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人生拐点，太宗离世苦守青灯
贞观十八年（644年）秋，高句丽举兵袭击新罗，新罗和唐朝一向友好。太宗戎马一生，如今虽然老骥伏枥却志在千里，不顾众臣的极力反对，毅然决定钦征高句丽。
这时的唐太宗远不是当年那个英俊潇洒、刚劲魁梧的汉子了，此时他已经双鬓花白，肌肉渐松。然而，一旦这位昔日的勇士再度身披战装后，依然孔武有力、气度非凡，天子气概淋漓尽致，不怒而威。
征高句丽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来在贞观十九年（645年）初冬的时候大唐的征讨已经取得了部分的胜利。但是，就和人类历史上许多次著名的战役一样，有些时候天时地利要比人和还重要，比如拿破仑当年征讨俄国就因天气受限而不得不撤离。由于天气变得寒冷起来，大唐军队的士兵们冻得哆哆嗦嗦，不适应天寒地冻的环境，于是只得班师回朝。
这件事让太宗深感遗憾，也觉得有些耻辱。当年这一位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如今连一个小小的高句丽都对付不了，不免让人耿耿于怀。回到长安后，他便生了一场大病。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太宗病在床榻上的时候，他最喜爱的小女儿晋阳公主又不幸夭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令他不能自拔，竟有一个多月茶饭不思，想起小女儿便泪流不止。
他觉得人生暮年真是苍凉不已。
这时的太宗有时禁不住会自言自语：“怕是末日真的快要到了吧。”
毕竟生存还是人的第一大需求，皇帝们让臣下称自己为“万岁”，当然是想活得长命而永保江山，尽管没有一个人可以活到万岁这理想的年纪。
太宗上了年纪，竟然也糊涂起来，开始到处寻找长生不老的秘方。不久，他便迷上了方士的炼丹。现在科学发达了，我们知道古代所谓的炼丹，所炼出的都是铅丹，人服用后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然而当时的方士们却煞有介事地整日忙忙活活大炼不已。
他们架起炉子，炼起朱砂，认定人服用这些“药丸”以后可以延年益寿、青春永驻。
可是，人毕竟不能和科学作对，铅丹这种东西性热，人吃过之后可能会暂时亢奋，但是久而久之，体内的沉积物多了，会造成铅中毒死亡，非同儿戏。
果然，太宗服用这药后，脾气变得更加暴烈，整日心神不定，有的时候，竟然在夜里做噩梦而突然惊醒。
噩耗一个接一个袭来。就在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曾经跟随太宗南征北战的爱将李靖去世。这位对开创大唐基业有着汗马功劳的战将的离开，令太宗又一次伤痛不已，病情更加恶化。这一年的四月，他前往翠微宫养病。
这是一处清幽的所在，宫殿建于长安郊外的终南山里，“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风光秀美、景色宜人。奔波劳碌了大半生的太宗来到这片土地静养本是一件好事，可是他依旧我行我素地服食天竺国方士炼制的铅丹。日子久了，上吐下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这期间太子李治和武才人共同照顾着太宗，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微妙。这时已经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去留意身边这一对年轻人了。
又在翠微宫里挣扎度过了两个月，太宗病危，他召来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托付后事：“太子仁慈，愿卿等善为辅佐，勿负朕言。”又转过头向太子嘱咐：“无忌、遂良在，汝勿忧天下。”在场的褚遂良草拟遗诏。这时太宗又传妃嫔和太子妃王氏到榻前来，看着太子和太子妃，他语重心长地向长孙无忌、褚遂良托付说：“今，佳儿佳妇，都交给卿等……”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开创了中国历史上一代贞观盛世的太宗皇帝便撒手人寰。
武才人对于太宗一直是抱着景仰的感情的，虽然他在世时并不中意自己。但是看到这位风云人物此时躺在病榻上，气息全无。她不禁想到人生的命运无常，终归尘土。她此时更为担忧的是自己未来的命运，现在可以抓住的，似乎只有李治这一根救命稻草了。
就在太宗驾崩的第二天，在人们料理后事之余，内侍事的人也开始着手安排太宗曾经的那些妃嫔和宫女们的去向问题了。
古代的妃嫔并不是像现在宫廷戏里演的那样整天生活滋滋润润的，她们不但要担心自己的未来，还要应对许多始料不及的变故，比如，帝王驾崩。
