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恩图曼战役前夜

恩图曼战役前夜

有任何战役的场面能比得上恩图曼战役。在发生多次碰撞之后,那场战役终于爆发了,而且给人留下了与众不同的魅力。这场战役没有任何掩饰,毫无遮掩地裸露着。在漫无边际、满是沙尘的原野上,尼罗河弯弯曲曲,奔腾不息,部队也不停地行进着。骑兵与步兵交替出现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上。只要接到命令,步兵就会立即停止前进,集结队伍,对抗敌人,骑兵则策马狂奔,无所畏惧地奔向敌人。假如有人站在尼罗河岸边的石头山丘上观看,不管在河岸的哪一侧,都能对这场战役一览无遗。在虚幻的水波光影中,这精心设计和布置的一切都变形了,消散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一条条河流发出刺眼的光芒,从半半人高的半空中穿过,士兵的腰部和膝盖都浸在其中。在虚无缥缈之中,骑兵的队伍和炮兵的大炮时而隐没,时而出现。然而,他们的身影最终都无法摆脱灰褐色的硬邦邦的荒漠。他们有时在暗红色的山石上安营,有的时候在暗紫色的山坳里扎寨。日光非常毒辣,几乎要把天空划破了。它们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士兵们身上,从褐色、绿色,渐渐转化为深蓝色,使人倍感沉重。

第二十一长矛轻骑兵团终于于8月15日晚上抵达尼罗河左侧的岸边集结。之后的9天时间,他们依然长途跋涉,最后来到先遣部队的营地。营地位于沙布卢卡瀑布的北侧。尼罗河长达4000英里,但是只有这里有浑然天成的厚重石墙。尼罗河并没有从西侧绕过这堵墙,而是直接冲向这块巨石,把它从中间劈开,生生地开辟出一条路来,也许是它不想多走10英里的路吧。沙布卢卡的地形非常险峻,防守容易,进攻困难。除非移走这里的群山,否则轮船绝对不可能逆着尼罗河而来。对德尔维希部队来说,这种地形简直再好不过。假如他们派兵在沙布卢卡山后面打伏击,很容易就能攻击敌人的侧翼。轻骑巡逻兵、侦察兵和间谍处带来情报——这里没有敌军驻扎,赫伯特·基钦纳勋爵顿感轻松了许多。

即使有这样的形势,在行军的时候,我们还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山脚,尽量避开危险之处。骑兵全体出动,展开了一次涉及面很广的包围行动。清晨,我们的部队从位于沙布卢卡北侧的尼罗河岸边开拔,沿里侧行进,直到晚上才到达恩图曼市附近,行军大概25英里。在灌木丛里侦察敌情时,骑兵巡逻队的每一个成员都提高警惕,竖起耳朵,丝毫不敢懈怠。我们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准备应对敌人的攻击。时时刻刻,我们都在侧耳凝听第一声枪响。然而,我们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只遇见了几个骑在马上狂奔之人。傍晚时分,辽阔的原野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我们投在沙漠上的身影显得又瘦又长。虽然嘴巴干得要冒火,我们依然不急不躁地向甘甜的尼罗河走去。与此同时,数辆载满军需品的船扬帆航行,好几艘汽船和底部平坦的炮艇在前面拖着它们,使其顺利地从瀑布驶过。8月27日,我们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之后,终于赶到沙布卢卡山的南边,与尼罗河上的部队成功集结,准备一起走出平原。只需要5天,我们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8月28日,部队最后一次全速前进。此后,我们全线备战,战斗随时可能打响,为了保存实力,我们每天都保持着8到10英里的进程。我们丢掉了行囊,只带着必需品,最大限度地为自己和马减轻负担。每当夜幕降临,我们从尼罗河里获取淡水,和我们同步进行的舰队则供给我们食物。每年到这个季节,非洲的这个地区都特别炎热。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我们,丝毫不吝啬我们戴着帽檐很宽的头盔,背着弹夹,穿着厚实的军装。我们的身体几乎要被灼热的阳光刺穿了,帆布水袋挂在马鞍旁边,里面的水不停地蒸发,摸起来很清凉。然而,不到傍晚,所有的水就都被喝光了。夕阳西下,我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奔腾的尼罗河边,敞开肚皮喝了个饱!夜幕降临之后,骑兵保护部队回到大部队,把营地和步兵安扎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英国骑兵认为会发生战争。他们怀疑德尔维希人的存在,怀疑这是一场骗局,怀疑一切消息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虚假的,难道是英埃联军总司令及其手下的人捏造出来的吗?据小道消息报道,的确有很多德尔维希人汇聚在恩图曼,不过,他们已经向科尔多凡撤退到了距离恩图曼几百英里的地方,因为他们很厌恶战争。“难道我们要一直走下去,直到到达赤道吗?”我们全都不在乎这个问题,现在的状况很好,我们体魄健壮,生活得无忧无虑,还常常进行让人亢奋不已的拉练。天刚蒙蒙亮,或者是傍晚时分,我们还有喝不完的淡水和吃不完的食物。我们的行军过程始终伴随着惊喜,因为有无数的新大陆等着我们去发现。很可能某一天,我们会发现其他新的东西。然而,31日夜晚,当我和来自苏丹营中的英国军官一起享用晚餐时,发现10年间始终在与敌人打仗的他们有对此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们说:“敌人的数量庞大!”为了国家,德尔维希人定然会“浴血奋战”,而绝对不会仓皇而逃。我们再走18英里就要到恩图曼市了,在那里我们会看到他们在恩曼图市外筑起的防线。

