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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传
1.4.18 18 “陛下,您的弟弟吕西安来了!” 政治与尊严 科西嘉人 长久的妒意 步步紧逼 愈来愈焦躁 “我可...
18 “陛下,您的弟弟吕西安来了!” 政治与尊严 科西嘉人 长久的妒意 步步紧逼 愈来愈焦躁 “我可不要悲剧!” 真正的目的 供选择的王冠 “我会活到九十岁”后代 伟大的一幕 兄弟间的仇视 地毯

吕西安此时已三十出头。在十二月的某个晚上,他来到曼图亚宫,心情忐忑不安,因为哥哥的召见引起了他的恐惧,他担心会被逮捕。房间里烛光耀眼,他进去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他听到卢斯塔姆轻声说:“陛下,您的弟弟吕西安来了!”

可是,拿破仑坐在一张完全被一幅欧洲地图覆盖住的大圆桌前,没有对仆人的禀报做出反应。吕西安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地图。皇帝左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把彩色的大头针插到地图上,用以标明师团或集团军的位置。吕西安已好几年未见这位兄长了,而拿破仑这些年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吕西安都不敢肯定,眼前这位就是皇帝。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终于,皇帝从地图前直起身,打了个哈欠,将背部靠在椅子上挠痒,又拿起身旁的小钟用力摇了一下。此时,吕西安才向前迈了几步。

“陛下,是我,吕西安。”

皇帝很快站起身,遣退仆人,虽有些不自然,却还是亲热地牵住弟弟的手。吕西安觉得应该拥抱他,他没有拒绝,却漠然地站着不动,似乎对这种亲密已不习惯。然后,拿破仑再次拉住弟弟的手,把他轻轻地往后推了一点,以便更好地打量他:

“真的是你吗?你好吗?家里人都好吗?什么时候离开罗马的?一路顺利吗?教皇呢?他怎么样?他喜欢你吗?”

吕西安察觉到这一连串问题背后的尴尬。他一一回答,并说看到哥哥身体健康,他感到很高兴。

“是的,我挺好的。”他轻轻拍着小肚子说,“我胖了,而且担心自己会越来越胖。”接着,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吕西安,吸了一下鼻烟,继续说:“你呢?知道吗,你长得很好看。以前你太瘦了,现在我觉得你几乎算得上英俊。”

“陛下可真爱开玩笑。”

“不,这是真话。我们还是坐下聊聊吧。”他们隔着地图,面对面地坐下。皇帝摆弄着彩色大头针,吕西安则等着他开口。最终还是他先开口,说:“陛下。”此时皇帝张开手推倒所有彩色大头针,说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吕西安希望能够得到兄长的原谅。

“你是否可以得到我的原谅,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吕西安表示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这无损于自己的尊严。

“很好,不过,什么才是与你的尊严相称的呢?”

吕西安提到了天性与宗教。

“那政治呢,先生,政治与你毫不相干吗?”

吕西安否认了,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已不过问政治。

“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完全可以像你的兄弟们一样当国王。”

“陛下,我妻子的尊严,我子女的地位……”

“你总是提起你的妻子。但是你很清楚,她从来都不是你的妻子,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承认她。”

“唉,陛下!”

“不,永远都不,就算天塌下来!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可以原谅你的过错。但是对于她,我只送上我的诅咒!”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责骂,直到吕西安苦笑着插嘴说:

“陛下,请您克制一下!有句谚语说得好:望弥撒的行列千变万化,可是圣灵常在。”吕西安把这句话译成了法语。当皇帝继续说弟弟的妻子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时,吕西安有些愠怒。于是皇帝稍稍做了让步,承认有些话可能是造谣中伤,但他还是不会承认她。此外,基本法中有一条与《萨利法典》相同的内容:皇帝家族成员的婚姻,如果没有皇帝的认可,被视为无效。但是吕西安提醒他,他结婚的日期是在他称帝以前。拿破仑答道:“是的,但是这部法典正是因为你的缘故而颁布的!”对这个拿破仑式的逻辑,吕西安禁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我知道你和你的妻子,以及我的敌人们对此事的议论。我的敌人是你唯一的朋友。但是没有一个善良的法国人会认为你是对的……如果你想重新赢得公众的支持,那就像热罗姆那样,拥护我的事业。”

本来,吕西安因为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皇帝的手里,曾发誓保持克制,但现在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而且之后再也没有坐下:

