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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传
1.4.21 21 腓力二世的幻想 “我一生中最大的蠢事” 约瑟夫制造困难 两名亲信的阴谋 宙斯大发雷霆 塔列朗的...
21 腓力二世的幻想 “我一生中最大的蠢事” 约瑟夫制造困难 两名亲信的阴谋 宙斯大发雷霆 塔列朗的微笑 沙皇的背弃 在马车里 罢黜教皇 第一次吃败仗 革出教门与获得胜利 再会波兰情人 战线拉长的危险 向对手袒露心声 “我想刺杀您” 这个德意志人不可战胜

这次会谈之后两个月,拿破仑站在马德里腓力二世的画像前。他已经仔细地看过王宫,匆匆走过美术馆的各个展厅,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位征服者的画像前,久久没有离开。他的随从们默不作声,因为皇帝仿佛在与画中的这位国王交谈。“在我的国家,太阳永不落。”——他可从未有过能够说这句话的幸运。建立这样庞大的帝国需要宗教裁判所吗?在进攻西班牙之际,他已取缔了这类机构。是他太仁慈了,还是太民主了?难道不是他在自己所统治的十几个国家里束缚民众自由,让他们顺从他这个独裁者吗?也许是他说得太多,写得太多。这位眼睛深不可测的腓力二世大概总是沉默不语。他看上去并不幸福。可是,谁又是幸福的?

一场灰暗无趣的战争把皇帝带到了这个国家的首都。以阴谋开始的西班牙事件造成了一系列恶果。皇帝在去年春天废除的国王和亲王们自然咎由自取,但是皇帝对民众的认识却是错误的。当西班牙人民为了捍卫他们的尊严而起义时,皇帝把他们看作浅薄之徒,“他们是堂吉诃德尊贵的同胞。愚昧,狂妄,残忍,懦弱,这就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僧侣和宗教裁判使人民变得愚昧无知……西班牙的军队跟阿拉伯的一样,只会躲在房子后面;他们的农民不比阿拉伯国家的强;僧侣无知而又生活放纵;他们的贵族堕落腐败,既无权势又无威望”。

这个错误的想法使他忽视了一点:今天他可以征服他们,但对他们的征服也只限于今天。明天,西班牙人民在英国的支持下——这里是英国最大的基地——重新开始在自己的家园里抵御外敌。谁又能阻挡得了他们!皇帝当时就已经跟身边的亲信说过这一点。他对樊尚这个早年的战友说: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蠢事!你能给我出个主意,让我摆脱这个困境吗?”

“您应该放弃这个国家,陛下!”

“你说得倒轻巧!你想想我的处境。我是一个篡权者。为了达到今天的地位,我必须拥有欧洲最好的头脑和最利的宝剑。为了保住我所得到的一切,每个人都必须对此坚信不疑。我的头脑和我的利剑的威望决不允许有所削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承认我的错误而撤出大军。你自己也能判断,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请给我一个好的建议!”

他确信自己犯了个错误,却又说无法更正和弥补;向老战友坦陈失误并征求其意见,这是年轻气盛的波拿巴还是渐渐衰老的拿破仑?难道不正是他八天内就击溃了腓特烈大帝著名的军队吗?但是在西班牙,他耗时八个月,却进展甚微。在那些能够养活他的军队的国家,在有道路有城镇的国家,他总是能够打胜仗。但是没有道路的地方,沙漠,波兰的草原,或是安达卢西亚的山区,就与他的速度格格不入,他的数学天赋难以找到用武之地。

在这种形势下,他那个当国王的哥哥非但不支持他,反而不断制造困难。约瑟夫想当一个西班牙人,用仁慈去赢得民心。兄弟间发生了好几次争执,弄得不欢而散。约瑟夫虽然贵为国王,却不得不逃跑,这件事已经让他有理由觉得自己成为笑柄;现在他又只能躲在发动进攻的皇帝的羽翼下,越发显得狼狈。但强硬的皇帝更有理由向他的老朋友罗德雷抱怨:

