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理性思维

处理事物内部矛盾关系时，常常需要结合历变不衰目标的要求对矛盾转化走向作出判断，这样我们才能做出正确决策。而以什么思维依据做出判断，这就涉及基本的思维方式问题了。这也是理解《道德经》原意的关键之一。

凡读过《道德经》的，当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应当不难理解。前面提到过，“仁”的基本意思是同情、友爱。在儒学等领域，“仁”还有由对逝去的长辈表示哀悼而衍生出的“克己复礼”之意，用以强调一种尊崇不弃的情感。那么，“天地不仁”就是说天地既不会出于同情、友爱，也不会像后辈尊崇先人而维护既有礼制一样去停止自己的演化。因为天地没有七情六欲，可以把万物当成用稻草扎成的小狗来看待，在祭祀后随意扔弃或者焚烧而丝毫不念及它曾经的功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言）数穷，不如守中。（第五章）

再看下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可能感觉不对了。

老子为什么要求品行高尚的圣人也应当“不仁”而“以百姓为刍狗”呢？

老子用橐龠做比喻来说明他的观点。

橐龠据称是古人用来吹气鼓风的皮囊，其形状类似今天仍在翻砂、计算机维护等领域中用来将杂物、灰尘吹走的皮老虎，其主要功能后来被风箱及鼓风机取代。张开的时候，围成橐龠的皮子之间有一定空隙，各片皮子本身也得到绷直。人们使用橐龠时就是使劲挤压两侧的皮，让它们挤到一起而使里面的空气快速排出。橐龠的皮囊腹腔打开得越大，一次排出的空气越多，所费力气也越大。使用橐龠时要进行张开和挤压的连续动作，以形成持续排出的气流。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通过橐龠可以这样联想天地之间的关系：如果张开后没有外力的挤压，天和地之间像各块皮子一样相安无事，各自都按原定的轨迹运行着。如果有巨大的外力持续地挤压，就可能会发生难以设想的可怕后果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没有外力去挤压它们，相互都能保持比较宽松又相连的依存关系。这就是“虚而不屈”的状态。如果你去使劲挤压它们，就会有很多反弹的力量以致机体、思想或行动开始变形。在各种力量的挤压之下，人一般很难有冷静的心态，往往一气之下就感情用事造成不良后果，所以说“动而愈出”。

由此可见，老子的“圣人不仁”提倡的是一种理性思维方式。理性思维是相对感性思维而言的。感性思维往往从既往经历中获得的爱恨情仇等感情因素和当时所处的喜怒哀乐等心理情绪来思考和做出判断，而理性思维则运用逻辑和借助证据对现实和未来的得失进行推理、分析、综合后做出正确判断和决策。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第八十一章）

具体而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是要人们善于将心里的喜好、尊崇和爱戴等感情因素排除在外，以获得可信的承诺；“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则是告诫人们不要被表象迷惑，因为表象往往与内涵不一致；“多闻（言）数穷，不如守中”，就是要在众说纷纭中坚持不偏不倚、不为所动的理性原则。其中“闻”是帛书版的用词。通行本则换一个角度，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其意思也是告诫当事者，与其数落个不停而导致冲动，不如用不偏不倚的冷静态度处事。所以，不管是从被动还是从主动角度，都要求能够坚持理性思维和判断。

为什么老子要强调理性的思维方式呢？

显然，理性思维是辩证思维的必然要求。

其一，由于事物内部包含着相互依存的矛盾因素，人们在做出判断和决策时必须从矛盾的现实出发，采取不偏不倚的立场。感情用事很容易只取其一面而走极端。

其二，对于复杂的矛盾关系，需要在比较对立统一所产生状态的基础上，理性地选择更为有利的“得一”方面进行努力，才容易凝聚共识和建立创造共同利益的基础。因而理性思维也是追求聚合效应的“抱一”态度的体现。

其三，事物内部矛盾因素的相互转化以致最终的自我否定，要求人们能够理性地去适应并采取相应的变革行动。相反，非理性思维或感性思维由于路径依赖的关系，往往导致对变化的对抗或者消极态度。这必然导致对历变不衰之道的偏离。

事实上，根据前面的分析，老子的“不欲盈”、“为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曲而全”等都是基于理性思维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选择。

此外，值得强调的是，“圣人不仁”的理性思维与圣人为民众谋福利并不矛盾，后面将讲到老子在多处论及后者。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9.1　圣人不仁

【原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闻（言）数穷，不如守中。

（第五章）

【译文】

天地不讲仁爱，对待万物就像祭祀后被扔弃的稻草扎成的狗；

圣人不讲仁爱，对待百姓也像祭祀后被扔弃的稻草扎成的狗。

天地之间，不就像是一个鼓风用的皮囊吗？

打开空虚着它不会弯折，去挤动它反而气鼓而出。

与其什么都要听从（数落个不停），不如坚守不偏不倚的原则。

9.2　信言不美

【原文】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第八十一章）

【译文】

可信之言不一定华美，华丽之言往往不可信。

善行者不善辩，善辩者不善行。

有真知者不广博，显广博者无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