“陛下您搞错了!如果您的朝臣赞同您以这种态度来报答我过去为您的效劳,这只是出于他们的职责而已。在我这方面而言,我的仆从们也会觉得我是对的!”听到这里,拿破仑眉头紧锁,两眼闪光,鼻翼颤动:“这是我们家族的人狂怒的标志!”但吕西安不予理睬,继续说道:“国家应当如何感激我?国家欠了我多少?它应当把我看作是拯救国家的恩人……我自豪地认为,法国将把我置于跟您一样高的地位,而不是与热罗姆相提并论!不,陛下,公众舆论要远比所有的帝王都强大。无论朝臣说什么,舆论都会将每个人放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现在拿破仑平静下来了。他没有像吕西安所担心的那样暴跳如雷。他尽力克制自己,平静地说道:

“塔列朗是对的。你谈问题的时候总是带有政治俱乐部的狂热。公民,我告诉你,这样的口才早已过时了。我完全清楚,你在雾月19日帮了我的大忙,但如果说是你救了我,还缺少证据。我记得很清楚,我为了拯救法国,要求权力的统一,你却表示反对;我和约瑟夫花了半夜的工夫,就是为了说服你在讨论这些问题时保持沉默……最终我们取得了胜利,可是你在此后反对我个人的晋升,这就使得我不再需要向你答谢。

“可是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当你在圣克卢宫搭救我的时候,你自己不是也身处险境吗?我派了掷弹兵把你从谋杀者的阴谋里营救出来。而你,一个不义的弟弟,一个堕落的弟弟,如果想让议会通过决议,宣布我被剥夺权力的话,难道我会蠢到束手就擒吗?我不是拥有众多的拥护者吗?他们会与上帝一起捍卫我这个注定要戴上诸多王冠的人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谈起了那几天的事,谈起了曾帮助过他的科西嘉人。突然,他与弟弟亲密起来,谈起了他的将军们和他们的忠心,谈起了兄弟们因为持不同观点而引起的政治冲突,并且表示他的观点总是正确的。最后他停了下来,改变了话题:

“不过我想够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就像你雾月19日那个伟大的日子。不过我找你来并不是想做报告。”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听着,吕西安,请你仔细斟酌我说的话。我们都不要激动……我大权在握,以至于我不再想发脾气。你是怀着信任来见我的。科西嘉人的热情好客不会被法兰西人的皇帝所破坏。我们的先人和同胞的这项美德能保证你绝对安全。”皇帝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过了良久,他又集中精神走向吕西安,紧紧抓住他的手说:

“这里就我们俩,不是吗?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会听到我们讲的话。在你的婚姻上,我确实不对……因为我了解你的执拗,知道你的自尊——因为你要知道,这一切无非是自尊,它被看作美德,就好像我们君主总爱把自己的欲望称为政治一样——我本不该干涉你们的结合……人们在我面前诋毁你的妻子。虽然也有些人敢于说她的优点,特别是我们的妈妈。她很喜欢你的妻子,因为她说,她使你幸福,而且也是个好母亲……勒布伦甚至对她赞不绝口,以至于约瑟芬觉得,他一定是爱上她了……我觉得我妻子很有意思,她的脾气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大。不过,在我面前她从不表现出来。其实,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妻子,可是我还是讨厌她,因为你对她的钟情夺走了我兄弟之中最为能干的那个。不过,她的容颜会日渐衰老,你会失望的。那时你会重返政治生活,会反对我的政策,那么我就不得不采取措施来对付你。因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站在我这一边,那么欧洲对我们两人来说就太小了!”

“您在取笑我。”

“不,我是认真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今天是你最容易做决定的时候!你不要感到惊奇:我的家庭政策已经有所改变,你很快便能看到这一点。你的子女,我过去很排斥,现在对我大有用处。但是他们必须得到朝廷的承认。如果一项婚姻得不到承认,那这项婚姻的孩子也无法得到皇位继承权。请你告诉我,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吕西安建议他,只需通过议会决议,便能使孩子们获得继承权。

“我知道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我不该做。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公众舆论一直都有。家庭、朝廷、法国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会怎么说呢?这样的出尔反尔,这对我的危害会比我打了败仗还要严重。”

吕西安说,他不可能为他在拿破仑登基前就缔结下的婚姻请求谅解:“陛下,如果您答应我的请求,我将成为您最忠实的仆人。我这一生都将感恩图报!”

吕西安说了很久,其间拿破仑不停地从烟丝罐里取鼻烟丝,却吸了三分之一都不到。他显得很神经质。在吕西安看来,他被触动了,显得十分慌乱,以至于最后狼狈地嚷了起来:“天哪,你逼得好紧,而我很脆弱。但我还没有脆弱到让议会做出你要的那个决议。我不会承认你妻子的!”