“约瑟夫想让西班牙人爱他,并让他们相信他对臣民的爱。国王的爱不应表现为温情,他应该让臣民敬畏……他写信给我,说要隐居到莫尔丰塔尼。在我无暇分身之际,他还要让我陷于困境……还说他宁愿终老山林,也不愿留在用非正义的流血换来的国土上……这是法国的敌人流的血!他如今是国王,是因为他想当国王;如果他愿意,当初他可以留在那不勒斯。阻拦我?我不需要家人……我的兄弟们不像我,不是法国人。但我是,只有我一个人是……荷兰国王也说什么要退隐。我们三人之中谁最合适去莫尔丰塔尼呢?是我。”

为什么他不与约瑟夫决裂?他眼前这位苏尔特将军是法军驻西班牙总司令,而且也许是众多将领中最受拿破仑赏识的将军。为什么不给苏尔特一顶王冠,像他给缪拉那样?“约瑟夫写信给我说,如果我认为有谁比他强的话,完全可以让他来当国王。那是当然的!但是,我之所以让约瑟夫当国王,并非因为我对他有很高的评价。如果论功行赏来册封国王,那我确实可以选另外一个人!但我需要家人来巩固我的王朝,因为这是我的体制!”

如今在马德里,拿破仑发布了几道命令来重建秩序。此事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欢迎,更别提有人喜爱了,反而受到英国的威胁和西班牙民众的痛恨。但是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十月份他写信给在魏玛的妻子时还说沙皇跳了舞,而他没有跳,因为“四十岁就是四十岁”。他还经常自嘲,说自己越来越胖。可是在圣诞节的夜晚,他在暴风雪中步行翻越瓜达拉玛山,仿佛他仍是当年在洛迪时的年轻将军。他击败了英军,但是因为道路泥泞而无法乘胜追击,正像他当年在弗里德兰无法追击俄军一样。看着敌军逃上军舰,他恨得咬牙切齿。他应该去追山里的另一支英军,使他的军队更加远离法国吗?当他在卡斯蒂利亚的中心地带扎营时,巴黎在说什么呢?

信使来到阿斯托加的军营。现在他可以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读其中一封信的时候,他突然怒火中烧,气得发抖。他一言不发,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个小时。连他的亲信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忽然下令参谋部全体回国,他自己把军队交给手下的将领,匆匆赶往巴亚多利德,从那里进入法国边境。

“腓力国王深不可测的目光确有其道理!”皇帝在回程的马车里思忖着,“我非但不应该在西班牙取缔审判异端的宗教裁判所,还应该在法国也建立这样的机制!在巴黎竟然有人搞阴谋活动,而且不是由敌人策动的!我之所以重用富歇和塔列朗这两人,是因为他们总是互相仇视,互相监视告发,但现在他们和解了,联手对付我!连缪拉也参与其中!”

这封促使他临时决定回国的警告信,是欧仁和莱蒂齐娅写来的。现在,年事已高的莱蒂齐娅不是在举行庆典时,而是在危险逼近时活跃起来。她是科西嘉人,要保护她的孩子们。塔列朗的阴谋进展如何,何时开始的,他只能猜测。至于塔列朗曾建议奥地利驻法大使,乘皇帝无暇分身之际即刻进攻法国,这一点拿破仑就不知道了,因为没有相关的文件。即使有,他这样伟大的主人又怎会拘捕两个地位如此之高的大臣呢?不知不觉中,权力从他手中溜走,掌握在这两人的手里,现在他们反过来把他作为敌人来对付。在回国的两周旅途中,他对这两个由他一手扶植的人越来越感到愤怒。

一回到巴黎,皇帝就召开国务会议。与会的有许多参议员和所有的大臣,皇帝想让他们成为他上演这出报复剧的观众。另外,两个主角也在场。拿破仑立刻向塔列朗发动攻击:“你是个窃贼,是个藐视一切礼法的无耻之徒!你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可以出卖!我对你恩宠有加,但你却背叛我!当初是你鼓动我进攻西班牙,如今也是你四处公开地指责我!当初也是你告诉我当甘公爵的下落,并唆使我对他采取严厉的刑罚!……我把被废除的西班牙王室成员交给你看管,你却跟他们狼狈为奸。今天,你认为整个西班牙事件是个错误,便厚颜无耻地说你一再告诫过我……你得把我交给你这个宫廷大臣的全部钥匙还给我……我可以把你像玻璃杯一样摔得粉碎,我有这个能力!但是你太让我鄙视了,我不屑于为你浪费精力!”

