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越狱(二)

越狱(二)

然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但我确定自己直到次日傍晚才醒来。我没有摸到蜡烛,又不清楚这些矿井里是否分布着陷阱,因此只好乖乖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几个小时之后,矿洞的入口处射进来一束微弱的灯光。我知道来人了。霍华德先生带给我一些美食和一只鸡,为了怕我无聊,还给我带了几本书。他问我为什么摸黑待着,我说没找到蜡烛。

“哦,你是不是把它放在褥子下面了?”他问道。

“我没有。”

“肯定是老鼠干的。”

他告诉我他前几年引进了一种对矿井内的毒气非常敏感的白鼠。但是,这种白鼠繁殖能力很强,导致矿井里的老鼠成群结队。霍华德先生拿来的鸡是从20英里外一名英国医生的家里弄到的。两位荷兰女仆一直在问他羊腿的去向,使他很紧张。这一切,当然都应该由我负责。幸好他弄到了这只鸡,否则他吃饭时必须要两份饭菜,然后背着女仆把其中一份倒在袋子里,留给我吃。他说比勒陀利亚政府非常重视我越狱这件事。因为有一些英国侨民聚集在米德巴格矿区,所以布尔人猜到我有可能藏在这里。他们对这里的每个英国人都心存怀疑,而且把这里当成追查的重点区域。

我又一次提出离开,并请霍华德先生为我准备一名拉斐尔向导和一匹马。但是,霍华德先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他让我安心地待在井下,因为他们必须制订周密的计划,才能送我离开这里。他说:“你在这里非常安全。苏格兰矿工麦克对这里了然于胸,他不仅熟悉所有废弃的矿道,也知道那些别人不曾去过的地方。地下水几乎把其中的一段矿道完全淹没了,水与矿道的顶部只有一二英尺。假如布尔人搜查矿井,麦克会带你从这段水域潜到矿井的那头。我们一直密切关注卡菲尔人的动向,他们已经被我们所讲的鬼故事吓得不敢靠近这里了。”

霍华德先生一直待在这里看着我吃饭,等到我吃完饭,他才把半打蜡烛和其他东西留下来,告辞了。我采纳了他的建议,把蜡烛塞在被褥和枕头下面。

我正睡着,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我感觉有东西在拖我的枕头,伸手一摸,那些东西被吓得四处逃窜。原来,贪心的老鼠又来偷蜡烛了。我收好蜡烛,取出一支点亮。我毫不惊慌,一则我并不讨厌老鼠,二则老鼠也被我吓得瑟瑟发抖了。虽然这样,在我的记忆中,在井下度过的三天并不是最美好的。小老鼠不停地窜来窜去。有一次,我正在打盹,它们居然爬到我身上。我点燃蜡烛,这些小家伙又藏起来了。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12月14日,我已经从国立示范学校越狱三天了。两位苏格兰矿工来井底看我,我们轻松地谈了很久。当从他们口中得知井底距离地面只有200英尺时,我惊讶极了。

麦克建议我在废坑道附近转一转,还告诉我可以从几处废弃的矿井口看到阳光。我们此后一直在这些矿道里散步,时而爬上去,时而拐下来。我们在麦克所说的矿井口下待了十几分钟,感受微弱的阳光。这次散步历时一两个小时,我遇到了很多可爱的小老鼠。它们雪白雪白的,有着黑亮的眼睛。不过,它们的眼睛在阳光下是粉红色的,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在一次讲座中说到这种小白鼠的眼睛是粉色的,一位在那里任职的英国军官对此表示质疑,当即指出我是在信口胡说。三年后,他特意去矿井里亲自观察了这种白鼠,并写信为他三年前的指责向我道歉。

12月15日,霍华德先生说布尔兵放松了对我的追击。由于他们没有在矿区发现我的踪迹,又不相信我能逃出这座城市,所以开始怀疑我根本没有离开比勒陀利亚,而是藏在某个对英国人友好的人家里。霍华德先生建议我晚上出井,去草原上走一走。假如第二天上午依然没有风吹草动,那我就可以放心地搬到办公室后面的房间里住了。霍华德先生很激动,好像对此信心十足。那天晚上,我沐浴着月亮的清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草原上散步。我提前搬进了隐藏在办公室壁橱后面的房间里。每天晚上,有时是霍华德先生,有时是他的助手,陪着我一起去辽阔的草原上散步。就这样,我继续等了三天。

