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六章 工艺之美论的先驱者

第六章  工艺之美论的先驱者


在工艺之美的思想中,我是极其孤独的。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几乎完全未被前人所背负的重任所累,便直接从呈现在眼前的令人惊叹的工艺品身上得到了教诲。细想下来,只有几位挚友让我感到温暖,至今我尚未接触过任何有关工艺之美的真正著作,在我面前只有几本与我的见解相去甚远的书籍。

由此,我不得不将我所有的思想建立在直观与内省之上,进而使我对与一般见解之间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那些最易被史学家无视的领域,在我看来反而是最美丽的。反而在历史上占很重要地位的事物,在那里往往很少能找到美。我的工艺见解要求颠覆大众长久以来的价值取向,因此,作为我的思想之宿命,恐怕便是在未来等待拥有正确思想的读者的出现吧。

虽说如此,在已得出某个结论的今天,回顾过去有关工艺之美的思想史,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在笔者之前便已存在着两种类型的先驱者,分别是拉斯金、莫里斯的思想与初代茶人的茶鉴赏心得。当然,虽说笔者思想的形成与这些人并无任何直接关系,但回顾过去,笔者对这些巨人们怀着无比敬仰与亲近之情。今天之所以会提到他们是因为工艺的关系,下面就我与他们产生了怎样的共鸣,以及对他们存有怎样的不满两方面进行详细叙述,从而进一步明确我的思想。(笔者是前不久才熟知莫里斯与拉斯金的,而其契机便是大熊信行[1]最近出版的《作为思想家的拉斯金与莫里斯》一书,通过这本书,让我对两位思想家有了全新的认识,特在此铭记以示感谢。) 


拉斯金、莫里斯作为社会思想家,与他人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们是以“美”为本质的出发点。我们可以列举出众多曾经对工艺做出论述的经济学家的名字,从中发现他们都存在着这样一个通病:可以就工艺侃侃而谈,却不了解他们看到的实物;能够论述工艺,却不了解其美之所在。不以带有“正确之美”的器物为研究对象的话,只一味地讨论工艺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或许这样说会更加贴切些,爱才是打开真理之门的关键,因为爱比知识更加博学,对工艺品不怀有爱的话,那么真理之门便也永远不会向世人敞开。在有关工艺的问题上,如果对美缺乏爱的话,不论是谁都失去了作为一个能做出正确判断的审判者的资格。奠定工艺的经济学基础对于“正宗工艺”来说也是如此。如果从一开始便对美丑不能形成正确的认识,那结论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事物的看法,“正确的世界观”非常重要。观,可以称之为直观,否则的话,关于美的一切真理都不会解开其秘义。特别是对于史学家来说,直观的缺乏有可能招来致命后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往往盲目地指丑为美的行为会使自己陷入无尽的矛盾之中。不会有比这更令人混乱的结果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拉斯金是伟大的工艺论者。在工艺之本质的“美”的方面,他拥有非同寻常的直观感,遗留了众多有关美术的著作。在他的著作中,记录了他对美的感受、深深的热爱以及思考。尤其是在记录了他著名论点的《威尼斯之石》( The Stone of Venice)一书的第二卷第六章中,专门讨论了工艺问题。并且在对于美的理解中非常有名的便是关于美与善结合的主张。他往往以极端到被众人指责的地步来说明美的道德性质。

对于美的道德要求使他非常重视社会自身的伦理秩序,那么他由美术论者向社会论者转变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这是因为他的经济学理论来源于他对美的真挚要求。他深切地感受到如果不进行社会变革的话,那么关于美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将创造美并使之成为可能的社会建设视为自己毕生奋斗目标,并在此基础之上展开自己的所有思想。他既是美的守护者,又是社会主义者。他由《现代画家》(Modern Painters)、《威尼斯之石》的作者向《留给这个后来者》(Unto This Last)、《经济学释义》(Munera Pulveris)作者的转变是必然的。

