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4 第十七章 美之国度与工艺

第十七章  美之国度与工艺



一、对美之国度的迫切期望

一个道德家总会认真思考如何才能让这个世界在道德性上变得更加正确,如何才能彻底控制坏现象的发展势头。尽可能地增加善人的数量,这是上天赋予道德家的义务,也可以说是人类自身意志的体现。

同样,一个宗教家总会满怀激情地发愿要普度众生,思考如何才能将这个世界变成净土。他们必定会日夜以此来勉励内心。这才是处于僧职之位者的本愿,是神明所赐下的命令。

对于从事与美相关职业的人来说,同样也是如此。他们认真思考着如何才能将这个世界变美,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想把所有丑陋的器物都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出去。将这个世界变成美之国度是人们应有的理想,也可以说是自然本身所具有的意向。

这些心愿都是没有错的。只有有了这些热切愿望,人们才能感受到人生的价值。虽然道阻且长,但怀有这样的理想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实现这些理想,如果没有这样的追求,那么幸福也将从社会上消失。

但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也许会这样发问:尽管许多道德家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箴言,但这个世界真的变好了吗?孔夫子的《论语》和马可·奥勒a的《沉思录》至今也一再重版加印,那么这些著作使这个世界变正确了几分呢?罪恶真的在不断减少吗?

同样,许多圣人在反复宣讲神的恩宠和信仰的深义,但人们对于神圣的敬慕反而在不断减弱,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经文和《圣经》在今天依然存在,但神之王国的降临不过是没有希望的希望吧。 a 马可·奥勒留:古希腊哲学家,著有《沉思录》。

还有,许多有名、无名的天才留下了许多美的器物,尽管他们将美展示在我们面前,但现在不还是到处充斥着无数丑陋的器物吗?美真的能够战胜丑吗?

有时,在那些纯真的道德家和宗教家们中间也会发出这样的哀叹:“为什么我已经做到了这般地步,世界还是没有变得正确呢?”

虽然这些怀疑和悲愤都是有理由的,但希望世界变得正确、纯净、美丽的愿望却一点也不会退缩,因为只有这些事情才是我们的使命和喜悦。我们不能认为明天就可以实现救赎,救赎如果能够轻易实现反而是奇怪的,某些时代还容易发生混乱。但即使在现实上遭受挫折,我们的希望也不会破灭,更何况这种追求并没有过错。

但我们必须充分反省自身:也许是解说方式上有不合适的地方;也许是一些事物使我们难以接近教诲;也许是我们选错了道路,在一条根本不能实现愿望的道路上挣扎;即便理想是正确的,也有可能是在道理上考虑不周……我们需要反省的事情太多太多。

看着充斥在周围的无数丑陋器物,我感到手足无措。如果到街上走走,各个商店陈列的商品便会映入眼帘;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什么,手上又拿着什么,也一目了然;如果到别人家里拜访,便可知晓这家人用着什么样的家具和什器;如果走进一家庞大的百货商店,所有的器物便展现在我们眼前。那么我们能从这些器物中挑选出多少正确的器物呢?结果别说百分之十了,就连挑出百分之一都是困难的。

如果用人来比喻这些器物的话,他们就是怯懦者、瘦弱者、世俗者、轻浮者、装腔作势者、不诚实者、狡猾者、撒谎者、任性者、疯狂者等,各种各样丑陋的人杂七杂八地聚在一起,而要想找到健康者、正直者和亲切者却没那么容易。为什么情况糟糕到如此地步呢?按照现在的情况,正确的器物是没有力量的,而邪恶的器物的势力却很强。我们能找到一条救赎的道路吗?我们真的有希望去实现理想吗?反正我不会抛弃信念。

话虽如此,但美之世界的情况不容乐观。国家针对犯罪设立了法律,却对丑陋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用人来做比喻,就是即便一个人罪行十分严重,国家也置之不理。在道德的领域里,还有古代典籍可以依靠。翻阅一册《中庸》,就能学到许多真理。有心的人,仅仅如此便可以做到充分的反省。宗教的世界里值得尊崇的典籍就更多了。打开一卷《维摩经》,便能看到令人惊讶的深义,其中值得我们汲取的教义不止一点两点。翻看圣·奥古斯丁[1]的《忏悔录》,里面写满了震撼人心的话语。将我们自己的言行与之对照,便会知道这些金玉良言的宝贵之处。而且幸运的是,这些书籍只需要花少量的金钱便可买到。

但在美的世界里,却连一册这样值得尊崇的典籍也没有。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几乎所有问题都有所涉猎的托马斯·阿奎纳也没有留下关于美的系统论述。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学说非常有名,却并不能成为美的圣经。而我们又不能从美学书籍中得到美的福音,因为能从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抽象的知识罢了。为什么美的世界中没有先行者呢?为什么没有人尝试去写关于美的典籍呢?由于到处都没有可以依据的教益,所以人们对于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感到十分迷惑。我常常想,哪怕只有一册关于美的经卷也是好的。