9月1日,我们和往常一样行军。9点之前,一切都平静如常。然而,快到九点时,巡逻兵发现了异常。他们把从前方侦察到的情况传回来,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行进的部队很快就都得到了消息。那个时候,我在的骑兵连负责支援侦察敌情的巡逻部队。我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缓慢行进。大概十点半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块高地上。我们发现,在我们前方大概一英里的地方,负责侦察的巡逻队正停在原地观察他们的正前方。很快,我们接到上级命令,原地待命。这时,巡逻队中一位非常和善的中尉走过来,高兴地告诉我们:“敌人露头了。”这则消息至关重要,我们问:

“他们在哪里?”

“就在那里,看,就是那条又细又长的黑线。这次,我们肯定会把他们统统消灭。”说完,中尉步履匆匆地走了。

我们原本以为天边的那条黑线是灌木丛,根本没意识到那就是敌人。处在我们这个位置,即使用最顶尖的双筒望远镜,也发现不了异常。此时,又有一位准尉从前哨回来。

“敌人大概有多少?”

“很多,”他说,“特别多。”说完,也匆匆忙忙地走了。

很快,增援部队接到命令,要求派一位精明强干的少尉骑着骏马去找前哨的上校。

只听我们的中队长喊道:“丘吉尔。”我立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在沙丘周围凹进去的地方发现了马丁上校。

他说:“上午好。敌人现在正在急速前进,你马上去侦察敌情,然后火速汇报给总司令,总司令在步兵那里。小心,你必须让马保持体力。”

我马上就要面见基钦纳了!他看见我会生气吗?会不会大吃一惊?也许,他会说:“我不是不允许你来这里吗?你为什么在这里出现?”当然,他很可能根本不在乎是谁给他送情报,或者即使留意到了,也不以为然。无论如何,我希望见到这位大人物,与他接触。为这位大人物送去敌人正在全速前进的情报,这是目前我接近他最好的机会了。我为近在眼前的战斗亢奋,也为见到基钦纳激动不安。

我把敌情摸得一清二楚,掌握了前线所有需要向基钦纳汇报的情况之后,从前方的骑兵先锋队出发,在沙漠平原上策马狂奔,赶回距离我6英里的大部队。毒辣的太阳悬挂在正空,我很小心地照顾我的战马,因为我们很可能在马背上与敌人战斗整整一个下午。跑了40分钟之后,我离大部队越来越近了。我停下来,站在一个黑漆漆的山丘上观察,战马也得以稍作休息。山头很高,一切尽收眼底。英军和埃及军队已经调整成战斗队形,正在前进,场面非常壮观。五支大军各自都有三四个步兵营,他们梯形一样分散开来,沿尼罗河前进。炮队拉得很长,跟在大军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骆驼队拖着补给走在最后。由几十艘汽船牵引着浩浩荡荡的船队在尼罗河上与大军保持同速前进,船上装得满满的。我看见,有七八艘一切准备就绪的白色炮艇在舰队中若隐若现。沙漠上,12支埃及骑兵中队在临近敌军的那边行进,彼此照应着,随时准备增援前线部队。除此之外,还有几支骆驼大队在沙漠上的很远处行进,看着就像灰色的方块。