吕西安完全不知所措了。他激动地说:“陛下,您到底要我怎样?”

“我要怎样?很简单,跟你妻子离婚!”

“可是您一直都说我并未结婚,离婚之事又从何说起?”

“这我早就料到了……你认为我要你离婚的目的何在呢?很明显,我打算承认你的婚姻,但不承认你的妻子。离婚对你的孩子有很大的好处。快宣布婚姻无效,跟她离婚,就像你过去一直拒绝做,而我坚持要让你做的那样。”

“这对我和我的子女将是莫大的耻辱,我绝不答应!”

“凭你的才智,难道看不出我先前的建议与现在的建议存在分别吗?照以前的建议,你的婚姻会被宣布无效,那么你的子女就是私生子!”

吕西安指出了他子女的王位继承权和他们的民权之间的差别:“您可以分封王位给您所想给的人,陛下,因为那是您用剑赢得的。但任何人都不能夺走我子女对我们的父亲夏尔·波拿巴那微薄家产的继承权,因为不论按照教会还是按照法律,他们与其他人一样合法。教皇甚至将其母亲的名字为我的一个女儿起名!”

“请不要激动!……我想要你离婚,这就意味着承认你的婚姻……我也不逼迫你真的跟你的妻子分离。如果她能为我的政策、为法兰西的利益做出牺牲的话,我会按她的功绩赐予荣誉。我甚至可以亲自去探访她。不过如果她拒绝的话,你们两人就会遭到谴责,因为你们为了一己之私而牺牲了子女的大好前程。你们死后,他们也会咒骂你们!”

吕西安显得很激动。拿破仑继续说:

“现在的你真是无可救药,总是把一切看成悲剧。我可不要悲剧,你应该明白!好好想想吧。”

吕西安再次强调他的尊严,并且几次想要告辞。皇帝又提起王位的分配。他暂时把意大利封给欧仁,其实他更想把它赐给吕西安。他还抱怨奥坦丝,说家里每个人都满腹牢骚。“在看待名利方面,波丽娜是最理智的一个,因为她是时尚的王后,而且她越来越漂亮了。约瑟芬老了,很担心离婚。”

吕西安安静地听着,拿破仑继续往下讲,仿佛在闲聊:

“你想想,每逢消化不良她就会哭,以为那些要我离婚再娶的人给她下了毒,真是可鄙。但我最终还是会离婚。我本该早点做这件事,那样的话我的孩子已经很大了。你应该知道,”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我和她没有孩子,所有人都以为问题在我,其实不是。我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有两个肯定是我的。”他提到了莱昂的母亲,不过没有提她的名字,还令人惊讶地提到了那位波兰的伯爵夫人:“这是个迷人的女子,一个天使……你笑了,因为你看到我一副坠入爱河的样子?是的,我在恋爱,但我一直未忘记我的政治。它要求我娶个公主。从个人愿望来说,我当然更愿意让我所爱的女人戴上后冠,但我不能那么做。在对待你的妻子方面,你也应该以政治为重!”

“陛下,如果我的妻子只是我的情人的话,我可以照您所说的那样做。”

皇帝此刻越来越激动,声称要坚决离婚。他后悔没有把巴伐利亚的公主留给自己,而是把她嫁给了欧仁,欧仁不在乎她。之后拿破仑又说,他早该把吕西安的女儿许配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或者许配给另外某个亲王甚至皇帝……你必须比我先离婚,或者我们同时离婚,这样人们对我的离婚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关注和议论。长期以来你一直固执地拒绝离婚,因此你离婚的话肯定会引起大家更多的注意。请你帮我这个忙!你应该这样做!”

吕西安用一种令拿破仑吃惊的眼光盯着他。后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为什么不呢?”吕西安对这个无理的要求付之一笑。皇帝有些尴尬,不过并不让步。他忽然称弟弟为“亲爱的议长”,因为吕西安曾经是五百人院的议长。他又以强调的语气补充说:“我们必须等价交换,互助互利,而且这一次我不会不知感恩!”

