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里灯光辉映。波兰拥有美丽的珠宝和美丽的女人。这是令人难忘的一个夜晚。在这个夜晚，在这座位于华沙的旧王宫里，人们试图向这位法国人的皇帝展示他们是怎样的一个民族。他会赞赏波兰的民族舞蹈、音乐和美女吗？那些斯拉夫女子的诱人秋波能令他心驰神往吗？那些谄媚的言辞、报纸上对他的崇拜之词，会让他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吗？在乐天派看来，这所有的一切决定着这个民族的命运。他穿过贵宾的行列，愉快地与人们交谈。现在他站在大厅的一角，一边跟别人攀谈，一边注视着那些跳舞的女人。他正在想念巴黎，七年来他每一年的一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忘记了继续谈话。成百双眼睛都随着这个猎人的目光转移。谁是这个猎人的猎物呢？过了片刻，他走近一群宾客，逐一询问姓名，然后带着一种在公开场合少有的礼貌，用目光和微笑从这群人中将他中意的那个女子请了出来。这是一个温柔的金发美人，娇小玲珑，蓝汪汪的眼睛透出她温和的性情，年方十八。她比别的贵妇打扮得简单，举止文静优雅。皇帝与她跳了一支舞，称赞她舞姿优美，声音动听。她那结结巴巴的法语也让他觉得别具魅力。当她微笑着，心中恍恍惚惚的时候，宫中已传遍了她的芳名：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而拿破仑当时几乎还未记住这个名字。

她是谁？随后拿破仑就问他的好友迪罗克。她出身贫寒，因此不得不嫁给一个富有却年事已高的伯爵。他最小的孙女都比她大十岁。

“我的眼里只有你，”第二天清早他便写信给这位伯爵夫人，“我只欣赏和喜欢你。请你尽快给我回信，以浇熄我心中燃起的爱火。——N。”但是，没有回信，也没有什么消息，迪罗克一无所获地回来了。皇帝愣在那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十二年前他还是准将时碰过这样的钉子，但自从做了皇帝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所有的女人，不管是贵妇还是女伶，有谁不是看到他目光的召唤就迫不及待地赶来呢？这位伯爵夫人面对一个男人的追求表现得像一个少女，更令人觉得她魅力不可挡。

“我让你厌恶了吗？我以为你也喜欢我。难道是你最初的热情消退了？我对你的感情却与日俱增！你使我坐立不安！噢，请你赐予我这可怜的心一点快乐、一点幸福吧！难道给我一个答复是如此之难吗？你现在已经欠我两封信了。”这第二封信他没有署名。如果这封信放在一堆情书之中，有谁会猜到这是出自拿破仑之手！语气既不沉稳，也不专横，既不煽情，也不浮夸，只显得有些浪漫。但是，世俗要求她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所以这第二封信又是石沉大海。迪罗克这位副官第二次无功而返，他的处境之难可想而知了。皇帝抑制住心中的不满，想道：

“既然我的恳求和我的地位都不能对这个温柔的女子产生影响，那我不妨试着用一个我不一定要履行的诺言来达到这个目的。”于是他写道：“在我们的生命中，身居高位有时是一种负担。我现在尤其感觉到这一点……啊，要是你愿意该有多好！唯有你才能冲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障碍。我的朋友迪罗克将为你提供方便。噢，来吧！请来吧！你所有的愿望都将得到满足！如果你能怜惜我对你的一片心意，那我对你的祖国也会更加看重。——N。”

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

这次，就算他没有签上代表他的“N”，人们也能看出这封信出自他的手笔了。然而，从字里行间，人们也看出了这位拥有强大权力的人心中是多么的孤寂！这第三封情书，这封最终用智慧写就并且获得了成功的情书背后，呈现出一个只愿服从自己制定的法则的男子的悲剧性命运，他为这种英雄式的偏执牺牲了个人幸福。此时他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来来回回，倒背着双手。几个星期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求，却一直孤单寂寞。他的身边已几个月没有女人，而现在他坠入情网。他心神不宁，打发走他的秘书，也不接见他的将军们，拒绝会见外国使团，也不骑马外出，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机器停止运转了：宫廷，军队，巴黎，欧洲都在等待！他比任何人都受奴役，然而今天，他不想再听命于“事物的天性”。他那个四十多岁的夫人已经不能让他这个三十七岁的男子沉迷了。如今，他深深地迷恋一个年轻女子，却两度遭到拒绝，他不得不从他别的财富中找到诱饵，以恢复她祖国的自由来诱惑她。在沉寂了近十年之后，他的感情第一次寄托在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