掌宫监的官员在太宗离去后，立即着手将他的妃嫔和宫女重新登记在册，记录下她们的姓名、籍贯、年纪和入宫年月等等。按照当时的惯例，太宗妃子里没有生儿育女的，一律要到皇家寺院出家为尼，这些妃嫔和宫女一旦出家，便再也没有俗世生活的自由，不能享受家庭之乐，不能儿孙绕膝，有的只是凄凄凉凉浪费了大好年华，了却一生。宫里凡是隋时进来的，一律遣出；唐朝开国后才入宫而且年龄在二十岁以上的，也是一样被遣送出宫。
那时的武才人也在出家一行人之列，虽然她有一万个不情愿，怎奈身在宫中，身不由己。当时和她一起进来的一位名叫徐惠的女子，曾深得太宗的宠爱，不过也未曾有过子女，现在太宗离世，她也是悲恸不已，竟至茶饭不思，终于绝食而逝。古代这种节烈女实在是不在少数。这位年仅二十三岁才貌双全的女子，以生命的代价换来了“贤妃”的尊号。
在出家的妃嫔中，武才人的名字赫然在册。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黯然神伤，即使曾经那么朝气勃勃、雄心壮志，面对眼前的这一切，也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招架了。看着眼前那些飘零的花朵，武才人不禁又想到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悲凉感油然而生。
她想起自己年少入宫，一路小心翼翼，先是只求自保，后是用尽心机，却还是没有得到太宗的青睐，从贞观十一年进宫当才人，到贞观二十三年，漫长的十二年一晃就过去了。这可是自己的大好年华啊，这样就没有了。自己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少妇，然而眼前的境况似乎没有好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不禁兀自落下泪来。
有人会问，以武才人那样光彩照人的形象，加上聪明机警的头脑，怎么会一直没有得到太宗的宠爱呢？很难把郁郁不得志和这样一位巾帼英雄联系起来。
这就要从太宗的角度分析一下原因了。有人曾经分析过李世民究竟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大概说出了一些道理。
在李世民当政时的大唐，宫里有一个女人是唐太宗终身爱慕的，她就是长孙皇后。从史料来看，长孙皇后可以说是唐太宗一生最敬重、最喜爱，也是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对待的女人。长孙氏出身望族，从小学习诗书，颇为聪颖，十三岁时嫁给了秦王李世民，二人相敬相惜。就是在李世民当了皇帝之后做了皇后，长孙氏也并不因之而骄矜自傲，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贤良恭俭的美德。对于年老赋闲的太上皇李渊，她十分恭敬而细致地侍奉，每日早晚必去请安，时时提醒太上皇身旁的宫女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像一个普通的儿媳那样尽着孝道。对后宫的妃嫔，长孙皇后也非常宽容和顺，她并不一心争得专宠，反而常规劝李世民要公平地对待每一位妃嫔，正因如此，唐太宗的后宫很少出现争风吃醋的事情，这在历代都是极少有的。
遇到难解的大小事情时，李世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长孙皇后。他那火暴的脾气，常常只有长孙皇后才能以温润的细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来化解。作为一位日理万机的帝王，他需要理解，需要安慰，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为他分忧。可是，对于太宗拿来的那些想要讨论的国家大事，长孙皇后总是避而不答，她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与闻政事？”意思是母鸡打鸣那是家门不幸啊，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以干涉国家大事？因此，无论唐太宗怎么问，她都避而不谈，只是以通俗委婉的一些事例旁敲侧击地点拨太宗。
