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边际思维

由于事物内在矛盾因素相互作用的强度对比决定着能否获得聚合效应，而且无论多么理想的聚合效应也会随着时间和条件的变化而消逝，所以在天人合一之道的实现过程中，需要按照理性思维的原则择机进行决策和实施行为的调整。这就提出了在特定的转折点附近的行为方向和方式调整问题。

本讲需要一些现代经济学的边际分析知识，故有必要先做些解释。

现代边际分析法是微积分中导数概念在经济分析中的一个推广应用。它的基本定义是每一单位的自变量变化引起的因变量变化，即因变量的增量除以自变量的增量。比如，早饭时吃第一个馒头时获得的满足感最强，接着吃第二个馒头后感觉饱了，如果还要硬吃下第三个可能就感觉有些撑而不太舒服了。所以，类似的观察运用在消费者效用分析上，边际效用就是每多购买和使用一个单位的产品所增加的效用；运用在成本分析中，边际成本就是每多生产一个单位的产品导致的总成本增加额；运用在收益分析上，边际收益是每多销售一个单位的产品所增加的收益额。

以上述概念去品味，《道德经》中有很多地方使用了类似的方法。下面以最具代表性的第三十八章最后一段话为例来说明。

老子为什么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第三十八章）

“礼”指礼仪制度。礼仪制度是一种要求人们在社会交往中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它的核心在于维系等级森严的既有社会秩序。具体地说，下位者要遵从上位者，遇到利益冲突需以上位者为先。前面在第五讲讨论过，老子认为礼是人们在道德缺失、仁义失效的情况下所请出的维持等级秩序的手段。

到了靠礼仪制度来维系秩序的时候，在人们的交往中，忠诚和信任已经很脆弱了。这是因为在缺乏道的方向指引和德的创造努力的环境中，人们只能在既有的利益格局中进行初次分配和再分配。一旦有一些外在因素变化（比如人口增加、庄稼歉收等）冲击到既有利益关系的维系，理性的人势必开始相互争夺而弃忠信于不顾。于是，社会的混乱就开始出现了。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应作何理解？

“前识”是指已获得或者已积累的知识，特指对于某一个道所代表的发展趋向和势能的了解和认识。从前面“道可道，非常道”和道存在生命周期的内容，我们已经知道，当道可以清晰地描绘时，它就开始失去继续发挥作用的基础了。

类似地，通过德对道的发掘积累起来的实践知识，到了丰富和完整的时候，即道的轮廓清晰、德的贡献显著从而荣华皆至的时候，就是道的势能转而衰减的时候。与此同时，有关新道的认识很可能还是恍惚不清的。于是，人们此时实质上又进入了愚昧无知的阶段。

由此可见，老子把“道之华”与“愚之始”作为一个事物的两个侧面来看待，不能简单地理解成让人变蠢或变傻。实际上，老子在此讲述了一个既有知识要及时归零的道理。归零并非消除记忆，而是把先前积累但不适用于新道的知识放下，重新回到初始点再向新道进发。通过不断归零，一个人所拥有的知识不仅能够日益丰富，而且可以保持新鲜。

接下来，为什么“大丈夫”要“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

这要回到道的生命周期阶段划分以及德与道的对应关系上去。“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告诉我们，德的厚重在于道的生命周期最初阶段。“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又指出，到了道的生命周期后段，德已经变得很薄，即没有什么贡献了。有志成为“有道者”或“圣人”的“大丈夫”建功立业自然应当是在最为困难也最为厚重的地方，就像战士建功立业的地方是疆场一样。所以说要“处其厚，不居其薄”。同样，道的生命周期后段功德尽显，人们可以尽情享受成功的喜悦和荣华，但道的生命周期之初需要的则是踏踏实实的探索努力。这就是“处其实，不居其华”的含义。至此，答案就不言自明了。

从现代边际分析法的角度看，老子提出的事物在不同时间点发生转化以及在不同阶段应做出不同选择的上述观点与其相当吻合。如果撇开时间上的先后，《道德经》可以说开创了边际分析思维的一个应用范例。

如此，运用边际分析法需要满足以下三个前提条件：

◆其一，边际量即因变量的增量会随着自变量的变化而改变。

比如，消费者吃馒头所获得的边际效用最终会随着吃下的馒头数量增加而递减。如果因变量总是依一个固定不变的速率变化，那么事情就很简单而无需边际分析法。所以，应用边际方法的第一个前提是非线性的变化率。

◆其二，用以对所关注变量的未来趋势进行预判。

边际分析总是从现在出发，考虑下一步增加一个单位的自变量将引起因变量的多大变化以判断因变量的变化趋势。所以，第二个前提是对因变量未来临界变化趋势的关注。

◆其三，确定临界点作为最优化决策的依据。

通过边际量的观测，可以找到边际量由越来越高到越来越低或者由正到负的转折点，从而有助于实现最大化或者最小化的决策优化目标。

例如，当边际收益由递增转变为递减，意味着总收益的增长速度开始进入越来越慢的递减阶段。对应的临界自变量值就成为以总收益增长最快为目标的决策依据；当边际收益由正转负时，在其等于零所对应的临界自变量值上，总收益水平达到最高点。这可为以总收益最高为目标的决策提供依据；当边际收益继续下降以致总收益值变为零时，累计总收益达到了最高值。以累计总收益最大为目标的最优化在这一临界点上得以实现。

