英国的棉纺织品,这也就给了成千上万的人非法牟取暴利的机会,所以尽管严刑在前,人们依然跃跃欲试。与西班牙人的游击战一样,从事贸易的人们就这样与皇帝展开周旋。
这同时也是场谕令之战。因为巴黎禁止买卖英国产品,所以伦敦便要求所有在封锁港口靠岸的中立国船只缴纳高额许可税。巴黎则采取反报复措施,再次宣布将截击所有不顾禁令在伦敦或马耳他靠岸的中立国船只。但伦敦却让它的商船悬挂其他国家的旗帜在欧洲大陆靠港,于是巴黎就开始对地中海的所有中立商船进行彻底排查。美国禁止它的公民与欧洲大陆有任何贸易往来,甚至是私人交往。而法国皇帝却承诺,只要美国商人不再去英国港口,那么他们将获得各种类型的许可证:这就是扼杀海上贸易所造成的荒唐局面,而拿破仑竟想通过这些手段来控制海洋的自由。
拿破仑的希望上升了。英镑贬值,一英镑只能兑换十七法郎,英国的银行业陷入危机;议会中的在野党反对继续进行战争。然而,拿破仑新的和平建议遭到了拒绝。西班牙局势的混乱,既是英国态度强硬的原因,也是其结果。
一直还有二十五万法国及其属国的部队驻扎在西班牙。人数上的优势却无法让他们将威灵顿统率的三万英国人驱逐出去,这是因为在军官或僧侣领导下,到处潜藏的游击队不断向法国入侵者射击。皇帝和教皇之间的龃龉加强了僧侣们的影响。比利牛斯山脉北麓的法国儿童们被教育说,宝座之上的拿破仑乃是上帝的代表,而南麓的西班牙儿童却被告知,法国皇帝是魔鬼的化身,而每杀死一个法国人都会让上帝感到高兴。
在这样一个狂热的国度里,几乎没有什么正规军与法军对抗。拿破仑的将领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内部还互相倾轧。拿破仑将马塞纳派往葡萄牙,同时又收回了约瑟夫国王的四个行省。当约瑟夫亲自赶到巴黎,要求皇帝收回成命时,皇帝却宣称:他的兄长是自愿放弃这四个行省的。他将每个省分别交由一位将军管理,另外又派了一位元帅作为最高统帅统辖四省。他之所以这样坚决地推行古罗马的军事统治制度,是因为他对家族皇室,尤其是他的兄弟们的统治颇感失望。激烈的战斗,再加上饥馑与疾病,马塞纳被迫撤军。愤怒的皇帝将他召回。
拿破仑最终认识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了吗?元帅们,军官们,特别是士兵们都在热切地企盼着他的到来。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却没有采取行动。他是害怕被那个疯狂的民族暗杀,还是怕像那次他驻扎在阿斯托加时,国内会出现什么阴谋?在他正要着眼于整个帝国的时候,难道他要再次被这个南部的小角落拖住后腿吗?对他来说,西班牙根本不算什么!他最终选择了自己早年的老战友马尔蒙,派他去结束这一切。
他的弟弟,另一个国王路易也无咎退位。此前,拿破仑先是收回了莱茵河左岸的全部荷兰领土,并且要求在剩余的王国领土上取消对法国的关税。更糟的是,严格限制荷兰人对英贸易的举措大大激怒了这个以经商和航海著称的民族。他曾经希望,他的兄弟们能在他们所统治的王国里控制和打击这种民族情绪,但他大大低估了民众感情的力量,以及那两位被迫戴上王冠的国王的荣誉感。而上述两种因素其实原本可以通过派遣军事总督的办法解决,毕竟军人不必像国王那样因为担心王位今后的传承问题而有所顾忌。
路易再也无法忍受皇帝的压制,他让位给了次子,自己则连夜逃出王国,下落不明。拿破仑的密探找遍了整个欧洲,终于在奥地利发现了他。拿破仑尽管十分恼火,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应该比弟弟负更多的责任。因此,他并不准备给弟弟什么惩罚,还给他派去了自己的御医,因为那位忧郁的国王是以生病为借口而让位的。拿破仑又写信告诉母亲,已经找到了路易,让她不要担心。但在信里他也写道:“他的行为只有用疾病来解释才合情合理。您亲爱的儿子拿破仑。”
