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讲

对外交往

作为一个永续创造型组织，不论是母体组织还是一个自主决策的分支机构，都存在着一个如何与外部平行组织共存的问题。

设想一个选择谋求历变不衰的古时诸侯国或者具有独立主权的现代国家。即使它坚持“小邦寡民”的不扩张理念，但周边的其他国家未必愿意看到一个持续强大的近邻存在。一般地，人类社会或者商业世界中遍布的众多组织有大有小，其中既有选择永续创造方略者，也有选择传统竞争战略者。在经济或商业领域，虽然前者可以做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在政治、军事等方面，还是要随时面对后者可能挑起的一些摩擦和冲突。所以，永续创造型组织在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面临来自其他组织的竞争、冲突、对抗甚至战争的威胁。

作为一个永续创造型组织，其发展取向决定了必须超越攻城略地只为扩大地盘或市场份额的竞争性外交、战争或商业策略，而对来自外部的竞争力量采取适当的化解对策以保证永续创造方略的实现。联系到《道德经》中还有若干段落涉及邦交、用兵等方面的论述，其贵柔守雌的主张与永续创造型组织的维系有何关系将在本讲和下一讲中加以厘清。

要说明的是，不论母体组织还是自主决策的分支机构都面临类似的问题，所以接下来的内容不再对“国”和“邦”的用法继续做严格区分。

本讲内容中，老子为永续创造型组织提出了两条处理潜在外部威胁的邦交策略。

◆其一，放低姿态。

老子分别以河流的上下游和雌雄两性做比喻，说明规模较大或者位势较高的一方在对外交往中应当采取低姿态：“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就是说，河流上下游的不同特点在于：上游一般因发源地海拔较高、河道较窄，所以水流湍急奔放；下游因为水面开阔，水流平静缓慢。上下游的这些特点分别与雄性豪放易冲动和雌性柔弱能忍让的特点相似。在长时间的反复较量中，雌性因为更为沉着和耐心而胜过雄性。所以，“以静为下”把“静”与“下”等同起来，指出大国要像雌性胜雄性那样克服其他国家的挑战，就要像河流的下游一样有大的胸怀。因而，“大国者下流”是一个大国应放低姿态来与他国打交道的原则。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第六十一章）

甘居“下流”的好处是，“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即放低姿态与他邦交往，可以帮助大国取得小国的信任。同一原则也适用于小国，即“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是说放低姿态在大国和小国两个不同方向来运用都是行得通的。

老子认为，很多情况下国家之间出现摩擦或对抗是情有可原的。一方面，“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其中“畜人”是指赡养民众。所以其意思是，大国其实不过是想多养一些人。另一方面，“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其中“事人”是管人的意思。这是说小国不过是想加入管人的行列，多管一些事，多些话语权。

那么怎么解决才能比较好？答案是“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也就是说，要让双方的愿望都得到满足，较大的一方应当放低姿态。比如说，遇到一个共同面对的事情，双方实行合作，由较大一方出钱养人，较小一方出力管事，就可以同时满足双方的愿望。

为什么较大一方应当放低姿态呢？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创造平等协商而不以势压人的氛围。

◆其二，欲擒故纵。

遇到一些无论如何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外敌，除了保持冷静低调外，还有采取伺机而动的对策。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第三十六章）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老子这段众所周知的名言生动体现了其辩证思维、理性思维和边际思维运用的精妙。扩张与收缩、强大与弱小、兴旺与颓废、给予与取得作为四对矛盾，是随着时间和客观条件而相互转化的。根据这样的客观规律，对于那些恃强凌弱的外敌，虽然最终是要战胜他们，但应理性地进行权变决策，不必与他们来个硬碰硬。姑且纵容他们在扩张中发挥出来强势，得到他们想要的地位和甜头，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找出其中的破绽一击而中。

这里隐含地运用了边际思维。显然，如果对手只会在扩张、增强、兴旺和得意中越来越强大，那老子的结论就是为虎作伥甚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而辩证转化规律决定了转折点一定会出现。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懂，做起来却很难。因为要让外敌猜不透，又必须发现外敌的破绽。没有耐心、细致、周密的思考和部署是做不到的。所以，老子强调说“是谓微明”。这个“微明”就是边际分析的敏感体现和在转折点的行为调整决策。

支撑放低姿态和欲擒故纵这两条策略的基本道理是“柔弱胜刚强”。之所以弱能胜强，是因为“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所以，柔弱不要紧，是否有生命活力才重要。与那些坚强得已经发硬的对手相比，柔弱者更有生存下来的机会。“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

在这个意义上，“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注意此句中“下”的用法与“大国者下流”和“大者宜为下”中的“下”意思不同。在“坚强处下”中，“下”是说强硬者将居于下风。对应地，“柔弱处上”是指柔弱者处于向上风转化的态势。因此，这是个需要掌握时机和分寸促进矛盾转化的边际思维的应用过程。

虽然这两条策略符合辩证逻辑，但难免让人感到有些狡诈。不过，从理性思维出发，这也是永续创造型组织保护自己的方略不被打乱的不得已之举。而且，不论出于难言之隐还是为了保证策略奏效，这两条策略都不应当公之于众，让路人皆知。正所谓“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26.1　大者宜为下

【原文】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

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

以静为下。

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

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

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

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

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

（第六十一章）

【译文】

大国要以甘居下游的姿态，做天下的雌性。

天下之交往，雌性常常以静胜过雄性。

以静比作低姿态。

所以大国以低姿态对待小国，则小国会依附；

小国以低姿态对待大国，则取得大国的尊重。

所以或者放低姿态以取得高地位，或者因姿态低而取得高地位。

大国不过是想多养些人，小国不过是要加入到管人的行列。

双方要各得其所，大的一方宜采取低姿态。

26.2　欲歙固张

【原文】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是谓微明。

柔弱胜刚强。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三十六章）

【译文】

想要合上它，一定要先张开它；

想要削弱它，一定要先增强它；

想要废除它，一定要先兴旺它；

想要夺取它，一定要先给予它。

这就是精妙玄奥的道理。

柔弱胜过刚强。

鱼不可以离开水，国家的制胜法宝不可以告诉外人。

26.3　柔弱处上

【原文】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第七十六章）

【译文】

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柔弱的，死了之后身体反而变得僵硬。

草木活着的时候是柔脆的，死了之后变得枯槁。

所以坚强者归入死亡之列，柔弱者属于生存一族。

因而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强盛之后是日落西下，柔弱却趋向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