然而,他绝不会仅仅止步于将自己的信念理论化,他还希望实现自己所描绘的道德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丑陋之物绝无再出现的可能。而这份真挚的信念在他创建“圣乔治组合”(St.George Gild)的计划中得以被具体化,尤其当他回首中世纪,并从中发现美的黄金时代时,他将那个时代所选中的基尔特组织视为最好的社会制度,并且立志于在自己手里将基尔特再次发扬光大。尽管有人将之批评为复古主义,但是对于他来说,没有比这更新颖的制度了。他通过这个古老的组织形式发现了新组织的雏形,便毫不犹豫地创立了“圣乔治组合”。这是他应当选择的唯一的真实之路。


后人直接受惠于他的奋斗成果。与拉斯金经历种种艰难困苦终于到达目的地所不同的是,莫里斯则毫不犹豫地沿着先贤们开拓的道路勇往直前。什么是美?使美成为可能的基础是什么?在什么样的社会里才能产生美?究竟该怎样才能使其成为事实?关于这些问题,先驱们都已做出了回答,剩下的就只有实施了。莫里斯非常幸运地将拉斯金的结论作为自己的开端,马上就肩负起社会改革者的使命。莫里斯是“社会主义者同盟”的一员,也是“莫里斯商会”的创始人。作为工艺家的莫里斯无法成为一个改革家,而作为改革家的他却能在工艺里贯彻他的信念。

无论如何,在对美的理解方面,拉斯金可以说是莫里斯的老师。莫里斯曾经摘取出《威尼斯之石》的精华部分,刊印发行。从这一事实上我们不难看出莫里斯对拉斯金的崇拜之情。不可忽视的是莫里斯众多学说的所有要旨都是拉斯金曾经谈论过的话题。尽管侧重点有所不同,但是在美的理解方面,不可否认,拉斯金往往在莫里斯之上。

但是,对于莫里斯来说,他的任务是促进信仰的实现。拉斯金喜欢安静,时常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苦思冥想,与此相反,莫里斯则是走向街头的战士。他在天生热情的驱使下,致力于使倾斜的社会重回正轨。即便是面对再多的困难与危险,他都会终其一生,抱着坚定的信念为自己的理想而不断奋斗。

被尝试性建立起来的基尔特组织也反映了二者的性情。“圣乔治组合”简直就是描绘的基尔特,而“莫里斯商会”则是运营着的基尔特世界。莫里斯的产业活动涉及建筑、家具、地毯、壁纸以及印刷装订等各行各业,直到现在仍遗留下了大量作品。为了再建美之世界,他不知疲倦地奉献着。而这种热情与奉献精神使我深受感动。莫里斯无疑是拉斯金最好的继承者与实践者。人们往往同时提起“拉斯金、莫里斯”二人的名字,并将之视为追求美之世界的社会运动潮流倡导者的代名词。

回顾工艺之美的过去,并寄希望于未来时,我在他们的志向中看到了自己的志向。不,更确切地说是,正如从力学的角度谈起重力时,我们马上就能联想到牛顿一样,一提到工艺之美,无论是谁都会邂逅拉斯金、莫里斯致力于美学建设的志向。


投身于工艺诸问题讨论的自己不禁对拉金斯、莫里斯对工艺怀有如此深沉的热爱以及坚定的实施决心产生感激之情。但是,后来者在时代的恩泽下应勇往直前。我将自己的见解摆放在他们面前,尽管感到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绝没有踌躇不前的理由。时代要求我所具备的思想,是否是在他们的水平上停滞不前?能否停下来?应该停下来吗?在面向这些先贤们时,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对他们怀有深深敬意的同时也对他们怀有许多不满,这并非是对他们的不敬、叛逆,而是只有这样我才能继承他们的宗旨,并将之发扬光大。

