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师》卦：用兵之道，选帅得民
利益集团之间、民族之间、国家之间矛盾激化就有可能产生战争，面对战争该怎么办？《师》卦讲的就是如何选帅得民、打赢战争的用兵之道。
师（
坎下坤上，地水师）
卦名的含义：
师，众也，此指兵众，后为军旅之名，二千五百人为师，此处以师借代战争，并以“师”寓用兵取胜之道。在冷兵器时代，兵众数量是决定战争胜败的重要因素，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何能得民心，如何使民众归向自己，如何使兵众与己同仇敌忾、斗志昂扬，这是决定战争成败的关键问题。
卦名的由来：
此卦感发的重心不在战争如何产生，而在如何打赢战争。
从符号结构言，一阳五阴，九二为中军主帅，六五为君王，不当位而应，阳爻在阴位，阴爻在阳位，虽然都不当位，但却有感应，符合战争时期的需要，君王在特殊时期尤其要低调、阴柔、内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适当放权给中军主帅。中军主帅则要适当阳刚果断，有主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能力根据具体战情的变化而果断、英明、及时地做出正确的决策；而且不仅要与九五应，与其他四阴也要应，才能同心同德、打赢战争。
从卦象言，坎下坤上，坎为水，坤为地，地下有水，水势浩大才能托起大地，兵众人多才能打赢战争。
从卦德说，水德为险，地德为顺，遇水险，顺应水势才能渡过水；战争为险，要顺应战争的规律才能打赢战争。
《师·卦辞》曰：
师：贞丈人吉，无咎。
贞卜的结果说：选择德高望重的“丈人”担任中军主帅，吉祥。“丈人”不会犯原则性错误。《周易》中的“咎”，一般指主观能力导致的错误。
《周易》的卦爻辞都可以从正反两个角度解释，此言“丈人吉”，同时意味着任用小人做主帅，则凶多吉少。
占卜之用，对《周易》卦爻辞的读解也富有很大的空间和弹性，在读解卦爻辞本义的基础上，可以和与其本义存在相似相关点的任何事联系起来。
从爻画符号言，物以稀为贵，五阴一阳、五阳一阴中的一阳或一阴多是其卦得名之因，故也可称为卦主。此卦就因不同标准而形成两个卦主。从地位言，六五为君主，为卦主；从卦画符号言，九二是唯一的一个阳爻，也可称为卦主。
结合《师》卦的卦画符号特点与卦辞内容，可以推断此卦卦名及卦辞义理主要缘自对卦画符号的感悟。
“丈人”指九二。“丈人”，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崔颢曰“《子夏传》作‘大人’。”《周易》六十四卦独此处言“丈人”，其余皆言“大人”，以“大人”与“小人”相对，此处很可能是传写之误。此“丈人”与“大人”同义。
《乾·文言》解释“大人”说：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古人讲天人合一，主要是以天为道德楷模，追求天人合德。《周易》对“大人”的期待很高，要向上天学习自强不息的拼搏精神，要向大地学习宽容顺承的厚德，要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要具有日月一般的英明，审查事理，高瞻远瞩，明察秋毫；要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按照规律办事；要具有鬼神一般的智慧，准确前瞻预判。
对于中军主帅而言，就是德才兼备，懂得用兵之道，知道战前应做哪些物质与精神的准备，知道如何激发战士的斗志，知道如何用最小的损失获取战争的胜利，知己知彼，能准确预判战争结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打无把握之仗。
从卦义言，战争为君王治国大事，战前必占。此卦主要借天帝神威为君主出谋划策，告诫君王：战争不单纯是武力的较量，需要多种因素的合力才能打赢战争。而在多种因素中，“选帅”是最重要的。
有人说“英雄造时势”；有人说“时势造英雄”；还有人说“人民创造历史”，这些话都有道理。
读了《周易》才知道，这些话都只说对了一部分。这些观点间没有本质冲突，不必据此驳彼，兼容才是正理。
从客观言，“时势造英雄”；从主观言，英雄与人民必须同心同德，一个都不能少。英雄若没有人民的支持只是孤家寡人；人民若没有英雄的统帅多是乌合之众。
纵观中外历史，任何一个民族、国家在发展迅疾时期，在那时在那里一定矗立着一位伟大的巨人。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周易》作者在人治、心治的宗法等级社会时期就已经深刻地认识到选贤任能的重要性。
《左传》擅长记述战争，总是围绕所以成败选材叙事，目的是以史为鉴，为君主治国用兵提供经验与教训。《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在记述“晋楚城濮之战”中，分析总结晋国所以能够以弱胜强、打败楚国的原因时，首先记述的就是晋国“选帅”：
冬，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先轸曰：“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魏，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于是乎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乃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
