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2 第十五章 美的目标

第十五章  美的目标


一、目标的必要性

如同航海的船都会以港口为目的地扬帆远行一样,制作器物也必须有其目标。如果目标不明确,就会变成毫无目的的彷徨。很多器物便是如此,永远囿于彷徨之中。像过去那样在无意间便可以领悟到这一点的时代已经过去,以本能来守护目标的年代也已崩溃。尤其是在丑的器物不断被大量繁殖的今天,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美为目标来制作器物?为了迎来美的国度,什么样的美才是最正确的美?什么样的美才能给人们带来最大的幸福?美必须有正确的目标,那么这个目标应该是什么?如果这个目标明确了,那么在美的世界中探索的人们该是何等安心啊。

美学家曾多次对此进行过尝试,然而语言总是容易陷入抽象,缺乏活力,仅对器物制作进行概念性指导更是缺乏感染力。即便用崇高、庄严等词汇来描述美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是一些缥缈遥远的东西。目标越是高远,就越是脱离现实。我们树立目标时必须切合实际。器物之所以容易混乱、衰败,就是因为用难以企及的理念来当成标准,且没有一个切合实际的目标。对于民众来说,没有比怀有一个平易近人且可以达成的目标更值得感激的事了。


二、涩.之.美

幸运的是,在日本,人们试着借助最普通的词语来表达深刻的美。所有国民都可以很容易地表达美的标准,能做到这一点的国家,我想除了日本,别无他国。这是一个甚至无法译为他国语言的日本固有词语。也不知是谁首次使用这个词语,“涩(素雅、质朴)”一词成了描述美的最高标准的词语。而将这个词语普及到方方面面的便是“茶道”了。这个感觉性词语远胜于美学的那些抽象概念,大致就在于这个词语拥有更多具体的特质吧。例如,我们可以用颜色、声音、纹样等来表达这个词语。暗淡的颜色、嘶哑的声音、质朴的纹样,这些描述使“涩”的境界呈现在眼前。“涩好(素雅的爱好)”一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而且“涩”“涩味(质朴、素雅)”等因为有了“派手(鲜艳、华丽)”这一反义词的映衬,其意义变得更加容易理解。一说起“‘涩’的感觉”,人们就能立刻抓住这种美的性质。再辅之以“寂(朴素优美,幽雅)”等词语,这些词语的意义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可以引起共鸣。“涩”不是观念,而是具象。这种具象作为美的目标有着巨大的力量,所以才能在人们中间普及。与难以理解的学术性术语不同,这些词语经常出现在人们的日常对话当中。像这样将美的最高标准在全体国民中普及的,恐怕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事例。

不仅如此,就连华丽、漂亮的人也熟知“涩”才是美的最高标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用这个浅显易懂的词语来充分衡量美的程度。把原本极难表达的美的最高标准,用极其浅显的词语充分表达出来,这是世所罕见的。这个词语可以说是日本人所拥有的极其宝贵的固有财富。

