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讲
迎战外敌
在现实中，即使永续创造型组织在处理对外关系时采取了低调忍让的姿态，很可能还是不能避免对方咄咄逼人一决生死的挑衅。
遇到这样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老子为此提出了应对策略，其基本思想可以概括为“勇于不敢”。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第七十三章）
“勇于不敢”是相对于“勇于敢”而言的。由于人们通常倾向于厌恶懦弱而赞赏勇敢，所以要做到“不敢”需要更大的勇气。因此有必要强调“勇于不敢”。
为什么“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具体体现在哪里？
一方面，“敢”在生活中是必要的。人做事情不能没有胆量。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但“勇于”且一味地“敢”，最终会碰到更强悍善战的对手而必有一死。另一方面，一味地“不敢”则始终处于被动和遭受屈辱，但必要的“不敢”虽然会遭受屈辱但可以给自己留条活路。所以，“勇于敢”和“勇于不敢”各有利弊。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上述这些选项里，一味的“敢”带来高度凶险，一味的“不敢”带来深度耻辱，这些都不符合人的天性，因而不是人们愿意作出的理性选择。“是以圣人犹难之”，那么怎样面对这个连有道者都感到困惑的问题而做出选择呢？
老子似乎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实际上答案已隐在接下来的“天之道”里。也就是说，客观法则决定了能做到“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者是最好的选择。
进一步的观察可以发现，在一味的“敢”和一味的“不敢”两个极端之间还存在一个中间地带，它由权宜的“勇于敢”和权宜的“勇于不敢”组成。也就是根据实际情形，当事人可以随机地由“勇于敢”改为“勇于不敢”或者做相反的调整。
显然，这是博弈论中所说的混合策略（一味的“勇于敢”和一味的“勇于不敢”都属于纯粹战略），当事人可以根据特定时机灵活使用两种不同的策略，这样会让敌手猜不透当事人将采用哪种策略而应对不及，故可达到对当事人最有利的结果。众所周知，在石头、剪刀、布的游戏里，出每种手势的几率各占1/3就是能造成让对方猜不透的最佳混合策略。
由于“勇于不敢”遇到的挑战性更强，需要加以突出，现在把这种混合策略称为“勇于不敢”。
这样，结合老子描述“天之道”这段话就可以领悟到，恰当的“勇于不敢”混合策略是合乎客观规律的，可以得到比一味的“敢”或一味的“不敢”更有利的结果。
具体来说，“不争而善胜”中的“不争”需要先采取暂时的“不敢”策略，不与别国展开利益争夺而专注自己开创新道的进程，形成更高更强的领先优势。通过这样的努力能够保持足够的反制威慑以达到孙子最推崇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式的“善胜”。
“不言而善应”要求不图口舌之快，“勇于不敢”地面对来犯外敌而进行实实在在的应敌准备，能够随时抓住最佳时机加以“勇于敢”的反击。
“不召而自来”是善应的一种形式。反击时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化被动为主动，而不是按照对手设定的格局出招。这也是从“不敢”到“敢”的边际转折点进行策略切换的艺术境界。
“繟然而善谋”则对“勇于不敢”策略进行了关键性的总结，即善于以“不敢”换取制定和实施谋略的时间，并在心理上坦然以对，从而最终取得胜利。这种坦然从容取决于制定和实施谋略的能力。
概括起来，“勇于不敢”混合策略的基本内容是：忍辱克制，后发制人，蓄势择机反击。在顺序上，一般先是“勇于不敢”，尔后是“勇于敢”，最后回到“勇于不敢”。但是，在策略转换的时机上则遵循随机出奇的原则。这种策略符合客观事物的演变规律，做到了其中的要点则合乎“天之道”。
考虑到可能有人会怀疑“勇于不敢”混合策略是否真的会起作用，老子的观点是“夫网恢恢，疏而不失”，以此劝告那些持不信态度而铤而走险的好战者不要有侥幸心理。
从“勇于不敢”混合策略出发，《道德经》还提供了相应的用兵守则和伦理守则。
◆其一，基于“勇于不敢”的用兵之道。
有了忍辱克制、蓄势反击的总的指导策略，还需要在具体的用兵方面加以落实。《道德经》中的相关内容可以概括为“用人配天”和“为客退尺”。
“用人配天”是指要以谦下的态度对待将士以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来达成不争而善胜的目标。“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就是要求把前面讨论过的“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落实到对将士的素质要求上。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第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要求优秀的将士不应好战，这符合“不争而善胜”；“善战者不怒”要求将士能克制自己，不争口舌之快，因而是“不言而善应”的体现；“善胜敌者不与”即不与强敌正面冲突，是“不召而自来”的另一种表达；“善用人者为之下”则对“繟然而善谋”的实践主体提出了要求。不论是制定和实施谋略都需要相应层级将士的积极参与和准确执行，所以领导者的谦下态度能够让下级感受到尊重而形成强大的完成使命的动力。
所以，通过“为之下”的用人态度把将士的潜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出来，就可以恰当地实现“善胜”、“善应”、“自来”、“善谋”。这就是“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的意思。
其中，“不争之德”将前面所说的德的内涵做了进一步的扩展，不仅包括持续创造的能力和成果，而且还覆盖了抵御外敌保卫创造成果的能力；“用人之力”则强调用人的力道或着力点所在，要真正能够调动人的积极性和发挥主观能动性；“配天”则进一步把这样的用人方式提升到契合“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等“天之道”的高度；达到了这样的高度，自然进入了“古之极”的境界。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第六十九章）
“为客”、“退尺”是指在抗敌中要通过后发制人和战略性退却，形成将士重视强敌的心态和激起将士的悲愤之情。按照欲擒故纵和以柔胜刚的外交思想和“勇于不敢”的应敌策略，用兵时可以相应采取“不敢为主而为客”（即不主动进攻而后发制人）以及“不敢进寸而退尺”（即进行战略性大退却）的战法。