在这位欧洲的独裁者所寄出的无数信函中,上面这封信的措辞颇为与众不同。因为他习惯于在书信中表达自己强烈的意志,这常常会吓得收信人浑身发抖。此时,那位逃亡的国王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格拉兹隐姓埋名,开始了平静的文学创作。他写了一部三卷本小说,题为“玛丽”或“爱情之烦恼”,里面描写了他那曾被皇帝横加干涉的爱情故事。约瑟夫也想步他的后尘,当他试图返回自己的宫殿隐居起来,而不想再做皇帝手中的傀儡国王时,他终于见识了皇帝的铁腕。拿破仑认为,与其让这位倾向民主的兄长在巴黎为所欲为,还不如让他做名义上的国王来得更安全。于是约瑟夫不得不重新过问战事,但他对此根本一窍不通,这又让皇帝更为恼火。
与此同时,家族中最轻狂的成员,热罗姆和波丽娜正耽溺于风流韵事。缪拉和卡洛丽娜则心怀叵测,成天耍阴谋。至于爱丽莎,她阅兵狩猎的事情更是频频见诸报端。对于她的所作所为,皇帝尚可容忍,但对她好出风头的个性却深恶痛绝。皇帝在信中告诫她:“托斯卡纳的女大公在做什么,欧洲根本没有人关心。”
此时,他还没有认识到家族里最危险的人对他的威胁。由于原瑞典国王和英国修好,所以拿破仑便迫使他把王位让给了他的一位叔父,并让其对英国宣战。这位忠心耿耿的新国王已经上了年纪,而且没有后代。他认为,再没有比选择皇帝的亲戚作为王位继承人更能取悦皇帝的了:于是,约瑟夫的连襟,曾在瑞典属地波美拉尼亚进行的战争中善待瑞典战俘的贝尔纳多特,在富歇的阴谋帮助下,突然出人意料地被选为瑞典王储。皇帝觉得很难拒绝让一位法国将军去做外国王位继承人的建议。所以尽管这个人曾在雾月政变中险些将拿破仑推翻,现在又成为拿破仑过去恋人的丈夫,拿破仑却无法去反对他。“是个好军人,”皇帝粗声粗气地说道,“但缺乏统治才干。一个老雅各宾党人,和其他雅各宾党人一样古怪,这种人恰恰是无法长久保持王位的……但我却不能去干涉,不为别的,仅仅为了对付英国,能把一位法国的将军捧上古斯塔夫王朝的宝座,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能甩开他,我很高兴。”
他真的如此放心吗?过去,他可总是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放在巴黎,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的呀!
贝尔纳多特胜利了!不久之后,他终于也将戴上一顶王冠,而且根本无须为此去感谢他所痛恨的波拿巴!于是,他用一种酸溜溜的得意口吻写信给他昔日的统帅,表示身为瑞典的王储他可以提供士兵和武器,但却要皇帝为此付钱。皇帝微微一笑,他知道这字里行间潜藏的意思,却根本不做答复,只是让人写信告诉贝尔纳多特,他从来不和国王的继承人通信。皇帝的这个宿敌永远都不会忘记这番奚落。不出两年,贝尔纳多特将会为此,也为过去的一切进行报复!
拿破仑目睹自己辛苦构建的帝国大厦正到处蹿起火苗,内心非常地苦涩。而这正是他对家族观念的偏执所引起的。他在亲信面前也并不隐瞒自己对亲属和贵族们的失望:“我原本就不该册封缪拉和我的兄弟们为国王。不过人总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也不应该把财产发还给逃亡贵族,而应该收归国有,然后给所有这些人只发放一点退休金就够了。我不喜欢那群旧制度的遗老,他们轻浮的态度和我严肃的个性格格不入。我自己从未碰过别人的财产,只取了一些无主的产业。我应该只任命省长和总督。还有我的元帅们,他们中也有一些人竟然在梦想着什么伟大和独立。”
如今,他才终于认识到做皇帝的危险了!他所有的麻烦都在于他要保住自己的王朝——这也就意味着,拿破仑的叛逆精神和天才思想(正是两者的结合造就了拿破仑的成功)从此要步入一条正统主义的中庸之路。他的烦恼同时也因为他的意志偶尔会变得软弱;在他坚强有力的时刻,他深信伟业和英明将永垂不朽,认为根本无须依靠血缘延续来达到流芳百世。啊,他的那些兄弟、妹夫和元帅们,那些借助于他的光环而显耀腾达的人们,在不久之后将会造成怎样的恶果!就在他的光芒黯淡下去之时,他们却不自量力,妄图用他们从拿破仑那里反射过来的余光残辉去照耀欧洲!
