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讲
无 败
即使花了很大力气去发现道，但还是有可能没有任何收获；即使发现了道的存在，采取了针对性的实施措施，但还是可能因遇到很大阻碍而无法取得预期成果。所以，创造是有风险的。而且，永续创造将永无休止地面对风险，永远需要考虑风险的控制和管理。
一般来说，风险控制和管理是组织对其面临的风险，运用各种风险管理策略和技术而做的处理过程。风险控制和管理可以在损失事故发生前、发生时和发生后来进行，但不同时点的目标不同。损失事故发生前，要通过风险控制预防损失；损失事故发生时，通过危机管理减轻损失；损失发生后，则通过风险管理弥补损失。由于事关永续创造的进程，《道德经》把关注焦点集中在损失事故发生前，并为之提出了控制风险、避免失败的四条基本原则。
◆其一，防患于未然，并慎终如始。
在方略设计和实施的一开始就注重风险控制，并一直谨慎地保持到完结。老子说：“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究其原因，就是没有从一开始就注意控制风险。很多人是等事故发生了才后悔没有事先采取措施，但为时已晚。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第六十四章）
由于事先进行风险控制需要观察入微且行动周密，缺乏细心和耐心的人通常出于侥幸心理而觉得没有必要。对此，“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告诉我们，事先加以防范其实更有利于保证永续创造进程的持续。所以，伴随创造过程的“为之于未有”，一定要进行控制风险的“治之于未乱”。
进一步说，不能因贪图快速进展而忽略了风险控制。这是因为，“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总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应成为风险控制的基本信条。
◆其二，专注创造，避免积怨。
相对围绕既有利益与对手展开激烈争抢而言，专注创造、开拓未来的对手是自己，所以不会四面树敌而招致怨恨。对此，老子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尤”在这里可理解为怨恨。所以整句的意思是唯有专注创造，才能不招人怨恨或者避免竞争中的过失。
夫唯不争，故无尤。（第八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第五十章）
◆其三，不受诱惑而涉险地。
老子在《道德经》中生动地分析道：“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也就是说，有大约1/3的人本来可以活得更久，却由于其图谋过于庞大或者心存贪念而导致死亡。
◇为什么“生生之厚”会导致“动之于死地”？
“生之厚”可以理解为对生活内容或生存资料的索取范围和消耗程度。如果把第一个“生”字按逞强或生硬来解，那么“生生之厚”就是说逞强超越自己所需或所能而提出过度索取要求，进入本不该做的领域或从事本不该做的活动。而这些领域或者活动是自己所不熟悉或者难以适应的。当环境变得不利时，便会暴露出其弱点而被首先淘汰。
例如，有些企业本来是为了规避外汇风险进行套期保值，但在利诱之下却选择了累计期权之类貌似可以“避险”的金融工具，从而使自己陷入了对赌的圈套之中。市场行情一旦逆转，瞬间导致倾家荡产。这在前不久爆发的金融危机中已得到充分验证。究其动因，除了失察之外，正是谋取额外收入的贪念在作怪。
更多的企业在现有的主业获得成功后，选择将积累的资金投入多个不同的领域从事多元化发展。这看起来符合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分散风险原理。但是在环境快速变化的情况下，同时在多个行业与专业化发展的企业进行竞争，很容易由于都处于劣势而增大风险，最终一事无成。寄希望于偶然所得的机会主义策略不仅不能确保创造得以持续，反而会对其永续创造方略的实施带来实质性干扰。
◇如何避免“动之于死地”？
老子形容说：“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也就是说，根本的办法是不要逞强扩充“生之厚”以致进入危险的地方。换句话说，长寿者的秘诀在于不涉险地而给外部威胁以可乘之机。
问题是，不涉险地原则是否与无惧风险“处众人之所恶”的创造性探索精神抵触？
行道建德要求不惧怕风险，经得起败、苦、辱的折磨而“处众人之所恶”，但这不意味着可以四处出击去冒险。其实，行道建德反而要求更懂得抑制多元化的冲动以确保道的探索中所遇困难的突破，从而保证历变不衰之道的实现。也正因为创造性探索需要承担高度风险，才需要在其他方面尽可能地减少涉险因素。这是一个冒险与避险的兼顾与平衡，完全符合老子的辩证思维。
如果说第一条原则是对行道建德的纵向风险控制，那么专注创造和不涉险地这两条原则主要是对行道建德的横向风险控制。
◆其四，保持和善、节俭和永续创造的精神。
前三条原则有明确的应用场合。第四条原则深入一层，从理念、精神和文化等方面提出了风险控制和管理中需要遵循的信念。
老子提出要借“慈”、“俭”和“不敢为天下先”三样法宝才能确保历变不衰的实现。其理由来自道的宏大无边。
老子说：“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也就是说，正因为道的作用大到无形无状，所以人在道面前永远是渺小的，故而应当心存敬畏，不要因已经取得的些许成功就自以为能驾驭道从而对道采取巧取豪夺、予取予求的态度。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第六十七章）
由于“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大”也意味着道变，所以不能以为这次领先必定次次领先。否则，就会对变化及其所带来的风险不以为然、掉以轻心或者肆意进入险地。所以，老子警告说：“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再具体地看看老子的三件法宝。
◆老子的第一件法宝是“慈”。
说到“慈”，很自然地会想到“仁”，因为日常生活中大多把两者放在一起。前面我们说老子奉行的是“圣人不仁”的理性思维，那么他为什么反对“仁”又要提倡“慈”呢？
细究起来，可以发现“慈”和“仁”在此的确存在实质差别。
前面讲过，“仁”是基于同情的友爱和基于尊崇的敬爱，例如孔子提倡的仁爱更多是对下位者和同位者的要求；而“慈”是基于本性的和善，例如发自内心的慈母之爱，要求的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真诚关怀和倾心担当。因此，“慈”与德的心胸广阔和包容要求一致。假设在一项涉及利益冲突的事件面前，如果出于同情，容易偏袒弱势一方；如果出于尊崇来处理，则容易袒护强势一方，这些都违反不偏不倚的理性原则。此时，对双方都采取和善的态度有助于缓解对立情绪。所以，提倡“慈”与不提倡“仁”是不矛盾的。