但回过头来看,很多典籍尤其是宗教的典籍在美的理解上给了我们许多启示。虽然典籍中没有直接提到美,但从关于道德和信仰的那些话语中,我们可以得到许多暗示。也就是说,美、善、圣的法则是相通的。因此,关于神、心、救赎的论述也就是关于美的论述。注意到这件事情后再反过头来翻书,便觉得这些文字更加熠熠生辉了。因此,如果有一天关于美的经文被创作出来,即便形式发生变化,也一定是新的《碧岩录》[2]或《叹异抄》[3]

但不论现实情况怎样,不论如何荆棘满途,我们都要为迎来美之国度而努力。那么,我们应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呢?这件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首先,我们必须确定什么是正确的美。美有各种各样的美,但其中能保障人类幸福的是什么样的美呢?其次必须确定美的目标。正如船只不会毫无目标地在海上彷徨一样,关于美也必须明确想要到达的彼岸。尤其在今天正邪美丑混杂的情况下,我们更加需要一个目标。当然,这个目标不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如果目标只能停留在梦想阶段,那又有什么用呢?因此,我们不能只用概念来解释这个目标,而应始终与具体的器物相结合起来进行说明,这样会更加容易理解。而且将正确的美与错误的美放在一起作对比的话,效果会更加明显。如果不能理解那为什么是正确的美的话,也可以用人的行为来比喻。想必这样便可以理解了吧。

确定了目标之后,应该如何去实现美之国度呢?我们必须明确一个道理:那就是在不能实现美之国度的道路上勉强前行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重要的是实现美之国度的道路一定要是可行的,如果这条道路行不通或难以行通,就会使美之国度的实现永远只停留在梦想阶段,我们必须掌握美之国度可以实现的确切理由。通往美的道路必须是坦坦荡荡的大道,因为我们必须将所有器物安全而方便地运送到美之国度。如果是一条只能容许少数人通过的羊肠小道,那全体的救赎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所以我们必须找到能够让许多人共同得到救赎的道路。但是存在这样的道路吗?如果存在,我们能够找得到吗?我在这里之所以选择了工艺的题材,就是因为我相信能够在这个领域中找到解决这个重大的美的问题的关键。我将逐渐陈述其旨趣。


二、美之国度与工艺之国度

怎样才能将这个世界变成美之国度呢?怎样才能将一切丑陋的器物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出去呢?有没有可以使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成美的道路呢?如果有,那么我们能找到这条道路吗?我们在哪里能够找到救赎造型世界的力量呢?

这个时候想必大家会想到那些天才们,他们看起来就像一股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力量。他们是伟大的,他们的教养、见识以及他们的作品都是值得赞叹的。他们的作品给人类带来了喜悦、希望和目标,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美的高度与深度唤醒了这个世界。因此很多人都聚集在他们周围。

但他们与民众之间的那条鸿沟该怎么办呢?他们越是高远,与民众之间的距离也就越远。天才是稀少的,这也刚好说明了他们周围还有无数的凡人。天才的工作会给这些凡人带来怎样的救赎呢?我们想起很多值得尊崇的作品,但同时也

会看到身边的无数丑陋器物。这给了我们一种印象,那就是美术家的所有美的作品,似乎被逼到了一个非常狭窄的角落。这些作品不过是这个世界上一些十分特别的作品罢了,天才之作本身就意味着例外。天才的数量是稀少的,创作的作品也没有多少。如果这样下去,如何能够实现美之国度呢?美如何能渗透到每一个角落里去呢?

那么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培养成优秀的美术家呢?这个愿望恐怕比白日梦还难以实现吧,如同想要把所有人都变成坚定的道德家是不可能的一样。那么为什么这个方法实现不了呢?因为美术家选择的是个性的道路,他们所走的是意识的道路、独创的道路。我们如何能期望所有人身上都有这种优秀的个性和充分的意识呢?更何况是新鲜的独创性?世界上没有蒙受这种恩泽的人数也数不清楚,我们怎么能改变这个现实呢?依靠个人力量的个人之道是难行的。事实上,即使是美术家,又有多少人能在这条路上彻底走下去呢?更别说让所有人都走这条道路,这怎么可能实现得了呢?把所有人都培养成美术家,从而使这个世界变成美的世界,这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罢了。这就相当于在一条不可能的道路上勉强去实现理想,结果当然会是失败的。

由上可知,在如何迎来美的国度这一问题上,美术的力量十分有限。尽管他们的作品是优秀的,但数量不多,因此如何能将美普及到全世界去呢?如果仅依靠这个,那么许多人将会陷入与美毫无关系的命运,美之国度也将很难来临。我们该怎样安排那些平庸的人们呢?因此我们不能只依靠为数不多的美术家,更何况是让所有人都走美术家这条道路了。

所以问题已经很明确了,只靠美术之道是不能迎来美之国度的。我们必须建立一条别的通道,以补充美术之道所实现不了的东西。那么如何才能使美之国度降临呢?