拿破仑骂了足足三十分钟。与会者听得目瞪口呆。塔列朗一言不发,鞠躬告退。“真遗憾啊,”他在外面碰到一个朋友时微笑着说,“这样一个大人物竟然如此没有教养!”而此时,皇帝又开始将矛头指向富歇,指责他没有引导公众舆论,反而支持皇帝的敌人。

举座皆惊。富歇也是深鞠一躬,但是没有告退,他留了下来。皇帝要求所有高层官员放弃言论自由,因为他们在此时仅仅是他思想的工具。他语带威胁地宣称,怀疑已是反叛的开端,持有异议则是不折不扣的反叛。此时的皇帝就是这样专制!

与此同时,整个巴黎都相信,这两个背叛者不是被放逐就是遭到监禁。但是两人都未被罢黜!富歇留任原职,因为他的位置无人能替。塔列朗嬉笑如常,继续出入宫廷,因为他担任的国家职位还保留着,被撤销的只是宫廷职务。他总是出现在星期日的宫廷招待会上,于是皇帝不得不经常见到他。当皇帝向他的邻座提问时,他总是抢着回答。总之,他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拉纳对他的评价:当人们同塔列朗交谈时,就算有人从背后踢他,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表情。过不多久,当庆典的灯光照亮杜伊勒利宫时,人们又见到他跛着脚,跟着他的主子从舞厅出来,然后一起走进书房,因为“他是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

有很多棘手的事情有待商榷。德意志已经觉醒,它在慢慢地有所行动,所有人都注视着奥地利。普鲁士国王像往常一样犹豫不决。一项来自马德里的命令把施泰因男爵驱逐出普鲁士。在蒂罗尔发生了与西班牙一样的兵变。奥地利重新与英国结成同盟,而且还与土耳其联合,进行第五次备战。因此,在奋力抵抗后,萨拉戈萨最终失守又有什么关系?西班牙的叛乱一日不平,法国大军就一日无法撤离。二十五万大军困在西班牙,又怎能对其他国家宣战呢?要不是出于这种形势,奥地利又怎敢重新拿起武器,与皇帝对抗呢?

只有俄国的威胁才能力挽狂澜!当俄国公使鲁缅采夫动身返回彼得堡时,皇帝赠予丰厚的礼物,并许下很多诺言。为了讨好沙皇,拿破仑答应撤离普鲁士。他请沙皇向惴惴不安的中欧宣布:俄法两国将结成联盟。

但是,亚历山大却犹豫不决。维也纳、巴黎和柏林都向他做出了保证,但他本人软弱多疑,屈从于国内的诸位大公,他们都仇恨拿破仑。不过,他又下不了决心完全倒向他们。维也纳方面想为某位大公迎娶沙皇妹妹的努力也毫无收获。沙皇决定保持中立。

皇帝因为朋友的背信弃义而受到的打击,比人们想象的更为严重。他给了对方过多的信任,结果他的自尊受到伤害,他所做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他走投无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征募军队。第二年的预备兵役提前征召,所需军饷用一切手段去筹措。因为西班牙事件,公债跌至原有面值的百分之七十八。奥地利方面则早就准备完毕,比他预计的早得多。四月,敌人已经开始进军的情报传来,手下在晚上十点将拿破仑从床上唤起。他下令,午夜时分即刻拔营出发。但全体人马在四个小时后才准备就绪,令他恼怒不已。

