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讲
创造者身心修养
老子对创造者在充满诱惑和压力的现实世界中如何保持专注的超脱心态和旺盛的创造活力提出了全面的身心修养建言。总结起来，内容涉及使命观、荣辱观、苦乐观和人际观等多个方面。
◆其一，使命观。
创造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行道建德过程。在创造者眼里，应能看到现实中尚不存在的意象或意境。不难理解，如果一个人所能看到、所能想像到的都是现实中已有的东西，则说明还没有可以触发创造性活动的新奇念头进入脑海。这也是创造者在想像力方面需要超出常人的地方。因此，创造者需要进入一个彻底虚无的意境以开展创造性思考。这就是“致虚极”的必要性。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第十六章）
那么，有了“致虚极”，为什么还要“守静笃”？
“静”在这里不是指自然环境的寂静，而是人的头脑的“清静”。与开展创造性思考要求的“虚”“无”状态相适应，创造者在自己心里需要排除嘈杂的干扰因素，形成一个“清静”专一的创造意境。这些干扰因素包括功利性欲望、前人既有的相关创造成果以及自己先前取得的名誉地位等。它们都会对创造者的想像和超越性尝试构成限制。所以，“守静笃”是在“致虚极”的基础上，进一步要求创造者能够坚守清静的心境而不移。这实际上是从一次性创造提升到持续性创造所需具备的条件。换句话说，如果想创造不止一次，实现像爱迪生、爱因斯坦、乔布斯等那样的再创辉煌甚至创造不止，老子认为需要做到“守静笃”。他对“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结果是发现了“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即事物无论多么繁茂最终都要各自返回其本源的虚无混沌。对于志在永续创造的有道者来说，“归根”而重回清静正是创造成功后转入又一次新的创造所需要的，于是它就与“守静笃”取得了一致。所以，清静是“善为道者”应注意保持的心境。
问题在于，创造者努力做到“守静笃”的动机和动力在哪里？
在管理实践中，取得创新创业成功的企业常常碰到如何激励自己以及下属继续开展再创业的困难。原来的领导层、研发及销售团队成员在公司股票首次公开发行之后纷纷住上了别墅、开上了名车，继续开展二次创新创业的动力和意志往往随之消退。如果不能去除渐渐增大的惰性，回到创业之初的“清静”心态，很容易重蹈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覆辙。由此可见，“守静笃”是创造者进一步成为“善为道者”的一大门槛。
在此基础上，老子提出以归根重回清静的使命观作为“守静笃”的动力来源。之所以“归根曰静，是曰复命”，是由于每一次创造的开始都是领命出发，每一次创造活动的结束都是回归复命，一次创造的历程构成一次完成使命的过程。这个过程与道的生命周期规律相合。所以老子进一步说“复命曰常”，即“复命”是规律的体现和要求。
还原到实际情景中，一项发明创造无论如何伟大，也如同竞技中创造的世界纪录一样，很快会有更快、更高、更强的新纪录出现而取代它。如果能够顺应这个规律，就应该在这一次创造过程刚一完结还在享受成功喜悦的瞬间，就“归根”“复命”，开始新一轮的创造。对于志在永续创造的“善为道者”，这是理性的明智选择，所以说“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如果不按“复命”的规律要求去做，会怎么样？
实际上，“归根”就是回到虚无的混沌状态。对创造者的认知和心态来说，其意义就是在以往的成就归零基础上重新开始。这的确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现实中四处可见“不知常，妄作”的情形。比如，有些企业在成功推出一款广受市场欢迎的产品之后，往往产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自大心态，在后续服务上开始变得傲慢，或者在接下来的研发中以为老天爷会再次眷顾自己而变得漫不经心。有的创造者取得成功、享受万人景仰之后开始变得不可一世，自己不思进取也容不得别人的任何质疑，甚至动用一切力量来压制任何超越自己的尝试。这样的结果自然是阻止了永续创造的进程，为此老子形容其为“凶”。
相反，如果能够做到“守静笃”，则可建立起清静的使命观。在每一轮创造中都能包容一切异议，涉及新旧冲突时也没有任何一丝守旧偏心，公正的处事态度让人能够真正按照道的方向开展不断的创造。由“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的链式逻辑推理，可以看到这样做得到的持续性好处。
“守静笃”需要勇敢地面对非议，因为“善为道者”在常人看起来会显得另类。但“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为辩证思维提供勇气的源泉。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
“守静笃”还要求坚持“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的原则。“正”即正道或者正确的方式。也就是说，若能善于以缺点和不足的存在来抑制自己的得意和骄傲，使自己保持“清静”之心，恰当地认识自己，就可以避免头脑发热而走上歧途。
◆其二，荣辱观。
