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讲
浑 心
在道是事物发展的新趋向及其势能、天人合一之道是人类创造机遇、道有生命周期且生生不息的世界观基础上，确立了“不欲盈”以追求历变不衰之道的价值目标之后，有此志向的个人、企业和国家该如何运用辩证思维、理性思维和边际分析的方法论来建树永续创造之德呢？
老子分三个部分论述了永续创造之德：一是永续创造方略，二是创造者行为，三是永续创造性组织。接下来的部分将把《道德经》剩余的文字整理成相应的三篇来介绍。三者的相互关系待本篇末尾再加以讨论。
方略是指一个组织为了实现其长期目标而制定的全局性、纲领性的谋略、行动方案或计划。在管理领域，类似的定义被称为战略或策略。由于永续创造是不争之德，为避开“战略”字眼中的竞争含义、强调全局及动态的视野，故这里采用方略而不用战略或策略。
从《道德经》的相关论述中，可以整理出“浑心”以明确实施永续创造方略的组织要承担的使命，以及“有道”、“善施”、“无败”和“无为”四个制定和实施方略过程的环节或步骤。这些内容将在本篇分五讲解读。下面先来讨论有关使命的部分。
使命是对组织存在的基本价值和所需承担的重大责任的陈述。作为有道者，组织的永续创造方略使命要通过一个“为天下浑其心”的过程来确定。
什么是“浑心”呢？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
“浑心”的意思就是摆脱高高在上的心态和远离现实生活的清纯高雅姿态，把自己滋浸到最广泛的底层百姓中，从来自草根的信息中知道自己行道建德的目的和使命来自何处、责任有多大，又了解有多少资源可由道的发掘而得到恰当利用以及怎样调动一切积极的力量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
“浑心”的目的是使有道者具有足够广的包容心和足够强的使命感，获得行道建德的驱动力。
“浑心”的方式是放下身段，“歙歙焉”地倾听百姓的声音或民意。“歙歙焉”在这里既可以形容屏气状的认真诚恳，也可以理解为充分吸取外部气息时的开放包容。
在实际中，“百姓皆注其耳目”，也就是百姓都在看你在关注什么和愿意听什么，以检测你愿不愿意打开自己的视野和言路以倾听草根心声和体察庶民疾苦，是真的亲民爱民还是说一套做一套。如果真的愿意倾听民情和体察民意，那么就请对百姓采取“皆孩之”的姿态。字面上看，“皆孩之”容易被理解成把百姓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和管教。而根据上下文的逻辑，如下理解才是符合原意的：既然要倾听，那么即使百姓说话刺耳或举止冒犯，也应当像对待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予以充分的包容。因为童言往往无忌，小孩子动作随性，免不了鲁莽。
“浑心”的具体任务是明确以下四项使命：
◆其一，普济世人。
对百姓心声的倾听和对庶民疾苦的体察，给有道者或者努力“有道”的组织和个人在观念上带来的直接冲击就是自己能为普通百姓做些什么。联系到“有道”和“建德”，自己的努力到底要为谁带来好处？更具体一些，让那些没有创造新财富能力的人也能自食其力或者获得生存保障是否应当成为自己需要担当的责任？
老子分析的结果是，担当为那些没有创造能力的百姓提供生存保障的责任是有道者的理性选择。“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指出，主宰万物生养的道是“善人”（即有道者）手中的法宝，同时也应该是“不善人”（即不具备“有道”能力的普通人）得以依靠的保障。也就是说，有道者应当利用自己手中的法宝给普通人提供生存的保障。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第六十二章）
从有道者的角度看，担当这样的济世责任，其价值在于“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如果没有这些缺乏“有道”能力的普通人，有道者也就没有了施展“加人”之德的施善机会了。理性地想想，还真不能抛弃他们。因此的确值得反问一句：“人之不善，何弃之有？”
从一个国家的角度看，有道者普济世人的责任担当向普通人的扩展决定了立国之本的转移。对此，老子指出：“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如以上所说，既然道生养万物的特性提供了通过创造者的努力而让普通百姓得到生活保障的可能性，那么与其建立叠床架屋式的统治机构以造就高高在上整日想着如何威震四海、八方来朝的官僚阶层，不如循着道的指引去创造财富以造福百姓。这样，一来可以在制度上让创造者的努力得以成为使他人受益的美行，二来可以让那些没有掌握创造技能的普通百姓获得工作机会和生存保障，三来即使是犯罪之人也有了改邪归正、戴罪立功的机会。