俳句中的“侘(闲寂、恬静)”也是如此。“侘”与“涩”一样,都包含着东方哲理,指静寂的境界,其中还隐藏着些许低调、内敛的旨趣。也就是以静摄动,有即是无的境界,一切都不显露、不喧闹。老子将之称为“玄”,玄是“黑”,是“幽”,是“寂”。如果看日本古语,你会发现“哀”即“美”的意思。“寂”“侘”等皆是东方的思想,是美的归宿。而“涩”就是可以简明表达这个归宿的奥秘的词语。这里还包含着一些深奥、庄严的含义。人们往往会将这些境界与闲寂的老人的境界联系在一起。年轻人还达不到这种境界,因为他们还没有达到动乃静中之动的境界。把十分表现到十分不是“涩”,把十分表现到十二分更不是“涩”,把十二分表现到十分,这才是“涩”的奥秘所在。多出的二分便是内涵,没有这种内涵也就没有“幽”之美。第一种做法缺乏“内涵”,第二种做法没有“厚重感”,只有第三种才足够“浓厚”。“涩”的厚重感或深度即来源于此。美切不可饶舌,也不能喧闹,美必须具备沉默、安静的要素,“涩”如是告诉我们。“能乐”就是“涩”体现在表演艺术上的一个典型例子。另外,从色彩绘画到水墨南宗画,想必也是在追求同样的境界吧。在“涩”的深处,隐藏着“空”之美,因此素色往往被尊崇。如“茶道”的茶碗便喜欢选择素坯。情趣愈是高雅,愈会回归素色。即便带有图案,也是极为简朴的图案。“绘唐津”之所以被人们喜爱,就是因为上面的图案十分恬静,几乎接近于“无”,且这种“无”是包含了所有的“无”。单色的墨绝不是没有颜色的颜色,恰恰相反,墨是包含了所有颜色的颜色。“涩”中经常会提到“不言之言”和“无闻之闻”,这些可以称为东方美的特质。“涩”虽然是日本的词语,但其背后却深藏着东方的哲学和生活的根基。在宗教与东方非常接近的西方中世纪时代,其表现出来的美的性质与东方是相同的。只是因为缺少合适的表达美的标准的词语,所以没能在国民的普遍意识中推广开来。由此可见“涩”这一浅显易懂的词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但总是能够正确理解这个关键词语的含义也是困难的。对于“涩”的理解,很多情况下会偏向于这是一个形容情趣的词语,有时甚至被理解为自己领悟到的、“独乐”的境界。因此闲寂之美特别容易陷入保守。不仅如此,当“涩”被有意识地制作时,往往会抹杀其真意。耽于情趣的病态尤其多,这也可以说是太过于与“茶道”联系在一起的弊病吧。一种名为伊贺的水壶就是这种弊病的典型例子。旧作品也就罢了,新做的水壶也故意把形状扭曲、切削粗糙,有时甚至故意留下瑕疵,并错误地以为这就是“涩”之美。然而这种做作才是华丽、夸张之极,不仅意图明显、聒噪,且没有一个地方是静寂的。日本的趣味正是因为这些错误的手段,才误入歧途。“涩”绝不是这种奇异、脱离常规的东西。

为了不使大家误解“涩”的真意,我认为必须在这里明确几个应该坚守的性质。特别是为了消除易陷入保守趣味的倾向,这件事情更显得必要。我们切不可误解美的目标,更不能失去美的目标。不论是对于制作者、使用者还是思考者,紧紧抓住目标都是非常重要的。但如果这个目标难以理解或难以实现,那也与徒劳无异。天意弄人,真理往往就在不远处。


三、平.常.性

修禅的人喜爱“无事”二字,因为修行的目标就在于此。此语源于义玄禅师[1]的《临济录》,这位卓越的僧人云:“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也就是说达到无事境界的人才是贵人,一个人的心境切不可停留在故意、勉强做事的境地。还有一个叫无难禅师[2]的僧人,法号中的“无难”二字源于《信心铭》开关部分中绝妙的一句:“至道无难。”禅宗三祖僧璨[3]如是说道:“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也就是说,走入至极之大道,并无困难。我们不能选择困难,也不能让之变成困难。在困难中是没有道路的,如果停滞于困难,我们将永远不能走入至极之大道。因此“无事”与“无难”事实上是相同的。努力修行,就是为了达到这种境界,人生的终极目标尽在于此。但这个奥秘并不只是针对人们的修行而言,美的归宿也完全可以用这些词语来概括。

长时间以来,崇高、庄严之美一直占据着美的王座。不可否认,这种美也是一种非常显著的美。但像这样喜欢不平常的理念,是近代以来才有的倾向。在将创造美的任务交给天才的近代,产生了一种赞赏不平常、卓越之器物的倾向,这种倾向将美赶到了遥远的彼岸。纵使在这些性质中产生了惊人的美,这种美也必然有脱离生活、远离群众的弊病。近代以来的人们厌恶平凡,他们认为美必须是非凡的美,在卓越的性质中必须要有不平常,普通、寻常的器物中不可能有深刻的美的存在,美的器物必须是超越寻常的器物。对于这种几乎已经成了近代的一种常识的想法,我们难道没有疑问吗?难道不应该反过头来对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一番吗?