我越狱后的第五天,也就是12月16日,霍华德先生告诉我,他已经制订好了送我出境的计划。铁路线上,有一条与干线相连的支线就在矿区上。一位荷兰人和霍华德先生是邻居,他将于19日把羊毛运送到德拉瓜湾。这位先生很喜欢英国人。霍华德先生把关于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很乐意帮助我。荷兰人需要两三节车厢装打好包的羊毛,车厢就在离矿区不远的侧线上停着。到时候,他们在堆砌这成包的羊毛时,会在车厢中间预留出一块空地,那里将是我的藏身之处。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他们还会用油布覆盖这些货物。假如这些固定油布的绳索在到达边境时依然很牢固,布尔兵就不太可能揭开油布检查货物。他问:你愿意这么做吗?

当一个人意外地获得并且习惯了某种安逸的生活,就很难承受失去这种生活的风险。而此前,我从未因为历险中的任何计划担心过。我以为自己肯定能够重获自由,如今想到自己即将再次置身于危险的处境、孤立无援、束手无策,还要把自己脱身的希望寄托在边境哨兵身上,马上就陷入了焦灼和忧虑之中。我宁愿带着向导一起骑马离开草原,以此来躲避敌人的围追堵截。但是,我思虑再三,决定接受霍华德先生的建议。

假如我当时有机会看到外面的消息,我一定会更加担忧。那些消息张贴在铁路沿线及其他各个地方,甚至连英国报纸上都刊载了:

比勒陀利亚12月13日电——尽管丘吉尔成功越狱,但他不可能逃出边境。

比勒陀利亚12月14日电——据报道,我军已经在边境科马蒂普特火车捕获丘吉尔。

洛伦索马贵斯12月16日电——据报道,布尔军已在渥特维尔伯文抓捕丘吉尔。

伦敦12月16日电——温斯顿·丘吉尔从比勒陀利亚越狱后,一旦被布尔军再次抓获,极有可能被枪决。

我真是很庆幸,自己当时对此毫不知情。

12月18日下午,时间太难熬了。我把大半个下午都用于看史蒂文森的小说《绑架》。当看到艾伦·布雷克与戴维·巴尔夫在峡谷中亡命出逃时,我感触颇深。对于受通缉的逃犯而言,精神原本就是极度紧张的。受警察追捕与在战场上面对危险、子弹、炮弹的感受完全不同。受追捕的逃犯总是万分沮丧,因为他不仅要想方设法地掩藏自己,还要不漏任何蛛丝马迹。他们无法回答别人随时都会问的问题,诸如“你是什么人?”“你来自哪里?”“你要去哪里?”等。如此一来,他们渐渐失去了自信。为了成功逃离,我必须面对自己即将在科马蒂普特车站面对的威胁。

布告的大意如下:

悬赏告示

第五师悬赏25英镑抓获越狱战俘丘吉尔。不管是死是活,均付赏金。

第五师分委会

周围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声,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脑海里浮现出恐怖的一幕:

布尔人来搜查了,霍华德和其他英国侨民公然与他们为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因为此前霍华德曾再三嘱咐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去。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亲切的交谈声,还伴随着笑声,可见,一切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可怕。我坐下来继续看书。外面终于恢复了平静。没多久,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的霍华德先生打开门走了进来。他关好门,脸上挂着微笑,高兴地走向我。

“刚才,地方治安人员来了,”他说,“他们说昨天已经在渥特维尔伯文抓到你了。所以,他们不是冲你来的。我和他比赛射击酒瓶,这样他就不会到处转悠了。他很高兴,因为他赢了两镑。现在,他已经离开了。”

“今晚的事情全都安排好了。”他接着说。

“我能做些什么?”