“慈”或和善的反义词是凶狠、霸道。如果不能做到以“慈”待人，处事有恃无恐甚至拳脚相向，就很容易忽视或者忘记风险的存在，当然也就做不到“慎终如始”地控制风险。
为什么“慈故能勇”？
细细想来，“慈”让人抱着良好的初衷、愿望和责任感去行道建德，勇于面对一切困难而不畏缩；“慈”让人以最大的耐心和细心和风细雨般地开展工作，因而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及时发现漏洞予以防范；“慈”让人能够以最大的承受力和适应性接受道生生不息的持续创造挑战。故“慈”帮助人们进可取、退可守，是永续创造方略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保障。所以老子说：“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第二件法宝是“俭”。
“俭”的意义在前面讨论过的“治人事天，莫若啬”中有所揭示。
“俭”为什么能控制风险呢？
“俭故能广”，是说保持节俭既能够让更多人受益而避免骄奢，同时也能在发生危机时有更多资源可用来弥补不足。这与“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是一个意思。
◆第三件法宝是“不敢为天下先”。
咋看起来，一方面要永续创造、开拓未来，另一方面又“不敢为天下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里涉及“为”的时态到底是将来时还是现在时。如果是将来时，“不敢为天下先”就是不敢去开拓未来，则是再明显不过的自相矛盾。如果是现在时，“不敢为天下先”的意思就是不敢当作天下先或者不敢以天下先自居，那么它与永续创造之间不仅没有矛盾，而且恰恰是后者需要的不甘落后而积极进取的心态。也就是说，处于领先是大家都想要的良好感觉，问题是当下领先未必意味着未来领先。
试想一下，在快速变化的世界里，此刻的领先到下一刻很可能被新的创造所替代。如果自认为已经是领先者且未来还会保持领先，就会飘飘然地自以为得意，不自觉地故步自封起来，那么下一刻的领先者将是别人。于是，从风险控制和防范的角度看，在快速变迁中停顿不前将面临位置被替换、事业被颠覆的危险。
所以，老子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其中“执”可理解为坚持或固守。如果没有以边际思维来界定“无为”，“无为故无败”会被理解为不做事就不会犯错。问题是，在快速变化的世界里，及时弃旧图新才是避免失败的根本保障。也许有人会问，创造难道就没有风险吗？的确，创造面临的不确定性极高，但道的生命周期规律决定了只有面向未来，在“有道”和善施上下工夫，才可以化风险为机遇。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第六十四章）
由此可知，老子的真实意思是：与其“自矜者不长”，不如始终把自己当作是一个落后者或者即将是一个落后者，这样才会不断获得永续创造的动力。正如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微软离破产永远只有18个月”的名言以及华为公司把企业的“冬天常态化”一样，强烈的危机意识恰恰构成历变不衰即“成器长”的精神源泉。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14.1 治之于未乱
【原文】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第六十四章）
【译文】
事物安稳时容易维持，没有问题征兆时容易谋划，脆的东西容易破碎，微小的东西容易散落。
开创要在事情没有产生之前，治理要在没有出现乱子之前。
双臂合抱的大树，生于微小的根芽；
九层高台，由筐筐碎土累起；
千里行程，开始于迈出的第一步。
百姓做事，常有几乎成功却归于失败。
直至结束都像一开始那样谨慎行事，就不会失败。
14.2 不争无尤
【原文】
夫唯不争，故无尤。
（第八章）
【译文】
因为不与他人争夺，所以不招人怨。
14.3. 不入死地
【原文】
出生入死。
生之徒，十有三；
死之徒，十有三；
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夫何故？
以其生生之厚。
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
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夫何故？
以其无死地。
（第五十章）
【译文】
出世即生，入地即死。
长寿者占三分之一；
短命者占三分之一；
本来可以长寿却短命者也占三分之一。
这是为何？
是因为对生活索取过于丰厚。
常听说善于养生的人，走路不会遇到犀牛或老虎，征战不会受到兵士伤害；
犀牛不能用角顶他，老虎不能用爪抓他，兵士不能用刀刃伤他。
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避开了凶险之地。
14.4 不敢为天下先
【原文】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
夫唯大，故似不肖。
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
一曰慈，
二曰俭，
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故能勇；
俭故能广；
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第六十七章）
【译文】
天下都说道大，似乎无形无状。
正因为大，所以无形无状。
如果有形有状，看得久了也就细致了！
我有三件法宝，要珍藏保持。
一是和善，
二是节俭，
三是不敢当作天下先。
和善所以能勇往直前；
节俭所以能广施德善；
不敢当作天下先，所以事业能长盛不衰。
现今社会放弃和善和勇往直前，放弃节俭和让更多人受益，放弃警惕落后和持续领先，结果是致命的呀！
和善用以征战则可以胜利，用以防守则可以稳固。
上天要救一个人，是授以和善来保卫他的。
【原文】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第六十四章）
【译文】
维持者会失败，固守者会丧失。
所以有道者愿舍弃就不会失败，不固守就不会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