为什么有道者的美行还要惠及罪犯？对于可能引起的不解或争议，老子的解释是：“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也就是说，之所以要人们去珍视道，就是因为有了它，连罪犯都可以获得戴罪立功的机会。由此可见，《道德经》为有道者提出的普济世人使命的境界是很高的。
至于古时是否出现过美行惠及罪犯的实例，可以设想一下类似大禹治水时的情形。
相传在距今约4600年的尧舜时代，由于中原地区洪水时常泛滥，鲧被派去治理。他先采用堵塞的方法，结果9年不成；又用湮塞的方法，却淹没了许多人的生命。后因擅自将神庙里的青铜礼器铸成治水工具，被舜帝诛杀于羽山之野。鲧死之后，他的儿子禹奉命继承了父亲未成的事业。禹吸取了父亲失败的教训，采用疏导的方法治水。为了全面了解水情和地势，他踏遍了九州，勘察测量山形水势，疏导了九条河道，修治了九个大湖，凿通了九条山脉，终于战胜了洪水。
在大禹领导治水的过程中，大量的水工也付出了性命。有的被山石砸伤，有的在上山时摔死，有的被洪水卷走。其中很多水工就是罪犯或者俘虏。由于工程对人力的需要，当时的统治阶级不再把罪犯或俘虏杀掉，而是把他们送到治水一线。到治水工程完毕之后，那些活下来的人又充当奴隶，在治理好的良田上为贵族耕种。虽然惠及的程度有限或者说这些水工是为大禹的治水事业所驱使利用，但也正是有了疏导的治水之道，那些罪犯和俘虏才有了没被杀头而活下来的可能。
在当代社会这样做是否现实？据报道，在亚丁湾打劫各国往来商船的一群索马里海盗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当地政府提供有保障的就业机会，他们可以去从事保护索马里的渔业资源等工作。这说明，创造和平发展的条件是可以促使索马里海盗改邪归正从而最终消除猖獗的海盗现象的。
◆其二，分享利益。
老子说“圣人不积”，就是要求有道者不贪、不独占独享，或者说要善于与人分享。
对奉行永续创造方略的个人或组织来说，分享是其使命的题中应有之意。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第八十一章）
在美国，星巴克公司是一家很独特的企业。在这里，员工不叫员工，他们因持有公司股票而被叫做“合作伙伴”，包括占员工总数65％的兼职员工在内的所有员工都能享受全面医疗保险。这些特殊做法的形成与其创始人霍华德·舒尔茨的亲身经历有关。
舒尔茨小时候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一套由联邦政府资助的廉租房里。那年冬季的一天，他正在外面空地上和朋友打雪仗，突然母亲从七楼窗口喊：“霍华德，快进来。爸爸出事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一生。
回到家之后，他看到父亲一条腿上缠满了绷带，正趴在沙发上。原来当卡车司机的父亲在工作时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冰，跌伤了脚踝。结果，这次事故让父亲失去了工作，还有整个家庭的生计。由于当时不存在工伤赔偿这回事，而已经怀孕7个月的母亲又不可能去工作，于是全家一时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曾经有很多个夜晚，舒尔茨听到父母在餐桌上争论到底该借多少钱，又该向谁借。从那以后，只要电话铃一响，妈妈就会让他去接电话，告诉债主父母不在家。
那个时候，舒尔茨强烈感受到了父亲的失败所带来的耻辱。父亲当过卡车司机、出租车司机和工人。为了维持家庭的开销，父亲常常同时做两三份工作，但每年的收入一直很低且毫无保障。舒尔茨经常和父亲吵架。他说：“我总是觉得父亲不负责任，是个失败者。”
父亲去世后，舒尔茨对父亲的看法开始有所改变。他逐渐发现了父亲身上的一些好品质：为人诚实，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家庭负责等。他开始意识到，其实是父亲所处的组织摧垮了他。舒尔茨发誓，如果有机会，他一定改变这一切。他梦想着能够建立一家善待所有员工、为员工提供医疗福利保障的公司。
