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历变不衰之道
道具有鲜明的新颖性和消逝性。新颖性带来前景的不确定性,消逝性带来收益的不可持续性。这都意味着道不断更替引发的风险。
对待道引起的变革,是恐惧、害怕、去抵抗、去拖延还是去迎接、去拥抱?可以先区分漠视改变、抵御改变、愿意改变三种态度。
众所周知的“以不变应万变”(这里的“万变”不含那些细小的变化,而是接踵而来的重大变化,下同)实际上是一种对改变无动于衷的漠视态度。
抵御改变者对任何实质改变都采取抵制、延缓或者试图加以控制的办法。抵御改变者按程度轻重分两种。程度较轻的有“以控变应万变”、“以缓变应万变”等能不变就不变和尽可能推迟变的态度。而最消极的则是“以阻变应万变”的对抗变化态度。
愿意改变的态度又可以细分为顺应型和引领型两种。“以顺变应万变”是对变化采取先观望、一旦看准就快速跟上的策略。这种顺应型的价值观旨在增加现成的得益和降低未来的风险。引领者采取的是“以领变应万变”的积极进取态度,把自己作为牵引力量,不断顺应道的趋势把道的能量释放出来而实现道的更替。
那么按照老子的观点,应该怎样对待变化呢?
◆其一,道的更替是不可避免的客观规律。
老子说“希言自然”。“自然”在这里与“道法自然”中的意思有所区别,不是特指自然界而是泛指非人力所为的状态。《道德经》中还有几处类似的用法。这里运用类比,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其中的意思是要求人们在面对变化时,少说本来如此又能怎样。其实,天地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生活于天地之间的人又怎能不跟着变?你自己不想变或不能变,又怎么能不让人家变?所以漠视或抵御变化的态度是不可取的。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第二十三章)
◆其二,对待道的不同态度最终让每个人各得其所。
由于天人合一之道需要人的创造性参与才能“有余以奉天下”(即转化为人类社会的新增财富),老子把对道的更替将带来的改变采取不同态度的人分为“从事于道者”、从事于“德者”和从事于“失者”三类。
对应上面的划分,引领变化者相当于“从事于道者”。由于领变者按照天人合一之道指引的方向,积极去抚育发展趋势的形成和促成势能的释放,所以他们的行为“同于道”。而“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有人慧眼识道且把它转化成现实成果,道会为这个机会得到利用而欢欣鼓舞。当然,这是拟人化的修辞。从领变者角度看,“同于道”当然也不是空手而归。相反,他们是名实皆至,因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顺应变化者可以归入从事于“德者”。他们不是主动地去发现道,而是采取以逸待劳策略,等待道的趋向明确之后再参与道的势能开发。这种“不失德”的做法虽“同于德”,但与“同于道”有显著的层次之分。“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是说,虽然没有探索发现道的贡献,但多少也为道的势能开发做了贡献,德也乐意接受他们并让他们有所收获。
“以不变应万变”、“以控变应万变”、“以缓变应万变”、“以阻变应万变”等漠视和抵御变化的态度都属于从事于“失者”。因为他们漠视或者抗拒变化,那么变化所提供的机遇就与他们无缘了,所以“失者,同于失”。而对“同于失者”,既然“失道”又“失德”,那就只能与失落和失意为伍了,“失亦乐得之”的结果公平合理。
为什么不同的态度必有不同的得失,而只有引领变化才最有生机?
其原因正是老子强调的,世界在不断变化,而且变化越来越快。天人合一之道提供了变化的可能性以及创造的机遇。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企业或者一个国家,如果你不变,一定有其他人、其他企业或者其他国家会依照新的道选择变革来替代你。很难设想,迟迟不愿做出变革的人和组织最终能尽享领变者所发现的机遇和所创造出来的财富。
值得强调的是,体现着道生生不息意志的环境快速多变,用流行的语言就是“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这可以说是整部《道德经》的基本假设或者出发点。
◆其三,历变不衰之道的存在为持续领变带来可能。
环境的快速多变给价值观带来的真正挑战,还在于如何持续地领变而不是一次或者偶然地领先。那么,客观上是否存在历经环境的重大变化而保持领先的路径?