如果美之国度实现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幸运的是那将会呈现一个非常美好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就连美术也变得不重要了,特别的器物不再是美,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美。如此一来,特别的器物也将消失不见。在现实世界中,只要美术这种特别的作品还受到称赞,就说明这个世界还不够美丽。如果想要美充满这个世界,就必须使世界美到天才已经不是一种特别存在的地步。如

果所有的人都能够制作出美的器物,那天才也就不存在了。这样的时代难道不比任何天才的时代更值得讴歌吗?因此我们必须将这个世界升华到天才成为平凡的地步。为此我们必须加快实现美之国度的步伐。日本人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想必谁也不会惊奇,因为这对日本人来说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罢了,但这种平常的状态却是一种最好的状态。一些天才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外语,但只要日本还存在这种天才,就意味着日本人整体的外语水平还很糟糕。人们总是去捕捉天才的存在,正说明了情况还没有达到一个理想的状态。

为了迎接美之国度的来临,我们不能停滞在天才之道上。那么为了迎来这样的世界,我们应该做哪些准备、具备哪些条件、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前进呢?对于这些不可思议的真理,我打算逐一解答。

然而,在叙述种种神秘真理之前,我想必须先写明通过什么样的道路可以实现美之国度。我之所以没有放弃希望,就是因为在造型的世界中还有工艺的领域。如果没有这个领域,恐怕所有的计划都将变成徒劳。这是什么原因呢?

美之国度意味着什么?就是把美普及到所有大众的生活中去。所以美不能仅限于特殊的情况或特别的器物中,美必须回归到更加平常的东西中去,必须与日常生活深深交融。只有这样,美之国度才能来临。如果美术一味在游离于生活的境界中追求美,或许这也可以成为一种美,但是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将生活抛弃于丑陋之中。因此我们必须要在普通的器物而不是特别的器物中加入美。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才是美最应该被普及的地方。在这里,我们迫切需要消除陈旧的看法。我们必须从那些认为生活不符合美的想法中尽早脱离出来。我们也必须尽快抛弃那些认为贴近了生活美就变得污浊的看法。与其在生活之外寻求美,不如在生活之内寻求美,这难道不是更为正确的看法吗?美之国度不应该在遥远的彼岸,而应该就近建立在我们的生活之中。美在生活中才能最大化地发挥作用。而通过与生活的深深交融,美才会越来越成其为美。我们应该相信,只有贴近生活,美才能成为正确之美。我们应该向对生活有用的美倾注热忱,而在玩弄美的事情上必须慎重。对美来说,现实生活不是应被诅咒的存在。反而是因为有了生活,才使美变得健康。如果不把美与大众深深结合起来,如何能实现美之国度呢?这也恰好说明如果忘记了生活的领域,那么美之国度也就不成立了。因此只有与生活结合才能实现美之国度。

那么与生活相交融的美意味着什么?其实也就是与实用相交融的美。所以我们应该明白,工艺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中间人了吧。因为美与实用相交融的东西就是工艺,而且实用带来了“多”,所以工艺既是器物多的工艺,又是多数人的工艺。工艺之国度才是美之国度出现的世界。如果没有工艺,我们要凭借什么去实现美之国度呢?我们之所以能燃起希望,就是因为有工艺世界的存在。

如果只有美术的世界,我们还怎么能拥有希望呢?美术将美赶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与之相反,工艺的世界是极其宽广的,工艺普遍渗透于大众之中。工艺才是为了迎接美之国度的来临所不可或缺的中间人。到这里,想必大家已经知道我对工艺文化抱有多么深切的希望了吧。工艺文化成熟之时,才是美之国度到来之日。抛去工艺,何谈美的问题呢?人们应该经常讨论工艺的问题。工艺之美在理解美的问题上给了我们很多启示。


三、美的境界之例证

也许有人会有这些疑问:即使器物被大量制作出来,并被普及到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正因为其数量多,还与实用相交融,所以不是更加难以成为美吗?将大量器物全部变成美的,这本身不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现实生活容易流于世俗,这难道不是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的场景吗?将美之国度建立在工艺之上,难道不比建立在美术之上更加困难吗?一直以来所有恶俗的器物聚集的地方不正是工艺吗?丑陋器物的领土为工艺所占领,这样的说法不是更为合适吗?那么工艺如何能将世界变成美的世界呢?

如果只看现状,谁都会提出这样的异议。因为当看到无数丑陋的器物聚集在一起的样子时,实现美之国度的希望似乎更加渺茫了。美之国度要么是爱做白日梦的人的愚蠢空想,要么是不明事理者的轻率想法。很多人也许会怀疑,丑陋的器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刻真的会到来吗?美之国度是否靠得住呢?