“你只管待着就行。到时候,我会来通知你的。”

12月19日凌晨两点,我准备出发了。霍华德打开门,暗示我跟着他走。我们始终一言不发。我跟在他身后穿过矿区,径直来到3节重型车厢停留的铁轨旁。皎洁的月光下,一群卡菲尔人正忙着往最后的车厢装羊毛大包,迪尤斯纳普和两位矿工分别站立在不同的方向负责警戒工作。霍华德慢悠悠地走到第一节车厢前,从铁轨上跨过去,走到铁轨的尽头。他一边走,一边不易觉察地用左手指着车厢示意我。我纵身跳上栏杆,在车厢后和包裹间找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洞。洞口从包裹间的一个窄道径直延伸到车厢中间预留的那块空地上。那里很宽敞,我坐着或者躺着都可以。这就是我未来一段时间的安身之所。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天终于亮了,从车厢的各种缝隙里照进来丝丝缕缕的阳光。火车头开过来,停在车厢前方,一阵响声之后,车头和车厢连接好了。没过多久,火车轰鸣着向着全新的地方奔驰而去。

我安顿好之后,开始整理提前准备好的武器和食物。我知道,即使有一把手枪并不意味着我能解决未来有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但是我还是感到欣慰,毕竟有了一把手枪。我还有几大块肉、两只烤鸡、三大瓶水、一根长条面包和一个瓜。它们足够我在16个小时的行程里食用,但是,谁也不知道战争时期原本预定的行程会延迟多久。

此时,太阳光从这节车厢四周和底板上的诸多裂缝里投射进来,这使得我的藏身之处非常明亮。我在窄道里发现了一条缝隙,足有1/8英寸宽。我可以从那里看到外面的世界。我提前记住了沿途经过的所有车站的名称,这样能够帮助我了解火车的行程。时至今日,我依然能记得很多站名,诸如威特班克、贝尔法斯特、米德尔堡、马沙杜杜、伯津德尔、达尔曼纽萨、渥特维尔昂德、渥特维尔伯文、伊兰茨等,直到科马蒂普特。现在,火车在行驶了四五站之后驶上了干线。经过长达两三个小时的延误,在火车调轨之后,我们被搭勾连在一列正规火车上,很快就飞驰而去了。

我们一整天都在向东行驶,那是去往德兰士瓦的路线。天刚刚黑,火车驶进一个车站停了下来。我想,这应该是渥特维尔伯文车站。到这里,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行程。但是,我们将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呢?可能第二天就出发,也可能要等几天之后才会出发。我躺在车厢里度过了难熬的一天,脑海中不停地想象着重获自由时的场面,想象着成功越狱后的激动心情和回到部队时的欢欣鼓舞。然而,我越来越焦虑,因为我很快就要跟随火车抵达边境,还要面对布尔兵的搜查。此外,我还面对着一个急须解决的问题:我不可能始终保持清醒,一旦我睡着了,就会毫不知觉地打呼噜。假如火车停在安静的轨道上,人们很容易听到呼噜声,那么,接下来……为了保全自己,我决定保持清醒。但是,我很快就沉入了梦乡,直到次日清晨听到火车与机车连接时发出的碰撞声,才猛然惊醒。

从渥特维尔伯文站到渥特维尔昂德站,要经过一段坡度很大的下坡路。火车必须减慢速度,小心地滑行,才能安全地通过这段铁路。所以,当火车以三四英里的时速慢慢腾腾地往前行进时,我确定我们很快就要到达渥特维尔昂德站了。整整一天,我们都在敌国的境内行驶。黄昏时,终于到了让我心惊胆战的科马蒂普特站。我从缝隙向外张望,看到这个车站特别大,有很多列火车分别停在几排铁轨上。乘客们川流不息,熙熙攘攘,非常嘈杂。我了解了车站大概情况后,火车也停稳了。我退到车厢中间的空地上平躺着,因为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心紧张得扑通扑通的。