当天下午的同一时刻，她，被这个男人强烈的追求所惊扰的伯爵夫人，与她的亲戚朋友们坐在一起。他们正在劝服她为国家牺牲，一切为了波兰的利益！带着这样的心情，她终于去见他了。晚上，与他在一起的三个小时里，她一直在哭泣。他轻轻地安抚她，使她恢复平静。她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令人害怕的铁汉也是一个温柔的追求者。

“玛丽，我可爱的玛丽，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第二天早晨她看到了这封信，“我要在晚餐时见到你。我决不食言。请收下这束花，在人群中，它将是传递我们感情的秘密使者，这样我们就可以心灵相通。当我把手放在我的心上时，你就知道，它完全属于你。作为回应，请你将你的花贴近你。啊，来吧，我迷人的玛丽，请紧握手中的花束！”

直到三天后，她才成了他的人。之后，她每晚与他相伴。除此之外，他还要求她出席所有的盛会，否则他也不参加。她对于他而言是什么呢？她是这世界上第二个对他无所求的人，他的母亲是第一个。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人，这个女人从不向他索取世界上的财富：宝石，宫殿，王冠，金钱。她不仅对他无所求，而且还把自己的一切给了他。她，瓦莱夫斯卡夫人是拿破仑激荡的心灵所寻找的那种恬静而又可爱的伴侣。因此，他不会那么快就让她离开。“她是一个天使，可以说，她的心灵和她的容貌一样美丽。”

约瑟芬要来？现在？他笑了。自从出征埃及之后，他从不在征战途中带过情妇，而他的将军们却经常闹出风流韵事。当然，这个华沙之恋肯定会被夸大其词地传到巴黎，并通过一种隐秘的方式传到约瑟芬的耳朵里。现在她等待着被召唤。他用最优雅的方式欺骗这个骗了他多年的夫人：气候恶劣，路途漫漫，治安不佳，她不可能前来！是的，“我是多么想要与你一起度过漫漫寒夜……如果你一直哭泣，那么我会觉得你没有勇气，不够刚强。我不能忍受懦弱的人。作为皇后，你必须要有勇气！”

现在轮到他骗她了。“当我看到你在信里写道，你嫁给男人是想与他长相厮守时，我笑了。在我看来，女人是为男人而生的，男人是为国家、家庭和荣誉而生的。请原谅我的无知，人们总是能从漂亮的女人那里学到东西……何况我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与我书信往来的女子。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女子，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一定美丽得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花。你在信里说的是不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听到了吗，这一语双关的词句令他多么快乐！他的心有时候是多么轻松，它可以变得多么风流，似乎世上从未有过革命。几周后，当他再次出征时，他答应波兰情人，他会与她再见。

现在，俄罗斯广袤无边的辽阔疆土第一次展现在他的面前：它就像是一片没有人烟的沙漠。无边无际的草原，覆盖着白雪和泥浆，几乎看不到路，而他们没有粮食。几次小战之后，沙皇慢慢撤退了。可以追踪他们吗？他会把我们引向何方？谁来为军队提供粮食？这里并不像富裕的德意志，这里什么都没有，连仓库也没有。若不是有几百个精明的波兰籍犹太投机商人跟我们进行交易，现在，1807年，部队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当皇帝因马车无法前行，而改为骑马向普尔塔斯克进发时，他听到了士兵们的怨言。这种他早已忘却了的声音令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阿克，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怨言。如今，将军们向他报告军中出现了自杀现象，已有上千名饥饿的士兵逃跑，并四处抢劫。皇帝听后沉默不语，因为他对此无能为力。“我了解我的士兵们，”他说，“远征对他们而言是很艰难的。法国太美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当他迫使俄军交战而第一次未能获胜时，人们还会奇怪吗？虽然他在普鲁士艾劳^[13]没有被打败，但两军都因损失惨重而后退。这是不要进攻俄国的第一个警告！战后总结报告称：士兵们争抢土豆，战马在吃茅屋上的枯草，遍地是伤兵，没有一个上校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士兵。皇帝说：