到达巴伐利亚时,他看出了奥地利军队进军中的错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一个在场的人这样描述道:“他两眼放光,眼神和举止间都流露出兴奋,嚷道:‘我逮住他们了!他们必败无疑!一个月后我就会攻占维也纳!’”他估计错了,实际上他只花了三个星期就再度进驻维也纳。他鼓励士兵们在四十个小时内行军一百多公里,并且在接连五场战役中击败敌军。后来,这五天被他称为他最出色的一次演习。在最后一天,仿佛是在驳斥他刀枪不入的神话,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脚,而且恰恰是阿喀琉斯的脚后跟部位。[22]在此以前,他的士兵们都相信他在战场上不会死伤,连他本人也几乎相信。

然后他继续前行,横穿德意志。他的马车外表并不起眼,但里面布置得很舒服,他可以在里面睡觉。白天他在马车里可以办公,处理政务,跟在杜伊勒利宫和军营里没什么区别。他第一个设计了在行进中减少摩擦的装置。虽然比不上我们现在的旅行速度,但是比前人快了很多。从德累斯顿到巴黎,他只花了五天时间。在马车里,有许多可以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报告、紧急公文和清单;后座顶棚上挂着一盏灯,用以照亮整个车厢。在他前面还挂着一张路程表,上面列着他必须经过的地名,注明了在何处可以更换马匹。当信使到达的时候,贝尔蒂埃或其他军官必须写下最为紧急的命令,马车在此时仍在不停地前行。之后,传令兵就策马赶往四方。

车夫座上独自坐着的是卢斯塔姆,他的前面有两名车夫赶着六匹快马。马车的周围总是簇拥着一大群骑着马的侍从、掌马官和轻骑兵。人马众多,道路立刻变得狭窄。白天,尘土飞扬,热气弥漫;夜晚则烟雾迷蒙。农民们挤在道旁,目瞪口呆地望着大队人马急速而去。他们坚信大人物拿破仑魔鬼附身。人们可从马车和随行人员的马蹄印看出他的去向。因为在行驶途中,他会扔很多纸团出来。他不仅把信封和废纸从车窗里扔出来,还把所有无用的报告小心地撕成碎片后扔出来。此外,所有报纸和那些他只在闲暇时浏览的书籍,也被扔到路上。

无论他在何处停靠,侍从们总为他准备好热水浴。如果是夜里两点(皇帝总说是早上两点),他就会口授到四点,然后睡到七点起来。他下马车后,四名轻骑兵会呈正方形站在他周围。他白天用小型望远镜观察战场时,他们也随着他移动。如果他需要用大型望远镜,那么侍从们的身体会被他当作支架。无论他停留多久,在作战期间,地图总是替他准备妥当,无论是在马车里、军营里或篝火旁。如果随从们不能及时用手指在地图上指出他想研究的地方,就会被拿破仑怒斥或推开,即便是贵为纳夏泰尔亲王的贝尔蒂埃也不例外。终其一生,他的地图无论何时何地都伴随着他。地图上面插满了彩色大头针。夜幕降临的时候,地图周围摆着二三十支蜡烛,中间摆着一副测量距离用的两脚规。这是他的圣坛,他在这里祈祷。这才是他这个无家的人真正的家。

现在他第二次未发一枪便占领了维也纳,住进了数年前住过的美泉宫的那几个房间。但是战争并未结束。

因为此时在他统治下的广阔帝国里发生的一切,对他极为不利,却使敌人蠢蠢欲动。西班牙传来不利的消息,欧仁则在意大利北部作战失利。由于此时缪拉该从那不勒斯出兵,因此拿破仑对教皇不再客气,就像当年霍亨斯陶芬家族所做的那样。四年前,在同一张写字桌边,他曾下令废除那不勒斯王室。如今,他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教皇。在不得不四处使用武力的情势下,他无法再顾及道德或政治后果。他发布这个危险的谕令,几乎只是为了将他在意大利的军队集合在一起。

当然也是出于恼怒。年初他在西班牙的时候,他就曾对罗马表示不满:“去年,教皇给各国君主寄送了圣烛,但是竟然很无耻地没有给我们寄。写信告诉罗马,说我们不要什么圣烛,我家族里的那三个国王也不要。告诉教皇,我每年圣烛节总是从我自己的神职人员那里得到圣烛。圣烛的价值并不在于紫袍等权力象征。阴间也有牧师,不比教皇差!我的神职人员所祝福过的圣烛与教皇赠送的一样神圣!我并不稀罕他的圣烛,我家族里的所有国王君主也都不准接受他的圣烛!”