童年的“浑心”经历让舒尔茨把星巴克变成了美国第一家为所有每周工作20小时以上的员工提供医疗保险的公司。从1991年开始，星巴克符合条件的全职和兼职员工都能通过公司股票期权的形式持有公司的股份，被称为“咖啡豆股票”。由此，员工在公司内的身份由雇员变成了合伙人。通过这些方式，星巴克为员工们提供了舒尔茨的父亲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到，“浑心”能够使有道者意识到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而责任担当势必涉及当事人的利益观从原来仅仅关注自身利益的得失转变到与他人分享利益。
问题是，分享是否符合理性原则？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分享不仅有利于建立支持长期持续发展的群众基础，而且还是发掘道所提供创造空间的有力助推器。
在老子看来，分享并不单是好善乐施，而更多的是通过利益的分享来调动和激励更多的人来参与到道所提供的创造机遇的发掘过程中，让大家通过参与创造而发挥自己的才能并得到相应好处。“夫唯道，善贷且成”要求一心行道的有道者善于通过给予来成就自己的事业。在这句话里，“贷”的意思是给予，“且”把“贷”和“成”构造成了一个并列的条件，即不仅要给予而且还要完成道所提供的势能发掘。由于单纯的慈善不能直接促进道的势能发掘，所以能满足既帮助弱者又促进行道建德双重目标的方式只能是激励众人来参与创造。
夫唯道，善贷且成。（第四十一章）
分享真的能够成就行道建德的事业？
老子为此提出了一个分享的创造效应定律：“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也就是说，“为人”不仅利他而且利己，“与人”分享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富有。
通过利人而利己的故事在今天的商业社会随时都在发生。在上面说到的星巴克的例子里，舒尔茨提供的那些待遇也同时吸引和留住了那些与星巴克价值观相同的人才。结果，星巴克的员工流失率不到其他零售商的一半。由于心存感激的员工能为顾客提供更为周到的服务，公司的业务也得到了飞速的增长。
再举一个中国移动发展短信业务的例子。中国移动在正式推出短信业务之初，曾一度采用15元包月收发短信的资费政策，短信定制内容也由移动公司提供。结果用户寥寥，收入很有限。为了打开局面，中国移动改按网内每条0.1元的标准收费，同时推出与提供短信内容的互联网服务提供商按15∶85比例分成的合作方式。此举很快引爆了短信业务，使其成为话音业务之外一个积少成多的金矿。
对比下来，两种资费政策截然不同的效果背后就体现着分享的创造效应定律的作用。15元包月的资费在很少手机支持短信收发的情况下，造成了高昂的用户成本，而且即使没有发一条短信也要全额照付。中国移动通过这样的资费政策想把收回业务开办成本的风险转嫁给少量的短信用户。消费者从中看到了中国移动的自利动机，回应消极。
而每条0.1元的资费政策就不同了。它将使用成本清清楚楚地告诉了用户，多用多付费，没用不付费。中国移动把风险留给自己，把方便分享给了用户。由于到适当规模之后每收发一条短信的成本接近零，最终用户通过网络的规模效应让增加的短信收入成了中国移动的纯收入。同时，与互联网服务提供商的收入分享也让更多受欢迎的定制短信在用户之间传播，这又促进了中国移动短信业务收入的增长。
由此可见，分享可以帮助有道者调动各种积极力量迅速地发掘道所提供的势能。
一般来说，在两种情形下分享不仅利人而且利己：一种是在道的生命周期第二阶段。由于新的道较少为人了解，要直接替代原有的道有相当大的难度。于是，通过强有力的分享可以为探索新道开路，促进道的势能发掘进程。另一种是在道的生命周期第三和第四阶段。在道的替代速度非常快的情况下，如果有道者不善于与人分享，很容易被后起的道轻易替代，自己的生命周期被提前终止。由于天人合一之道终究是与人的消费、人的福利有关的，最终体现在社会财富的创造和使用上，所以企业或个人在追求利润或福利最大化的理性过程中不应当把自己禁锢在自利的狭隘圈子里。相反，应调整自己的决策选择，让分享在道的快速替代过程中充分发挥其激励创造效应。
◆其三，坚持节俭。
担负包括不善之人生存保障的使命以及通过分享利益来调动发掘道所提供势能的积极性，要求有道的个人或者组织必须始终保持节俭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设想一下，如果不计成本讲究奢华，那么道所提供的势能就被无谓地消耗掉了。相反，如果能够保持简朴，那么节省下来的资源就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所创造出来的财富可以让更多人分享，也有更多人的生存可以得到保障。所以，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第五十九章）