我可不想喘着粗气去见总司令。休息后,我上马扬鞭,继续赶往部队的中间位置。很快,我看见了自己曾经在连环画里看到过的情形。只见一面红旗在部队正前方迎风招展,一支规模很大的马队跟在后面。靠近之后,我看到英国国旗和埃及军旗并排迎面飘扬。基钦纳一个人骑着马走在最前边,司令部的参谋人员在不远处跟着,再往后是两名旗手,还有一些英埃联军的重要参谋人员。

我兜了大半个圈子,从旁边绕到比基钦纳稍微后一点的地方,行军礼向他致敬。他转过头,表情庄重地看着我,这是我初次看到总司令。他的胡须非常浓密,眼睛也发出与众不同的神采。他的面颊是黑红色的,下颌也很特别,整个面孔使人过目难忘,即使岁月变迁,这张面孔也将依然浮现在世人的脑海中。

“报告长官,我是第二十一长矛轻骑兵团的少尉,特来向您汇报情况。”他轻轻地点头,让我接着说。根据先前侦察的敌情,我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当前的形势:敌人数目庞大,离我军越来越近;敌军主力正从恩图曼向我们挺进,距离我们大概7英里;11点钟,他们按兵不动,从11:05分开始快速推进,直到我40分钟前离开时,他们的速度丝毫未减。

他一言未发地听我报告完,我们的战马原地踏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沉默良久之后,他问我:“既然德尔维希的队伍正在快速推进,那么,你认为我还有多少时间来完成部署?”我不假思索地说:“报告司令,假如敌军不减慢速,您还有一个到一个半小时。”我惊讶地看到,他听完我的话之后猛地扬起头,这使我不确定他如何看待我的预估。接着,他略微把身体向前倾了一些,暗示我可以走了。我再次向他行礼致敬,并拉紧战马的缰绳,让他的随从先从我面前经过。

我在暗暗地计算速度与距离,想证实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结论是否正确。我知道不会有太大误差,我有这个自信。敌人距离我方只有七英里的路程,德尔维希部队每小时的推进不会超过四英里,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突然,情报处长雷金纳德·温盖特爵士的副官友好地对我说:“一起吃午饭吧!”我的思绪被打断了。他还向他的长官介绍了我,他的长官也很热情。当然,我的心情很好。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还多了一位朋友,从更多的渠道获悉了战争爆发的可能性。这时,我看到步兵集结,成正对尼罗河的圆弧形状布阵。士兵们快速清理先头队伍前长满刺的灌木丛,将其捆扎起来,作为路障使用。不久,一堵用饼干盒搭建的矮墙出现在部队正前方,上面铺着白白的油布,油布上摆满了装满牛肉与各种蔬菜的大碟子和瓶子。这一切就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辽阔的原野上,即使战争近在眼前,我也依然满怀激情。和我们平日里餐前祈祷的心情相比,这种感觉完全不同。

大家翻身下马,把马交给勤务兵照料。到了吃饭时间,基钦纳不见了。他好像始终没有与参谋人员在一起。我不确定也不关心他是根本没有吃饭,还是独自一人在其他地方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饮料,吃着牛肉。大家全都高高兴兴,精神亢奋,似乎和在德比马赛前吃午饭没有什么不同。当时,德国参谋部的代表巴伦冯·狄德曼坐在我的身旁,他说:“今天是9月1日,在德国是不能忘却的日子。如今,这个日子对于你们英国人而言同样重要:色当(1)和苏丹。”显而易见,他为自己的这句话洋洋得意,居然接二连三地复述了好几遍。他的话中充满嘲讽的意味,很多军官都和我一样听出来了。我问温盖特将军:“真的能打起来吗?”“是的,很有可能。”我又问:“那将是什么时候?是明天吗?”“不,”他回答我,“一两个小时之内,这里就会变成战场。”对我而言,这段时间真使人高兴。在这些部队里的高官面前,我作为小小的少尉刚开始时非常拘谨,很快就变得和他们一样快乐,也开始肆无忌惮拿着刀叉手舞足蹈起来。

