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讲
组织变革
国家和企业等组织是众多利益相关者构成的集合体。为了达成一定的使命和目标，组织内部会通过一定时间的磨合和学习，形成一定的规章制度、层级结构、文化氛围等，并相应地形成比较稳定和可以预期的责权利格局。这种格局通常有路径依赖的特点。
所谓路径依赖，就是一旦选择就会在随后不断加以强化，形成不会轻易改变的惯性。生活中，人们对走熟的路和习惯的做事风格一般不愿意轻易改变，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和成本。
在道的生命周期初期，路径依赖所产生的这种惯性有助于组织实现规模经济、学习和协调等有利于达成使命的效应。但到了道的生命周期后期，路径依赖的惯性会转化成阻碍或者对抗变革的组织惰性。如果不能克服组织惰性，历变不衰的终极目标就不可能实现。
老子有关克服组织惰性以实现组织变革的论述包括了组织变革的必要性、有无惰性的标志、克服惰性的策略等。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作为客观规律，“功遂身退”要求一个人在取得某项事业的成功之后，应随之抽身退出而不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对于一个追求历变不衰的组织来说，则应随着事业的成功实行变革以适应未来新道的需要。如果能够按照“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的边际分析方法来思考，“功遂”意味着已经到了从原道切换到新道的转折点，就会感受到组织随着道的转换而进行变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第九章）
然而，成功之后不愿意主动放弃享受成功带来的荣华富贵是人之常情。因此，现实中打算守成的领导者也确有其无奈。为此，老子说“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所以，组织变革是否符合理性就成为一个问题。
对此，老子分析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还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天下神器”是九鼎之类的重器，象征国家政权。“执”的意思在第十四讲已经谈过，解为坚持或固守。考虑了这些因素之后，就形成了倾向变革的理性权衡：看起来眼前十分丰硕的财富，但会坐吃山空；由享受成功而产生娇贵之气就会不愿再去奋斗甚至会拖累他人；到了该舍弃的时候却围绕守成而进行组织治理，最终会导致组织的溃败解体。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
由此可见，老子给出组织变革的理性依据是道的生生不息。“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这一段又补充强调说，领先或尾随、冷或热、强大或弱小、完整或损毁都只是暂时的状态，因为事物始终在变化中。在这样的变化条件下，要谋求历变不衰的发展目标，就需要自觉地进行组织变革。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概括出了实现组织变革的三点要求：一是不能做绝，二是不要求奢华，三是不能图安稳。其中“泰”就是惰性的具体表现。
如果把情景切入快速变化的现实世界，一个特定组织几乎始终处在永无完结的变革压力之中，而它能否克服惰性实现持续的变革呢？
在老子的思想体系里，通过把道的更替速度加快或者说让冬天常态化的方法，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并提出了组织实现持续变革的条件。下述这些条件同时也构成检验组织持续变革能力的标准：
◆其一，理念与行动保持聚合。
老子问道：“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第十章）
“抱一”在第八讲已经解释为在对立统一中追求聚合效应，而“营”代表营寨、营帐等实体单位所在，“魄”即灵魂。“载营魄抱一”的意思是“负载着实体与精神的聚合”。问题是，聚合能否一直保持而不分离或不解体？具体来说，一个拥有众多成员的组织，其主张的理念再好，如果不能保持成员实际行动与组织远大理想的聚合，那么组织就不能自觉变革，最终会走向分崩离析。因此，评判组织的持续变革能力，一定要看其是否形成了共识，是否具备组织理念与实际行动的和谐一致。
◆其二，设置缓冲以保护构造柔性。
婴儿的身体由于出生时骨骼没有完全钙化，骨骼外面包着一圈软骨，所以比成人有柔性。老子通过类比问道：“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意思是说，组织如果能够获得像婴儿那样能屈能伸的柔性身段，就可以适应环境变化做到自如变革。他认为能带来柔性的是“专气”。“专”通“抟”，后者的意思是盘绕或揉成球状。这就要求运用类似气体那样的团团围着的保护层来达到柔软使组织变革获得缓冲，在剧烈的转型中免于受伤，同时也能减弱组织成员的惧怕心理。