“啬”在这里不是指小气、抠门，否则的话就与普济世人和利益分享的责任担当相矛盾。“唯啬”的实质是要求有道者全面地、始终如一地在整个建德过程中注意节省、俭朴，不挥霍、不浪费，把自己省下来的资源提供给更多的人享用。正如印度现代解放运动的领袖甘地在一百多年前指出的：“地球提供的资源可以满足每一个人的需要，却不能满足人们的贪欲。”
“早服”指及早开始这样做事，即一以贯之地节俭；“积德”中的“德”包含得很全面，既包括宽广胸怀、独到眼光和敏捷行动，又强调行道得到的创造和开发成果或者说有余以奉天下的程度。也就是说，坚持节俭将使胸怀和抱负更远大，所能看到的道更宽广深厚，对行动的要求更具流程上的经济性，从而也有利于累积起更丰富的创造和开发成果。“早服谓之重积德”的含义就是自一开始就坚持节俭代表了对积累创造和开发成果的重视。“重积德则无不克”是说有了胸怀、眼光和经验以及成果的丰富积累，拥有了强大的创造力、感召力、执行力和财富，从而可以克服任何艰难险阻。这样，“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则不难理解。有了克服任何困难的上述能力，建立一个持续发展的国家就有了基础。“长生久视之道”是《道德经》中除“保此道者不欲盈”之外另一处“道”的含义涉及历变不衰的地方。从中可见，老子不仅把节俭作为创造力及其成果的累积、克服种种困难的力量和发展空间的扩展因素，而且把节俭的意义上升到国家长治久安的根基的地位。
所以，节俭如一也是有道者通过理性的“浑心”而加以担负的使命。
◆其四，呵护自然。
行道建德作为遵循天人合一之道而利用各种自然资源开展财富创造的过程，势必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带来种种影响。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对自然的保护就会带来不可挽回的破坏，甚至导致行道建德前功尽弃。老子在那时已经意识这个问题的潜在严重性。对此，他提出：“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第五十二章）
对上述这段话的理解，关键在于区别两个“知”字。“既得其母，以知其子”中“知”的意思是告知或通知，对“子”来说是被动的。“以知其子”即知会其子女某些信息；“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中的“知”是指得知，对“子”来说是主动的。“既知其子”是既然知道是其子女的意思，以引出要求自己做到“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的后句。所以，在这段话里，老子把孕育万物的大自然比喻为天下苍生的母亲，指出人类既然认出自己的母亲，作为孩子必须尽到义务，在享受大自然恩泽的同时也要像守护母亲一样永远不让大自然受到伤害而致使万物无以为生。由此，老子事实上提出了一个境界非常高远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和社会责任标准。
如何做到“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般呵护自然呢？
老子对此提供的行动原则是“见小曰明，守柔曰强”。也就是说，呵护自然要从小处做起，守护住柔弱之处是最关键的。由此可见，呵护自然是一个十分细致而又要有耐心的行为，要通过“浑心”使之变成一个自觉的行动。
老子还为呵护自然提出了两条高标准的具体守则：
● 第一条守则是“用其光，复归其明”。
怎样理解“用其光，复归其明”？
老子的比喻非常形象：即使是使用了一丝光亮也要让光明得到补充，让它能够维系发亮的功能。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则不容易理解。
先来看“用其光”的意思。从太阳光、星光或者黑夜中的火把等光源的提供者角度来看，光一旦产生就无法或者很难排斥他人使用，所以光在这里具有公共物品的特性。从借光一用的受益者角度来看，一方面自己使用与否对提供者的成本没有影响，另一方面提供者也无法排斥自己的使用，所以受益的使用者不必为此付费。这就是现代经济学所说的外部效应。由于能为他人提供照明，所以光在这里提供的是一种正的外部效应。所以，“用其光”是一个免费使用公共物品和接受正的外部效应的过程。