创造开拓之路曲折起伏，充满艰难和风险。创造者有时会与成功擦肩而过，常常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屡屡经受成功与失败、受宠与受辱的考验。对此，一般的想法是提倡创造者完全不计得失而做到宠辱不惊。然而，老子的答案不同。
设身处地地考虑，让创造者遭遇失败的困顿、挫折而不产生一丝窘迫、取得成功后又不能发出骄傲自豪的欢呼实在有违人性。所以，老子认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即受到宠爱或羞辱感到吃惊应当像突然发现大病上身而害怕一样自然。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第十三章）
“何谓宠辱若惊？”
通过“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可以发现人受到宠爱前其心理正处于相对卑下的位置，受到宠爱后即会由于地位相对升高而惊喜；同样，人遭到羞辱前其心理正处于相对高尚的位置，遭受羞辱后会带来下挫的惊恐。
“何谓贵大患若身？”
“大患若身”是因为“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也就是说，因为是自己得到切身感受，所以像发现重大病情一样会受到惊吓。如果对宠辱没有了反应，就好像患大病而身体没有感觉一样奇怪。这样看，“宠辱若惊”就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贵大患若身”则强调，把宠辱与身患大病加以同样看待才是可取的态度。
那么，如何应对宠辱给创造活动带来的波动等不利影响呢？
老子为创造者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建立以自身代天下苍生承受宠辱的荣辱观。他的寄语是：“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即是说，如果乐意把自己对身体的感受和情绪反应与天下苍生的遭遇等同起来，就可以承载天下的重托。换句话说，从创造者角度看，如果成功后得到荣耀，应当视为社会取得的进步而感到自豪；如果创造中遭受了挫败，也应为社会遭受损失而遗憾。通过认识上的荣辱受体扩展，创造者的情操得到了提升，心理得到了抚慰，应对荣辱会更加从容。从社会角度看，容纳创造者对宠辱在乎或敏感的行为也是让社会有更多创造者可予寄托的好事。
◆其三，苦乐观。
长期持续专注地从事创造性活动，意味着创造者要有很强的抵御诱惑的能力。老子总结了五种可能窒息创造力的诱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事实上，即使自己不在意，若受周围环境影响，家人和友人的语言、心态和行为也会传导到创造者身上，对创造者形成一定的干扰和压力。对此，老子提出“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的原则，提倡在生活上只求温饱就好，而不应当为了满足感官的刺激感受而喜好那些炫目美景、靡靡之音、饕餮大餐、放纵的游戏娱乐和奢靡的稀世珍宝。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
◆其四，人际观。
周边的人际关系也是创造者需要认真处理的事情。人际关系可粗略地分为纵向和横向两类。纵向的人际关系主要涉及创造者与掌握相关资源的行政机关与上级管理者的关系。横向的人际关系则由创造者与志趣相同者及其他普通人之间的关系构成。
在纵向人际关系方面，创造者面临的考验是坚持自主探索还是寄希望得到来自上层的特别关照及其所提供的便利。现实中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倾向。
一种倾向是“塞其兑，闭其门”。创造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致志地从事研发。这类人“终身不勤”于走动关系。1908年诺贝尔奖获得者梅契尼柯夫曾说过：“如果减少与社会的联系，只一心一意在实验室中从事研究，那么，你也许能获诺贝尔奖。”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第五十二章）
另一种倾向是“开其兑，济其事”。有些貌似创造者的人整日往来于各种门路之间，打探哪里有捷径可走、有便车可搭，最好能有权威人士的认可相助以抬高成果的影响。老子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可能取得创造性突破的，这类人也不是真正的创造者，因而“终身不救”。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第五十六章）
在横向人际关系方面，创造者需要处理好独立思考与交流合作的关系。本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体现了一种崇尚实干、板凳甘坐十年冷的精神，值得鼓励。但是，一味地将自己封闭起来，闭门造车也不可取。
老子在接下来的另一段话中，提出在埋头实干的同时，还要“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即舒缓对功利目标的刻意追求，暂时卸下难题的纷扰，不妨与同行或一般人打成一片，从放松的交流中获得启发，开展共同的合作以取得更大的突破。这样就可以达到一个“是谓玄同”的人际关系理想状态。