吕西安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并非没有甜蜜的梦幻之中”,以至于他一度没有听到拿破仑说了些什么。接着,皇帝悄悄地向他承认,他希望吕西安离婚,是想减少公众舆论对他本人离婚的关注。吕西安以尽可能委婉的方式提出自己的有利条件,他说自己的妻子还年轻,有生育能力。拿破仑并没有生气,说道:“我不是让人通知你了吗?你的妻子——没错,你的妻子——将成为巴马女公爵,你们的长子可以继承她的封号,但没有你作为法国亲王的继承权。因为这只是我准备提升你的第一步,以后的情况会更好:我可以给你一顶独立的王冠。”

听到“独立”一词,吕西安不禁笑了,因为他想到了兄弟们所扮演的角色。拿破仑注意到了弟弟脸上的这个表情。

“是的,独立的。因为你知道如何进行统治……你需要做的只是选择!”拿破仑两眼发光,用手猛烈地拍击着桌上那张巨大的地图。“我并不是信口雌黄。这一切都属于我,或者很快将属于我。现在我就可以发号施令。你想要那不勒斯?我会把它从约瑟夫手里拿过来……想要意大利?这是我皇冠上最美丽的明珠。欧仁只是那里的总督。他希望能当上国王,如果他比我活得长久,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会失望:我会活到九十岁,因为我需要时间来完全巩固我的帝国!而且,我与他母亲离婚后,他也不适合留在意大利。你想要西班牙?你难道没有看到,因为你所喜欢的波旁王朝的错误,它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吗?你曾经担任过那里的公使,难道你不想做那里的国王吗?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你比我先离婚,那么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吕西安为拿破仑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呆住了,最后他说:“就算您美丽的法兰西,陛下,也无法诱使我离婚。此外……”他犹豫了一下,而皇帝已经猜出了他的想法,以干巴巴的语调,并且“带着一种吕西安从未见过的傲慢的神情”说道:

“难道你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要比拥有众多王国的我更为安全吗?……难道你认为你的朋友教皇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如果我想对付你的话?”在反复威逼利诱后,他郑重地说道:“请你确信一点:离婚的话你会应有尽有,不离婚的话你将一无所有!”

吕西安瞥了一眼房门,似乎是想鼓励皇帝允许他告辞。但是皇帝却拉着他的手,以“一种并不明确的口吻和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说:

“如果离婚的话,你不是除了我以外的唯一一个。约瑟夫也等着我离婚,因为他也想离婚。朱莉夫人除了生女孩外什么都不会,可是我要的是男孩!女孩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缔结联盟。此外,你对我说过,你的长女已经十四岁了,正是合适的年龄。你不是想把她送到我们妈妈身边去吗?我可能会把她从妈妈那里要过来。你不会担心你那被宠坏了的孩子受委屈吧?你告诉她,我们会成为好朋友,而且我不会把她当作小孩一样来拧她的耳朵……我需要更多的侄子侄女!离婚后的约瑟芬,奥坦丝子女的外婆,将是我合法的子女和养子们的敌人。”之后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不,一定得这样。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来削弱路易和奥坦丝子女的势力。”

然后,他又谈起自己的非婚生子女,说想要认领他们,还谈到了具体细节。突然,他喊道:“难道你认为,我没有力量使我的非婚生子合法化?路易十四曾宣布他双重通奸所生的私生子们为王位继承人。”当他重新提起约瑟夫离婚的话题,吕西安对此表示怀疑时,拿破仑高兴地搓着双手说:

“是的,是的!约瑟夫和你将要离婚!我们三个都将离婚,然后在同一天再娶!”他又讲了很多开心的事。突然,他又说:“可是你变得很严肃了,别人会以为你是古代的智者!你应该在我这里待上三天。我会让人在我的卧室隔壁为你搭张床!”

他一再邀请,吕西安不得不托词说有个孩子生病了。他害怕二哥的引诱。

“你想取得妻子谅解吗?那么我得跟我的友谊计划说再见了!”

吕西安强调,他的妻子因为皇帝不喜欢她而感到很痛苦。他担心她有一天会受不了这种焦虑和不安。

“真的吗?那我感到遗憾。不过你要当心,她可不能还没离婚就死!那样我就无法使她的子女合法化了!”

吕西安假装说,他会考虑拿破仑今天的建议。

“那好。既然你决意要走,那就请回吧!但别忘了你的诺言!”拿破仑与吕西安握手告别,并把脸颊凑过去让他亲吻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多少真诚的手足之情。吕西安走了,当他走到前厅时,听到皇帝喊道:“梅内瓦尔!”