僖公二十七年冬，楚成王率陈、蔡等诸侯包围了宋国。宋国大夫公孙固到晋国求援。先轸说：“报答当年宋襄公赐马的施舍，救助宋国被围之患，取得在诸侯国中的威信，奠定中原霸主的地位，都决定于这场战役了。”大夫狐偃说：“楚国刚得到曹国的臣服，楚、卫两国新结为婚姻，如果攻伐曹、卫，楚国一定会来救曹、卫，那么，齐、宋就可免于楚国的包围。”于是晋文公在被庐检阅兵马，组建三军，谋划中军主帅人选。大夫赵衰说：“郤縠可以担任。我多次听到他的言论，喜欢礼乐，崇尚《诗》《书》。《诗》《书》，是礼义的府库；礼乐，是道德的准则。道德礼义，是打仗取胜的根本。《夏书》说：‘听取其言，考察其谋略；把具体任务交给他办，考察其能力；如果立功，就赏赐他车马服饰。’”于是命郤縠任中军主帅，郤溱辅佐他。
对中军主帅要求极高，既要听其言，观其行，又要试其功；既要有德，还要有才，还要有能力。
为什么战国屈原以生命为代价追求的美政，首先强调的就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
为什么唐代诗人总是怀念英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尤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从委婉讽谏的方法到义理其实都与《周易》一脉相承。表面赞美怀念汉代李将军，实际讽刺当朝带兵将军的无能，而无能的将军究竟是谁选任的？
《周易》认为天人同道，万物一理，世间存在普世规律。依其理，齐家，治国，平天下，用兵，治企，商场如战场，理一分殊，只是等级、角色不同，义理规律大多相同。国家进步，企业发展靠什么？靠人才！人才哪里来？靠建立学习型社会，科教兴国；靠科学选拔、任用人才的制度。若投票人不能出以公心，结果怎么会公正？若选举不考虑投票结果，选举还有什么意义？
《周易》作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千年后，居然会出现买官卖官的现象！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彖》曰：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刚正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
《彖》训“贞”为“正”，虽不符合“贞”字此处的含义，却符合《周易》的义理，进一步强调了对君王、主帅的道德期待，打铁先要自身硬；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刚中而应”，是对爻画符号结构的感悟。一阳五阴，“刚中”谓九二，是对中军主帅的要求；而“应”首先指九二与六五，即主帅与君王的关系。九二、六五虽不当位，却为阴阳相应，《周易》非常重视阴阳的组合。打仗与和平时期不同。打仗时主帅要有决策能力，要能审时度势，相机而动，甚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君主则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适当放权给中军主帅。其次，九二与上下其他四阴也可理解为“应”的关系，意谓主帅不仅与君主应和，与各级指战员也要应和，人心齐泰山移，同心同德才能提高斗志，才能打赢战争。
“行险而顺”，是从卦德角度的感悟，水德为险，打仗为险；地德为顺，既指君王、主帅的德行，也指顺应打仗的规律。
“以此毒天下”，“毒”字用得好，深刻准确地表达出中国古代先哲对战争的看法，既表现出战争的直接结果：荼毒生灵，破坏经济；又道出对战争性质的认识：有如治病，以毒攻毒，用毒的目的是治病。战争的目的是消除战争，获取更长时间、更大范围的和平。汉字“武”字的寓意也如此，《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解释“武”字说：“止戈为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
这就是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时至今天仍是中国人所恪守的军事思想的重要内容。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不打则已，打则必胜。
《周易》所以重视战争性质，因为战争性质也决定着成败，师出有名，理直气壮，将士同仇敌忾，斗志高昂，一个顶俩。
“而民从之”，这是从九二与上下其他四爻阴阳感应关系的感悟，士兵的数量与斗志也是决定战争成败的重要因素。
如果具备上述的这些条件，战争的结果肯定吉祥，不会犯错误。
《象》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
解释卦象的叫大《象》。大《象》与《彖》都属于《易传》，但二者存在很大差异。比较而言，《彖》还能从卦画符号、卦象、卦德三个角度解释卦辞，距离卦辞本义最近。大《象》不管卦名、卦辞缘何而来，一律从卦象角度感悟，所以称为大《象》。
