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无论是在防止优势失落,还是在促进劣势转化为优势的问题上,总是会考虑一些具体的策略问题。
《孙子兵法·虚实篇》讲到:“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意思是说:部署兵力的最高境界,是达到无形可见。无形可见,则潜伏再深的间谍都无法刺探,足智多谋的人也无法揣测。运用分散集结的变化引导士兵夺得胜利,士兵无法了解。人们都知道我取得胜利的态势,但不知道我是如何造成这种胜利态势的。所以每次作战都不重复旧的办法,总是顺应各种形势变化不断地变换战术。
我们可以把这个原则称之为“形兵无形”,在这里面,可以总结出三层含义。
第一,“至于无形”,让对手无所适从,被我方牵着鼻子走,处于全面被动的局面,整个战场形势完全由我方主导。
第二,不让敌方甚至士兵知晓作战意图。
第三,战例是否可以重复,要相机而动。
关于第一个方面,我们来看孙武亲自参与主持的一场著名战役,即吴破楚之役,历史上又称为柏举之战。
吴国地处长江流域下游,本来默默无闻。在春秋争霸的过程中,楚国很多人投奔晋国,因此有个典故,叫“楚材晋用”。有个楚国人叫申公巫臣,他到了晋国以后,向晋国提出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可以说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申公巫臣说,在楚国的东方有一个吴国,晋国应该加强吴国力量,联吴制楚。
吴国就是这样进入中原国家的视野,走上中国历史舞台的。
晋国于是派申公巫臣到吴国,教吴人乘车、御射、列阵之术,吴国国力逐渐强大起来。到了吴王阖闾时期,他任用楚国亡臣伍子胥、伯嚭为谋士,以孙武为将军,立志称霸天下。
当时楚国正是楚昭王在位,楚国内政不修,对外又与周边国家如唐、蔡等国不和,从而给吴国以可乘之机。
公元前512年,吴王阖闾先后灭掉楚国的附属国徐国和钟吾国,打算一鼓作气,大举伐楚。但孙武认为不可。
孙武指出,楚国实力不是徐国、钟吾国等小国可比的,它仍然很强大。吴军连灭二国,人疲马乏,军资消耗,不如暂且收兵,养精蓄锐,再等良机。
伍子胥也认为,此时吴军的确人马疲劳,不宜远征。但是,楚大吴小,楚强吴弱,一定要借机削弱楚国,因此献出“疲楚”战略:吴军如果以一部人马出击,那楚军必定全军出动;等楚军出动后,吴军再退回,这样经过几年,楚军必然疲惫不堪。那个时候,便可考虑大举伐楚。
吴王采纳了伍子胥的建议,将吴军分为三支,轮番骚扰楚军。当吴军的第一支部队袭击楚境的时候,楚国即派大军迎击。待楚军出动,吴军便往回撤。而楚军返回时,吴军的第二支部队又攻入了楚境,如此轮番袭扰楚国达六年之久。楚国连年应付,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国内十分空虚,楚军将士疲于奔命,斗志沮丧。
公元前506年,楚国军队围攻已归附吴国的蔡国,蔡国向吴求救。
吴国遂以救蔡的名义,由吴王阖闾亲自出马,率领孙武、伍子胥以及阖闾的弟弟夫概,倾全国三万水陆之师,由淮河溯水而上,西上救蔡。
楚国劳师袭远,见吴军来势凶猛,赶紧回师防御本土。
吴军与蔡军会师,另一小国唐国也主动加入到伐楚的行列。于是,吴、蔡、唐三国联军继续溯淮水西进。
等大军进抵淮汭(约今河南、安徽交界处),孙武突然决定舍舟登陆,行军路线由向西改为向南。
这一变动,连伍子胥都不解其意:吴军习于水性,善于水战,为何改从陆路进军呢?