这里引用拉斯金的话语来描述他在“圣乔治组合”里想要实现的理想世界。(以下是大熊氏的译文)。

“我尝试着在英国土地上建立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美丽、和平且富饶。没有蒸汽机械,也没有铁道。一切不珍视生命的东西全部消失。有病人,却没有悲剧,即便死亡不可避免,但没有怠慢生命的事情发生。在那里,没有自由,只有对公正规则或某个人的臣服;没有平等,只有对一切向善的认可,一切邪恶之物的否认。”“‘圣乔治组合’里,即便是最贫困的农场,能分配给雇员的哪怕只是白糖、红糖,也要保证这白糖、红糖是最上等的。如果说因过于贫困,而买不起白糖的话,我们只好弃糖而饮茶了。”“路上、水沟里没有一块橘子皮,一个鸡蛋壳。”“餐桌上不会摆放那些少女完全不知道怎么烹饪的美味佳肴。”“所有人都要加强博物学与拉丁语的学习,并且还要熟知雅典、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以及伦敦这五个城市的历史。”

拉斯金的这些描述认真到令人发笑的程度。不可否认的是,从他的迫切要求中看到了他的真挚与清净的心境。他想要建立的是游离于现实彼岸的乐土。如今的社会已经陷入丑陋邪恶的苦海之中,在这里我们只能靠着想象来描绘心中的理想社会。我在欢笑中伴着泪水读完了他的描述。其实,《堂吉诃德》这部喜剧中也包含着真实的痛苦。

然而,我们却深深地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拉斯金之道无法使我们得到救赎。这并非是因为他的浅薄而引起的不足。在这里,借用大熊氏的话来说就是,“毕竟无法避开极致之美是他的致命性弱点。”发现美、热爱美的他想要将世界引领到美的领域,于是站在了远离现实的世界里观赏美。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他意欲将一切带离现实的意志。然而,他并没有尝试结合现实来观赏美,因此,“圣乔治组合”世界里原本就存在现实世界缺乏的性质。

他回顾过去美之工艺,并熟知那里蕴含着多么深厚的美学价值,但是由于混淆了美与美术,忽略了美之工艺原本属于工艺范畴的事实。他企图将所有的工人都变成美术家,将一切都美术化,并且将提高这些美术家的地位视为自己的责任。然而美之工艺的最终目标并不仅仅是美,而是实用性;并非是抛弃现实后追求理想,而是在现实中正确活用工艺。工艺并非产生于美术意识,也不是以美为主以用为次,只有适合使用时才会变得美丽。因此,工艺的美术化反而是工艺的致命伤。我们虽然可以在拉斯金的乌托邦世界里窥见世界的美术化,却无法看到工艺之美。

他企图将世界拔高到异常高的程度,却从未尝试在平凡世界里深化美。他也从未想过越是普通的世界,产生美的程度就越高。可以说他为了将世界引领向美术的天国,就放弃了地面上的工艺。他经常对中世纪赞不绝口,因为在那个时代里可以实现最纯正深厚的美。但是,由于他以美术的视角看待那个时代美之作品,往往忽略了那是个纯正工艺时代的事实。在那个世纪里,只有工艺,美术并不存在。一切在今日被视为美术的那个时代的作品都是源自实用性而非美的目的。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一性质的存在,使工艺作品变得更加美丽。对中世纪的赞美是正确的,但是中世纪作品本身要比拉斯金所赞美的那些作品美得多。工艺品本身要比那些被美术化了的作品要美得多。拉斯金的“圣乔治组合”提倡理想化的世界,但是结合现实的工艺世界可以说要比这乌托邦世界美上千倍万倍。

拉斯金的乌托邦世界的失败在于他企图在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世界追寻不可企及之美。并且他也不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只有与现实世界相交,才有可能到达真正美的世界。他的愿望等同于企图将一切人都变成贵族,而没有发现真理,幸福与健康正是存在于普通民众之中。然而,并不是将所有人都变成贵族时,才会有幸福。幸福往往存在于平凡淳朴之中,可以肯定地说,人们往往会因为淳朴而感到幸福。拉斯金追求着一个不可能实现,并且也不应该追求的世界。


从社会主义思想主张的提出、运动,甚至是实践活动,尤其是有关工艺的各种各样的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出莫里斯传奇的一生。他传承了拉斯金思想的精髓,并将之从书房搬到街头。在他的主张中,将所有美术家变为工人的思想尤其令我感兴趣。这与拉斯金将所有的工人都变成美术家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美术家的莫里斯开始逐渐向工匠的莫里斯靠拢,不断勉励自己,在各种各样的工艺范围内展开活动。