那么我举出一些给我带来勇气的例子来进行说明吧。在工艺的世界里,至少在某个时代、某个地方或某种器物上,不存在任何丑陋的器物,事实上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与其说是没有丑陋的器物,不如说是不可能有丑陋的器物。在某种情况下,所有的器物都不得不是美的,因此不会制作出丑陋的器物。换个说法来描述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就是美的事物在当时是理所当然的、普通平凡的存在。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因此丑陋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消失了。美的器物就这么平凡地被制作出来。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并不是制作者们有异常的才能才变成这样的,他们都只不过是当时普普通通的工匠。如果其中有天才,那么一定只有这个人制作的器物是美的,而其他的人制作的器物都要逊色不少吧。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所有的器物都是美的。即使要寻找丑陋的器物,也只能是徒劳罢了。

这些话或许看起来像是痴人说梦,但我可以举几个例子,来证明这并不是假的。喜爱陶瓷器的人一定知道宋代的磁州窑,基本上这个窑烧制的民间器物最多,供当时中国北方一带的人使用。从宋代开始延续至今大约有800年的历史了。制作磁州窑需要上一层白色化妆土,大多数瓷器是用铁来作画,这就是所谓的“绘高丽”的鼻祖。磁州窑是用身边唾手可得的土与釉制作,用附近出产的煤炭烧制而成,器形简单,价格便宜。直到今天做出的磁州窑也相当美丽。追溯到宋代的磁州窑,一件件更是优秀的器物,甚至称为杰作也不为过。虽然免不了有的做得好一点,有的做得稍微差一点,但都不是丑陋的器物。磁州窑的坯胎也十分好,白釉温和,描绘出来的图案尤其漂亮,总是被当成陶瓷器的代表性图案。然而这些图案出自谁人之手呢?宛如名家笔迹的这些图案,有很多据说是孩子们的成果。他们并没有什么绘画才能,为什么却能画出这么美的图案呢?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定是贫穷的工人,他们并没有天才的力量。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使他们制作的器物如此美丽。让他们不可能制作出丑陋器物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个力量恐怕要归结于时代的深度。宋代文化中有许多精彩的地方。佛学自不必说,单是宋学的兴盛,想必就使得宋代社会充满了某种精神性力量。众所周知,当时的绘画中便不存在任何丑陋的作品。毫无疑问,时代的力量必定在其深处流动。

第二个力量是传统给我们的巨大帮助。这些工作的背后,有着历代积累而来的丰富经验。因此这样说或许更加妥当,即一个器物不是个人工作的结果,而是许多人齐心协力制作而来的。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而传统的力量则是强大的,所以个人的小小失误由此便可以被消除。可以说,他们是在无论如何也制作不出丑陋器物的条件下工作的。

第三个力量就是自然的巨大力量。无论怎样,要想制作出美的器物必须要依靠好的材料。这种好的材料是伟大的自然给予我们的,而不是渺小的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这种自然的恩惠不费吹灰之力便保障了美的存在。那种颜色的温和原来皆来自于必然。例如龙泉的青瓷,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即便是愚笨的人,只要使用青瓷的材料,在青瓷的窑中按照青瓷的烧制方法来进行操作的话,就能得到美丽的青瓷。可以说宋窑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除了美的道路别无其他道路可走,制作丑陋的器物才是不可能的。

第四个力量来源于工匠们的劳动,来源于他们每天必须几百次地制作同样的形状、描绘同样的图案的反复之中。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这样的工作带给了他们精湛的技艺。试看那些图案,他们几乎不用十分专注便可描绘出来,或许他们即使一边思考别的事情也能一边描绘,最后他们到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的无心境界。这就是反复带给他们的自由。他们笔触悠然、遒劲而随心所欲。同样,他们对陶轮也是运用自如,切削毫无凝滞。

而且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器物不需要复杂的造型,图案也极其简朴。如果非常复杂的话,想必会难以制作或十分勉强,甚至会出现失误吧。但他们不需要承担这样的重任,因为是可以轻而易举制作出来的形状和图案,所以他们可以充分掌握并运用自如。

所有的宋窑都是这样得到救赎的,至少这些瓷器是在没有犯错机会的情况下制作出来的。所以也可以说,所有的瓷器都是在被救赎了的世界里制作出来的。而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但既然在过去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够再次发生呢?

我们再往前追溯到中国六朝时代的雕刻,一个更加广阔的美的世界便呈现在我们眼前。不仅仅是雕刻,六朝时代的绘画、书法也同样出色。但其中尤为壮大、神秘而深远的便是保留下来的许多雕刻。它们中间没有一个是丑陋的,个个都堪称杰作。而且也不仅仅局限于中国,在同时期的朝鲜三国时代[4]和日本飞鸟时代[5]同样如此。推古天皇的器物流传到现在的个个都是国宝。但并不是说这些东西因为历史悠久所以就是国宝,而是因为其至高无上的美才成为国宝。而且这些器物上并没有表明是个人独创的标记,全部都是六朝的式样。这说明是整个时代有着令人惊叹的力量,因此受这种力量所影响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只能生产出美的器物。而且这不是权力在支配,而是佛教文化在保障这种美与深度。在西方则刚好相当于罗马式艺术时期,此时信仰渗透到了文化的每一个角落。其中也有美术等特别的作品,但却不是个人的随意之作。六朝以及罗马式艺术时期那些令人惊叹的雕刻,不过是许多石匠的作品,而且当时任何一个石匠都可以雕刻出极美的作品来。但到了后世,天才与凡人被区分开来,不是人人都能制作出美的东西了,只有天才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现在的情况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现代与六朝时代的情况是多么不同啊。六朝时期,美的作品是自然而然制作出来的,也可以说美被升华到了一种普通的存在。六朝时期曾一度迎来了美的国度,丑陋的器物在六朝文化中没有一席之地。与充斥着无数丑陋器物的现代相比,那个时期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以上举出的种种实例,为我们点燃了希望。只要找到不给工作带来错误的途径,所有的器物便不得不成为美。那么为了找到这条道路,我们必须思考哪些事情?为了让世界充满美,我们又必须做好哪些准备呢?