在某种意义上,不论在什么样的物品上都能找到美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是不论什么样的物品,我们都可以通过看法、处理方法的改变使其变成美的物品。即便是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与美无缘的东西,也有方法可以使其变美。在近代,甚至丑、恶都被当成艺术的对象,艺术家们用惊人的表现手法将其变成美丽或强大的物品。美被扩展到方方面面,许多天才开拓出了很多美的新领域。

强大的、尖锐的、激烈的,悲哀的、冷淡的、欢快的……美的形态如此之多,若是一一列举,说不定我们会对美的分类产生兴趣呢。或许有人认为,不论什么道路,只要能达到美就可以了。但其中哪条道路才是最中心的呢?哪条道路才是大道呢?我们必须这样发问。原因在于有的美使人忧郁,有的美使人杀气腾腾,有的美使人耽于享乐,有的美使人陷于卑贱。那么,什么样的美能使人幸福,什么样的美能给生活带来清净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在各种不同的美中,真正的美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临济禅师的话语就浮现在我眼前——“无事”之美才是至高无上的美。纵然通往美有许多不同的道路,但最终都会回归于此。还有比这更自然、更必然的归宿吗?可以说回归于此是人类意志发挥作用的结果。因为没有比“无事”更朴素自然、更安定可靠的状态了,我们也可以将其称为美的本来面目或基础。“无事”是所有意向的归宿,很多人之所以忽视了这个目标,就是因为“无事”的面目太过寻常了。“无事”的境界看起来十分平凡,因而喜欢非凡事物的人们没有余暇去回顾“无事”的深度。“无事”意味着不刺激,“无事”的样子也不会是异于寻常的。因此,一直以来“无事”都被当成笨拙的、平庸的东西。但是还有比平常更加正当的东西吗?反而言之,即不论如何不寻常的东西,与正常的东西相比,也不再是不寻常的。不论是强大的、锐利的,还是非凡的东西,都不会比平常的东西更伟大。正常之美才是大道。这条道路乍看上去十分平凡,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一条坦坦荡荡的道路。而不寻常的东西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那是一条险峻的坡道。但坡道毕竟是旁门左道,不是通往归宿的正途。可以说,没有比正常之美更加伟大的美了。

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南泉禅师与赵州禅师的问答来。

(赵州)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师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也!”师于言下,顿悟玄旨,心如朗月。

两人的问答给了我们很多启示。平常心即为道,除此以外都不是道。如果在平常的境界是平凡还是不平凡这个问题上纠结,就会立刻失去真意。这种道既不属于知,也不属于无知,知或不知都不能够理解平常的境界。如果达到不去区别是否平凡的境界,就会“回归太虚”,豁然开朗。为什么非要评判是非呢?听了南泉的话语,赵州顿时领悟到了玄旨。

可以说,用“平常”“寻常”“正常”等词语来形容器物,是还未区分平凡与非凡之前的境界。蔑视平庸、推崇异常的看法已经堕入二流。“无事”和“平常”也就是淳朴、自然的境界。与之相比,所有的非凡也就成了做作。寻常属于自然,异常属于人为。前者是超越了二流的一流,后者是没能达到一流的二流。异常的器物离最高意境还很远,没有可以超越平常的意境,平常心指的就是器物的终极状态。美的最高意境,除了平常以外,别无其他。寻常之美、“无事”之美才是美中之美。

自然的器物、普通的器物、淳朴的器物、原原本本的器物、没有顾虑的器物、没有波折的器物、不矫揉造作的器物……这些一直以来被忽视的性质,才是最值得我们反省的性质。这些词语不外乎是在表达器物正常的性质,认为寻常不能解释为平凡以外的意义是很大的失策,认为没有比非凡更加伟大的存在是很大的错误。

