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道与德影响世界
按照上一讲界定的德的内涵，想成为有道者的读者免不了感觉标准有点高，其实不必畏难。道那么多，有大亦有小，对德的要求当然有高亦有低。找到适合自己的道，尽了自己的力就好。关键在于是否有这样的意识，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将如何变化取决于它，而这个世界的演变结果反过来又会影响我们自己。
宏观地看，道虽然随时随地存在着，但人类能否找到足够多、足够大的道则是另一回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社会所处状态简单地分为“有道”和“无道”两类，有足够多、足够大的道时即为“有道”，反之则为“无道”。例如，企业的现有业务是否盈利基本上体现了其产品受用户欢迎的程度。如果利润由高速增长进入衰减，说明其经营已经从“有道”进入“无道”状态。在现代市场经济社会里，能够实现显著的经济增长表明社会有足够多、足够大的道在起着拉动作用。相反，如果道不够多不够大，经济就会由于增长停滞而进入衰退和萧条。
道虽生生不息，但人类社会能否持续地保持“有道”而远离“无道”却是个大问题。根据上一讲的分析，究竟是“有道”还是“无道”与德的状态有关。“有德”才会“有道”，“无德”则意味着“无道”或“失道”。这样看，就可以感受到每个人的主观意愿在其中的重大作用。
围绕道和德的存废，《道德经》提出了以下三个重要问题：
◆其一，一个社会怎样才能保持“有道”？
老子认为处理好道在其生命周期第二阶段和最后两个阶段的事情最为关键。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心使气曰强，益生曰祥。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第五十五章）
对于道的第二阶段（即人类开始对道的探索时期）的重要性，老子用刚出生婴儿的生命活力来比喻。由于道具有“迎之不见其首”的惚恍特性，人们通常或因风险过高或因能力不够而不愿相信道的存在，一些真知灼见甚至被认为是异端邪说。但“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恰恰是在这个探索发现道的早期阶段，德才显得更为厚重，正如新生儿在人的一生中最有生命活力。虽然新生儿很弱小，但从“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可知婴儿不仅精力旺盛而且当全身肌体都调动起来时，可以使身心处在最和谐的状态。
在这个阶段，看起来未成气候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却是社会最具活力的细胞或元素，同时也是保持“有道”的根基所在。这个阶段的德可以带来最有活力的和谐效应，因而也最为厚重，其贡献最为关键。常识上，人们都希望自己所处的企业及社会常常保持在繁荣的巅峰状态。与常识不同的是，老子用发展的、动态的眼光看出，最和谐的社会是最有活力和最有前途的社会，而不是最繁荣、最成熟的社会。也就是说，要有更多的资源和能力投入到道的生命周期早期，德厚才会和至。
人们了解了和谐的好处之后，当然想将之保持长久。若能知道怎样保持长久，则未来前途光明。所以说“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可以进一步解释为，要想保持“有道”而“和之至”就要保持德厚，尽可能使社会处于道的生命周期的第二阶段或者拥有更多处于道的第二阶段的业务和产业。
然而，道的生命周期总是随着时间而演进的。今天尚处于第二阶段，明天一起跨进第三阶段，后天又会统统进入第四以至第五阶段。既然不能退回第二阶段，人们就会想方设法尽可能长久地留在第三、第四阶段。这种心态的形象比喻就是“心使气曰强”。试想一下，通过心来支配气的流动或者说运气是可以达到强大至硬气功那样的刀枪不入状态。但这毕竟是人为硬撑起来的，无法长久。老子以“益生曰祥”告诉人们，不要采取硬抗的态度；相反，从有益于保持生命活力出发才是祥瑞之举。
于是，保持“有道”的选择就转到了放弃在原道的第四或第五阶段停留而进入新道的第二阶段。因为物发展到强壮时即开始衰老，这就意味着道的消逝，所以道将消逝就要及早放弃。这就是“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想要告诉人们的普通而朴素的道理。