“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两天，然后向后撤退数里。维斯杜拉河上所有的桥梁都要派兵把守，除了伤病员之外任何人不许通过。对掉队的士兵不要盘问，对谁也不要处罚。”这种景象比以前更令他苦恼。而且，他过去偶尔犯过的胃痉挛，现在发作得更频繁了。他说道：“我身上带着早死的迹象，我会像我的父亲一样死于同一种疾病。”这是一种家族病，他将跟他祖父、父亲、叔父，以及后来的吕西安和卡洛丽娜那样，死于这种疾病。

“我们生活在冰雪和泥浆覆盖的草原上，没有葡萄酒，也没有面包和白兰地。”他在给兄弟的私人信件中写道。在奥斯特罗德，他跟士兵在一间谷仓里同吃同住。他们给他弄到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与他们同甘共苦，就像当年在意大利那样。他从谷仓里向巴黎传回捷报，说俄国人已经被击溃，法军大获全胜。关于死伤人数，他只报了三分之一，并说法军一切顺利，必要的话可以在俄国驻留一年。

生平第二次，他意识到他的神经天生无法忍受等待。这里就像当年在埃及一样，让这位统帅觉得停顿是一件可怕的事。在他十五年的统治生涯中，像这样等候两三个月的情况后来只出现过一次，在一个远离巴黎的地方。在这两个时期，他一边缓慢地权衡、谨慎地谈判，一边打开封闭的心灵，用汹涌的情感和诗情画意充实生活。

芬肯施泰因宫，一个坚固的普鲁士城堡，此刻是他活动的场所。在这里，他等待着道路上的冰雪消融，也等待着敌人的心软化。这里有几个大壁炉，可以给他带来安慰，因为“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看火焰的跳动”。这里的厢房和庭院足够大，可以接待各国使臣和信差。有十个星期的时间，世界的一部分是由他在这里统治的。在楼上他的卧室里，他让人在那张豪华的大床旁支起了自己那张铁制行军床。

除了贴身侍从贡斯当和那个叫卢斯塔姆的马穆鲁克外，没有人知道他隔壁的房间里住着那位波兰伯爵夫人。她几乎足不出户，或者只在天黑后才外出。她总是在静静的等候中打发时间，刺绣、看书，直到门被推开，他抛开公务走进来陪她。他每天两次与她单独用餐。这两个房间就是司令官的主要活动区域。皇帝远离皇宫，在这里寻找他梦想中的生活。这里不像巴黎，既没有改朝换代的愿望，也没有争风吃醋和购买珠宝的账单。这里只有一个请求，一个躲避尘世的请求，是从一个十八岁的温柔女子眼中默默地表达出来的。她在学着爱他。

“我知道，”他对她说，“你宁愿你的生活中没有我。是的，是这样的，我知道！但是你是那么的美好、温顺，你的心是那么的纯洁！难道你要夺走你每天给予我的短暂的快乐吗？人们还把我看作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他的侄子即皇位继承人，路易国王的儿子去世了。此事对他的打击，人们可以从他写给约瑟芬的信里看出。但是他在此时此地的想法，却不能向她透露。当初他不是很希望在开罗认识的那个交际花替他生个儿子吗？如果眼前这位他爱着的美丽贵妇为他生下继承人的话，会怎样呢？他会封她为皇后吗？为什么不呢？他看了看她，一言不发。

巴黎方面怎么说呢？

他听到了经波兰草原传来的消息：公债下跌，恶意的嘲讽在街头巷尾传开，巴黎人问：“我们那些英勇的年轻小伙子都上哪里去了？”小心！绵绵细雨可能很快转化为暴风雨，而懂得如何驱赶暴风雨的人远在国外。现在，他向被打败的普鲁士提出单独讲和，甚至建议召开会议，但是普鲁士王后却坚持与俄国沙皇结盟。奥地利也对他的请求表示沉默。