四、安全之道

我认为,丑陋的器物之所以在世界上不断增多,是因为我们走了一条困难的道路,一条容易出错的道路。如果我们走了一条坦坦荡荡的大道,那旅程一定是安全的。勉强去走危险的路才容易产生错误。天才们这样去冒险或许可以闯过难关,但我们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能像天才一样,我们必须走更加轻松的道路去抵达目的地。正因为我们没有选择这样的道路,才产生了许多错误的器物,因此找到一条安全的道路比什么都重要。那么存在这样的道路吗?存在这样没有人类的谬误插手余地的道路吗?

就从我想起来的浅近之例开始说起吧。这还是距今不到50年的事情。在琉球出产了大量的絣织物。这个小岛在印染织物上也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财富,但尤其是那里出产的絣织物给了我不小的鼓舞。絣织物使用的是最落后的老式织布机,制作者也多是一些不识字的妇女。对于织物是什么、美是什么这些困难的问题她们都无从知晓。但所幸的是有传统的存在,有她们不知不觉中积累的经验存在。这些妇女并不会去主张自由,所以她们便老实地按照所教授的方法来捆扎丝线、染色,再一点一点织成布。织布是妇女的工作,对她们来说,在织布中注入心血是愉快的,做出来的充满心意的织物也是彼此的骄傲。而且这不是少数人才会的技艺,这在当时并不是一项罕见的工作。妇女织布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织出来的布留作自用的同时也会出售。在当时,不分男女老少,所有的人穿的都是这种本地的絣织物,因此这根本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但今天在我们看来,所有的质地、色彩和图案没有一个是丑陋的。或许有些许的高下之分和质量上的参差不一,却没有一件让我们感到厌恶的丑陋之物或恶俗之物。她们做出来的织物都是美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于这个问题有许多回答,但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制作絣织物的手法。在当地,这种手法被称为“手结”。今天,一种叫“绘图”的方法大行其道,而“手结”被当成老掉牙的手法并不被鼓励。然而事实上,絣织物之所以美且不会产生错误的所有秘密就在于“手结”之上。只要按照“手结”进行,不论什么样的絣织物都不会出错的。那么,这个“手结”是一种什么样的方法呢?

实际上这个手法极其简单明了。我们只需要在想要织出图样的地方,将一定长度的絣线按照一定单位分成几份,然后再搭配着制织就可以了。所以反过来说就是,我们只能得到这些被分成几份的絣线搭配制织所产生的图样。这些被分成几份的絣线,只需要在其长度不同的地方用絣线捆扎起来进行浸染,再将染色后的絣线左右错开一定长度制织,便可得到各种各样的图样了。所以说并不是我们想要什么图样便能织出什么图样,我们只能得到在这几份絣线的组合所允许的范围内的图样。

想一想其实这个方法是非常不自由的。不同于“绘图”法,我们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任何图样。而且也不能将图样制织在想要的任何位置上。但美的所有秘密皆源自这个不自由。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按照一定单位来构成的图样,所以带有几何学的性质。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根据数学的法则构造起来的,所以其间没有人类的自由可以涉足的余地。从人类的立场来看,他们或许会抱怨这是不自由的。但因为一切都是根据自然的法则制作出来的,所以不会出现人类的自由所带来的错误。出自于自然之数学法则的东西是不可能有错误或虚假的,因为那里是超越了真假、美丑之区别的世界,这样的区别是人世间的悲剧,而自然却与之毫无关系。絣织物就是因为将工作的性质托付给了自然的法则,所以才不会出现人类的错误。

读者朋友们,你们同意我的这个解释吗?姑且不说存在以没有错误的方式来进行工作的情况。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那个将“手结”之法蔑视为老掉牙的“绘图”之法吧。近来的织物基本上都换成了这个新方法,但正是因为这种方法可以做出任何人们想要的图样,所以出现了许多丑陋的织物。其中还算过得去的只有用“绘图”之法故意去模仿“手结”絣织物图样的织物。这件事情很好地说明了人类的自由往往会暴露于危险之中。要想做出美的物品,就必须采取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丑陋的方法。琉球的“手结”给了我们一个极好的教训。