吕西安加快了脚步,因为他又像来的时候那样担心被囚禁。

没有任何人,不管是诗人还是历史学家,曾对拿破仑做过比这更生动的描述。他弟弟吕西安的记录显然更为忠实。那晚,皇帝进退维谷,他需要有人帮助。这个人他不能逼迫,而且在某些方面与他不相上下。在吕西安的笔下,拿破仑的性格非常鲜明,他就在我们眼前自我表演。

为了说服对手,他极尽诱惑之能事。每一个步骤都经过周密的考虑,用以打动对方的野心。在接待他时,拿破仑先是在地图前思考欧洲事务,接着问候他,然后吓唬他,接着又恢复亲密;在谈论吕西安的妻子——他们争执的焦点——时,拿破仑先是诋毁她,继而赞扬她;他使用雅各宾派的词汇,称弟弟为“公民”,掀起一个又一个感情的波澜;他又提起科西嘉和他们共同的种族,用带有讽刺意味的口气提出挑战说,欧洲对他们两个太小了,之后又提到妈妈、波丽娜、约瑟夫和路易,都是足以唤起孩提时期记忆的名字。他就这样在吕西安身上撒下了感情的网。

可是——令人惊异的是——我们又看到他天性的流露、跳动的心和闪烁的思维。他的想象和激情再一次难以自制。虽然弟弟是他公开的对手,但他向大弟袒露心事,提起约瑟芬和波兰伯爵夫人,提起继子继女和他的将军们,谈起自己的过错和宏伟的新计划。为什么?

因为吕西安像塔列朗一样富有才智,虽是他对手,但也是他弟弟,因而在家族观念甚强的拿破仑眼里是值得信赖的。他诚挚地挽留吕西安留宿几夜,以便与他恳谈,一起把问题解决。但吕西安坚持要走,并不是因为他非走不可,只是因为他不想屈从于这个天才的皇帝。他们兄弟之间存在着潜在的竞争,他们的会面并不是为了爱情或离婚,也不是为了荣誉或王位,而涉及的是灵魂最深处的自尊。与七年前一样,今天弟弟也不愿听从兄长。吕西安心里至今仍认为,他可以比拿破仑做得更好。

但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兄长。他报告时的每一句话,都表达出心中既爱又恨的心情。因此他拒不让步。重提雾月19日的旧事,他们再一次认为自己有道理。身为精明的现实主义者,他们说着法兰西的伟大和安全这些陈词滥调,而其实全是他们的私欲而已。我们仿佛看见他们是在民众面前演讲而不是单独在一座异国的宫殿里促膝夜谈(“这里就我们俩,不是吗?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会听到我们讲的话”)。谈话期间,他们周围巨大的枝形烛灯渐渐变暗,最后几乎要燃尽了。

拿破仑贵为西方皇帝,不仅富有四海,拥有无数王冠,而且思维敏捷,想象丰富。但是他也陷入命运的旋涡之中,是个可怜的人。他编织一切,终于作茧自缚!他拥有无边的权力,可谓无所不能,却又成为那难以捉摸的公众舆论的奴隶,不能与弟弟和解,不能承认自己的孩子,不允许娶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个大权在握的人只能用嗟叹来表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足够强大,可以做任何事,却又不敢做。兄弟俩阔别多年,今日重逢,分外喜悦。要是弟弟能为哥哥进行管理,这是多好的事啊!如果吕西安愿意留宿,哪怕只有三天,他们也可以达成谅解。“天哪,你逼得好紧,而我很脆弱。”

这个晚上,皇帝任其弟弟选择欧洲的任何一个王位时,弟弟不是提到了他们的父亲,一个住在偏远小岛上的落魄贵族夏尔·波拿巴的遗产吗?这个从来不愿意别人提起他是个外国人的法国皇帝,不是突然又把科西嘉人的祖先和神祇搬了出来,让他们来保护吕西安这个敌对阵营的谈判者吗?这次曼图亚宫里的炉边夜谈不是又一个传奇吗?是的,这是用这位个头小小的科西嘉少尉的生命之线编织而成的传奇。它最初是一条编织而成的带子,他在身后拉曳、缠绕、连接,搭配颜色和图案,织成一块地毯,上面代表着国家和王位、海洋和人口的图案愈来愈大。

整幅画卷以最自然的方式编织而成。没有奇迹,只是依靠天赋的运用,他才成为人类的主宰。今晚,他想再多赢得一个人。虽然他想活到九十岁,但时间紧迫,他不能容忍兄弟们只生女孩,或是跟他们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如他所愿而生的侄子们你争我斗令他不满,他就必须有新的侄子们与之抗衡。如果有谁的妻子忧郁而死,那也应该等到离了婚再死。如果他和兄弟们最终离弃他们只会生女儿或是不能生育的妻子,他们就会在离婚当天再娶,于是一切归于正常。啊,这个站在巨大地图前的小个子魔术师最终将多么得意地搓着手啊!如果他把所有国家像蝴蝶标本一样钉上大头针,把它们纳入自己的收藏品中,那么灯火就已燃尽,而明天将暗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