不过，这要力求做得天衣无缝，“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如果退却时不是不成队形或遁于无形，队伍反而排得整整齐齐，大模大样地行走，佩戴着齐全的武器，那就露出了行踪和破绽而达不到出其不意加以反制的效果。“为客”、“退尺”的策略在己方还有助于促成将士的不轻敌心态和悲愤心情。“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这段名言深刻地说明了轻敌的危险性和悲愤之情对反击制胜的必要性。
◆其二，基于“勇于不敢”的悲悯之心。
实施“为客”、“退尺”择机发动反击时，还面临着制敌于何种程度以及战胜之后对敌取何姿态等问题。比如说是否接受投降、是否实施占领以及是否灭其国等。
对于反击的力度问题，老子的意见是“有果而已”。他对那些为君王出谋划策的谋士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逞强好战或者使用过于惨烈手段，其未来要付出的代价是“其事好还”。报复已经不是来自原来的对手而是大自然。正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却要遭受饥荒、瘟疫等惩罚。所以，实行永续创造方略的组织实施的反击必须有度，要做到“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第三十章）
怎样衡量可以罢手或结束战争的“果”？分出胜负、敌方退兵、停战或者敌方投降并赔偿损失等都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成为选项。原则上能保住己方根本利益和发展进程不受损害即可。关键的是心态上要做到“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避免因敌方手段残暴而情绪失控或者因胜利而冲昏头脑。
对于如何看待反击所取得的胜利，老子的建议是应当“胜而不美”。他认为战争本身是件令人痛心或不得已的事情，“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好战杀戮一时可以得逞，但终将受到惩罚。兴兵开战并不吉利，有道者不做这样的事。当受到攻击而展开反击并取胜之后，切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和“胜而不美”。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第三十一章）
如果不是这样“而美之者，是乐杀人”，于是天平开始偏离永续创造型组织的宗旨而从追求平和倒向逞强好战的一边了。要知道，基于“勇于敢则杀”的道理，“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所以，持有悲悯之心是个原则性问题。对此，老子借“吉事尚左，凶事尚右”的民俗来比喻“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打仗时，“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其中“上将军”是主将，所以其居右正好“言以丧礼处之”，即说明战争本来就是按丧礼来对待的。
照此逻辑，“胜而不美”就有了以下两点具体形式：一是“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二是“战胜，以丧礼处之”。这些都不应看作是假慈悲或假惺惺的姿态或表演，而应成为克制好战情绪、恪守战争伦理的自觉行动。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27.1 勇于不敢
【原文】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此两者或利或害。
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是以圣人犹难之。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第七十三章）
【译文】
奋勇胆大则亡，敢于克制则活。
这两者有利有害。
大自然的憎恶，谁知道其理由？
这连有道者都难以明白。
大自然的选择是：不争而善于取胜，不说而善做反应，不请而自动到来，坦然而善于谋略。
大自然的作用像网一样广大无边，虽然稀疏却不会缺失。
27.2 用人配天
【原文】
善为士者不武，
善战者不怒，
善胜敌者不与，
善用人者为之下。
是谓不争之德，
是谓用人之力，
是谓配天，
古之极。
（第六十八章）
【译文】
好的兵士不好战，
善于打仗者不爱发怒，
善于克敌制胜者不主动争斗，
善于用人者低调待人。
这就是不争的德行，
这就是充分发挥人的潜力，
这就是符合客观规律，
是自古至今追求的极致。
27.3 为客退尺
【原文】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乃无敌。
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
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第六十九章）
【译文】
兵家有一种说法：“我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也就是说行走不列阵，举臂不露出身外，手上也看不到兵器，才会无敌。
灾祸最大不过轻敌，轻敌势必丧失我的法宝。
所以对抗中的两军实力相当时，悲愤的一方胜。
27.4 果而勿强
【原文】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其事好还。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第三十章）
【译文】
以道辅佐君主者，不以拥有重兵而逞强天下。
这样做很容易遭到报复。
大军驻扎之处，良田也会荆棘丛生。
大军撤离之后，必然会有糟糕年景。
恰当的做法是取胜就停止，不敢因眼前的优势而逞强。
取胜而不自大、自夸、自骄，取胜只是不得已，更不能逞强。
27.5 胜而不美
【原文】
夫兵者，不祥之器。
物或恶之。
故有道者不处。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
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
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
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
战胜，以丧礼处之。
（第三十一章）
【译文】
杀戮是不祥的行为。
杀戮会随事物发展而受惩罚。
所以有道者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君子安居时以左为上，用兵则以右为贵。
用兵征伐是不祥的行动，而非君子手中的工具，不得已才加以运用，应以恬淡为原则。
胜利了也不要美化。
美化征伐，就是喜爱杀人。
那些喜爱杀人者，不可能得志于天下。
吉事以左为上，凶事以右为上。
偏将军在左边，上将军在右边，就是说以丧礼来处理战事。
杀人众多，要为之悲哀地哭泣。
战胜，要以丧礼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