我等了三四个小时,不确定哨兵是否已经搜查了列车。那些讲着荷兰话的人几次经过车厢旁,然而,始终没有人揭开油布,他们好像不准备检查车厢了。天渐渐黑了,我又开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才来到几百英里外的边境,我却只能被困在这样的危险之中,无计可施!只要再朝前走几百码,就到边境了。我昏昏欲睡,再次为打呼噜的问题担忧起来,但是我还是睡着了,还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当我醒来时,火车依然停在那里。布尔人也许已经彻底搜查了火车,所以才会停留这么长时间。或者他们忘记了我们这列停在侧线上的火车,那就得停上十几天了。我很想看看外面的情况,但还是强迫自己躺在那里。火车终于在11点钟时挂上机车向前驶去。假如我们刚才停在科马蒂普特站,那么我此刻已经进入葡萄牙的国境了。但是,我很担心自己记错了车站,那么我在离开边境前依然面临被搜查的危险。火车终于到达下一站了,我从缝隙中看到了月台的站牌上写着雷萨那伽西,还看到葡萄牙军官穿着制服走来走去。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我终于放下心来。我暗自狂喜,等到火车又开始行驶时,我终于情不自禁地把头伸出油布,肆无忌惮地唱着、叫着。在狂喜之中,我居然荒唐地向空中打了两三枪,以表达我喜悦的心情。幸好,这些鲁莽的行为没有给我带来任何麻烦。

天快黑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洛伦索马贵斯。火车缓缓地驶进货场,一群卡菲尔人爬上车厢,开始搬卸火车厢里的货物。在这堆货物中间,我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三天三夜。如今,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把食物渣滓清扫干净,把地上的痕迹全都隐蔽起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车厢尾部,离开车厢,融入车站上的人流中。他们其中有一部分是负责卸货的卡菲尔人,还有一部分是闲散人员。人群川流不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神情疲惫、狼狈不堪的我。我低着头走到门口,出现在洛伦索马贵斯的街道上。

门外,那个荷兰人伯格纳正等着我呢。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他转过身,走向城里。我在他身后大概20码的地方远远地跟着。他急匆匆地从几条街上穿过,然后又接连拐了几个弯,终于在一幢房子对面的街边停住了脚步。我抬眼看去,英国国旗在空中迎风招展!多么让人激动的时刻啊,我终于来到英国领事馆了。

显而易见,领事馆秘书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他说:“请你先回去吧。今天,领事不能见你。假如你有事情必须见他,可以等到明天早晨9点过来。”听到这话,我怒火中烧,大吵大闹,声称自己必要马上面见领事。领事听到动静,把头从窗户伸出来往外看,最终下楼见我。得知我的名字之后,他马上帮我实现了我全部的梦想: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吃了美味的晚餐,还发了一封电报。总而言之,领事热情地接待了我。

在我爬墙逃出监狱之后,重大事件层出不穷。我如饥似渴地把我面前所有的报纸都读完了。那几天,英军艰难地熬过了“悲惨的一周”。不管是斯通姆博格的加塔克将军、马格斯方坦的梅休因勋爵,还是柯兰索的布勒总司令,全都遭遇惨败,死伤无数。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英国的兵力从未如此急速锐减。得知这些事情,我恨不得马上回到部队。因为城里有很多布尔人和布尔人的支持者,所以领事也急不可待地想把我送出洛伦索马贵斯。我很幸运,我下了火车之后当晚就有一班开往德班的轮船。因此,我当即决定搭乘这班轮船离开。

很快,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已经来到这里的消息。我和领事一起吃饭时,一群全副武装的英国人赶到领事馆,坚持要面见领事。原来,他们担心我被再次抓走,所以特意赶来保护我。因为这些爱国人士的保护,我平安地走过几条大街,赶在10点钟之前来到码头,顺利登上了开往德班的“印度纳”号轮船。

德班的人们就像迎接一个打了大胜仗的英雄一样,全都聚集在码头上欢迎我。他们摩肩接踵地站在码头上,每个人都举着鲜艳的彩旗,军乐队奏着鼓舞人心的乐曲。我还没下船,德班的市长、海军上将和陆军将领都迫不及待地走到船上,争相和我握手。人们太热情了,差点儿把我撕碎了。他们用手臂托举着我,一路把我抬进市政厅。到了市政厅,他们不约而同地让我进行即兴演讲。盛情难却,我只得答应了。我终于重返部队,人们从各个地方发来贺电,庆祝我的胜利。

在部队,战友们同样热烈地欢迎我。我住进了距离我一个多月前被俘的地方只有不到100码的小屋,那原本是铺路工的小屋。尽管纳塔尔战役的形势依然严峻,还需要进行无数次激战,但是,依然有很多朋友设宴庆祝我的幸运。我和他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圣诞夜。

丘吉尔在德班受到了热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