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讲
组织结构
《道德经》中涉及组织结构的内容有两处，至今仍处于争议不断状态。
第一处内容是关于“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的论断。第二处争议在于整段都在赞美的“小邦（国）寡民”主张。下面逐一加以讨论。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是通行本中的表述。马王堆出土的帛书甲乙本中分别为“人之饥也，以其取食
之多也，是以饥”和“人之饥也，以其取食
之多也，是以饥”。有学者认为，和读“隧”，做“途径”解。到底是“以其上食税之多”还是“以其取食（）之多”？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第七十五章）
下面先从句子的各种可能意思去推理比较。“以其上食税之多”显然是指百姓饥饿是因为靠税收吃饭的人过多，其词义非常清楚，也与自古至今薄赋的民心所向相吻合。“以其取食（）之多”直译为百姓所以饥饿是因为其取得食物的途径多。可以获得食物的来源多反而造成饥饿，于理不通。的字义还有形容走路痛苦状的解释。不过，“百姓饥饿是因为取得食物的途径上遇到很多困难，所以会饥饿”，并未指出有哪些困难，由此成为残句。故这个解释也不大可信。比较起来，“以其上食税之多”更好解释。
接下来再从整章的整体意思去把握。这要分两步解释。
第一步是前三句关系的对比。
通行本第七十五章中有关“民之饥”、“民之难治”和“民之轻死”构成逻辑一致的排比句。同“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一样，其他两句也是以民众与其上位者或施政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来解释难治和轻死的原因。
“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这一句，根据前面对“无为”的解释，“有为”就是在道的生命周期后期为维持既有的道所做的努力，实质上是守成而不思进取。所以其含义就是，由于施政者对既得利益的维护以至缺乏新道来提供创造和发展的空间，民众在既得利益的分配上争得你死我活，结果又让施政者十分头痛。
“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中，“轻死”是不惜生或不怕死的生活态度，“求生之厚”与第十四讲遇到过的“生生之厚”意思相同，都是指对生活资料的索取过于丰厚。合起来看，这一句可以理解为，民众不怕死的原因是施政者搜刮民财以无节制地享受奢华生活。试想，这种情况下底层民众连三餐都不得温饱，既然生不如死，那他们还会怕死吗？
这样看来，构成通行本的上述排比句中的每个句子都是通过“民”与“其上”之间的关系状况，来解释特定社会现象的成因。
而帛书第四十章相对应的也有三句。在“人之饥也，以其取食（）之多，是以饥”之后，分别是“百生之不治也，以其上之有以为也，是以不治”和“民之轻死也，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百生”通解为百姓，“不治”与“难治”相近，第二句与通行本中对应句意思是一致的。但第三句就与第一句一样不见了“上”，其含义就变成了民众之所以不怕死，是因为他们自己对生活的要求过高。这可以理解为理想与现实差距过大，造成民众的受挫感太强以致对生活没有了眷恋，或者为了追求一夜暴富铤而走险。此三句既构不成排比句，也让归咎于下层百姓自身的头尾两句与批评施政者的中间一句夹在一起构成了明显的不协调。
第二步是把前三句与最后一句相联系。最后一句是“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其中“无以生为”是指不再为生计而劳作，“贵生”指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贤于”是胜于或优于的意思。显然，“贵生”是相对“轻死”而言的，是对民众不怕死态度的一种劝导。一般来说，如果大家都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就是很理想的社会了。老子这里却认为能做到“无以生为”会更好。
为什么“无以生为”更好？