比如说，初唐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开明时代，李世民做了皇帝后，严于律己，曾经下定决心励精图治。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唯恐自己做得不好，常常虚怀若谷地跟大臣们说：“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一定要提出来，要直言己见。”臣子中魏徵做得最好。魏徵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谏臣，对于太宗一些他觉得不妥的决策，魏徵常常一语道出，而且说话直截了当，经常让太宗下不来台。俗话说，忠言逆耳。有一次，在殿廷上，他终于把唐太宗惹恼了。唐太宗回到后宫后怒气难平，越想越气，觉得自己颜面尽失，自言自语道：“会当杀此田舍翁！”就是说，我早晚要把这个乡巴佬给收拾掉！长孙皇后听到这句话之后，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穿着正式的朝服走出来，对着唐太宗行跪拜之礼。
要知道，朝服可是皇后在重大场合穿的大礼服，平时轻易不会穿戴，所以唐太宗吓了一跳，忙问：“皇后你今天为什么要对我行此大礼呢？”长孙皇后说：“妾闻君明则臣直。如今魏徵敢于直言进谏，说明您是个非常英明的皇帝啊，所以我特意向您表示祝贺！”唐太宗听了十分高兴，当然，同时也明白了皇后的一片苦心：皇后这是在劝谏自己，做皇帝要有气度，胸怀要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哪能为了一点小事就要杀人呢！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看出长孙皇后识大体、顾大局的宽厚为人。长乐公主是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掌上明珠，从小养尊处优，是一个娇贵的金枝玉叶。就在她将要出嫁时，她向父母撒娇提出，所配嫁妆要比永嘉公主加倍。永嘉公主是唐太宗的姐姐，正逢唐初百业待兴之际出嫁，嫁妆因而比较简朴。长乐公主出嫁时已值贞观盛世，国力强盛，要求增添些嫁妆本不过分。但魏徵听说了此事，上朝时谏道：“长乐公主之礼若过于永嘉公主，于情于理皆不合，长幼有序、规制有定，还望陛下不要授人话柄！”唐太宗本来对这番话不以为然，因为毕竟早已时过境迁了，如今生活环境有变，未必就非要死守陈规。回宫后，唐太宗随口把魏徵的话告诉了长孙皇后，长孙皇后却对此十分重视，她称赞道：“常闻陛下礼重魏徵，殊未知其故；今闻其谏言，实乃引礼义抑人主之私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情深义重，仍恐陛下高位，每言必先察陛下颜色，不敢轻易冒犯；魏徵以人臣之疏远，能抗言如此，实为难得，陛下不可不从啊。”于是，在长孙皇后的操持下，长乐公主带着不甚丰厚的嫁妆出嫁了。
不久后，长孙皇后不仅在口头上称赞魏徵，而且还派中使赐给魏徵绢四百匹、钱四百缗，并传口讯说：“闻公正直，如今见之，故以相赏；公宜常秉此心，不要转移。”魏徵得到长孙皇后的支持和鼓励，更加尽忠尽力，经常在朝廷上犯颜直谏，丝毫不怕得罪皇帝和重臣。也正因为有他这样一位赤胆忠心的谏臣，才使唐太宗避免了许多过失，成为一位圣明君王。
可见，太宗喜爱长孙皇后的识大体、顾大局，她以自己的宽厚善良打动了这位帝王刚硬的心灵。可是，大概由于太过操劳，这样的一代贤后，却在仅仅三十六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当时的太子李承乾曾经出主意，说可以赦免一些犯人，再多度一些僧人来为母亲祈福延寿。可是长孙皇后并不同意，她说：“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若修福可延，吾素非为恶。若行善无效，何福可求？”她临终时还一再嘱托太宗千万不要为她厚葬，以免在自己的身上浪费钱财。
这样的一位贤后，她的离去让太宗悲恸欲绝，他特意在宫里让人建造了一座高塔，这样便可以登高远望，看一看皇后所葬的昭陵，以寄衷肠。这以后，太宗再没有立过别后，因为无人可及。
长孙皇后所做的这一切，工于心计的武才人远远做不到。
还有前面提到的那位在太宗驾崩后绝食而亡的徐惠，曾经也是太宗特别宠爱的女人。徐惠天资聪颖，据说，在别的孩子还在用舌头舔手指的时候，才五个月大的徐惠就已经开始呼爹叫妈了；当别的孩子还只认得“一、二、三、四”的时候，她已经把《四书》、《五经》念得滚瓜烂熟了。在她八岁时，她甚至已经能出口成诗，而且辞致清丽，颇有水准。
入宫后的徐惠很快便表现出了自己富有才气的一面，知书达理而且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她看到唐太宗在经过多年的励精图治、国家蒸蒸日上后，有点志得意满、人浮于事了。她觉得此风不可长，就给太宗上书，说：“伏愿抑志裁心，慎终如始，削轻过以添重德，循今是以替前非。”意在劝谏唐太宗戒骄戒躁。还有一次，李世民派人叫徐惠来见自己，本来兴致挺高，结果徐惠迟迟不来。李世民等了很久很久，等得郁闷不已。当徐惠姗姗到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李世民冷脸如冰，虽然她知道了皇上的不快，但是她只是嫣然一笑，挥笔写了一首诗送到了太宗的面前：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这首诗就是后来进入《全唐诗》的《进太宗》。李世民读完之后，哈哈大笑，怒气一下子全消失了。