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还有津轻[6]有名的“小巾”衲布[7]等例子。“小巾”是弘前地方的人们喜欢穿的衲布服饰,这些服饰都是美的,没有一件是丑陋的,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其制作方法不会产生丑陋的服饰。这种方法就是在藏青色麻布的经纬线上横挑,用白色棉线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样。虽说是图样,但并不能随心所欲。因为挑花必须遵守数学的法则,根据这个法则从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图样。如果随意违背这个法则,图样就会立刻被打乱。这也是一种没有人类错误介入余地的工作。因此在“小巾”服饰中,无论怎样也不会出现丑陋的东西。所以人们为什么不在这种安全的道路上,做着不会出错的工作呢?如果这样做了,美不就可以得到确实的保障了吗?在织物中,条纹织物基本上不会出现错误就是因为其图样符合数学的原理。纵条纹、横条纹、方格条纹等,它们通过救赎的道路得到了美。有一种用剩下的丝线织成的、名叫“乱条纹”[8]的家用织物。条纹虽然是乱的,但因为还是与数学相关的线条图样,所以基本上也都得到了救赎,也就是成了美的事物。因为条纹被委托给了自然,所以更加远离罪恶。因此只要有了安全的道路,就可以将丑陋的事物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出去。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却偏要走危险的道路,这样只会使错误越来越多。

安全是什么?安全就是依靠法则。而法则为自然所有,因此安全也是让美回归自然的意思。人类特别容易犯错误,因此自然的力量参与得越多,就越是安全。换言之,越是不让人类任性参与,就越是安全。人类的使命是守护自然的力量而不是破坏自然的力量。从根本上讲,没有人类的参与也就没有技艺的存在。但这不是对自然的反抗,而是把自然更加自然地活用起来,这就是技艺的使命。如果忽视了这一点,则没有什么能保障美的存在了。


五、美丑未分之道

我们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我们所面临的烦恼是如何区分美与丑。正确的器物与错误的器物是相对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区别呢?我们背负的重任是从这个世界上消除丑陋的器物,为此我们需要明确区分什么是丑陋的器物,什么是真正美的器物。美是什么?丑又是什么?特别是在两者错杂的今天,只有具备明确的意识,也就是确切的评判,才能将美与丑区分开来。美学就是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学问。

但是在今天,即便这种意识可以帮助我们去区分美丑,但如果不对问题追根溯源,也不能充分解决问题。即使将美与丑区分开来,相对于丑的美,也不是充分的美。这种美的存在,从反面来说就是允许丑的世界的存在。但我们想要追求的是一个没有丑陋的世界。美如果是相对于丑而言的美,那还不是绝对的美。应该说不是相对于丑的美,不是丑的反面的美,也就是自立的美,除了美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美,这样的美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美。

对于这种追求,宗教的教义给了我们很多启示。白隐[9]创立了只手之声公案,即如果是双手之声,说明尚且停留在相对的阶段,追求只手之声则是彻底的修行。“没弦琴”“无孔笛”[10]等中国古老的禅语问答也是在追求这个绝对真理。

换句话说就是,如果美与丑、正与邪,这种两两相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失败的话,那么我们回到还未区分美与丑之时的境界不就可以了吗?两者区分之后,美变成了对丑的斗争,所以困难才会降临。如果通往美的道路是艰苦奋战的道路,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何况取得胜利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为有了疲惫者、失败者的出现,所以丑的器物才不能灭绝。甚至有人成了丑陋的帮凶,导致大量粗劣的器物被生产出来。既然如此,难道我们不应该回到区分美丑之前的境界来进行工作吗?这种境界甚至超越了评价美丑的境界。具备这种性质的器物才是真正美的器物。

宗教的话语总是一针见血。智门光祚禅师[11]有一个“莲花未出水时如何”的典故。“祖师未西来时如何”“古镜未磨时如何”这样的发问也是对这个真理的追求。子思[12]将《中庸》解释为“未发”的状态就是一个深刻的回答。《圣经·诗篇》第九十章中“诸山未曾生出,地与世界你未曾造成时”云云,说的也是这个真理。

假设这里有一幅画,如果只有出色的描绘才能使其成为美的作品,那么这个作品是最好的作品吗?其实,不论如何描绘,都能自发成为美的画才是真正的画。这样的画可以说是在区分画的美丑之前所描绘的。我常常想,若是所有的器物都能够进入这种“未分”的境界,那该会多么美好。幸而这并非只是梦想。

试以朝鲜的陶器为例。如,早期茶人们所热爱的“井户”茶碗。这种器物不论如何美丽,都不是刻意以美为目的制造而成的。它们本来就是平凡、便宜的饭碗,工匠制作它们时并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制造成名贵的器物。美的问题等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但其实茶人们所发现的朴素之美就蕴藏在其中。那么这种美源自何处呢?如果到朝鲜旅行,亲眼看看那些陶工们制作器物的场景,就能揭开这种美的谜底。那就是他们工作的环境处于未分美丑的境界之中。一切美皆来源于他们那自然的工作状态、自然的工作场所、自然的生活、自然的信仰之中,没有一丝造作。这种茶碗不是从那种必须这样做才能产生美的拘束中产生的,而是更加流畅、朴实地制作出来的,是不分好坏的器物,因此它们是美的。如果陶工们以美为目标,必定会出现错误,因为他们还达不到去有意识地制造美的水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工作是已经被决定好了的。