老子借对水的运动特性的观察,发现历变不衰之道是存在的。由于水的特性“几于道”,所以他认为具有普遍意义。“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就是说,混浊的水相当于道的初始状态,要让它变得清晰,需要平静或者稳定下来,在今天就是用创造性思维加上后续科学思维和技术方法将那些纷杂的无关和不重要因素加以沉淀以发现道稳定实现的路线,使其势能得到发掘。就像水存放在一个固定的容器中慢慢会滋生细菌和寄生虫而发臭一样,沿用同样的路线一直固化发展下去,势能将趋向耗竭,也不能适应新的道即将带来的颠覆性变化,所以只有在运动中不断接纳新的变化,才可以持续地在新的道上运行下去并保持活力。这就是“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的意思。
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第十五章)
所以,在确定的发展轨道上要不断调整自己以迎接不确定中的新机遇,找到“静之徐清”与“动之徐生”的动态平衡,是可以“保此道”或者可以实现德厚和至、历变不衰的。这也就是老子在《道德经》里赋予道的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意思。
与此同时,《道德经》在对比中还提供了一条与历变不衰、积极进取相反的备选路线,就是被动地随道更替而自然兴衰。自然兴衰在个人表现为风光一时却在失势后无法东山再起;在企业表现为不能及时转型而最终倒闭;在国家则表现为盛极而衰或者长期停滞甚至战乱。这条备选路线就是让原来混浊的水一直沉静下去,把澄清进行到底。结果当然是以水变臭而告终。因此,老子一再强调“物壮则老,是谓不道”,告诉我们依靠自然兴衰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第三十章)
◆其四,“不欲盈”是实现历变不衰之道的必要条件。
历变不衰将如何实现?
老子的答案是“不道早已”,因为“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换句话说,要走上一条历变不衰之道,就要做到在现成的道上不求满、不做绝,不追求极致而敢于舍弃。只有懂得弃旧,才有可能图新。正因为是在道的开发处于最辉煌、最富足的高峰阶段选择退出,新的道才会在深厚的财力遮蔽之下获得足够的投入从而得以破茧而出。
我们通常会想,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道而得到一次大发展的机会,为什么还没有穷尽其潜力就要轻言放弃呢?更何况古今圣贤都推崇“止于至善”精神,“不欲赢”不会造成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吗?其实,止于至善的精神放在对历变不衰之道的境界而不是在某个道的追求上更为恰当。所以,“止于至善”可以成为对历变不衰之道终极目标的不懈追求。
举个明显的例子。美国柯达公司曾是数码相机的发明者。但直到数码相机已经发展得很成熟时,它还迟迟不能将公司重心从传统的胶卷业务向现代数码领域转移。甚至还出巨资收购乐凯等中国胶卷生产企业,试图遏制其对手日本富士公司在中国的扩展并在较不发达的地区收获化学成像技术的最后一波净现金收益。然而,没想到转瞬之间,即使在中国西部的广大地区,人们纷纷把“傻瓜相机”换成了数码装备,柯达的对手也换成了尼康和佳能等众多电子企业。结果,柯达只得中止原本要合作20年的协议并以不到四折的价格出售了持有的乐凯股份,成了新兴数码成像领域的失意者。
正是因为贪恋既有的道上的美景而不能达成“不欲赢”的转型决策,才导致了柯达公司盛极而衰的结局。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6.1 希言自然
【原文】
希言自然。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孰为此者?天地。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
德者,同于德;
失者,同于失。
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
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
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第二十三章)
【译文】
少说原本就是这样而不能改变。
大风刮不过一个早上,骤雨下不了一整天。
谁制造了风雨?天地。
天地都不能固定不变,何况人呢?
所以,那些按道行事的,与道相合;
为德而行的,与德一致;
失去道和德的,与失相伴。
合乎道的,道乐意给予其所得;
合乎德的,德乐意给予其所有;
合乎失的,失也乐意伴随着他。
6.2 静清动生不欲盈
【原文】
孰能浊以止?
静之徐清。
孰能安以久?
动之徐生。
保此道者,不欲盈。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第十五章)
【译文】
谁能让泥沙俱下的洪水不再浑浊?
使它静下来就会慢慢变清;
谁能让清静之水久而不变臭?
使它流动起来慢慢就有了生气。
要保持澄清而不腐的状态,不应求满。
只有不求满,才能在遮蔽下促成新生。
6.3 不道早已
【原文】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第三十章)
【译文】
事物发展到强壮时即开始衰老,这就意味着道将消逝,道将消逝就要及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