然而,他为我们展现了什么样的作品呢?他所展现的只不过是一个美术家在

工艺方面所做的尝试罢了。中世纪的工艺不是美术家的,而是工匠们的工艺。莫里斯一生都未能摆脱这样的困境。不像他所钟爱的中世纪作品那样无名,也并非出自民众之手,他的作品都未能摆脱“莫里斯”的名号,而且是在“以用为次,以美为主”的宗旨下创作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源自于审美意识,所以并非像古代作品那样产生于无意识。

我虽然佩服他坚强的意志,但无法钟爱他的作品。这是因为他的作品只不过是无法成为民艺的个人之作,已完全脱离工艺的本质,在那里感受不到丝毫的工艺之美。最终会沦为贵族的奢侈品,这与他的社会主义主张本身相悖。在古代作品面前,没有丝毫的胜算。对此,我只能将之归结为“美之匮乏”。

让我们以著名的“红房子”为例进行说明,红房子是由莫里斯设计、建造的。多么美妙的建筑啊。然而这不过只是一个美的游戏,虽然房子仿造了中世纪建筑的造型,但是由于中世纪建筑并不是出于情操而建造的,所以“红房子”只能算得上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非住宅。它是出于美之目的,而非用之目的而建造的。尤其是其内部装饰一无是处,壁纸、纹样简直是令人不忍直视。

在他遗留的作品中,恐怕最不具争议的要数凯姆斯科特出版社(Kelmscott Press)[2]的出版物了。从选用中世纪的字体,以首字的装饰为代表,到用羊皮纸印刷都保留了古时风格。这比当时以及今天令人乏味的印刷法要优秀得多。这本仿古本书籍不存在任何的丑陋之处。然而,这本不具争议的书籍却因为在外观上过分追求传统,而失去了其自身的个性。前些日子,我将之与古时作品进行比较,发现这本书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后者是当时极为普通的工艺品,除了当时的印刷法以外,不存在其他的印刷法。然而,前者却是除自身以外极为稀少的美术品。与后者的自由相比,前者是受到种种限制的。虽然二者在外观上极为相似,但是后者的美是源于一般工艺品,而前者之美却源于特殊之作。因此,可以说莫里斯的工作是永远无法成为工艺的美术事业的。

至于插图方面,莫里斯则完全没有胜算。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个人绘画,从中很少能看到古版画所蕴含的工艺之美。而且他的作品还有一个致命伤,那便是在插图上毫无创意。在思想上,他没有超过拉斯金,而在绘画上他也无法战胜罗塞蒂(D.G.Rossetti)[3]。但是以艺术家身份立足的他师从于罗塞蒂,这本身便是命运的捉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使他深深地陷入浪漫主义而无法自拔。原本浪漫主义就无法与结合现实的工艺相协调。它进一步剥夺了莫里斯作品里的工艺要素。游离于显示之外的梦幻世界,最终虽然能成就美术,却很难成为工艺。

他们虽然被称为“拉斐尔前派”,但是没有充分回归到哥特式精神上来。不,更确切地说,哥特式精神与浪漫主义世界并没有被明确区分开来。莫里斯甚至稍微带有感伤主义色彩,他的作品是美术与艺术的混合体,在工艺的美术化与美术的工艺化之间徘徊不定。在以纯粹的形态看待工艺方面,他并没有形成明确的意识。

大部分绘画要素都深刻地证明,他不是一个工艺家,而是功底深厚的美术家。他无法成为工艺家,最终只能以个人工匠身份成为不与民众产生任何交集的美术家。这里的不与一切民众产生交集,只不过显示了他自身的特殊性情罢了。如果将他的作品看作是正确之作,那么所有的民众都不得不被迫成为浪漫主义者。到那时,一切坚定的民艺要素都面临着消亡的危险。他将无法展现给民众的作品展示给民众。然而,提高工艺地位的真挚意志并没有在其作品中指出正确的发展方向。