如果我们把大背景放到永续创造型组织的建设中，那么不难理解，“无以生为”与本书第十九讲讨论过的“圣人之治”要“实其腹”的目的一样，都是要求提供让创造者无衣食之忧、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而创造和劳作的物质基础。这样看来，“无以生为”对于永续创造型组织来说，其重要性显然要超过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等“贵生”的口号。所以，永续创造型组织要超越“贵生”的精神层次，成为在物质上也能提供创造活动热土的“唯无以生为者”。
怎样才能成为“唯无以生为者”呢？在不同版本中，结果存在实质差别。从通行本的排比句中，可以找到的路径是：一是针对“其上食税之多”，施政者采取减轻税赋政策；二是施政者变“有为”为“无为”，从压制百姓维护既有分配格局变为主动舍弃既有利益；三是施政者废除“求生之厚”的恶习，带头过简朴的生活。这样，既可以在资源供给方面把上层社会节省出来的生活用品用以接济更多的穷人，又可以在资源获取方面激励人们更多地创造财富，最终让整个社会丰衣足食。
按照帛书对应段落的线索，实现“无以生为”就要减少百姓获取食粮的途径，施政者变“有为”为“无为”，民众需降低对高标准生活的追求。其中，中间一句与通行本一样，第三句对“无以生为”的实现并无帮助。虽然降低民众对生活水平的期望值可能让他们不感到失落或者不敢铤而走险，但不“轻死”之后可能只想过平淡无奇的生活而不热衷于开拓进取。第一句则与“无以生为”存在潜在矛盾，因为减少百姓获取食粮的途径只会增加他们的后顾之忧。
比较下来，通行本的这段内容与前面各讲所形成的逻辑吻合，而且其排比句的内部逻辑也很严密，与最后一句的呼应也非常贴切：吃皇粮的人过多，百姓在饥饿难挨的情况下就会抗捐抢粮；为了维持既有的分配格局不受侵犯，统治者伤透脑筋；治理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百姓为了一口饭可以不要命，而问题的根子又回到了统治者的穷奢极侈和狂敛民财上。所以唯有让所有人不再为生计而担忧，即统治者带头过俭朴的生活，百姓能不愁三餐温饱，才会有足够多的人专心创造和发展。能做到如此，势必好过劝人去珍惜生命。
所以，在通行本第七十五章这段内容中，老子实际上为设计永续创造型组织的结构提出了一条基本原则，即它的利益分配应能避免普通百姓衣食无着，应能保障人们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创造和工作。按照这条原则，现实中常见的金字塔状组织结构就不符合。因为在这样的结构下，底层民众食不果腹，上位者则靠强征暴敛维持着荣华富贵。这条原则对组织结构的具体选择还起着指导作用。
接下来看“小邦寡民”这一段，情况与上一节围绕原文字义的争议不同。
对于那些时刻向往不断扩大其统治疆域的国家或企业组织的领导者来说，“小邦寡民”的主张往往最不受欢迎。不过，其确切含义和现实意义还需要按照历变不衰和永续创造的主线来加以澄清才能下结论。
马王堆出土的帛书中，甲本中涉及“小国”和“邻国”的地方，“国”都为“邦”；乙本则与通行本一样皆为“国”。据分析，乙本改作“国”的原因是避汉高祖刘邦之讳，所以几乎把全书各处出现“邦”的地方都改成了“国”。也就是说，《道德经》成文时本用的是“邦”而不是“国”。因为不涉及实质分歧，本书前面各讲沿用通行本而没有做特别区分和讨论。在本讲接下来的部分，则有必要区分一下。
小邦（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邦（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
实际上，古语中的“国”和现在的“国”不是同一个概念。那时，“国”和“邦”同义，都是指受天子分封的诸侯国。从《道德经》第五十四章中提到的自身、家、乡、邦和天下等德惠及的范围中，可以看到邦是比天下低一层次的组织。历史上，周朝时的秦国与其灭六国后建立的大秦帝国不同，那时的秦国只是周天子封的一个诸侯国。也就是说，秦始皇把国的等级提高到了天下或王朝一级，而在大秦帝国的内部则实行郡县制而不再有国存在。
因此，现代中文中的“国”表示具有独立主权的共同体，在管辖层次上相当于夏、商、周那样的王朝。另一方面，“邦”的现代语义还停留在原地，仍用以指国家或王朝内部低一层次的政权机构。如在联邦制国家一词中，邦用来代表组成统一国家的各个成员国。
所以，结合《道德经》成书的时代背景以及“国”与“邦”的现代语义，“小邦寡民”在今天会比“小国寡民”更有助于准确理解其原意。
于是，澄清“小邦（国）寡民”的关键，在于不能把“邦”或“国”理解成由秦始皇开端的郡县制帝国或者我们身处的现代国家。因为老子在这段话中言及的对象正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周代分封的诸侯国根据分封制和宗法制的原则，对周王朝须尽贡赋、拱卫和助祭等职责，同时对内部事务行使独立的决策权。这样，根据决策权的内部分散化特征，“小邦寡民”的主张也适用于现代组织的内部，包括那些单一制国家获得分权自治地位的地方、那些联邦制国家的成员单位以及实行分权制的大型企业组织下辖的分支结构。