◆其二，一个社会“失道”会怎样？
整个社会“有道”就意味着拥有共同努力的方向，各种资源可以投入财富的创造。不仅马要参加耕种，连马粪都被收集用来肥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所描述的情景显示，有道则各种资源皆用于和平发展。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第四十六章）
而当天下“失道”而苦于“无道”时，社会失去了共同发展的方向。人们对未来可以获得新创财富而改善生活不抱希望，转而陷入对既有利益的纷争。于是，仁义和孝慈成为维持旧秩序的必要手段，忠臣成为保住江山的依靠，但还是不可避免出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或者一方利用权力争利而另一方制造假象以应对的局面。所以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十八章）
纷争走向极端，就是战火纷飞。人不分男女老少，地不分东西南北，都卷入恶战之中。大量资源不可避免地转而用于战争。“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形象地说明，打起仗来连有孕的母马也免不了要上战场，以致小马驹要生于郊野。
◆其三，一个社会为什么会“失道”？
根据前面的分析，“失道”是因为一个社会不能如期找到足够多、足够大的道，而这与德的缺失紧密相关。
怎样衡量德的缺失？
老子对德的层次进行了划分。
以与某个具体的道是否吻合为基准，德可以分为以下三个层次：达到德与道融为一体而不必提德的，就可以获得好的前景和成果，从而“有德”，这属于“上德”；那些由于看不见道在哪里但又有良好愿望并付出不断努力者，表面上“不失德”但也没有达到道的要求，得不到实效而“无德”，因而划为“下德”；而那些连实际努力也不愿付出的，当然就失去了获得成果的机会，故属于“失德”。除了这三个层次之外，《道德经》还对常德和玄德加以提倡，本书后续部分将分别加以说明。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第三十八章）
与之对应，也可以根据道的拥有状况分为“有道”、“无道”、“失道”等社会状态，其中“无道”和“失道”分别由“无德”和“失德”而造成，故“无德”和“失德”都属于德的缺失。
德是如何缺失而导致“失道”的呢？
先从德的完整情形出发。“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其中“无以为”在这里的意思是，不在任何场合继续采取原有方式行动。换句话说，是自觉地不再做守成的努力。因此上德要求能做到，说弃旧图新就可以割舍一切既得的东西。这样，老子把德无缺失的标准定在不仅能够积极探索新的道，而且能够主动终止在成熟之道上的守成上。
如果这边没有真正弃旧却还设法显示自己在尽力图新，这种表现就是“无为而有以为”。所以“下德”的特征就是在需要无为时却无法割舍一些关键的既得利益。由于“有以为”不能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新的“有道”环节中，而道不可能不请自来，所以自“下德”起，德就因不能做到“有道”而出现了缺失。
那么失德会怎样？有必要对社会可能采取的各种应对措施及其效果进行比较。
先是推行“上仁”，即大力提倡同情友爱以及尊崇上位者和既得利益者的社会风气。实施仁政的方向和结果是“为之而无以为”。具体地说，“上仁”作为一种守成的努力，其“为之”的结果是“无以为”。由于与“上德”的方向不同，“无以为”在这里对应的不是弃旧而是守成。仁政的意图是通过提倡团结友爱和尊崇忍让以缓解社会矛盾，相对而言是比较和缓的守成措施。因而老子认为它不能做到对症下药，效果会不痛不痒，对于抑制纷争和防止战乱无济于事。也就是说，“上仁”的“无以为”是无从下手的守成努力。这是较“下德”严重一些的失德。
除了“仁”以外，还可以提倡“义”，即出于正义感而采取行动。主持正义本身没有什么不对，但一项主张是否属于正义是一种价值判断。单独地强调“义”往往没有与未来道的发展要求相吻合，反而容易变成出于既得利益而为激烈的抵抗创新变革行为提供正当理由，甚至意气用事地倒行逆施。在这个意义上，老子说“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与“下德”的“有以为”不同的是，在“上义为之”且“有以为”中，“为”的内容已由缓和的守成行为转化为激烈的对抗变革行动，因而是更为严重的失德。