由此大《象》的感悟与由卦画符号、卦德得名的卦名、卦辞就有出入。《师》卦得名与卦辞内容原本侧重卦画符号的感悟，大《象》全然不顾，只感悟卦象。
“地中有水”是此卦象的特点。地下水下沉，地面就塌陷；地下水多，水位高，大地才能漂浮起来。地为君，水为民。君民的关系也如此，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可以用脚投票，如何“容民畜众”，让民众流向自己。只做思想工作，管用吗？只开期票，管用吗？舍，才能得。物质的“舍”，才能换来精神的“得”。利益分配时要适当考虑民众的生存需求，民众感受到这个君主、国家、政权给他带来的温饱与尊严，才可能与你同心同德，为你拼死沙场。
为政者千万不能鹭鸶腿上刮精肉，千方百计只考虑增加税收。已经履行完一切法律程序的房奴，若干年后，再向他征收房产税，你说他对这个税收制度是拥护，还是反对？与民争利，可能失去民心；让利于民，就会得到民众的支持。得失关系民心，民心向背决定战争成败。
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
《象》曰：“师出以律”，失律凶也。
这是从时间角度感悟“初六”，军队出发前，首先要制定纪律。
纪律也是决定成败的因素之一。出师征战必须要有严明的纪律，号令整齐，行动一致，赏罚分明，令行禁止，军令如山，遵循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如果军纪不良，指挥不灵，没有纪律约束的乌合之众必然会发生凶险。
“师出以律”本该吉，为什么却从反面占断？在这方面做得不好，就凶。因为初六不当位，阴爻居阳位，意谓做法存在问题。
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
《象》曰：“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
这是从地位角度感悟九二。居中位，意谓依中道行事：亲临第一线，用兵方法得当：阳居阴位，虽不当位，但作战属非常时期，不仅允许，而且要求“丈人”刚健，有主见，能够独当一面。如是，则吉祥，不犯错误，且多次得到君王的嘉奖。
“王三锡命”，也有人解释为：“收到君王的多重嘉奖”。《曲礼》云：“三锡不及车马。”一命受爵，再命受服，三命受车马。三赐三命，而尊之得成。
六三：师或舆尸，凶。
《象》曰：师或舆尸，大无功也。
这是侧重对六三不当位的感悟，六三阴柔失正，小人居高位，德行不称位；上无应与，下又乘刚，进无所应，退无所守，犹如争权贪功，不自量力，行师败绩，兵士捐躯；有时要载运尸体归来，如此用兵有凶险。用兵之道，贵在知己知彼。六三取败，正是不知量力所致。六三以上四连互卦为坤，坤象为舆，固有“舆尸”之说。
《象传》曰：“六三行师败绩，兵士捐躯，时而载运尸体归来者，乃说明其贪功冒进，败战而归，完全无功劳可言。”
六四：师左次，无咎。
《象》曰：左次无咎，未失常也。
六四当位，可从正面解释，意谓方法得当，敌我力量悬殊，估计打不赢，不贸然出击；但阴爻阴位，过于柔弱，“左次”并不是出兵最理想的结果，只是没犯错误而已。
《象传》曰：“六四当行师不利时，能审时度势，知难而退，而无咎害者，乃不失其用兵之常法，非怯战而退也。”
六五：田有禽，利执言，无咎；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
《象》曰：“长子帅师”，以中行也。“弟子舆尸”，使不当也。
此爻主要从地位说，内容比较复杂，前后言说二事。
前半，九二以上五爻构成五连互挂震，震象为草莽，为鹄，故有“田有禽”之说，意谓侦察敌情，掌握准确信息的重要性，知己知彼，有的放矢，也是决定成败的因素。
后半，又分说二事，还是说用人决定成败的重要性。震象又为长子，故言“长子帅师”，任用长子就吉祥。此处“长子”与“丈人”义近，都指德高望重的人，也可理解为不同级别的官吏也要用人得当；若用人不当，任用弟子率兵，则会用车拉尸体回来，结果凶险。
《象传》曰：“六五任用刚正长者帅师应敌，而赢得胜算者，乃因其任用居位得中之九二，能依中道而行。而任用无德小子，而招致败绩者，则是用人不当的结果。”
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象》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乱邦也。
由上六爻位言结局，上六处师卦之终，表示作战结束，要论功行赏了。在说战争结果时，仍在强调用人的重要性。“大君”义同“丈人”、“长子”，若是才德称位，就会有天命保佑，或为诸侯，或为卿大夫；不能任用无德小人，参与谋国议事。“开国承家”，谓分封诸侯，卿大夫。古谓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卿大夫有家。
《象传》曰：“天子颁发命令，论功行赏者，乃依所评定之功劳大小，以表扬有功者。而不再任用无德小人，参与谋议国事者，乃因小人有才无德，任用小人必危邦乱国。”
《师》卦自始至终都围绕着所以成败论说用兵之道：选帅得民；师出有名；纪律严明；主帅亲临第一线，遵循军事规律；侦察敌情，知己知彼；审时度势，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打无把握之仗。
《师》卦对我们今天治国用兵、治理企业仍有启发意义，值得掌权人认真读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