步兵纵队正在迅速集合。在他们面前,荆棘护栅渐渐地往远处蔓延。在朝着尼罗河的方向,我们前方原本一马平川的沙漠渐渐凸起,最终形成了一个弯弯的沙丘。我们的先遣部队已经到达沙丘的那一侧了,在那里,他们很可能遭遇越来越近的敌军。不到一小时,德尔维希的队伍就会冲锋到这里,掩藏在荆棘路障后面的步兵一定会集中火力,不仅用大炮猛攻,还用机枪扫射,使敌人横尸遍野。毫无疑问,我们会打败敌军,彻底消灭他们。但是,虽然我们的武器非常先进,而在阿比克利和塔买附近,德尔维希部队却数次攻破埃及部队负责驻守的前沿阵地,并且好几次夺取英军的阵地。我不停地想象着,脑海中浮现出一马平川的沙漠上即将发生的战斗将会出现的几种局面。突然,“轰、轰、轰”的炮弹爆炸声传来,原来是恩图曼的马赫迪墓地被几枚从某个岛上射来的炮弹击中了。战斗打响了。

然而,9月1日没有如大家所预期的那样发生战斗。我刚刚返回骑兵队伍,德尔维希部队就偃旗息鼓了。一阵密集的枪声之后,他们好像又准备休息了。从下午到夜晚,我们都在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与此同时,他们的骑兵巡逻队也密切观察着我们。直到夜幕降临之后,我们才返回尼罗河边的营地。这时,下级下达命令,要求所有人马回到尼罗河岸边的防御工事内原地待命。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却不是最安全的。我们得到准确情报:敌人将于夜里突袭我们。上级还下令,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即使为了保命,任何人也不许从防御工事里朝外射击。否则,严惩不贷。假如德尔维希的队伍冲进营地,因为我们不能骑马,只能用军刀或者长矛与他们对抗。但是,我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步兵旅的一个营和近卫步兵第一团的第一营就驻扎于正前方100码处的防御工事旁。我们准备吃晚饭了,并放心地把性命托付给我们的精英战友。

在这里,我经历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尼罗河里的炮艇距离岸边只有二三十英尺,因此,当我和战友在河畔散步时,炮艇的指挥官贝蒂上尉大声地冲我们喊叫。贝蒂上尉多年来一直在尼罗河上的舰队里服役,注定要在水上作出伟大的成就。他喊我们,是因为船上穿着白色军装的军官们很想了解我们作为骑兵的感受和见闻。我们很高兴能和他们交流。傍晚时分,我们隔着尼罗河水互相交流。当听说我们不允许在防御工事里射击时,他们兴奋地和我们开玩笑,说我们即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还说,一旦发生最坏的情况,他们很欢迎我们去船上避难。当即,我们自信地拒绝了他们,表明我们准备在暗夜里用长矛和军刀与德尔维希的队伍在沙丘里奋战。开完玩笑,我们突然交上了好运。

“你们喝酒吧,我们请你们喝。给!”话音刚落,他们从炮艇上扔了一大瓶香槟酒过来,酒“噗通”一声落在尼罗河里。上帝保佑,这片河床非常柔软,河水也不深。我赶紧下到水里捞酒,发现河水只能没到我的膝盖位置。我们带着这分不可多得的礼物回到营地。

每个人都为即将打响的战斗亢奋不已。它和大战不一样,尽管各个旅或者团总会牺牲一些士兵,或者几个,或者几十个,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够平安活过这场战争。岁月一去不返,就像参加游戏需要偶尔冒险一样,那些参加投入小规模战争的英军士兵也需要刺激。后来,我们之中的绝大部分成员都亲身经历了大战。后来的战争太残酷了,身受重伤的人为自己庆幸,因为大多数人都牺牲了。在机枪的扫射和大炮的轰击之下,整个旅也许会遭受灭顶之灾。假如有人侥幸逃脱一次鱼雷的进攻,他们自己也清楚下次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切都取决于事件的大小。当天晚上,包括我在内的年轻人每时每刻都在提防敌人的进攻,因为我们休息的营地距离60000名德尔维希部队只有三英里之遥,他们不仅有高端先进的武器,还处于疯狂状态。在天边泛出鱼肚白之前,战斗一定会打响,我们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我们的想法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那时的我们自认为被战争胁迫了。

————————————————————

(1) 这里指发生于1870年9月1日普法战争,20万德军包围色当,拿破仑三世率10万法军投降,第二帝国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