太宗在她的身上，有时还看到了长孙皇后的影子。在贞观二十二年（648年）的时候，看着太宗因攻打高句丽而劳民伤财，徐惠曾认真写了一份奏疏交给李世民，明确指出“地广者，非长安之术；人劳者，为易乱之符”。希望李世民能够多加节俭，休兵罢战，还百姓以安宁。李世民读完后有所醒悟，对徐惠重重奖赏了一番。没过多久，徐才人就升为徐婕妤，从五品升到三品了。徐婕妤继续关心国家大事，很快又变成充容了。充容是九嫔之中的一个名号，嫔是二品，所以徐惠又从三品上升至二品。在徐惠绝食而死后，被追赠为徐贤妃。从徐才人到徐婕妤，到徐充容，再到徐贤妃，徐惠从五品一直升到一品。
而我们再看当时的武则天呢，她始终是武才人，很明显，徐惠的性格和为人也比武才人更讨唐太宗喜欢。
可见，太宗喜欢的，是长孙皇后和徐惠这样不但有才，而且有德的女子。而武才人当年的鞭打狮子骢给太宗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加上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太宗对于她的冷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现在，武才人当务之急不是找出自己不受宠幸的原因，毕竟太宗已死，一切都于事无补。她面对的更严峻的问题，是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怎样度过。难道真要在尼姑庵里了却一生吗？
她才不会。
于是，她决定去找李治，希望他可以帮助自己走出眼前的困境。
来到殿中，她看到了满眼忧伤的李治，神情落寞，完全没有昔日的青春活力。还没等她开口，李治先说话了：“朕知道你今日所来为何，可是，这是大唐的规定，谁都无法改变。”看武才人立在那里，半天并没答话，李治接下去又说：“感业寺是皇家寺庙，自然不同于其他庙宇，那里供奉充足，你去了或许会寂寞一些，不过不会吃太多苦的。”
可是，这毕竟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武才人现在满心期盼的，是可以得到不去出家为尼的赦令。
她只是流着泪在不停地摇头。
李治一面想极力挽留这个他一直爱慕着的女子，一面又对当朝的律令无能为力。他内心痛苦极了，此刻，他抱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一切尘埃落定，她只有默默地回过身去，走出大殿。
至此，到感业寺当尼姑可能是武则天整个生命中的最低谷了。在中国的古代，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到了后宫本来就前途莫测，得皇帝宠爱的机会很少。一旦皇帝死了之后，要么在宫中孤独终老，甚至还有被强行殉葬的。发送到尼姑庵里给皇帝当未亡人，已经算是好的了，然而，这接下来的半生似乎再难恢复世俗生活。因为所谓“未亡人”，就是这个人虽然还没有死，但她今后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等死，不能不说这是古代极其残忍的一项毫无人道的规定。
太宗驾崩后的第三天，众妃嫔等集合在掖庭宫，她们将一道被送往感业寺，削发为尼。春天柳条青青，但众人心里却毫无生机，一片凄凉。
感业寺离太极宫并不算远，从皇城的正南门朱雀门顺着朱雀门大街一直向南走，大概有三里路的行程。经过三个街坊后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崇德坊了，那里原来曾有两个寺庙，一个叫道德尼寺，一个叫济度尼寺。为了给太宗皇帝建别庙，高宗在道德尼寺的原处修建了崇圣宫，所以，只剩下了济度尼寺这一所，且更名为感业寺。接下来的日子，武才人便将在这里度过生命中一段难忘的时光。
一缕缕青丝在剃度刀的移动中缓缓落下，武才人的眼泪也簌簌落地。就这样，武才人已经不复存在，新诞生的是一个法号明空的尼姑。
按照寺里的规定，新来的尼姑一律要先做一年的粗活，比如在寺里挑水劈柴，扫地做饭，做这种工作的叫做职事尼，相当于勤杂工之类的工作。等过了一年以后，再依据各人的表现而由上面决定升为坐堂念经的尼姑或继续做职事尼干各种杂活。
从来没有做过这些苦工的武才人，在这里吃了很多苦。境遇的陡然变化，使她一时适应不了这样的落差，在平日的苦苦劳作之余，心中总会忍不住去思念宫中的生活，还有她未来的命运，难道她的世界从此只是这样的凄苦吗？她渴望繁华，渴望充满乐趣的生活。
有所期待的人生总会充满转机，只要能忍，只要能抓住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