他就这样像一个新教教徒或革命者那样,在与教皇的争斗中占了上风。当时拿破仑正在西班牙泥泞的道路上战斗。现在,他在美泉宫剥夺了教皇的世俗权力,让他谪居于梵蒂冈,发给他每年二百万的养老金。

皇帝身边有些人大为震惊,因为他们中很多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且距离圣灵降临节只有五天了。他难道不是在向上帝挑战吗?那些虔诚得几近迷信的人,他们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五天后,也就是在圣灵降临节,拿破仑将会第一次吃败仗。

人们可以认为阿斯珀恩和埃斯灵一战不分胜负,但绝不能说拿破仑打了胜仗。如果把多瑙河上的大桥倒塌称为巧合,那么其巧合的程度与拿破仑当年在洛迪、利沃里、马伦哥及其他很多日子里借助此类上帝的即兴创作取得胜利相似。在这次战斗中,他青年时代的一个战友拉纳元帅阵亡了。当他赶到垂死的元帅面前时,据说这个老战友的眼神和言语之中蕴含着对拿破仑的怨恨。当天晚上,他在饭菜前独自坐了很久,默默无语,不思饮食,也不想见任何人。

“被战胜了?可战胜的?”他沉思着,呆坐着。难道阿喀琉斯的脚后跟真的被击中了?那个射手难道比塔列朗射得更准?不,是我自己的错。让自己的大军暴露在敌军面前强行渡河,这太冒险了!拉纳说得对,他已经渡过一半了。巴黎在说些什么?怎么向巴黎通报此事?他心情烦躁地回到了美泉宫——敌人国土上一座庞大而空寂的宫殿。他的波兰情人!要是美丽的瓦莱夫斯卡在他身边该多好!她现在也独坐在一座波兰的宫殿里,思念着他。去年她想生个孩子的希望落空了。

他派人把她接来。

罗马传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就在拿破仑发出谕令罢黜教皇之时,教皇以牙还牙,即刻下令将拿破仑逐出教门。皇帝会为此吃惊吗?他对此付之一笑。他嘲笑天主教的中世纪作风。他,作为一名军人,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心中想道:

“难道这是对我当年在巴黎圣母院加冕时,从他手中拿过皇冠给自己戴上一事的报复?他本希望由他给我戴上的。什么是神圣的?耶稣是否存在过,这是令人怀疑的;能肯定的只是,人们可以利用他。但是,在这文明的时代,只有小孩和保姆才害怕被革出教门。雾月19日,以及在科西嘉,我不是曾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吗?这种闹剧只会给我带来好运!”

这些想法使他精神振奋。他开始准备向马希费尔德的敌军发动反攻。在瓦格兰姆,拿破仑再次获胜,就像他在过去的三十场战役中一样。虔诚的天主教徒查理大公,敌不过拿破仑这个被逐出教门的人。战斗进行了两天,一切都很顺利。这位总司令疲惫不堪,他让卢斯塔姆给他在战场就地铺下熊皮,在二十分钟后叫醒他。他一躺下就睡着了,过了二十分钟起来后,又是精神奕奕。战争宣告结束,应该商谈停战协议了。第二天,他在给妻子报捷的信中添了一句:“太阳把我晒黑了。”他已彻底恢复,心情很开朗。