“复归其明”则是一种矫正和补偿要求，即凡使用了公共物品和接受了正的外部效应都应主动给予回报以维系它们的正常运行。这是因为，由于使用者和受益者的免费使用，公共物品和正的外部效应的提供者无法由光给他人带来的好处而获得补偿或者报酬。如果该提供者是具体的个人、企业或者国家，就会失去提供或继续提供该物品和效应的动机和能力。因此，有道者应该做到知恩图报，明白自己有责任使公共物品和正的外部效应能维持正常运转。
在管理实践中，企业越来越重视充分利用知识，越来越倾向于把知识作为重要的资产来看待。特别是利用知识容易从其原创者那里外溢的特点，通过将内外部形成的各种知识汇集起来，把知识的作用加以放大和重复使用，帮助企业节约成本和获得更高的经营收益。也就是说，企业越来越懂得通过知识的资产化来利用知识的外部效应。在知识的运用趋向资产化的同时，知识也在经历生命周期日益缩短即短寿化的过程。如果企业只知道利用既有的知识，新的知识从哪里来则成为问题。如果没有人愿意对新知识的创造予以充分反哺，那么很快就会陷入当下竭泽而渔、日后则无米下锅的局面。
对于大自然提供的公共物品和正的外部效应，人们通常认为它们没有思考能力，因此会不计得失、慷慨大方地让人类使用。譬如对那时时刻刻发出强烈光亮的太阳，我们只知道尽情地享用其光明和温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必要为之付费或补充能量。不过终有一天，太阳会因氢的耗尽慢慢冷却而变得黯淡无光。
当然，有人说那一天离现在实在太远，何必杞人忧天！但是，我们从生活其中的大自然所获得的公共资源和公共物品何止太阳光这一项？比如，自工业革命以来才两百多年，人类已经消耗了大量的煤炭和石油等化石燃料。大自然固然无法制止人类日益增长的消耗，但这些作为公共资源的化石燃料本身是不可再生的，用一点少一点，离用完的那天已经不远了。据估计，目前近1/3的产油国已达到石油产量峰值并开始转向枯竭阶段。所以，没有对替代能源的足够投入，人类的现代生产和生活方式将难以维系。
既然“用其光”是可以免费的，那么从个体的理性思维出发，为什么要以“复归其明”的精神呵护大自然呢？
应当承认，对普通人来说，“复归其明”不是理性的行为，只有纳入公益事业范畴才能得到他们的理解。但对于追求历变不衰、永续创造的有道者来说，如果连自己都不去呵护大自然，那么不仅行道的过程会受到环境异变的扰乱，而且道生生不息的孕育过程很可能遭到严重破坏，从而让人类失去未来获得创造机遇的源泉。
下面以近期世界各国高度关注的气候变暖问题为例来说明。
引起气候变暖的原因可分成自然原因与人为原因两大类。前者包括太阳辐射的增强等，后者包括人类燃烧化石燃料以及毁林引起的大气中温室气体浓度的增加等。温室气体包括二氧化碳、甲烷、氯氟化碳、臭氧、氮的氧化物和水蒸气等，其中最主要的是二氧化碳。由于这些气体对来自太阳辐射的可见光具有高度的透过性，而对地球反射出来的长波辐射具有高度的吸收性，造成允许太阳光射入又阻止其反射出去的效果，在地球大气层与地表之间形成了一个“温室”，因此被称为温室气体。
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大量使用煤、石油和天然气等不必向大自然交费的化石燃料，这些碳氢化合物与空气中的氧气发生化学反应排放出大量的二氧化碳，导致全球气温显著上升。对此，科学家形象地称之为温室效应。由此可见，温室效应恰恰来自人类“用其光”的过程。
人类利用碳氢化合物作为能源来驱动现代工业生产和改善生活质量本身无可厚非。问题出在没有意识到必须“复归其明”上，也就是排放出来的二氧化碳需要回到地下蓄积起来。本来，二氧化碳由各种植物通过光合作用从空气中吸收而转化为碳水化合物，其中一部分则由以植物为食物的动物转化为动物组织，最终借助动植物的尸体埋到地下得以封存。但人类对森林的大量砍伐减弱了植被吸收二氧化碳的能力，而化石燃料的大量使用引起的碳排放也破坏了自然界原有的碳循环能力。所以，气候变暖应该说是大自然对人类滥“用其光”而不归其明的一个惩戒。如果不加以调整，很可能将付出海平面上升、生态系统紊乱、新的疾病流行等重大代价。
那么要由谁来“复归其明”呢？国际上比较公认的原则是“用其光”者应负责“复归其明”，也就是那些碳排放大国应当为减排、吸碳承担最大的义务。而一些碳排放大国却以各种理由推脱责任，并要求其他国家分摊其义务。显然，这是常规的理性思维在主导。
事实上，一个追求可持续发展的国家和企业是没有便车可搭乘的。放弃或逃避减排义务与历变不衰的目标背道而驰。
一来气候变暖对追求历变不衰的国家和企业造成的不利影响甚至比一般国家更大。气候变暖将在根本上改变大自然的运作轨迹，道生生不息孕育万物的过程也被打乱，国家和企业随之失去持续发展的方向。或许人类还会因此失去天人合一之道，最终走上灭绝之路。不难得知，冒中断发展进程的风险将得不偿失。