为什么茶人们在“井户”茶碗上发现了无上的美?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因为没有比之更加平凡、寻常的器物了。它们没有任何企图,没有一丝造作,也没有人类的坏习惯,还有比“井户”茶碗更“无难”“无事”的器物吗?它们没有任何图案,也没有特别的颜色,这就是最简单、最自然的茶碗。因此茶人们才对这种美如此推崇,他们在茶碗上感受到了极致之美。

苏东坡的一首著名的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描述的就是这样的境界。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诗中表达了“到得还来别无事”的禅悟,风景之美也尽可归于“无事”之境。这首诗所表达的禅意的诗境与刚才提到的茶道的意境是相同的,这里就是美的归宿。


四、健康.性

作为目标的美是常态之美、平常之美,但或许这种浅显的教诲反而让人难以理解。因为在今天,太过喜爱非凡器物的风潮依然十分盛行。如同对于主张张扬个性的人来说,易行之道反而比难行之道更加难行。对寻常器物的信赖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我认为可以用更加容易理解的话语来解释真理。想必在人的一生中,人人都会有几次这样的经历,那就是生病。假如一个人生了病,痛苦了几天几夜,那么无论是谁,都会期盼能够早日康复,只有这时人们才能深切体会到健康的难能可贵。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旦疾病痊愈,恢复健康,人们就会立刻把健康抛在脑后。思考一下,我们会发现这种心理有几点颇为有趣。人们之所以意识到健康的难能可贵是因为疾病所带来的痛苦,而一旦恢复健康就立刻将之抛在脑后,是因为健康是一种太过自然、寻常的状态了。但难道不是健康这样的寻常状态才更值得令人感激吗?如果健康成了一种异常状态,那人类该是多么不幸啊。将健康与寻常结合在一起正是大自然的神秘安排。因此在这里我想换个说法——健康才是美的目标。普通人对这句话应该更有亲切感,因为这是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的经历。

为什么我们要有意识地去认识健康的必要性呢?因为今天的文化已经为许多病态所困扰,甚至把这些病态当成美的性质的人越来越多。回顾一下近代那些天才们所追求的美,我们不得不惊讶于变态的东西居然如此之多。颓废的、虚无的、恶魔般的、疯狂的、虚幻的、抽象的……他们在各个方面追求着美。更令人震惊的是,艺术使这些东西变得魅惑,从而吸引着人们。近代艺术就错综交叉着这样的美。这些艺术既然达到了美的高度,想必也有其存在的意义。但这些不过

是文化的某个阶段中难以消失的过渡性现象罢了。这些美之中不会有美的归宿,也不会有美的最高境界,更遑论去保障人类的幸福了。这里表现出来的文化中有或锐利、或强烈、或纤细的美,但这些美与南泉禅师所说的“平常心”或临济禅师所留下的“无事”的教诲相去甚远。这些美是异常的、病态的美,不能被当成常态之美。我们不可能在这种道路上找到通往美的大道。我们的目标是健康之美以及由此而来的健康文化。我们必须将美确定在健康的性质上,因为健康才是最正当的美的最高境界。没有比健康更正式、正确,更直率、广泛的康庄大道了。我们必须将国家建立在健康之美的基础上,这是最为浅显、明确的原理。人类的肉体与精神不都在追求健康吗?健康是一种本来的状态,是自然本身的意志。健康有节、有度,是遵循了自然法则的正常情况,而疾病才是不自然的异常情况。所有医学的努力不正是为了找到病源,帮助人类恢复健康吗?同理,所有美学家的任务就是明确什么是健康之美,而病态之美的原因又是什么;所有作者都负有让作品重回健康的使命;所有国民都有义务以健康之美为准则来守护日常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使文化回归正确、坚固而正常的状态。健康必须是美的最高境界,尤其在工艺中,这样的要求更是必然的。