他回到了美泉宫,他的波兰情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过去,曾经有多少美丽的女子穿过这里秘密的小门和僻静的房间,为哈布斯堡王室成员承欢侍宴!如今,这位来自地中海的冒险者,每晚派人把住在附近的伯爵夫人接入宫来,还关照仆从说,路不好走,小心翻车。两人第二次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在芬肯施泰因跟她暂时分手时,他曾向自己和她保证,他还会与她在一起,至于何时何地,则取决于世界史,而世界史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几个星期后,她感觉自己怀孕了。这一次她会给他带来期盼了十二年的礼物吗?他只有一个儿子。从此,田园诗般的爱情有了新的内容。8月15日的午夜时分,他躺在她的怀里等待着自己四十岁生日的到来,想着次日清早,在法国全境和他统治的各国境内,都将鸣钟庆祝他的寿辰(教皇与他关系融洽时,曾将这一天命名为拿破仑日)——多么美妙啊,第一个祝贺他生日的是这个年方二十的美人。他会的意、法两种语言,她都说不好,但她的眼神比言语更能传情。也许此时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当时他从埃及回国,在海上听天由命,英国海军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获他。如今的他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并不感觉比以前更幸福,因为他是“事物的天性”的奴隶。

他跟两年前在芬肯施泰因的时候也有所不同了。他不再是世界帝国的缔造者,不再是东西方各国国王争相顶礼膜拜的君主了,他现在必须保卫这个帝国,甚至对胜利也只能谨慎地利用。

在瓦格兰姆获胜之日,拿破仑获悉他的属下做了一件蠢事。“我很生气,你们竟然逮捕了教皇。这件事简直愚蠢之至!你们应该逮捕红衣主教,而让教皇在罗马过安稳日子。”他曾讥讽过“逐出教门”的象征意义,因为那只是一句空话,虚无缥缈,法国的主教们最终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作为政治家,他马上感觉到逮捕和驱逐教皇的严重性。这个愚蠢的行为将陷他于不义,因为一个被流放的教皇在道义上要比一个流放别人的教皇更为强大。

此外还有来自西班牙的信件,说英国已经弥补损失,恢复了实力。在丛林中,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西班牙人与英国联合,展开了更加顽强的抵抗。与此同时,从巴黎传来消息说,富歇越权行事,到处召集国民自卫队,显然想在法国掀起害怕英国的恐慌情绪,煽动新兵的不满。

拿破仑处境困难而又危急,他的行动半径越大,困难和危险也越大!从罗马和巴黎送来的紧急公函写于一周以前,而来自西班牙的则有十六天之久。他在美泉宫发布的新命令送达巴亚多利德时,那儿的局势可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他能以光的速度把命令发至前线的话,他完全可以在这个屋子里统治世界!现在他必须加紧谈判。在英国和匈牙利的鼓动下,奥地利几周来一直故意拖延谈判。当胜利者要求奥地利割让拥有九百万人口的三分之一国土时,遭到了拒绝;现在他不得不采用其他手段。他以旧式外交所难以理解的坦率,在一次长谈中——这次拿破仑与维也纳的巴布纳伯爵谈了七小时之久——向对手说明了自己的困境:

“阿斯珀恩一战的失败,责任在我自己,我为此受到了惩罚,但士兵们的信心丝毫没有动摇。”接着,他概述了自己在战场上的战术:“我也要告诉您贵军常犯的错误……你们在开战前一天制订作战计划,对对手的行动一无所知,只了解己方的地形。而我呢,在作战前从不发布命令,在夜里会分外小心……天刚亮我就派人侦察,只要心中还没谱,决不分散兵力……然后我冲向敌人,根据地形开展攻击。您认为我使用大炮造成大量伤亡,说得没错。但是我该怎么做?我的士兵异常疲惫,他们渴望和平。所以我必须尽量避免白刃战,而比以往更多地使用枪炮。”

之后,他又谈到了盟国的情况:“如今,我可以信赖沙皇,但谁能向我保证这种情况会维持下去?我早就知道普鲁士在你们和我之间摇摆不定。”说着说着,拿破仑突然同意割地要求的数量可以减半,取消了他的大臣当初提出的方案,并提议建立法、奥同盟。他这么做实在是逼于无奈,因为他必须返回巴黎。于是他提出了新的谈判基础:奥地利割让部分土地给莱茵联邦,再割让部分土地给俄罗斯,通往巴尔干的通路听凭拿破仑使用。谈判又持续了好几周。尽管拿破仑有些焦躁不安,但只要看到他的波兰情人那双美丽的眼睛,心情便会得到缓解。