类似的还有“礼”。“礼”要求大家共同遵守一些仪式和规范，从而形成对人们的行为约束。在道的成熟阶段，“礼”的推行有助于限制人们寻找新的机遇而打破既有利益格局的尝试，因此“礼”成为维持旧秩序的守成工具。正如“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所描述的那样，“礼”的特点是具有某种强制性，于是越是周全、严格的礼在推行中越难免遇到抵制和反弹。对此，统治者会采取使民众服从的强制措施。所以“上礼”也是很严重的失德。
上述几种社会行为按照失德的程度可以形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恶性循环，标志着不断恶化的“失道”。
在这一篇涉及的内容里，《道德经》告诉我们：
这个世界的确有其守恒和多变的两面性。守恒让我们有一个可以驻守的物质家园和可以依赖的心灵家园，但变化才是考验和乐趣所在。变化中起作用的既有常常给我们带来意外好处或突发灾害的纯粹自然之道，也有带来创造机遇的天人合一之道。道是创造机遇，道有生命周期，道将生生不息；德是创造能效。有道者凭借宽广心胸、独到眼光和敏捷行动，可以将道提供的势能发掘出来“有余以奉天下”，社会和个人将因此而受益。能保持创造活力的个人、企业和国家才会到达和谐祥瑞的境界。如果不能让自己或者企业、国家等组织保持在富有创造活力的状态甚至拒绝创造性的变化，则将面临守成带来的另外一种变化结果，即“大道废”后的利益纷争。
附：本讲对应的《道德经》原文及其译文
5.1 德厚和至
【原文】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骨弱筋柔而握固。
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
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
心使气曰强，益生曰祥。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第五十五章）
【译文】
含德丰厚的情形，有如刚出生的婴儿。
毒虫不蜇咬，猛兽不侵害，猛禽不搏抓。
虽然骨弱筋柔但小手握得紧紧的。
不懂男女之事但生殖器也会勃起，这就是精力旺盛的体现呀！
整天啼哭声音却不嘶哑，因为这时全身肌体都调动起来，所以最和谐呀！
知道和的好处当然想将之保持长久，知道如何保持长久可以说前途光明。
固然，通过心来支配气的流动可以达到强大的状态，有益于生命才是祥和的。
事物发展到强壮时即开始衰老，这就意味着道将消逝，道将消逝就要及早放弃。
5.2 有道之幸运
【原文】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第四十六章）
【译文】
天下有道可以发展时，马参与耕种以粪肥田。
天下苦无出路时，连有孕的母马都要上战场以至生产于郊野。
5.3 道废万事哀
【原文】
大道废，有仁义；
智慧出，有大伪；
六亲不和，有孝慈；
国家昏乱，有忠臣。
（第十八章）
【译文】
大道荒废之后，要靠推行仁义维持秩序；
想方设法算计民众，得到的往往是谎言和造假；
亲属间纷争失和，要强调对长辈的孝敬和对晚辈的关爱；
处于混乱之中的国家，最能显示出谁是忠臣。
5.4 失道而后德
【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
下德无为而有以为。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
上义为之而有以为；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第三十八章）
【译文】
高层次的德因能做到德与道的完全一致以至可以忽略德，从而有实际成效；
那些仅仅是为了不失德而尽力的德属于低层次的德，不能取得实际成效。
高层次的德说舍弃就一定不再守成；
低层次的德说舍弃却还是拖泥带水。
高层次的仁想维系稳定但无处下手；
高层次的义努力去固守而无所顾忌。
高层次的礼推行过后无人响应，干脆拉人衣袖强制推行。
所以，失去道后只好依赖于德，失去德后只好依托于仁，失去仁后只好借助于义，失去义后只好去推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