五、单.纯.性

那么健康之美是以什么样子呈现的呢?如果其呈现方式极难或极复杂,那么健康之美将难以得到实现。幸运的是,事实并非如此。神的意志的安排是万全的——单纯才是健康之美的显著性质。上文提到的“涩”之美就少不了这份单纯。“无事”的境界也是单纯这一性质的体现。单纯并不意味着单调,单纯是事物的本质,是除去了所有多余后的结晶。单纯是吸收了复杂后的单纯,借助一句禅语表达就是“包含了一切的无”。单纯不是单一,没有什么能比单纯更包罗万象,因此没有什么能比单纯表现出的美更加浓厚。在这个意义上,单纯化意味着强化。美的形态中不能没有单纯。我们经常看到复杂的东西总会变得孱弱,而简单、质朴的东西往往是强壮的。正确的文化表现出单纯之美,大自然很细心地将

美与单纯调和在一起。如果没有这个原理,美将会很难、甚至不可能得到实现。尤其在工艺的世界里,这个法则更是必然。重视实用的工艺只有是单纯的,才能发挥其实用性。看看那些工作的人们,他们不也总是在工作时轻装上阵,打扮得十分简朴吗?

且这种单纯或简朴非常符合道德的理念。简朴也被称为谦虚的姿态,奢侈或豪华则是盛装打扮。不论它们如何去夸耀美,在简朴之美面前,它们都是无力的,因为它们缺乏道德。单纯也被称为质朴之德,质朴的东西接受了自然的恩惠。美与质朴的深深交融是自然的法则,这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要比美与奢侈之间的关系浓厚得多。因此在那些大众而质朴的器物中能找到无数美的器物是理所当然的。同样,在那些贵族的奢侈器物中很难找到真正健康的器物也是必然的。离开了简朴的性质,美就变得难以实现。大自然为美安排了质朴的性质,还有比这更值得感谢的天命吗?

我认为,美的目标是“无事”,是平常,是健康,是质朴。只有这些性质才能使美成为正确之美。不论美以其他何种性质呈现,都不会超越这些性质;不论什么样的美集中在一起,都不能在这些性质之外找到美的归宿。读者朋友们,假设与这些性质相反的晦涩、变态、病态、复杂等成了美的条件,那么美将会多么难以实现,而这又是何等的不幸啊。正常是美的本质,这是自然为人类设立的绝妙法则,是在美的身上发现的普遍性公理,是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都适用的一般性原理。


六、国.民.性

在这里,我要添上另外一个特殊原理。我们既是人类的一员,同时也是民族的一员,血缘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东西南北,风土不同,历史也有所区别,自然条件与历史的不同使得各民族都有其独特表现。因此,一个民族必须有其美的目标,一个国家的国民必须展现出本国独创的美。

近代美术的发展将美术的意义在个人的独创性上深化。但比起少数的个人,国家不更应该成为表现的主体吗?不更应该在整个民族的表现上展示出独特性吗?在这里,美负有成为国民性的使命。尤其手工艺应履行的任务之一就是表现国民性。可以说这关系到手工艺存在的理由。每个国家必须有其美的独特表现。缺乏这种独特表现的国家,其国民的生活也将缺乏独立性。尤其是国民们每天使用的器物,没有比这更能如实说明一个国家国民文化程度的东西了。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的日常生活,如何能接受所使用的器物狭隘而浅薄呢?生活中如果已有崇高、温暖的器物,如何能让卑贱、冰冷的器物接近呢?拥有创造性的国民,如何能安于模仿他国器物呢?自然把特殊的土地赠予国民,并赐予特殊的气候、特殊的历史以及特殊的风俗习惯。如果不能从中创造出独有的器物,那么可以说是违反了自然的意志。不论什么样的器物都必须是国民性的,国民性的丧失将导致一个国家的工艺走向悲惨的命运。国民们必须拥有自己独有的器物,即便是要学习外来事物,也必须使自己具备充分的消化能力,能将其变成自己的东西。一个国家的国民只能模仿他国器物来制作,意味着这个国家的国民永远过着没有把握的生活。一个伟大的国家绝不会发生这样的耻辱,国力的强弱可以根据其国民拥有的器物的内容来判断。工艺的目标必须是生产具有国民性的器物,工艺之美必须闪耀着民族之美的光芒。

