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工艺问题

一般来说，人们有关工艺的理解都非常浅薄。令人遗憾的是，大多数人根本注意不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器物之美。因为是始终围绕在身边的平凡器物，几乎没有人试图在这一领域内探讨美的真理的问题，更别提在其中找寻出美之法则了。当然，我们已被无数丑陋之物包围其中。因此，也可以说是我们缺乏在周围发现美之问题的机缘。加之，如若涉及美的问题，人们首先想到的必定是高深的美术领域。与此相比，则会反衬出工艺世界的无比平凡。因此，在工艺世界中寻求美之真理的人寥寥无几也就说得通了。然而，从日常使用性质上来说，工艺并没有与美相脱离。这是值得我们深刻反思的地方。

固然，有些人对器物的看法有所偏颇。在购买器物时，必定对器物反复推敲，仔细考虑，这包含着好坏、好恶之差别。从他们的选择中，我们看到了对工艺的批判之萌芽。有所好恶是非常难得的事情，这会对人的一生产生极大的影响。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人们这种喜好大多都止于小我，并没有进一步发展。因此，这些喜好大都是有谬误的喜好。

即便如此，也有率先走出个人局限、大步前进的人，这不仅表现在器物的选择上，也表现在器物的使用上。他们将器物活用于生活，由此工艺得以更加贴近生活，给了人们更多守护工艺的机会。因此，工艺的标准被大大提高，物品往往能够在使用方面显示出本质的意义。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日本的“茶道”。“茶”大大加深了日本人对器物之爱，提高了他们的美之素养。“茶”通过器物向人们诉说了“美为何物”，并加以茶之用法将美具体展示出来。可以说，在这一点上，茶具功绩斐然。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仅仅止于茶室中的茶事，几乎没有人能够完全从茶事中脱身出来，更别谈以宽广的胸怀，朝着工艺、美等问题勇往直前的茶人了。

然而，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将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器物上，他们便是鉴赏家、收藏家。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经验丰富，智慧超群。凭借着丰富的鉴赏知识、收集经验，他们对器物的存在以及性质了如指掌。这对于他们自身也是一件无比自豪之事。只是日渐让我感到为难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所熟知的都是古董品，而不是工艺品，他们所追求的是占有，而非理解。因此，产生了一种非常怪异的现象：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实用器物和他们引以为荣的器物之间竟毫无交集。而他们往往使用一些令人不忍直视的物品。

那么，与美之世界密切相关联的人们又是怎样的呢？例如，在立志于文学、音乐创作的人中，几乎没有人会对造型世界感兴趣。令人遗憾的是，日本在这方面的现状令人堪忧，就连美术，关心之人也是少之又少。一般来说，人们的工艺素养尚且十分浅陋。

那么，美术评论家是怎样的呢？美术理论的著作多如牛毛，而工艺理论却日渐萧条。人们可能认为在工艺中预先考虑真实之美都是徒劳的吧，也可能因为目前工艺理论较少的缘故，人们对工艺的理解是非常杂乱而浅薄的。

这种认知上的贫困也同样直接体现在与工艺有关的书籍中。目前，市场上充斥着各种专业著作，这些著作涉及工艺的各个门类，范围非常广泛。尽管如此，这些著作都只是从材料、做法等方面进行科学分析，并没有触及工艺本质的相关哲理，对工艺的价值问题也没有太多的涉足。即便翻阅那些被视为工艺论的书籍，充其量只不过是技法的分类，并没有触及本质问题。

那么，对于这些问题，美学家又是怎样看待的呢？他们中的大多数喜好谈论美术，却对工艺一言不发。即便是触及工艺问题的场合，也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外文读物也是如此。这些都在不断地暗示着人们在将来的美学中该如何逃避根本性问题。

工艺史家又是怎样的呢？尽管我们从他们对历史的详细调查中受益匪浅，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这些史学家虽然具有丰厚的知识底蕴，却极其缺乏美之直观感，经常美丑不分这一特点便是很好的佐证。他们经常玉石不分，鱼目混珠，因此他们整理出来的记录虽然便利，但缺乏历史观。作为其结果，对工艺却没有形成正确的理解。尤其是从工艺美这一点来说，他们的立场大多较为模糊不清。然而，立场不明确，对于历史学家来说，会造成致命性伤害。仅仅依靠史料记述的话，是形成不了工艺史观的。

相反，倾心于地方文化的人中，很多人都非常了解地方工艺的重要意义。因为他们了解地方文化，尤其是意识到了手工业的重要性。但是令人惋惜的是，他们的理解还只是停留在思想上，而不是与实物结合的理解。他们很难就究竟什么样的物品才是正确的物品给出明确的答案。

在近代，我们丧失的才能之中，最为明显的大概要数直观力了，特别是对物体之美的感官能力。近代，我们拥有的所有才能大都集中于知识之上，因此对抽象之“事”能够侃侃而谈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能够直接观察具体“物”的人却寥寥无几。就连在面对有形的物体时，人们也往往从概念入手去解读它们。人们对工艺不太感兴趣的原因难道不就是因为它们都是“物”吗？美术中所涉及的大抵都是概念性的内容，但工艺中所出现的却是非常直观的“物”。如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是很难让人产生亲近之感的。如今，能够直接关注“物”的人真是少得可怜，即便有直接观察“物”的，也很少有人能深入物品内部，发掘其本质。由此对工艺的正确理解，就受到了阻碍。

事实上，正是由于人们的不关心、误解，或者直观力的缺乏，工艺直到现在仍未在文化问题上占据正当的位置。

然而，如若工艺文化不存在的话，正确的文化也就无从谈起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工艺是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脱离了工艺，生活也就无法维持下去。可以说，正是因为工艺的存在，我们的生活才得以维持下去。从早到晚，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穿衣保暖、就餐的锅碗瓢盆、日常用品等工艺都如影相随。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工艺的种类也随之不断增加。这些物品本身才是生活最真实的表现。工艺一旦变得贫弱，生活也将变得无比空虚。正确的生活方式必须由正确的工艺相陪衬。生活中使用什么样的器具就会造就什么样的生活，这难道不是来自工艺最真实的告白？美不是那些仅仅止于鉴赏的器具，而是那些能够深深扎根于生活之中的器具。将美与生活紧紧结合起来的才是工艺。如若工艺文化不兴盛起来，那么文化将失去重要的基础。因为对文化来说，无比重要的性质便是作为生活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