二来在未来，只有那些掌握了主动“复归其明”之道的国家和企业才有“用其光”获得持续发展的能力和资格。在气候变暖的约束下，未来不可再生的化石燃料和可再生的新能源普遍存在只有“复归其明”才能维持正常利用的问题。比如煤炭，如果没有找到碳捕捉及碳封存或者零排放等有效办法，就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大规模利用。可燃冰的未来利用也是这样。由于可燃冰中富含甲烷，其温室效应远远大于二氧化碳。如果不能避免甲烷逃逸到大气中去，那将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水能和生物质能的使用也有个度的问题。
即使是看起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太阳能，也未必不需要顾及眼前与未来的平衡。假设在全球各个角落都架上光伏电池板尽情地吸收太阳能发电，或者设法把接收装置设置到太空中去拦截太阳光，那时人们又要因为气候变得过冷而顾此失彼。
三来对于相对落后的国家和企业来说，气候变暖是一个通过发现并实现低碳或碳中和条件下新的道而超越领先者的重要机遇。气候变暖意味着建立在传统能源消费方式基础上的道将被颠覆和更替。换句话说，那些不愿或者延迟放弃传统方式的国家和企业会失去领先优势。
所以，对于追求历变不衰的有道者来说，主动“复归其明”或者说坚持可持续发展才是真正理性的选择。
● 第二条守则是“无遗身殃，是为袭常”。
上一条守则是对正常使用了大自然提供的某种资源或者享受了某些外部效应好处而提出的补偿守则。针对可能危害大自然的资源滥用和可能形成的负的外部效应，“无遗身殃”实质上是对有道者提出的无犯守则。
“无遗身殃，是为袭常”中，“遗身”可直译为“遗体”，故“遗身殃”指身后留下的祸害。“袭常”即指惯例或守则。因此，这段话可以解释为：直至自己事业完结都不留下任何隐患或后遗症，这应当作为一个守则来实行。
按照显现的时机来划分，“遗身殃”可以分为身前已经显现且一直延续到身后的祸害和身后才开始显现的后遗症。按照灾祸的影响范围来分，“遗身殃”可分为损人不利己的祸害和损人利己的祸害。其中损人利己的祸害实际上就是所谓的负的外部效应，它的特点是别人不得不接受损害而自己不必支付代价。
从人的利己行为动机出发，损人不利己的祸害发生频率会受到自我抑制，而损人利己的后遗症和负的外部效应是“遗身殃”的重点，也是其中危害最大的部分。相应地，“无遗身殃，是为袭常”就是要求有道者身前不造成负的外部效应和身后不留后遗症。
与“用其光，复归其明”一样的问题是，“无遗身殃”应否成为有道者的理性选择？
当开展一项谋利活动，发现它会给外部自然环境带来损害，而对于这种损害暂时无需为之付出代价时，奉行永续创造而追求历变不衰价值观的有道者一经察觉应予停止或者加以纠正。在长期持续发展过程中，随着社会的进步，原来不违法或伦理上无可厚非的具有负的外部效应的活动常常被新的法规和社会价值规范所限制。当新的法律法规要求承担相应代价时，习惯了损人利己者往往因难以适应而被淘汰。
当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国西部有一家造纸企业曾因长期向黄河排放不达标的污水而被通报。之后，该企业以破釜沉舟的勇气，一方面在沙漠上治沙造林，另一方面投资兴建排灌管线，将处理后的中水输送去浇灌种好的速生林，然后再引自然径流汇集到湖泊中的水用于造纸生产，形成一个零排放的良性循环。结果，不仅彻底消除了负的外部效应，而且以养分充裕的中水加快了林木的成长并改善了治沙效果，实现了用其水复归其清和用其材复归其绿。
那么，身前不做损人利己的事，身后能否留下后遗症呢？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因而上述问题可以放在人生最后一段来思考。通常人们总希望自己一生顺风顺水、吃穿不愁。当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冲突时，天平往往会向眼前利益倾斜。比如，有的人就采取“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的态度，把现有的资源用尽耗完，把麻烦、乱子、窟窿留给后人。毛泽东曾经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现在看来更难的是，不仅在世时不做坏事，而且身后也不留下任何后遗症。的确，我们也看到很多伟人把自己的一世英明毁在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时段，做出了令后人扼腕的遗害举动。