因而，应用边际分析的第三个前提是需要寻找临界值以优化决策。

回想一下早上去食堂买馒头时我们会买几个的情景。如果最后一个馒头让我们感觉最好，那就是总效用增长最快的馒头数量；如果吃下最后一个馒头时感觉饱了，那就是达到了总效用水平最高了；如果吃下最后一个馒头感觉快要吐了，那就是十分饱而达到累计总效用最高点了。虽然依据的目标有所不同，但这说明每个人都会自发地应用边际方法来做优化。

回顾道的生命周期阶段性的划分，可以发现道的演化规律也满足运用边际分析法的诸个前提条件。

道的势能开发会经历一个日益扩展的时期然后再转入一个日益衰减的时期。“前识者，道之华，愚之始”指出了其非线性变化率的特征，从而具备应用边际分析方法的第一个前提。

道的生命周期有限性和阶段性特点决定了人们如果不能及时转移到新的道的开发上，就要求助于“礼者”，从而陷入“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里具备了关注因变量未来变化趋势的第二个前提。

由于道的生生不息，为了实现历变不衰，老子提出了“不欲盈”的原则：“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这些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最优化决策目标，需要寻找相应的临界点来提供准确的决策依据。所以可以判定这里具备了应用边际分析的第三个前提。

那么在老子看来，什么样的目标及与其对应的临界值符合历变不衰之道的要求呢？

首先可以排除累计总收益最大作为目标及以总收益等于零确定临界值，因为累计总收益达到了绝对的“盈”。如果以累计总收益最大为目标，就是典型的“持而盈之”。

然而在什么地方“早已”呢？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第九章）

当边际收益等于零而使总收益达到最大时，往往正是事业达到巅峰、成就感达到最强的时点，故这个点符合“道之华”的特征从而也有了相对意义上“盈”的特征。这一点又是“愚之始”，据此可推断，“早已”的时机要在此之前。

在剩下来的临界点即边际收益由递增转入递减时，其所代表的总收益增长速度达到最快。在总收益增长最快、总收益最高和累计总收益最高三种情况中，收益增长最快所具有的“盈”的成分显然是最低的。而比这个临界点更早地实施对原道的退出或放弃，等于还没有将道所提供的主要势能和功效发挥出来，正常情况下不符合理性原则。

根据“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的道理，在累积总收益最大、总收益最大和总收益增长最快三个选项中，可以认为最符合老子“不欲盈”准则的决策目标是总收益增长最快。此时，事物矛盾的聚合效应表现得最强。与总收益增长最快相对应的临界点或者转折点标志着边际收益由递增转入递减。

如果再宽泛些，在实用中也可以把放弃原道的时机设想成一个区间。该区间的最下端对应边际收益由递增转递减的自变量值，最上端则对应边际收益等于零的自变量值。当变化加快引发原道的生命周期缩短时，最佳退出时机就向最下端方向移动；而环境比较稳定时，最佳退出时机则偏向最上端。一般来说，最下端和最上端对应的时间分别称为最早时机和最晚时机。

这样，我们看到，老子的道有生命周期且生生不息的世界观和“不欲盈”的永续创造价值观，决定了必须以每个阶段的变化特性作为最优决策的依据。虽然较粗略和隐蔽，但也实质性地运用了后世称为“边际分析”的思维方法。

如果细心一些，可以发现边际思维方法的相关运用几乎覆盖了《道德经》全书。可能读者会抱怨老子说，也不随处提示一下，害得人莫名其妙甚至误读。其实，学习过微观经济学的读者也有类似的体会。教材里讲完了边际收益递减的概念，基本上就不会再提示收益曲线还有边际收益递增这回事。正所谓矫枉过正，为了扭转人们只关注递增而忽视递减的习惯思维，给读者带来了递增消失的错觉。

此外，边际分析是与《道德经》中鲜明的辩证思维和理性思维相呼应和配套的思维方法。

老子的辩证法思想告诉我们，事物发展服从对立统一、由量变到质变和相互转化的规律，在事物矛盾的演变中存在聚合效应，人们需要理性地进行权衡和比较而做出决策，以便实现“得一”和历变不衰的理想结果。但量变到质变、相互转化以及出现聚合效应的转折点在什么地方，就需要比较准确地定量测量。边际分析方法的运用可以帮助识别出转折点，促使决策者以转折点为分界，在转折点的两侧采取不同的策略和行动以实现最优化目标，这是边际思想的真正意义。比如说，前面讨论过的“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以及“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就是很好的应用例证。

所以，在非线性的复杂环境中，缺少了边际思维，辩证思维和理性思维就会变得空洞。至此可以说，老子为指导在道生生不息演化的世界开展永续创造的需要，运用十分严谨的推理，建立了一套由辩证思维、理性思维和边际思维组成的方法论体系。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10.1　道之华愚之始

【原文】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

处其实，不居其华。

故去彼取此。

（第三十八章）

【译文】

到了要依赖于礼制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和信任程度已变得很薄弱，而这就是陷入混乱的开端。

先前累积的知识，代表着道的荣华，但也是愚钝无知的开始。

所以，大丈夫选择厚重之处而非轻薄之处；

选取实质，放弃浮华。

需要如此选择。

10.2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原文】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第九章）

【译文】

与其持续盈满，不如及早结束；把刀藏在衣服里，也难保长期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