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讲

知　止

由“不欲盈”和“不敢为天下先”而追求永续创造以实现历变不衰，要求在制定方略时就认真考虑从当前的道上退出和转换到新的道上的问题。老子把这个环节的任务称为“知止”，也就是懂得终止和放弃。

在根本上，知止的必要性来自道的生命周期有限性。老子把这个规律概括成“无为”。在《道德经》中，“无为”首先是一种客观规律。前面提到过，“无为”直译起来应为“为之后不再为”，其前提是曾经“为”过，而到了生命周期后期则转入衰减至终止。所以“无为”是道有生命周期的题中应有之义。“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告诉我们，道到了成熟阶段就不再提供进一步扩张的趋向和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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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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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的客观性决定了人类在主观上应当与客观规律取得一致并在行动上加以落实。于是，“无为”就成了弃旧以图新或主动舍弃的积极行为，但后人常常把“无为”看作是消极的无奈之举。老子在《道德经》中也预见到了这一点，说“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正是由于人们没有看到“无为”的好处，理性原则决定了他们不会及早采取行动。

到底“无为”具有哪些人们很难触及的益处呢？

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其中，“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一句比较容易理解。老子在这里是借柔弱的水能冲刷坚硬的沙石等自然现象，来说明柔能克刚、水滴石穿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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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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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有入无间”如何理解？老子又是怎样从“无有入无间”了解到“无为”的好处的？

“无间”是说没有缝隙。“无有”的意思是让有变没而不再存在，也就是原来有的东西即将或者已经消散而去。那么，“无有入无间”是说，只有既有的东西消散了才能进入到没有缝隙的物体中去。

为什么消散了才能进入？

仍以最能代表以柔克刚的水滴石穿现象来说明。要穿透毫无缝隙的石头，水无法做到仅靠一两次的冲击就能成功。正是靠着一次次夜以继日的不懈努力才最终实现水滴石穿。其中的关键是，每一次冲击都是由不同的水珠完成的。如果一滴水珠冲击之后不愿离开，就会形成缓冲力量而阻碍下一滴水珠的冲击力，于是就出现了水潭而非被滴穿的石洞。

所以，如果每粒水珠都不放弃由自己滴穿石头的目标，那就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只有每粒水珠滴下来之后马上离开冲击点消散而去（“无有”），才为其他水珠的后续冲击并最终实现“入无间”。

从“无有入无间”，老子看到水珠为实现水滴石穿而消散与追求历变不衰的行道过程的相似性，由此感悟到“无为”对于历变不衰的重要意义。同样，历变不衰目标之下的行道过程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完成的。如果在任一次行道的末端不愿离去，永续创造过程会就此中断。

合乎逻辑地，“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懂得了“无为”的必要性，也就从根本上明白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的道理。

回归现实，可能很难看到这个道理的适用性。那就举个例子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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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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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为什么这个时代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钱学森之问困扰着中国内地的教育界。如果把培养杰出人才看作是一个“无有入无间”的过程，那么很容易看出我们的教育制度和用人制度迫使受教育者太在乎每一次考试的结果而失去了探索未知世界的兴趣和能力。

正如已故著名数学家陈省身给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题词“不要考100分”寓意的那样，为了追求满分，学生把过多时间和精力消耗在了老师利用现有知识精心编织的一两道难题怪题里。本该转移开（即“无有”）的时间和兴趣滞留在那里，从而阻碍了自主探索的再次尝试，当然也就不会产生重大的科技突破，即做不到“入无间”。

由此可知，要做到“知止”还是存在很多实际困难。困难首先来自在位者和民众对既有地位的恋栈、对眼前确定利益的不舍和对未来得益不确定的躲避。对此，老子劝导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这些结论都是建议要把不能及时转换到新道可能带来的衰落后果作为损失计算到得失的权衡中，从而使“知足之足，常足矣”成为理性选择。“知足之足”中的后一个“足”是一个预设的满足标准。所以，“知足之足，常足矣”。也就是说，当“知足”有了明确的满“足”标准之后，则可以获得“常足”，而不至于在不断变化的经历中飘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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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第四十六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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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能否做到“知止”的关键因素是统治者的态度。“侯王”所代表的统治者不是具体的行道建德之人，但他们是国家权力的行使者和社会财富的调节者。如果统治者不愿“知止”而守成，推行的制度都是为维护既得利益而设计的，那么普通的有道者就很难顺利实施永续创造方略。相反，如果他们能够顺应“道常无为”的规律，则为民间有道者的永续创造活动提供了必要条件。

