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永续创造之德

现实生活中，不论哪个人都愿意青春永驻，不论哪个国家还是哪个企业都不会排斥对长盛不衰、基业常青的追求，只不过让人头痛的是难以逃脱盛极必衰的轮回。

在道不断更替的多变世界里，以漠视变化或者抗拒变化去实现长盛不衰、基业常青的想法不切实际。在老子看来，只是愿意变化还是不够的，因为采取顺应变化策略不能保证长盛不衰、基业常青的实现。所以，处在高位上的人们只有两个基本选择：一个是接受变化导致的衰败，另一个就是持续领变以实现长盛不衰。

这样，上一讲中老子对历变不衰之道客观存在的确认，为那些不愿接受盛极必衰轮回诅咒的组织和个人提供了可以理性选择并矢志不渝地加以追求的价值目标。

那么，如何调整自己的基本行为准则以实现这样的价值目标？

通过对水由浊变清并在适当的流动中得以保持清澄的观察，与“不道早已”呼应，老子提出了“不欲盈”作为实现历变不衰之道的必要条件。相应地，从德的角度来看，这应是以历变不衰之道为终极目标的组织和个人在遇到眼前与长远等重大利益冲突时作出抉择的核心价值准则。

但是，人们往往因为功成名就而不愿舍弃。这也是顺应变化策略最终导致无法逃脱盛极必衰轮回惩罚的根本原因。老子劝导道：“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这些话虽然听起来不免有些残忍，但这毕竟是道的客观演化所必须遵循的规律。如果能够战胜自我、及早舍弃而做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就可以达到老子称之为“玄德”的最高境界。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五十一章）

“玄德”之所以成为最高境界，不仅因为能够在现有已经成熟的道上实行“无为”（即舍弃），更重要的在于能够实现“无不为”，也就是能够随着道的更替源源不断地发现和开发新的道。也就是说，道的生命周期有限性要求创造的持续性，只有在现有的道上“无为”才能做到在新的道上的“无不为”。这就意味着“玄德”把对创造能力和成效的要求提升到了持续不断的层次上。所以，玄德的内涵就是永续创造。用今天的管理术语来说，它与企业动态能力（Dynamic Capabilities）意思相近，但更强调遵循“不欲盈”而主动地弃旧图新。

在这个意义上，《道德经》中的道和德的内涵不仅仅是个别或一次性的前所未有且会消逝的趋向发现或其势能的开发利用。更准确地说，老子把它们的内涵提升到了动态层次上的历变不衰之道和永续创造之德，从而构成《道德经》通篇的主题。

在以“不欲盈”为历变不衰的核心价值准则基础上，老子还为永续创造之德提出三点具体的行为准则。

◆其一，乐意“为而不争”。

后人常常把“不争”当作认定《道德经》主张消极逃避思想的依据。其实老子说“不争”是为了“为”而“利万物”或“有余以奉天下”。“不争”在这里是要求人们在价值观和行为准则上淡化甚至放弃对眼前既有利益的争夺，而着眼于新事物的创造。显然，“不争”是“不欲盈”逻辑的直接结果。也就是说，到了事物发展的成熟期，能够做同样事情的人多了起来，就到了不贪恋、该舍弃的时候了。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第八十一章）

按照微观经济学的经典理论来看，竞争有利于增加社会福利，因而对不争的必要性难以理解。对此需要区分情况。在一个道所提供的发展趋向和势能还有很大增长空间的情况下，增加竞争的确会抑制垄断，让每一个在位者都始终兢兢业业而不能松懈。但到了增长空间即将消失殆尽的成熟阶段或者即将有更具意义的道成为替代选择的时候，竞争所能实现的额外贡献趋近于零甚至由于剩余产能增加而带来负面作用，于是要转变增长方式，依靠新一轮的创造开拓新的增长空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各国政府为之头疼的经济衰退和危机也就不会发生了。因此，从增长的整个过程来看，社会福利的潜在增长空间是创造带来的，竞争只是把潜力充分挖掘出来加以实现的重要促进力量。也就是说，竞争对社会福利的贡献是建立在创造基础上的。没有了创造提供的空间，竞争的积极作用无以施展。

所以，“不争”在这里不仅不是消极逃避的行为，反而是果断舍弃既有利益转而创造而“利万物”的积极进取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

◆其二，甘于“处众人之所恶”。

有了“不争而善利万物”的志向，接下来还要问问自己有没有做好吃苦受挫的心理准备。显而易见的是，道的发现及其势能的发掘是一项高风险的事业。舍弃现成利益而面向未来之时，新的道路可能还没有打通，所以试图发现新道的先驱有很大的可能变为先烈。于是，至善和“玄德”的取向与水“处众人之所恶”的“上善”特性是一致的。因此，要做到永续创造，一定要有甘于“处众人之所恶”的精神。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八章）