孙武说:兵贵神速,应当走敌人料想不到的路,打它个措手不及。逆水行舟,速度迟缓,吴军的优势难以发挥,而楚军必然乘机加强防备,那就对吴军很不利了。
孙武的意图就是要把战场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楚军无以应付。就这样,孙武挑选三千五百名精锐士卒为前锋,迅速地穿过楚国北部的大隧、直辕、冥阨(今河南、湖北交界大别山)三道险关,直插楚国纵深,迅速挺进至汉水东岸。
吴军突然出现在楚国腹地,楚昭王大惊,急忙倾全国兵力,赶至汉水西岸,与三国联军夹河对峙。
战国铜壶上的水战刻纹图
图片采自网络。
楚军主将左司马沈尹戌向令尹囊瓦建议:由囊瓦率楚军主力沿汉水西岸正面设防。而他本人则率部分兵力北上方城(今河南方城),然后迂回到吴军的背后,毁其战船,断其归路。这时,囊瓦主力再发动进攻,前后夹击,一举消灭三国联军。
本来,这是楚军击败三国联军的妙计;但问题出现在哪里呢?问题在于,沈尹戌长途奔袭,也就是从现在的湖北北部,迂回到河南南阳、信阳,再到安徽北部,而吴军主力就在面前,能否赶得及?远水能解近渴吗?
不过囊瓦也同意了沈尹戌的对策。但是,在沈尹戌率部北上方城后,武城大夫黑却对囊瓦说:如果等待沈尹戌部迂回敌后,夹击吴军成功,那主要功劳将为沈尹戌所得。不如现在就以河西楚军主力先发动进攻,击破东岸吴军,这样你就立了头功了。
大夫史皇也说:现在楚国人都很厌恶你,而沈尹戌的名声却很好。如果沈尹戌功劳在你之上,你的令尹之位就难保了。所以,最好赶快出击,夺得头功!
囊瓦一听有理,马上改变原来的作战计划,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传令渡过汉水,向吴军进攻。
囊瓦被私心冲晕了头脑,一是准备不充分,二是也没有比较敌我力量大小,草率出兵,犯了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孙武见楚军主动出击,正求之不得,于是主动率军从汉水东岸后撤,诱敌深入,寻机决战。
囊瓦果然中计,挥军直追。吴军以逸待劳,在小别至大别间(约在今湖北汉水下游至大别山脉一带)还击,三战三捷。
囊瓦连败三阵,无力再战,想弃军而逃。
史皇不以为然,他说:国家太平之时,你抢着执政;现在出师不利,你就想逃跑,哪有这样的道理呢!这是死罪啊。现在已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道路,与吴军拼死一战,才可以洗刷自己的罪过。
囊瓦无奈,只得重整部队,在柏举(约在今湖北麻城)列阵,准备再战。
不久,吴军进到柏举,与楚列阵相峙。
吴军先锋夫概认为,囊瓦不仁不义,楚国百姓对他怨声载道,楚国军队中没有几个人愿为他卖命。如果三国联军主动出击,楚军必然溃逃。联军乘胜追击,必获全胜。
吴王阖闾没有答应。
为什么?兵法云,哀兵必胜。囊瓦目前是走投无路,已被逼到死角,如果楚军孤注一掷,背水一战,那还是相当有战斗力的。更何况吴国面对的是楚国这样一个大国,而且,还是在楚国的本土上作战。
吴王阖闾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夫概回营后,内心不服,对手下说:既然这战能打,我们就应该见机行事,不必等待命令,贻误战机。我们现在就拼力死战,打败楚军,打到郢都。
于是,夫概率领自己的5000前锋部队,直闯楚营。
果然,正如夫概所料,楚国军队一触即溃,纷纷逃命。
阖闾见前锋部队突击得手,马上率主力跟进,楚军大败。史皇战死,囊瓦逃往了郑国。
楚军残部群龙无首,撤到清发水(今湖北安陆境内的涢水)被吴军追及,吴军半渡而击,又俘虏了一半楚军。
渡过河的楚军好不容易逃到雍澨(约今湖北京山、天门以西,汉水以东),正埋锅造饭,夫概的部队又追来,楚军仓皇逃走。吴军吃了楚军做的饭,继续追击。
沈尹戌得知囊瓦主力溃败,急率本部兵马由息(今河南息县境)赶回救援。
夫概的部队推进太快,也有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沈尹戌的部队突然出现,猝不及防,一下就被打败。
然而,吴军主力随后赶到,孙武指挥主力部队迅速将沈尹戌包围。沈尹戌奋勇冲杀,仍无法冲出重围。
沈尹戌过去曾在吴国为臣;此役,他身被三创,不能再战。大势已去,他不愿被俘受辱,于阵前自杀。自杀前,沈尹戌命令部下吴句卑割下他的头,还报楚王。