在《道德经》中，老子两次谈到上述问题：一处是“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另一处是“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其中的“自化”是指自然演化，“自宾”是说将会不请自到，“民莫之命而自均”则是说天降甘露不需要百姓的许愿求雨而会自动实现均匀分布。无论是“自化”还是“自宾”、“自均”，都是强调道的生生不息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由此劝告统治者不要试图延缓变革、阻碍进步。

对于统治者无法自制的守成倾向，老子给出的办法是“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也就是说，要通过“无名之朴”来抑制对抗演化的行为。

什么是“无名之朴”？它如何起到让天下“自定”的作用？

由“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可知，道在生命周期的初始阶段是默默“无名”的，因而也是“朴”实无华的。始终把注意力放在初始阶段的开创性任务，也就削弱或消除了守成的欲望。放弃守成的欲望，可以促进新道的不断产生而避免无道时的嘈杂纷争，从而走上历变不衰的“自定”轨道。这正是德厚和至的境界。在道不断交替的条件下，“无名之朴”使“不欲以静”成为常态。此时，“不欲”也符合“处其实，不居其华”的边际分析结果，可以构成实现历变不衰的最优化决策。

那么，如何把握“知止”的时机？

老子给出的答案是：“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也就是说，随着行道的开始，道变得清晰而可加以区分命名。既然已有了大噪的名声，也就到了其绩效最为彰显或势态最为繁荣之时，那就是该知止退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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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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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永续创造方略，《道德经》提出了以“知止”为中心的节奏控制和及时转型等生命周期管理思想，要求按照“无为”的规律预设道的发掘深度，同时也做“无不为”的努力及时切换到新一轮创造的轨道上。于是，方略从“知止”又回到了“有道”，从而构成了一个从“有道”、“善施”、“无败”到“知止”再到新一轮“有道”的完整闭环。当变化成为常态时，这些环节则化为交织重叠在一起的日常方略管理内容。

方略管理能否形成这个循环往复的闭环，关键在于“有道”和“知止”这两个需要保持相互衔接的环节。其中，“有道”的关键在于了解创造者行为、鼓励创造精神和推广运用创造性思维方法，“知止”的关键又在于组织领导人的素质、组织文化对变革的接纳以及组织与外部的关系等。沿着这个线索，《道德经》进一步提出了相应的创造者行为理论和永续创造型组织理论。当然，老子在《道德经》中针对的是国家组织，但在后面的讨论中我们会把视线扩大到企业组织，以发现其一般指导意义。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15.1　不欲以静

【原文】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

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第三十七章）

【译文】

道常终止旧的作为而提供源源不断的新的作为机会。

侯王如果能遵守这一规律，万物会自我演化。

在演化中要有所作为，我建议以道的无名之浑朴来制约。

以道的无名之浑朴来制约，人们将消减欲望。

消减欲望可以让人平静，天下就可自我安定。

15.2　无有入无间

【原文】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第四十三章）

【译文】

天下之最柔弱的东西，穿行于天下最坚硬的东西之中。

消散而去的东西可以进入没有缝隙的物体里，我由此领悟到无为的益处。

以身作则式的教导，无为的好处，天下很少能达到。

15.3　知止不殆

【原文】

名与身孰亲？

身与货孰多？

得与亡孰病？

甚爱必大费，

多藏必厚亡。

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第四十四章）

【译文】

名声与生命哪个更值得珍惜？

生命与财产哪个更重要？

得与失哪个损害更大？

过度喜爱必然付出高昂费用，

大量占有必然损失惨重。

所以，知道满足可以避免受辱，知道停止可以避免危害，从而可以长期持续。

【原文】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四十六章）

【译文】

最大的灾祸是不知道满足，最大的错误是渴望得到时的贪婪。

所以，把握好满足的度，可以保持富足。

【原文】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知足者富。

强行者有志。

不失其所者久。

死而不亡者寿。

（第三十三章）

【译文】

能了解别人的人有智慧，能了解自己的人明智。

能战胜别人的人有力量，能战胜自己的人刚强。

知道满足的人富有。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有志气。

能不断找到其位置的人持久。

故去而不被忘记的人长寿。

15.4　名有则止

【原文】

道常无名，朴。

虽小，天下莫能臣。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

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

知止可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第三十二章）

【译文】

道常常处于无名而不为人知的浑朴状态。

虽然很弱小，但天下没有谁能让它称臣。

王侯如果能坚守等待，万物将不期而至。

天地互相作用降下的雨露，不需人的号令会自发均匀分布。

万物开始有秩序就逐渐有了名分。

既然有了名分，大家应该开始知道停止或放弃。

知道停止或放弃可以避开危险。

比如道在天下一样，河川最终都要汇入江海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