◆其三，清除成见，不留残余。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的确，组织变革的阻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人们思想深处的固有观念、见解和判断。如果不能全面地加以涤除，就会自觉不自觉地阻碍组织的变革进程。所以，能否不留瑕疵地清除脑海深处的成见可以作为判断组织变革能力的一个重要标准。
◆其四，领导阶层带头舍弃。
“爱国治民，能无为乎？”这是针对领导层特别是最高领导者提出的要求。领导者口口声声说爱国，言必称为民谋福祉，那么检验其是否真心的标准就是看他能否带头做到舍弃既有利益并引导改革创新。如果领导者实际付诸的行动是树立个人权威和维护既有利益而不是开拓进取，那么这个组织的持续变革能力一定是低下的。
◆其五，以平和心态应对变化。
常年处于剧烈的变革之中将对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带来极大考验。“天门开阖，能为雌乎？”其中，“天门开阖”形容大自然在道的更替中不断变化时而有利时而不利，而人对待变化的心态应当去雄取雌从而做到以柔克刚。这是因为雌性相对雄性有柔弱、顺从、沉着和忍耐的一面。雄性富有力量，但情绪起伏较大，更容易冲动急躁。虽然变革需要激情，但让过于亢奋激进的心态完全主导持续的变革，就会因心理上的受挫感而夭折。所以，能否在大起大落的变局中保持平和的心态也是检验组织持续变革能力的一个方面。
◆其六，对新事物回归愚钝。
不论是一个企业还是一个国家，都拥有一批聪明绝顶、智慧超群的成功人士，但是组织持续变革提出的挑战却直指他们。“明白四达，能无知乎？”前面说过，“无知”就是在新事物面前把以往获得的知识和经验放到一边以及把获得的荣誉和成就感归零。只有重归愚钝和无知，始终以小孩子的心态去不断探寻新的问题和答案，组织才会不断获得变革成功的机会。
有了这些衡量组织持续变革能力的标准之后，还需要考虑成功实现组织持续变革的策略。
老子提供的组织变革策略是“无事”。
老子指出，“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其间用来治国的“正”在前面讨论过就是清静带来的正道，而清静又是相对“以智治国”带来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结局而言的，因为一急功近利自然就会较真算计。“以奇用兵”的意义容易理解，无须赘述。相对而言，“以无事取天下”或“取天下常以无事”字面上看起来简单，但理解其真实意思却十分困难。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五十七章）
“无事”可以有五种解释：一是无所事事，是闲人或者懒人的做派；二是放下手头的事，放松自己，暂时“无所事事”；三是不再继续做以往一直在做或以往一直那样做的事；四是尝试做前所未有或者说还没影的事；五是去除与既有事物和利益的关系，没有利益牵扯，没有人情包袱的拖累可放手去推动新生事物的发展。
第五种解释的根据在于“事”不仅指事情、职业、变故，还有关系和责任的含义。比如“这儿没你什么事”就是说，说话的对象与这里的一切没有关系。
除了第一种解释之外，《道德经》里的“无事”包含了后面四种意思。因为第三和第四种解释近似于“无为”，所以对“无事”含义的理解主要由第二种和第五种而丰富起来。比如，第十八讲讨论创造性思考时提到过的“事无事”，就有找出空闲加以放松、停止做原来的事情而尝试创新以及去除与既有事物的瓜葛的含义，但其重点是放松以进入创造性思考状态。作为组织变革策略的“无事”也类似，但必须扩展到最后一个解释即与既得利益无关才算完整。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
这样，“以无事取天下”或“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强调了以下两点核心思想：
◆其一，从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入手或者引入前人没有用过的新方法才能“有余以奉天下”。
比如说，如果把天下界定为某个企业为之提供产品的市场，那么要靠提供与众不同的新产品或者前所未有的服务才能赢得消费者青睐而取得市场。如果采取“有事”即重复大家都在做的事或者模仿人家做事的既有方法，当然缺乏新意而不会受市场欢迎。“无”在这里是“尚无”或“还没有”的意思，适用于“无事”的第四种解释。放在国家政治层面也是一样。如果一个国家到了成熟阶段，其领导人不能带领民众去开辟新的发展道路，那么就会失去民心和政权，是故“以无事取天下”。
◆其二，与既有事物没有深层的利益瓜葛才能赢得新的未来。
试想一个在现有市场上比较成功的在位企业，受取得更大市场份额或者更有影响力品牌的诱惑，投巨资扩大产能或兼并收购甚至展开跨国并购。假如此时其产品生命周期因为颠覆性的技术替代而提前结束，那么就会背上沉重的产能和品牌包袱，从而陷入要么产品过时被市场淘汰，要么自己的新产品与老产品打架的困境。事实上，这种现象近年来在我国手机和家电等行业屡见不鲜。
概括起来，对既有技术的产能投资越大，转型就越困难。变革中，能超脱既有利益者得天下，超脱既有条件者取得市场主导权。“取天下常以无事”这个论断也可以从新崛起的主导企业往往是从原来不受重视或被认为不可能的非主流领域中成长起来的现象中得到反证。