也有相当多的人视名节如生命，不愿身后留下骂名。实际上，这样的价值取向也有其理性思考的根据。虽然人的生命有限，但历变不衰是一个通过没有预设终点的无限过程来追求的理想目标。假如能够容忍自己留下的后遗症令社会和大自然受损，那不是有道者的理性所为，因为他不知道哪个时刻是自己的最后时光。如果他在某个自认为是最后时刻的一个时间做了将留下后遗症的事，很可能在身前就遭受其害。如果这种可能可以接受的话，则变成了在身前任何时间都可以做类似的事，于是历变不衰的目标就会随之远去。
总之，“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为实现“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即可持续发展）提出了呵护自然的补偿守则和无犯守则。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11.1 为天下浑其心
【原文】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
百姓皆注其耳目。
圣人皆孩之。
（第四十九章）
【译文】
有道者在天下，要收敛屏气，为天下打开其吸纳草根气息的心胸。
百姓都关注其视野和言路。
有道者视百姓如同天真无邪的孩子。
11.2 人之不善何弃之有
【原文】
道者，万物之奥。
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
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
人之不善，何弃之有？
故立天子，置三公；
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
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
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
故为天下贵。
（第六十二章）
【译文】
道，支配着万物的生长。
它是有创造能力者的法宝，也是无创造能力者可以依托的保障。
美好的言辞可以换得别人的尊重，高尚的举动可以助人为乐。
人没有创造能力，难道就要被抛弃吗？
拥立天子，设立主管大官；
虽然能接受玉璧为先、驷马为后之礼，不如按照道的方向去做。
古时候为什么重视我们所说的道呢？
不正是说有机会将功抵罪吗？
这就是为天下所重视的原因。
11.3 善贷且成
【原文】
圣人不积。
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第八十一章）
【译文】
有道者不贪。
尽力帮助别人会让自己更加富有，尽力与人分享会让自己收获更多。
【原文】
夫唯道，善贷且成。
（第四十一章）
【译文】
专注行道的人善于通过给予而达成。
11.4 唯啬可以长久
【原文】
治人事天，莫若啬。
夫唯啬，是谓早服；
早服谓之重积德；
重积德则无不克；
无不克则莫知其极；
莫知其极，可以有国；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
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第五十九章）
【译文】
治理百姓侍奉上天，没有比节俭更重要的了。
一心行道，就要一以贯之地节俭；
一以贯之可以说是注重创造成果的积累；
注重创造成果的积累则可以克服种种困难；
克服种种困难意味着发展空间不可限量；
发展空间不可限量可以获得建国根基；
国家有了根本可以长治久安；
这就是通向根深蒂固和长盛不衰的路径。
11.5 用光归明无遗身殃
【原文】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
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用其光，复归其明。
无遗身殃，是为袭常。
（第五十二章）
【译文】
世间万物有其初始来源，就像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母亲一样。
既然确认了母亲，也就让她的孩子知晓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孩子，就要反过来忠实守护她，让她终身不受伤害。
能看见微小的地方才称得上明亮，能守住柔弱的地方才称得上强大。
借用了它的光亮，要归还其光明。
不留下任何后遗症或祸患，应当成为共同遵循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