此时此地，尽管周围都是敌人，他却开始重新实施亚历山大大帝的计划。带着密函的信差从芬肯施泰因宫骑马动身，外国客人则跋山涉水赶来。万王之王（波斯国王）的使节来到了这个位于北方的军营，向这位西方皇帝鞠躬致意。第二天，双方达成协议，拿破仑将迫使沙皇将格鲁吉亚归还给波斯国王；作为回报，波斯国王将鼓动阿富汗和坎达哈人在印度袭击英国人，并为他们武装一支军队攻打印度。如果法国皇帝的军队派往印度的话，波斯会开放边境，让其通行。

波斯使节前脚离开，后脚就来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土耳其人。他带来了金光闪闪的礼物和一封书信。一位戴着眼镜的东方学家为皇帝做翻译。皇帝坐在波兰式的大壁炉前，将东方式的夸张转化为数字的精确，口授给苏丹的回信：“您只向我要求五百人而非上千人，我对此颇感遗憾……请明确提出您的要求，您所需要的一切我马上会提供给您。请您跟波斯国王保持联系，他也是俄国的敌人……我向您的使节提供您所需要的炮兵和军队，但他却不愿接受，因为他担心，这会伤害穆斯林教徒脆弱的感情……我有着足够强大的权力，对您能否获胜也十分关心，不仅是出于友谊，也是出于政治因素，我不会拒绝您的要求的。”

当天，他写信给弟弟路易，因为路易从他新上任的王国发出几近绝望的请求。这封信是给国王们的训导，足足有五个印刷页。同时他给约瑟夫去信，指示约瑟夫在那不勒斯该怎么做。他还写信给热罗姆，因为后者在布雷斯劳不好好统率自己的军队，却整日与漂亮的女演员厮混。拿破仑质问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呈上过一份完整的报告，为什么派六百人驻在斯威尼兹、四百人驻在布里格。他要一份详细的报告。“请你事无巨细一一向我汇报，这样我才能对你的处境有一个正确的了解。”同时他又给在法国的所有主教写了一封信，让他们为皇帝的胜利举行感恩弥撒，事实上他是想用个人势力去控制教会中的每一个人，因为他知道他与教皇之间的争执使他们的良心越来越不安。

与此同时，他给富歇下了十二道命令，内容涉及施泰尔夫人和她的影响力，涉及贵族区的沙龙。他又询问了巴黎两大剧院的状况、经费和剧目。“我的图书管理员在哪里？”第二天他问道，“他是死了还是去乡下了？这也算是工作？我曾命令他把所有新出版的书刊和文献目录寄给我，结果他却杳无音信。”他还起草了建立一所新的历史大学的计划，这样年轻人可以不仅只研究古代史，还可以研究现代史。他写信给内政大臣：“文学应该得到鼓励。请你给我提供一些如何促进文学的建议。”他还问到了关于建造新的证券交易所和玛德莱娜大道的情况。“在国立图书馆里有许多没有打磨过的宝石，它们应该被分给巴黎最好的雕刻家，这样既给了雕刻家们工作，也可以促进工业的发展。”如何才能好好地利用六百万法郎来促进手工制造业，又如何筹措这笔开支呢？二百万用于私下修建他的宫殿。他还命人在巴黎的报刊上发表文章，称是从布加勒斯特和梯弗里斯寄来的，描述俄国的绝望处境。

他又对着他安静的女友微笑。“你对我日理万机感到惊奇吗？我必须履行职责。从前我只是一粒橡树种子，现在我是一棵壮实的橡树，是统治万民的君主。人们从各个角度注视着我，因为我高高在上。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不能总是保持本色。只有为了你，我愿再度成为那粒橡树种子。”如此简单的语言，说得也是如此的平静。与她再共度一晚，他就要重返战场了。因为五月已经来临，冬天过去了，火炉熄灭了，田园诗般的生活也随即结束。他会与她重逢，两人都深知这一点。但是如果他忘记了她，他可以在这枚她赠予他的戒指上看到刻在上面的话：

“如果你不再爱我，请别忘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