“玄同”是一种交流合作达到极致的协同状态。老子用以描述“玄同”特征的“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这段话该如何理解？这是说，生活中常见的亲与疏、利与害、贵与贱等因互斥而分离的因素在这里被汇聚到了一起，当事者彼此反而变得不计较了，这种和谐合作的关系状态“为天下贵”。
为什么在这里计较和分离会消失或不必要了呢？
其原因在于，在创造过程的源头时段，能否取得成功此时还只是谁都“不可得”的未知数。正因为“不可得”，所以具有共同兴趣的创造者聚到一起而远离了竞争压力；他们各自从交流中获益而不顾忌可能发生的泄密等损失；他们在珍惜对方谈吐中的闪光点的同时又无私分享自己的思想火花。
现实中这样的“玄同”能否发生？
不要因为“玄”就马上下结论说不可能。比如说，通过现代纳米技术，一些纳米材料可以具有既软又硬、既亲油又亲水等普通材料根本无法实现的物性。这就是通过把观察的角度转到原子分子在纳米尺度上的重新组合上做到的。
实际上，在类似美国硅谷那样的高科技产业集群中，曾流行着分属不同企业的研发人员在同行之间进行密切交流等形式的非正式合作。正是因为他们都在苦苦思索最前沿的难题而不得其解，所以同行之间的交流可能无意中触发自己的灵感。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样做可能泄露公司的商业秘密。但是，一来此时还没有解决方案可供泄漏；二来可能还有交流对象之外的其他人也在进行着类似题目的研究，如果自己闭门研究很可能落后于他人；三来即使是交流让对方从中得到启发，然而谁能取得最终成功还要看自己接下来的相关努力。这样理性权衡下来，“玄同”就有了存在的价值和可能。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17.1 归根复命
【原文】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归根曰静，是曰复命。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第十六章）
【译文】
达到虚怀以待的极致，坚守淡泊平静的笃定。
万物同时在生长繁衍，我在观察其循环往复。
事物林林总总，最终都要回归其本源。
回归本源即归于平静，这就是所谓的回报使命。
回报使命是一个法则，懂得这个法则会变得明智。
不懂得这个法则而倒行逆施，则会带来不幸。
懂得法则就会包容，包容就会公正，公正则能领御，能领御就是合天意，合天意就是善为道，善为道则可持久，终身不会遇险。
【原文】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躁胜寒，静胜热。
清静为天下正。
（第四十五章）
【译文】
十分完整的东西似乎有所缺失，其作用不会衰败。
十分圆满的东西似乎有些冲抵，其作用不会穷尽。
绝对直的东西看起来弯曲，最灵巧者看起来笨拙，最善辩者看起来木讷。
疾行可以驱除寒冷，清静可以克服烦热。
清静让天下得以走上正道。
17.2 宠辱若惊
【原文】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何谓宠辱若惊？
宠为上，辱为下。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
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十三章）
【译文】
因荣耀或耻辱降临而受到惊吓，应该像自己身体有了重病那样。
什么叫因宠辱而受惊吓？
荣耀让人亢奋，耻辱让人消沉。
得到荣耀（遭受耻辱）会带来惊喜（吓），失去荣耀（洗雪耻辱）也会受到惊吓（喜）。
上下起伏都会让人受惊。
为什么应该像自己身体有大病一样在乎宠辱？
我之所以会有大病，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身体。
如果没有身体，我会有什么病患？
所以，像对待自己身体一样尊贵天下万物，就可以承担天下重任；
像照顾自己身体一样关爱天下苍生，就可以寄托天下厚望。
17.3 为腹不为目
【原文】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第十二章）
【译文】
缤纷色彩使人眼花缭乱；
喧嚣器乐使人听力下降；
连连美味使人失去味觉；
驰骋狩猎使人纵情发狂；
奇珍异宝使人难抑欲望。
因此圣人只求温饱而拒绝声色犬马和奢侈华丽。
17.4 塞兑闭门，和光同尘
【原文】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第五十二章）
【译文】
两耳不闻窗外事，紧闭通达世故的大门，板凳坐得十年冷。
到处打探，求取周济，永无成功之日。
【原文】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塞其兑，闭其门；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是谓“玄同”。
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
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
故为天下贵。
（第五十六章）
【译文】
有真知者不夸夸其谈，高谈阔论者未必有真知。
充耳不闻，紧闭大门；
消磨锐气，排解纠纷，收敛光芒，混同于尘俗；
这些原本不同的取向却达到了玄妙的协同。
它既是因为不可得而亲近，又是因为不可得而疏远；
既是由于不可得而获利，又是因为不可得而受损；
既是因为不可得而珍贵，又是因为不可得而卑贱。
所以是天下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