荷兰有一种用蓝釉描出各种图画的瓷砖,只要是稍微古老一点的,里面的图画就没有丑陋的。其中尤以人物画得最好,动物、鸟类等也是栩栩如生。无论是什么姿势、什么打扮,无论工匠如何描绘,全都是生动形象的。我甚至会想,为什么就是画不出丑陋的图画呢?难道是因为这些陶工有着十分优秀的本能吗?难道是因为有什么传统吗?总之,当时的陶工十分平静地便可以画出美丽的图画来。这些瓷砖一定是当时最为常见的瓷砖。举个日本的例子,伊万里瓷器小品中的蓝花杂器就有着相似的性质。这些器物的奇妙之处在哪里呢?在今天看来非常美的这些器物,却不是在今天这种非常强调美的情况下制作出来的。在当时,美的器物是一种平易、自然的存在,因此没有必要去强调这个器物是美的。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美妙。我们之所以称其为美,是因为当今世界丑陋的器物实在太多了。所以“美”只不过是现在使用的一个词语。如果美之国度降临了,届时就更不需要使用“美”这个词语了。实际上如果不能进入这种境界,美之国度便无从实现。我们应该建立的美之国度也就是美成为十分普通的存在的国度。那里已经没有了美丑之分,因为所有的器物在区分美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

所以我们应在这条“未分”的道路上进行工作。如果找到了这条道路,那么器物就会安全、平易、理所当然地变成美的。即使做得十分拙劣,这种拙劣的样子也会成为美。必须手腕高明才能做出美的器物,这样的状态尚是二流的。因为停留在这种状态,就必须使美与丑对立。真正的最高境界中有着摩奴罗尊者[13]的偈语——“无喜亦无忧”的旨趣。相对于丑的美还不是真正的美。


六、他力之道

终于到了该写为美所准备的这一神奇构造的时候了。只有有了这样的构造,我们才能得到对于迎来美之国度的巨大希望。在这里救赎人类之道与救赎器物之道成为一体,这就是通往美的道路的“他力之道”。

优秀的个人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们具备为了工作奋战到底的力量,选择了美术这条险路。即使路险难行,但迈过这条道路前行就是他们的使命。立志于美术的人,不论愿意与否,都必须背负这个命运。但我们不能期望所有的人都具备这样的能力。即便是美术家,能在这条道路上彻底走下去的人也极少。如果所有的人都必须走这条难行之道,那最后能够达到终点的人又能有多少呢?如果只把将世界变美的希望寄托于美术之道的话,那么这个希望也就成了一个实现不了的希望。然而幸运的是还有工艺这条道路,这是一条借助他力的道路,只有这条道路才能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希望。

那些工匠们为什么能够生产出美的器物呢?我们可以在他们身上期许些什么呢?我可以明确地说,工匠们自身并没有这种力量。而且并不只是今天的工匠们没有这种力量,所有时代的工匠都没有这种力量。他们贫穷,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不像美术家那样处境优越,富有智慧。所以他们怎么能有工匠那样的见识呢?他们或许有技术,有经验,可能还有几分智慧,但他们并不能够充分理解美是什么、美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哲理。他们只不过是根据流传下来的法则和自身的修炼来进行工作罢了,因此想把他们提高到工匠的位置是不可能的。即使教给了他们自力之道,他们也没有能够奋战到底的力量。因为自力之道是难行的,他们没有凭借自身力量的资格。那么我们为什么可以期待工匠们做出优秀的器物呢?我们终于触及最为重要的问题了。 

如果自身没有力量,就必须有外力来保护他们,救赎不是自己来实现的,幸好自力不是通向美的唯一途径。众所周知,念佛宗就是宣扬他力教义的宗教。这个教义诉说着令人惊讶的真理。他们经常与民众攀谈,而且喜欢对没有学问的人说,你这样就很好。正因为是没有学问的样子才好,保持原样就能实现救赎之道;让生性愚钝的人变得伟大是不可能的;难以得到救赎的原因就是我们总是依靠没有力量的自己;如果知道了自我的渺小,就不会再执着于自我;只要将一切都托付给其他强大的力量就可以得到救赎;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他力就已经约定好了救赎;他们如是解释他力的教义。对于大众来说,没有比之更加温暖的福音了。这不是在说让你去具备救赎的力量,而是在让你抛弃这种力量。这是在教导我们要把一切都托付给他力,因为没有力量才能得到救赎。亲鸾上人也大胆地用“善人尚且得以往生,何况恶人”的话语如是讲道。这句话我们可以理解为天才尚能做出好的器物,何况凡人。如果这是一个真理的话,那将给我们带来多么大的希望啊。

幸而这个绝妙的教义并非空想,有很多实例对此可以证明。我现在想起了那些没有学问的工匠们制作的器物中,有的作品十分出色。但并不是他们自身的力量生产了这些器物,他们受到了他力的帮助才创造出种种奇迹。如果没有易行的他力之道,工艺之道也就成了不可能。但命运的安排是不可思议的。即便工人们是无力的人或一字不识的愚笨者,但他们沐浴着他力的恩泽,也可以被救赎到美的净土中去。工人们所支撑的工艺之美,也就是他力之美。因为有了这条道路,很多人才能得到救赎。