十月,他在美泉宫举行大规模阅兵仪式。一个年轻人挤了进来,因为举止异常而遭到拘捕。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柄厨房用刀和一幅画像,画像上是一个年轻女子。在守卫室审讯时,他拒绝做出任何坦白,说只有见到皇帝才肯作答。于是这个十八岁的金发青年立即被带去见皇帝。他神情严肃,一脸坦率,勇敢而又不失礼貌。他名叫弗里德里希·斯塔普斯,是一个新教牧师的儿子。拿破仑用法语向他问话,拉普充当翻译。

“是的,我想刺杀您。”

“你真是疯了,年轻人,要不就是病了。”

“我既没有疯也没有病,我一切正常。”

“那你为什么要刺杀我?”

“因为您在毁灭我的祖国。”

“你的祖国?”

“我的,以及所有德意志人的祖国。”

“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指使我。我的良心告诉我,杀了您可以为德意志、为欧洲做出贡献。”

“你以前见过我吗?”

“在埃尔富特。那时我认为,您不会再发动任何战争了。那时,我是您最忠实的崇拜者。”

皇帝召来了医生,希望医生说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医生替他检查并进行询问——这个年轻人一切正常。

“您看,我跟您说了,我一切正常!”

皇帝开始感到不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审问。他不忍将这个坦率勇敢的年轻人处死。他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这里,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党派成员,不是一个想摧毁一项原则的阴谋家,也不是一个理论家,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德意志派出了这个手持厨刀的布鲁图来对付他。

“你过于偏激。你毁了你的家庭。你应该请求我的原谅,并承认自己悔不当初,那么我就饶你不死!”拿破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至少没有对一个谋杀犯这样说过话。但这个年轻人不为所动。难道拿破仑失去了感染力?

“我不需要您的原谅!而且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是遗憾我没有成功。”

这时皇帝怒了:“见鬼了!难道犯罪对你而言根本不算一回事?”

“刺杀您并不是犯罪,而是一项功绩!”年轻人说道,仍然彬彬有礼,很有教养。

“这是谁的画像?”

“是我所爱的女孩。”

“她会赞成你的冒险行为吗?”

“她会遗憾,我没有获得成功。因为她跟我一样仇恨您。”

“多么漂亮的女孩,”皇帝看着手中的画像,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要输给这个年轻人?不,我要挽救他,我要宽恕他。就算他仇恨我,又于我何损呢?”他再次望着斯塔普斯,手中握着他的那卷画像,说道:“如果我宽恕你的话,这个姑娘会高兴吗?”

年轻人睁大了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坚定地回答道:

“就算这样,我总有一天还是要杀死您!”

皇帝转过身去,让人把年轻人押走。然后他跟在场的香巴尼谈了许久关于光明会[23]的事。突然,他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

“必须缔结和约。你马上回城,召见奥地利人。在主要问题上,我们差不多已达成一致,只是战争赔款数额还有争议,相差五千万。把我们的赔款要求减半,了结此事。我对最后那份草案比较满意。你补充一些你认为比较合适的条款。我很信任你,请你马上缔结和约。”

这个年轻人给他的触动非常强烈。虽然谈不上惊骇,但说成警告却过于温和。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谈判进行了三个月后,皇帝让他的大臣负责讲和事宜,只是为了省下一天的时间!同时,他让人再次审讯斯塔普斯,但是这个狂热分子却仍不改口。第二天清晨六点,他的大臣带回了前夜谈妥的协议。皇帝将和约握在手中,很是满意,赞赏了他的大臣。

也是在这一天早晨,刺客被枪决。

军队开拔前,皇帝又谈起了这个话题:“这真是史无前例啊!一个年轻的德意志人,新教教徒,受过良好的教育,却犯下如此的罪行!他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回答是:他面对枪口喊道:“自由万岁!杀死暴君!”皇帝听后沉默不语。

然后,他下令把那把德意志厨刀带回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