楚军前线主力从此损失殆尽,吴军一路向西,扑向楚国首都——郢。
楚昭王不顾大臣子西、子期的反对,也不管全城军民的生死存亡,悄悄带上几名随从出城,向陨城(今湖北云梦)方向逃去。
昭王西逃的消息传到军前,楚军立即涣散,子期率部分士兵去追赶昭王,子西见势不可为,也只好率残兵西逃。
吴军长驱直入,攻进了郢都。
整个吴军入郢之役,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称它为“东周时期第一个大战争”。吴军能以区区三万之众,长途奔袭,深入敌境,攻进都城,靠的就是战术多变、争取主动、快速取胜。
同时,不使敌方和己方士兵知晓战略意图也是取胜的关键。
不使敌方知晓战略意图,这一点是常识;但是不使士兵知晓战略意图,让现代人很难理解。我们其实在以前的叙述中也讲到过,民主的领导方式强调员工的广泛参与,认为这是一种比较好的企业经营方式。
即使在现代军队的建设中,也是主张发挥普通战士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比如人民军队实行“三大民主”,即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军事民主;在战斗发动前的决策过程中,召开“诸葛亮会”,让战士的观察和智慧,丰富和扩大指挥员的思维和视野。
《孙子兵法》不鼓励士兵的参与,可能是因为时代的局限。那个时代,精英人士对普通人的不“信任”,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孔子就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孙武对间谍战的重视,缩小决策层的范围,严格保守军事秘密,必然是他要重点考虑的。
关于战术是否可以重复的问题。这本身不是问题,战术重复当然可以,但是必须有个前提,即在充分了解对手的情况下实施。
一般人认为,上一次战役的战术不可以运用到下一次战役中,因为你的行动套路已被对手了如指掌。但是,兵不厌诈。能与不能,取决于你与对手的博弈。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空城计”。
上演一出“空城计”是诸葛亮被迫无奈的一招。以诸葛亮的行事风格,他是万万不能在面临敌军进攻的情况下,自撤藩屏的。“诸葛一生唯谨慎”,这也被同样是军事家的司马懿所洞悉。
然而诸葛亮巧妙地利用了司马懿对自己的定见。
司马懿大军直扑而来,按惯例,诸葛亮应该主动采取措施,化解危机。但是,这次诸葛亮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当然,当时的确也没有能力和时间了,而是大开城门,自己危坐在城门之上,悠闲地弹琴。
说实话,这一招真的太假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太假,但是,换成诸葛亮,司马懿就不得不多想想。
诸葛亮一直很谨慎,而这次他又这么不谨慎,这太不合常理,因此,其中必然有诈——这就是司马懿的思路和逻辑。
司马懿的思路对不对?
按常理,是很对的。但这次却不对,因为这次对诸葛亮来说,却不是常理。
“空城计”诸葛亮胜算了。
为何胜算?原因就在于自己的行为出乎司马懿的判断。诸葛亮能不能再来一次“空城计”?
《三国演义》没有安排。
其实在我看来,诸葛亮完全可以再安排一次。
诸葛亮和司马懿是战场上的老对手了,彼此非常了解。上次“空城计”是诸葛亮不得已而为之的冒险行为,司马懿上当了。如果诸葛亮再重复一次“空城计”,司马懿肯定会判断,上一次是假的,是诸葛亮没有兵了。谨慎一世的诸葛亮又来“空城计”,这次肯定不会没有兵,而是深有准备,他断定我司马懿不会像上次一样,肯定会冲进来,因此布下了埋伏。我司马懿才不会上当呢。司马懿肯定仍像上次一样,引军而退。
诸葛亮画像,摹自故宫南薰殿旧藏《历代功臣像》
但是,诸葛亮断不会再重复“空城计”,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当然也没有必要再重复了。
因此,战术可不可以重复,首先是要洞察和揣摩对手的内心,这是建立在与对手充分了解和熟悉之上的。
必须要知道,这样的操作也是有相当高的风险的,非战略高人不可以运作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