但国民性并不意味着对他国的排斥。恰恰相反,它是相互之间对对方国民性器物、独创性器物表达敬意的基础。只有国与国之间相互重视民族性,才能达成真正的理解与和平;只有在具备国民性的事物中,许多国家才能找到共通的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一个器物越是缺少国民性,就越缺少普遍存在的理由。


七、地.方.性

在这里,我们需提到地方工艺的问题,必须明确其对国家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正如一个国家应以其自身的自然条件与历史为基础,向世界施展其独有之美一样,一个地方对于国家也负有同样的使命。实际上,国家的工艺就是所有地方工艺的集合体。如果工艺缺乏地方性,那国家如何能展示出自己独有的器物之美呢?有的人或许认为这些器物不过是封建时代留下来的古物。但如果没有这些地方器物,一个国家又将在何处表现其独特的美呢?没有具有国民性的独特工艺的繁荣,又哪来工艺存在的正当理由呢?在今天,如果一个国家的工艺还被保留在某些地方,说明幸福也被保留在了这个国家。在这一点上,东方在工艺界占有的位置值得大书特书。手工艺的合理发展离不开地方工艺,因为地方保留着许多已经在城市消亡的宝贵传统。不论是从材料、手法、技术,还是从如何制作器物的精神基础来看,其价值都不容忽视。地方保留着一个国家的自然与历史的浓厚氛围。

不能忘记的是,那里还留有浓厚的道德氛围。乡下人心地淳朴,工作时不会耍滑使诈。或许稍显愚直,但一定是诚实的。大多数人都是半农半工,与土地密切相关的农业对人们气质的影响十分大。不容忽视的是,踏实的美德多来源于此。这暗示着工艺足以让人信赖,因为工艺既是地方工艺,也是农村工艺。如果要使工艺成为健康、国民性的东西,就必须保护地方工艺的发展。

今天,城市文化正以难以抵挡之势向农村渗透。进步的城市文化有着重大的意义,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城市文化正在逐渐丧失国民性。交通的发达使得外来文化可以轻易涌入城市中心。众所周知,任何一个国家的中心城市都在逐渐成为国际化大都市。城市在毫不留情地前进,但这种前进是基于国民性基础上的前进吗?我们在追求民族性器物时,必须回到地方上来。然而最大的矛盾便是地方正在陷入模仿城市的漩涡中。对于一个国家的特有文化的建设来说,这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其结果甚至会导致民族独创性失去其表现途径并阻碍美的健全性的发展。

一些新鲜要素的发现反而需要仰仗地方。城市的缺陷被地方的民族性特色所补充、治疗及健全,特别是在工艺的领域中,我们从地方得到的领悟是巨大的。如果不能正确认识地方工艺,也就不能创造出国民性工艺。

很多人诽谤地方的落后,但文化的意义不应以新旧的标准来评判,而应以正当与不正当来进行价值判断。我们是时候认识到,地方保留了大量正确的器物。正确的事物永不过时,因此正确的事物总是新鲜的。在容易让人联想到过去的地方上,存在着不受时间左右的真实物品。在这个意义上,城市错过了许多。特别是在日本这样迅猛吸收外来文化的国家,地方的存在有着重大的意义与使命。幸运的是,还有一些固有的地方工艺星星点点地散布于南北方。我们不能将在那里保留下来的传统变成没有用处的东西,这些东西对祖国而言是宝贵的财富。只有以传统为基础去创造,才能发展出健全的国民性工艺。如果失去了国民性的特质,日本的工艺也将得不到繁荣发展。无论哪个国家的工艺,都必须是国民性的,必须有民族的独创性。


1.义玄禅师:唐代高僧,中国禅宗临济宗创始人,代表作《临济录》。

2.无难禅师:日本临济宗禅师,《信心铭》为其著作之一。

3.僧璨:江苏徐州人,禅宗第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