将自己的好运传给儿子[3],这是拿破仑内心深处最大的幻想。儿子诞生后,他举行了盛大的招待会,所有的名流贵宾纷纷前来祝贺。前来觐见的人中也包括奥地利驻法大使施瓦岑贝格夫妇。施瓦岑贝格曾为法奥联姻出力不少。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皇帝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圣甲虫胸针递给施瓦岑贝格夫人,并表示:“我是在古埃及法老王墓中发现这只胸针的。我一直把它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请您接收它: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从一个迷信的天纵奇才嘴里竟然冒出如此可怕的言语,平常的拿破仑根本不会表现出如此足以亵渎神灵的傲慢。他认为儿子的出生令他万事大吉,从此免于一切危险。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都必须好起来。护身符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他再也不需要它了。
以前他因为子息艰难而暂且将兄弟们册封为王作为替代,而如今,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降临人世,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相形之下,约瑟芬多年不孕的危害愈加明显。戎马倥偬,岁月蹉跎,太多的克制和自我否认,他做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让子嗣在他的体制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但这个男孩却来得太迟了!按照拿破仑的人生节拍,二十二岁时还只是个尉官,三十四岁便已当上了皇帝,四十四岁方才得子的确是太晚了。他极其迅速地消耗着自己的宝贵精力,人生道路已经延续不了几年了,他已经无法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真正接替他的位置了。

玛丽·路易丝与儿子
看,这是多么动人的景象:这个正在迅速衰老的男人,他把企盼已久的小家伙放在膝头抚弄,把自己的帽子戴在孩子头上;吃早饭时,他甚至允许孩子爬进书房去玩耍。若是当他正把一些小木棒摊在地板上,做着战争演练,计划着如何给西班牙的威灵顿以迎头痛击时,儿子又恰好被带到他这里——按照宫里的规矩,保姆不得跨过他房门的门槛——他便会亲自走到门口,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板上的木棒军队旁边,任凭他把整个“战场”搅得七零八落,他对儿子就像是对待自己一般的溺爱。而后,他会放声大笑,在镜子面前扮起鬼脸,将他那把征服欧洲的军刀,佩带在这个两岁孩子的身上。具有演员本能的拿破仑,此时已浑然不觉严肃和嬉戏的界限:就仿佛幻想变成了现实,而现实则变成了幻想。
他发觉,这个孩子“骄傲而又敏感,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我的儿子既结实又健康。他的嗓门、嘴巴和眼睛都很像我……希望他将来会有出息”。只有在写给他的前妻约瑟芬的信中,他才会使用如此小市民气而又单纯的言语。他坚持要她维持过去那种亲密的口吻,并对她在离婚后的信中一直称呼他为“陛下”感到不满:“你写给我的是封不近人情的信。我一直都是从前的我,我的感情依旧……我不想多说什么。请你先把我们二人的信比较一下吧。而后你就可以判断出,我们两人当中谁是更好的朋友,是你,还是我。”也许除了对那个他经常称作他的“妻子”的贝尔蒂埃外,他从未对别的活着的人说过如此率直坦诚的话。但是让他恼火的是,约瑟芬一直还是债台高筑。他认为,约瑟芬最好从她的三百万年薪里省下一半,“这样,十年后,你就可以给你的孙子们攒上一千五百万了……告诉我,现在你的身体又恢复了健康。听说,你现在健壮得就像一个好样的诺曼底农妇”。但是约瑟芬依然挥霍无度,他于是命令管理她财产的管家不得再给其付账,除非她的欠款都已经结清。
然而,他几乎再也没有看望过她,同时也疏远了其他昔日的女友,因为他对待婚姻的态度既像是个普通市民,又像个意大利人。而且,身为一国之君,他也愿意给他的臣民树立一个榜样。玛丽·路易丝倒是没有什么民族偏见,她那迟钝、脆弱而又随便的个性转眼之间就法国化了,所以夫妇二人相处得倒也颇为融洽。他经常抽时间陪她,当她学习骑马时,他便耐心地鞍前马后地跟着。拿破仑从来都不耐烦等人,而现在,当她用餐迟到时,他甚至也会等着她一起用餐。她并不怕他,她甚至顽皮地告诉她父亲的大使说,她感觉,拿破仑有一点点怕她。对法国皇帝而言,给维也纳的宫廷留下好印象是十分重要的。当他出于政治考虑需要在维也纳宣传妻子的幸福时,他把梅特涅带到了皇后那儿,让他亲眼看看皇后生活的美满。然后拿破仑便走开了,并把房门钥匙揣在兜里,一个小时以后才把两人放了出来,当时他还狡黠地笑着问梅特涅,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皇后很幸福了。
这些仅仅只是玩笑。但是在这个需要做出重要抉择的时期,拿破仑依然有这份闲情,表明他负担过重的内心有所放松。在那些日子里,玛丽·路易丝所做的唯一贡献就是,她的青春活力为他带来了一定的慰藉。
然而,婚姻并没有带来他所期望的政治局势的缓和。狡猾的奥地利,习惯于从联姻当中捞取好处,原本希望能够从法国得到几个省份作为聘礼,没想到却一无所获:弗兰西斯皇帝因为小个子的科西嘉人加于自己的屈辱,内心受着煎熬。因为若是关上皇宫大门,自己仔细琢磨一下,对于所有的人来说,这次通婚都是种耻辱,极大地伤害了皇室的尊严。为了让自己的正统思想获得一点安慰,他派人在托斯卡纳的旧档案中仔细搜寻拿破仑的祖先。等到和女婿再次会面时,他告诉拿破仑,他家族的谱系可以追溯到十一世纪的特雷维索。而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波拿巴却很巧妙地回答说:
“谢谢您,陛下,我宁愿做我家族的鲁道夫[4]。”
一个新贵皇帝竟如此出言不逊,着实刺痛了那位世袭君主的心。如果说不久后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奥地利皇帝需要做出决定,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自己的女婿,那么届时像上述那样的奚落就会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了。后来,拿破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却已为时过晚:“倘若我当时对那个笨蛋稍假颜色,好言奉承,我很可能会在莱比锡战场上给自己减少十万敌兵!”