换个角度看，“小邦寡民”实质上是一个有关组织结构的命题，关注的是组织决策权力重心所在层次而非整个组织的规模问题。事实上，在组织管理中，制度设计者必须回答的一个基本问题正是主要由哪个管理层次来行使日常决策权力。
简单的集权或分权选择，往往陷于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振荡乱局。为此，人类社会有史以来就未曾停止过探索。例如，单一制国家从中央集权向与地方适度分权的体制演变；联邦制则在州或共和国向中央让渡部分权力的基础上获得快速发展。企业组织也从集权的直线职能制结构向分权的事业部制结构再向集权和分权相结合的矩阵式结构演变，经历了先是分别强调专业化效率和基层组织活力再过渡到同时兼顾两个目标的过程。
除了这些比较一般的模式以外，一些巨型的企业组织为了能够对环境变化作出快速响应，还发展出一种跨部门按任务集结的团队式结构。所形成的团队在执行任务期间拥有充分的授权，任务完成后自动解散。适应团队式结构的需要，整个公司也开启了淡化围绕总部开展经营管理的去中心化变革。
团队式结构体现了组织结构为鼓励适应环境而开展创新所做的调整趋向。美国3M公司长期以来就是运用这样的组织结构，成功孕育了源源不断的创新产品和业务。为了彻底打破原有组织及思维定势对新业务的束缚，3M公司在组织结构上采取不断分化出新分部的分散经营形式，而不沿用一般的矩阵型组织结构。当一种创意被正式采用后，由提出创意者负责组建事业开发小组，选择参加小组的成员。这种从原有部门彻底独立出来的新组织，有自己独有的员工管理及激励方式，能够最大程度地拥有独立性与自由度，免受企业一贯的运作模式的干扰，从而保持最旺盛的创造力。在管理层级上，新分部与原有部门平级，由最高层管理者直接负责并受到其保护。这样的研究分部或者事业开发小组在3M公司被称为“迷你公司”。这些层出不穷的迷你公司就像一个个保护新业务发展的温室，为新业务提供了适宜的成长环境。
结合现代管理的上述发展线索来看，“小邦寡民”事实上是一种分权式组织结构设计原则。它主张主权共同体下面的具体决策单位所管辖的疆域范围要小些，具体决策单位所拥有组织成员的人数要少些。这样，其母体组织内平行的构成单位数量众多，决策权力分布呈重心下沉和扁平化形态。在永续创造型组织的结构选择上，它符合“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中所包含的集权抑制创造活力、分权赋予创造活力的基本信念，也是适应下一讲将谈到的道不断更替而功遂身退的组织变革要求。
“小邦寡民”到底可以带来什么好处？老子提出了三条好处。
◆其一，可避免战争。
由于认同“小邦寡民”有利永续创造的信念，一个拥有决策权力的组织构成单位会形成对向外扩张欲望的抑制，因此可以“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即具有致命反击威慑能力但不会发动战争。各个诸侯国或同级组织单位之间都能如此，彼此之间就会形成对自己的扩张欲望有信念约束和对邻邦的扩张行为有威慑遏制的均衡格局，从而避免战争或者组织内部的重大利益冲突。
◆其二，可安定生活。
没有了战争和重大利益冲突的干扰和威胁，“使民重死而不远徙”。于是，民众开始变得珍惜生命、热爱生活，不再为躲避灾祸而奔走他乡、流离失所。
◆其三，可持续累积。
结绳记事是文字产生之前古人帮助记忆的一种方法，通常发生在预期日后生产生活需要借助以往经历和经验知识的情况下。如果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人们不知道明天要往哪里去，只好选择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方式。这时，结绳记事就变得多余。“使民复结绳而用之”意味着从追求大邦众民转而认同小邦寡民，大家都不求管辖范围的扩张，能使生活安定下来的人们着眼于自主作出长远安排的需要，重新开始结绳记事以累积经验知识和规划未来。
接下来，老子对上述三点好处做了强调。“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是“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的具体描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则是对“民重死而不远徙”的安居乐业生活美景的刻画；“邻邦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按逻辑则应是“民复结绳而用之”的生动写照。这与千百年来人们对“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所形成的形容彼此不了解、不互通音信的理解存在本质上的差别。对于最后一句，要从以下四个方面来把握：