由于“无事”的第三种和第四种解释包含了变革的行动内涵，所以它的变革策略的重心在于第五种解释，即去除与既有利益的瓜葛。所以，同时从变革的取向和受到的牵制两方面去理解会有助于对“无事”的整体性认识。
老子意识到对此可能产生的疑问，于是设问道：“吾何以知其然哉？”然后从两个方面做了回答。
他先是从一系列现象中归纳“无事”以采取变革行动的必要性：“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忌讳致贫是因为，百姓不敢自主发明创造新的产品和推广新的生产方式以免触犯权贵和既得利益者，当然会越来越穷；百姓越穷就会相互争夺以糊口生存，于是就需要借助利器以夺财或自卫，而国家既不能提供发展机会又无法有效保护人民，面对拥有利器的乱民只能无可奈何而更加昏庸；百姓越穷越要彼此算计以争利，于是各种奇招秘诀都使出来；国家为了控制局面颁布越来越多的法令，但盗抢偷窃等违法活动会更多，因为迫于生计无论如何都是违法。
上述这一串乱象的源头都来自没有按照道的更替规律及时采取变革行动以至抑制了新道的开拓，由此可见“无事”的重要。
老子还论述了“无事”作为变革策略的必要性：“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里，“无为”与“自化”、“好静”与“自正”、“无事”与“自富”、“无欲”与“自朴”构成了四对组织变革策略及其预期结果的对应关系。
“自化”在第十五讲曾解释过，按不需外力而能自我演化来理解。区别是前面讲的是万物的“自化”，而这里限于百姓的“自化”。这样，“无为”到“自化”的逻辑可以这样理解：组织的领导者带头弃旧图新，百姓看到方向和希望所在，也自然会选择跟上。
领导者“好静”导致百姓“自正”，是因为平和的心态可以抑制浮躁和冒进，从而避免向百姓压任务、订指标、要业绩等好大喜功、头脑发热的政策出台。这样，百姓只需选择走正道的“自正”方向和方式去创造财富，而不必花心思用各种歪门邪道的伎俩来与施政者周旋。
“无事”促成“自富”是老子组织持续变革策略的核心主张。组织施政者采取“无事”策略可以没有包袱地大力推动变革、促进开拓创新，形成组织内部弃旧图新、开拓进取的文化氛围，有助于鼓舞民众发挥出首创精神和创造财富的积极性。
“无欲”达到“自朴”的结果容易理解。领导者能够“无欲”，坚持简朴生活，不事铺张，不贵难得之货，那么百姓自然不兴攀比之风。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25.1 功遂身退
【原文】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第九章）
【译文】
满堂金子和玉石，没有谁能够守得住；
富贵带来骄奢，自身会遗留下其罪过。
功成身退，符合大自然的规律。
25.2 去甚去奢去泰
【原文】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夫物或行或随，
或嘘或吹，
或强或羸，
或载或隳。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第二十九章）
【译文】
想要取天下而维持者，我知道他的无奈。
国家政权不可以维持，也不可以固守。
维持者会失败，固守者会失去。
事物或先或后，
或热或冷，
或强或弱，
或完整或损毁。
有道者应避免做绝、避免奢华、避免惰性。
25.3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原文】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爱国治民，能无为乎？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第十章）
【译文】
聚肉体与精神于一身，能做到不分离吗？
聚集精气达致柔软，能像婴儿那样柔软吗？
涤除幽深的成见，能不留下瑕疵吗？
爱国治民，能舍弃既得利益吗？
天门张开又闭合，能柔静如水吗？
明白洞察，能回到愚钝吗？
25.4 以无事取天下
【原文】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吾何以知其然哉？
以此：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
人多利器，国家滋昏；
人多伎巧，奇物滋起；
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第五十七章）
【译文】
以正道治理国家，以奇招指挥打仗，以超脱取得天下。
我是如何知道这些道理的？
依据是：
国家实行越多禁忌，百姓越贫困；
人们掌握越多武器，国家越混乱；
人们算计越是机巧，怪事越易发生；
法令制定越是森严，盗贼就越多。
所以有道者常说：“我舍弃，百姓自会转化；我清静，百姓自会走正道；我超脱，百姓自会富足；我不争，百姓自会淳朴。”
【原文】
取天下常以无事。
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第四十八章）
【译文】
通常超脱者得天下；
如果深陷而不能自拔，就不能够取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