然而,这位革命者却也会对那位正统帝王的某些作风赞不绝口。有一次,他看到妻子给她父亲写信时用的称呼是:“神圣的陛下,教皇祝福之皇帝”,他很认真地对这种用法大加褒奖。这时的他,私下里一定想起了亚历山大大帝,大帝曾宣称自己是主神朱庇特之子。
他的岳父,那位受教皇祝福的皇帝,因为教皇的问题,对拿破仑极为恼火。拿破仑不断加紧对教皇的控制,将他软禁在萨沃纳,为了逼教皇就范,他还撤走了教皇在罗马教教义方面的顾问,而且还拿走了他的文件。教会面临着分裂的危险。皇帝举行婚礼时就有十三位红衣主教没有到场,因为教皇拒不承认由费什宣布的拿破仑与约瑟芬的离婚有效。现在,他又派人把梵蒂冈的宗教档案箱搬到了巴黎,仿佛他真的已经把巴黎选作基督教的首都似的。他召开了一个会议,所有欧洲王国的主教都到会参加,他强颁谕令,取消教皇在与皇帝政见不同的情况下的神职人员任命权。最后,教皇也被迫在这道谕令上签了字。至少对于法国来说,这是有效的。
欧洲因为这个问题闹得沸沸扬扬,意见分歧很大。听说罗马教皇日子难过,俄国和波兰基本上感觉很高兴,而普鲁士和英国则感觉尚可以接受,当时最令人惊讶的是:意大利教皇属地的公民却宣布支持皇帝。这个小小的国度曾一度遭受统治者双重的剥削,现在却满怀感激地接受了《拿破仑法典》,接受了现代教育、理性的行政管理、积极有效的道路建设以及朋当沼泽地的排水工程。很早以前,这位革命之子曾将古罗马精神带回到巴黎,而如今,他又开始把巴黎新鲜的革命实践推广到罗马。就这样,拿破仑在两座名城之间架起了一座交流之桥。
这位被驱逐出教的皇帝千方百计地想要教皇受到惩罚。在刚吞并的荷兰,当他接见神职人员时,当着许多新教教徒的面,他责问那些主教:“你们信仰的是格利高里七世的宗教吗?我可不是。我所信奉的是耶稣基督的宗教。基督说过:把属于恺撒的东西交还给恺撒。按照这个教义,我也会把属于上帝的东西交还给上帝。我的权力乃是上天赐予!我手持尘世的利剑,并知道如何去使用它!这个皇位乃是上帝所设!并非是我自己把自己捧上了宝座,是上帝把我扶了上来!而你们这帮可怜鬼竟妄图顽抗?就因为罗马的神父把你们的君主驱逐出教,你们就不为他祈祷了吗?你们认为,我是那种会亲吻教皇脚趾的人吗?……懦夫们,你们得证明给我看,是耶稣基督确定教皇作为他的代表,并赋予他权力,让他将一位君王逐出教会的吗?……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在教务专约上签字吧!而您,省长先生,您应当采取措施,杜绝此类事件的再度发生!”
拿破仑有时竟会如此夸张地曲解自己内心的思想。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盛怒之下咆哮出来的东西,而他私下也一直瞧不起这类官腔。不过,当初他当着罗马教皇自行戴上了皇冠,这皇冠毕竟还是多了一层君权神授的色彩。顶着这样的皇冠的拿破仑是不是有些尴尬呢,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