来到沙特尔大教堂,西面的入口处陈列着数尊12世纪的美丽圣像,这些是当时的无名石匠雕刻的作品。同样是这个国家,著名的雕塑家罗丹创作出了许多令人惊叹的作品。但即使将罗丹的作品放在它们面前,也不能分毫动摇它们的美。石匠与罗丹的作品一个走的是他力之道,一个走的是自力之道。优秀的自力之道者留下优秀的作品是理所当然的,反而是没有像样知识的石匠,仅仅凭借走他力之道,便创作出如此美丽的作品,这才是值得惊叹的。仔细思考一番,就会发现没有比之更加必然的必然了。他们比天才更容易做出令人惊讶的作品。他力之道是易行之道。我们不能蔑视所有工人的凡庸,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正是平庸才得以生产出好的作品。在美的世界中,我们也必须认同他力宗的真理。工人们自身没有特别的力量,但是在借助于他力时,他们便可以做出毫不逊色于天才的作品。天才尚需艰苦修业,他们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得成就,这样的事实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鼓舞。因为有了他力之道,实现美之国度的希望才是确切的。 

我在这里叙述了如何使得美之国度成为可能的种种基础,其中有许多是在今天仍被忽视了的原理,也有许多甚至与现有的思想截然相反。因此对于许多读者来说,这些原理也许是匪夷所思的。但是回顾那些只能生产美之器物或只能产生美的作品的时代,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些事物背后,总有一些高深莫测的原理在发挥作用。这条不可思议的道路,只不过是因为近世主张个性这一看法的风靡而被遗忘了。但这条道路必须被复苏,因为只有这样的道路,才能将许多人指引到没有错误的世界中去。人类自身总是会犯错,但将一切都托付给这条道路时,就不会再出现错误,而只能制作出美的器物。如果我们想以自己的力量来制作美的器物,有的人能做出来,有的人做不出来。但如果能抛弃小我,将一切都交给这条道路,我们便能做出一个人做不出来的东西。不是天才的人都必须走在这条道路上。只有那时,才能很容易地做到那些天才们尚感到困难的事情。接纳这条道路与工艺的命运息息相关。

这样一来我们才能真正领悟到工艺的世界对美的问题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切合生活的美得不到提高,美也就不能成为健全之美。至少在面临造型美的问题时,我们必须明白,没有比工艺更加切实的题材了,也要知道工艺对社会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工艺文化不能繁荣,就不会有正确的社会。只要工艺是丑陋、弱小的,这个世界就不能被称为美的世界。

因此,我们不能狭隘地将工艺的问题只看成是技术者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与单一的美术相比,工艺有着多方面的性质。而且不仅仅局限于制作的问题,还与宗教、道德相关,与社会、经济相系。工艺所涉及的文化面的范围极其广阔。

未来的美学者必须将工艺作为他们研究的新对象,进而就美与工艺性器物的密切关系进行深刻思索。这也许会创造出一个博大的新的美学呢。

经济学者在未来也必须涉及工艺的题材。到那时,就美与经济的问题,找出本质性原理,建立一个经济性理念与美的理念相统一的法则来。

社会学者也必须将社会的问题涉及工艺的领域中来。例如,组织健全社会的原理与构成健全之美的原理是不同的吗?如果没有正确的工艺文化,可以保障社会的幸福吗?

我们必须提高美的道德理论。没有这个基础,就没有美的确实性。必须深化美的宗教,没有这个根本,制作器物也就没了救赎,生活中也就没了纯洁。为了实现正确的美之国度,必须在未来的学问上不懈努力。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工艺的道路是一个特别值得感谢的天命。因为有了工艺之道,美之国度才能得以实现。工艺文化才是与器物相结合、使国家变得美而健康的基础。


1.圣·奥古斯丁:古罗马帝国晚期基督教工匠,著有《忏悔录》。

2.《碧岩录》:禅宗经典,圜悟克勤著。

3.《叹异抄》:日本镰仓初期僧人亲鸾的语录,为述说净土真宗之安心要义之著作。

4.朝鲜三国时代:3世纪左右,百济、新罗、高句丽三雄争霸,史称三国时期。

5.飞鸟时代:592年推古女帝即位后,因帝都建立在飞鸟地方,故称之。

6.津轻:日本古地名,位于青森县西半部地区。

7.“小巾”衲布:一种类似背心的衣服,多用亚麻布为面料,以挑花刺绣作装饰。

8.乱条纹:日本民间条纹织物的一种,不规则的条纹色彩和间隔是其特征。

9.白隐:日本临济宗僧,创立了只手之声公案。

10.“没弦琴”“无孔笛”:都是无法演奏出声音的乐器,禅宗用其指难以用心机意识来参透公案。

11.智门光祚禅师:禅宗历史上有多位智门禅师,原文未注明是何人。

12.子思:战国初期哲学家,孔子之孙。

13.摩奴罗尊者:相传为佛大弟子摩坷迦叶尊者阿难禅法的第20代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