现代经济理论根据对风险的态度将人分为风险厌恶者、风险中性者和风险喜好者三种类型。在既有利益的盘子里争来争去的其实是风险厌恶者。不论古今，这类人都占多数。那些不惧怕风险，经得起败、苦、辱等考验的发明家、创业者，甘于“处众人之所恶”，应当属于风险中性甚至风险喜好的类型。显然，追求历变不衰需要舍我其谁的气概和意志。

◆其三，坚持“曲则全”。

上述对待风险的态度更多的是从结果的不确定来考虑的。实际上，发现和探索道的过程还需要价值观和基本行为准则的坚定支撑才能够走好。由于道的轮廓恍惚，路径和前景不明朗，所以“为而不争”将是一个曲折的过程，仅仅对风险无所畏惧还不够。有多大耐心可以坚持到最后，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第二十二章）

为了给有志者打气，老子说“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意思是，有曲折才会周全，而且真的有古人所说满载而归之事。

怎样理解“曲则全”？换句话说，老子为什么要人们甘愿舍近求远呢？

以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故事为例来说明。哥伦布是一位参加葡萄牙航海大发现计划的航海家。当时葡萄牙的航海计划是越过好望角，经过非洲再向东，寻求新的航路到达亚洲，以便和印度进行香料等贸易。根据当时已经普遍传播的地球是圆的这种说法，哥伦布大胆设想向西走也能到达东方，从而很快将欧洲人带到东方。但是，哥伦布的新颖提议一直没有得到葡萄牙航海计划组织者的重视。当时面临的主要障碍有两点：一方面，在当时刚刚出现的地球仪上，属于美洲大陆的这个位置还是一片汪洋；另一方面，那些航海知识丰富的葡萄牙专家们认为，向西航行到达东方的实际距离将远远超过哥伦布的预测，因而困难和成本是无法承受的。

几年后，哥伦布取得了刚刚完成国家统一的西班牙女王的支持。在西班牙的资助下，哥伦布于1492年8月3日带领三艘帆船开始了向西的航行。为了减少船员因离开陆地太远而产生的恐惧，哥伦布偷偷调整计程工具，每天都少报一些航行里数。然而，走了两个月后，大海还是望不到边。10月10日，不安和激愤的船员们声称继续西行就将叛乱。在激烈争论后，哥伦布提议说再走三天，如果三天后还看不见陆地，船队就返航。幸运的是，之后的第三天，曾经反对他的水手在桅杆上高喊：“陆地！”哥伦布至死都认为他到达了印度，事实上，他到达的是一块欧洲人从来都不知晓的新大陆。

哥伦布到达东方的愿望最终由麦哲伦率领的船队在环球航行中得以完成。虽然哥伦布向西到达东方的实际距离要比绕行非洲大陆远得多，但相对而言，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给西班牙带来的好处远远要丰厚于到达东方控制香料贸易的航海计划。在那之后的160年，西班牙从美洲得到了18600吨注册白银和200吨注册黄金。到16世纪末，世界金银总产量中有83％被西班牙占有。

有趣的是，正是葡萄牙专家作出的正确判断，使葡萄牙丧失了一次历史机遇。葡萄牙国王事后曾悔不当初。

所以，直或捷径未必有利。前一段有报道说，有位56岁的美国妇女用了25天横渡大西洋。看起来这比哥伦布的船队花了两个多月时间才发现海岸线在效率上要高出了许多，但这样的横渡除了创造纪录之外没有带来其他收获。

在理论上，坚持“曲则全”的合理性在于：一方面，谁也不知道捷径在哪里；另一方面，正因为曲折，才有更大可能在更大范围、更广领域里有意外的重大发现或者系列发现，特别是那些簇生的道群。永续创造的确需要靠这样的信念坚持下去。

总之，“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和“曲则全”构成永续创造之德的基本行为准则。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7.1　生而不有

【原文】

故道生之，德畜之；

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是谓玄德。

（第五十一章）

【译文】

物由道所生，德所养；

经过抚育成长，走向成才、成熟，最后在养护中覆亡。

孕育而不占有，造就而不自恃，抚养而不主宰。

这就是最高深的德。

7.2　为而不争

【原文】

天之道，利而不害；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第八十一章）

【译文】

自然界的规律是，增益而不加害；

圣人的行事规则是，创造而不争利。

【原文】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

诚全而归之。

（第二十二章）

【译文】

坚持不争，天下谁也无法与其争。

古代有“因曲折而保全”的说法，怎么会是假话？

结果真的是满载而归呵。

7.3　上善若水

【原文】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

（第八章）

【译文】

最高境界的善行像水那样。

水流向谁都不愿意去的低下之处，给万物带来生机而不争利。

所以水很接近道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