◆其一，“不相往来”要看具体内容和形式。
“往来”可以有互通音信、出访做客、交换产品等和平互利的内容和形式，也可以有争夺彼此地盘、凭借武力要求纳贡、发动战争消灭对方等暴力自私的内容和形式。在用词上，对和平互利的交往内容和形式与暴力自利的交往内容和形式的强调重点是不同的。如果提到相互往来，那么异邦民众之间开展和平互利的交往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内容和形式，而如有暴力自利的内容和形式发生，则需要另外说明。“不相往来”作为一个否定用法，是强调为了避免对待异邦民众使用暴力自利的往来内容和形式，连和平互利的交往都尽量回避。所以，“不相往来”是指即使是和平互利的往来也不开展。
◆其二，“民至老死”传递着持续累积的意涵。
以现代生活中同一个楼宇中住着的两家邻居为例。一种状态是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事，见面打声招呼而已。另一种状态是两家交往密切，平日里互相照顾。虽然前一种状态显得冷漠或缺乏温情而不太受欢迎，但论关系的维系显然后一种关系较前一种要难得多。因为生活中即使自家人都会磕磕碰碰，遇到利益之争时邻里间难免发生摩擦冲突以致断交成仇。这样看来，正是“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才具有“民至老死”都不会变的可持续性。由此可以看到与“民复结绳而用之”中自主决策免予纵向和横向的干预或干扰而得以持续的类似内涵。
◆其三，和平互利的往来不应以是否“相望”的“邻邦”而定。
延续上面两家邻居的例子。按照第一种状态，这两家人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来往，但他们与此同时各自根据自己工作和生活的需要与外界其他人频繁地进行着和平互利的交往。所以，邻邦民众之间没有密切往来并不意味着闭关锁国、自我封闭。理性地淡化直接相邻的民众往来，开放地选择与非直接相邻的人群开展和平互利往来反而有利于邻邦之间正常关系的长期稳定，是《道德经》这段话的真正意思。
◆其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小邦寡民”体制的必然产物。
假设一个主权国家实行计划经济式的集权体制，每个家庭的日常生活都由官僚体系加以安排。此时邻里之间由于经济活动被限定在一个固定的小范围内进行，就会形成往来十分密切但摩擦也频繁的格局。相反，如果根据“小邦寡民”原则把决策权下放到每一个家庭，那么各个家庭就会根据实际工作和生活的需要开放地选择互利的交往对象以谋求自己的福利，邻里间“老死不相往来”则会屡见不鲜。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24.1 无以生为
【原文】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
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
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第七十五章）
【译文】
百姓闹饥荒，是因为靠税收生活的人数过多，所以闹饥荒。
百姓难治理，是因为统治阶层固守既得利益，所以难治理。
百姓不怕死，是因为统治阶层巧取豪夺、百姓为生计只能铤而走险，所以不怕死。
使其不为谋生而劳作，胜过珍惜生命的劝导。
24.2 小邦寡民
【原文】
小邦（国）寡民，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
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邻邦（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第八十章）
【译文】
单位要小些，人数要少些；
使拥有重型武器而不用；
使百姓爱惜生命而不外迁；
使百姓重新结绳记事。
备有舟车，但没必要乘用；
拥有铠甲和戈矛，但没有必要列兵布阵。
香甜地吃饭，美丽地穿衣，安详地居住，欢乐地举行各种民俗活动。
邻邦彼此可以看到，鸡犬的声音也可以听到，百姓直到去世都少有交往，当然也没有纠葛和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