我们无法像他一样将工艺之道托付给奢侈、美术性质的浪漫主义之作。我们要在质朴的粗器以及日常生活中寻求工艺的发展之道,而不是像他一样委身于贵重的装饰品中。拉斯金与莫里斯二人对民艺还未形成明确的意识,这就要求我们这些后来之人沿着他们的志向继续向前迈进。


由思想世界转入鉴赏世界时,我明确感觉到在我的面前屹立了一群先知。这些先知便是那些被人称为“大茶人”的人,即初代茶人。不论古今中外,没有比他们更熟知工艺之美的人了。让我欣慰的是,在我的祖国日本也存在着这样的人。

他们会选出什么样的作品呢?在他们的眼里美有哪几种类型呢?他们所认为的美并非是来源于审美意识和被美术化了的美,而是潜藏在平凡器物中,具有实用性的纯工艺品。他们能将目光投注在这一块上,着实令人惊叹。他们在那些被轻视的“大路货”中发现了后来被称为“大名物”的器物。那些茶叶罐、茶碗等原本都是不值钱的粗器,然而其蕴含的美却深深地打动了这些茶人。他们从这低调朴素的器皿中发现了深沉的美,并且在此基础之上建立了被称为“茶道”的“道”。能够发现工艺之美,并能深刻地感受美的人在过去是存在着的。我对他们的直观与鉴赏怀有无尽的敬意。

他们拥有不同于世俗的见解,在一个普通的茶碗上,都能找出“七大精彩之处”。甚至连茶碗的高台之美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即便是裂痕,在他们眼中也是一种特殊之美。他们以温暖之手呵护着这些器物,以爱来培育它们的美丽。“茶”的味道能够影响万般风物。茶渐渐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与东方的“静”之精神是极为契合的。这便是美之宗教。这“茶涩”的世界,用老子的话说就是“玄”的世界。“涩味”是最合适的美之形态。在其他的国家不存在比“涩”更含蓄的词语了。在最高层次的工艺之美方面,初代的茶人们已经形成了明确的认识。

能有如此境界的也仅限于“初代茶人”,这是因为中期以后,茶道的真意被完全废弛,被形式化,茶道的原始精神也几乎消失殆尽。后来茶碗的制作,完全是出于美的考虑,这些器皿是绝不会被大茶人选中的器物。被称为“井户”的大路货之大名物与乐烧的精品茶碗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其区别便是一个源自于无意识,而另一个则停滞在有意而为。大名物如果不是“大路货”的话,就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名物。

正如茶器属于日常器物范围一样,茶室也应该保持民家风格。现如今极具风雅、重金打造的茶室与茶道的真意背道而驰。这是因为茶祖所推崇的茶之美指的是“朴素之美”,清贫之美。

在日常器物中发现美,在平常世界中观赏异常之美,只有在这些平凡之美中才能发现真正之美。甚至发现一定法则,找寻出一定的途径。深入此道,才能使生活深入到美之三昧。在目睹初代茶祖的成就之后,我认为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伟大工艺之美的先知。


我们被赋予这样的重任:沿着上述两个前进方向,将他们的意志发扬光大。作为后来者,我们不应该在他们走过的道路上停滞不前。初代茶人只需要直接在他们喜爱的工艺中挑选出茶具。然而,同时还存在着无数的美丽器物,这些器具与茶具在同等的生产环境下,耗费了同样的心血才被生产出来。如果说前者拥有大名物之美的话,那么后者也绝不逊色。这难道不是极为合理的推理吗?器皿并不会因为成为茶器而变得美丽,而是因为其美丽才被选为茶具。在工艺种类繁多的今天,我们必须对这个真理有着清楚的认知。无论是茶叶罐还是茶碗,都只是日常用具的一部分。如果将美之宝座赋予这些器皿的话,难道不也应该将这殊荣给予那些耗费同样心血的其他器物?对工艺之美的认识必须扩展至民艺全体范围。我们不能将“大名物”仅限于几个茶器上,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我们的周围环绕着无数的“大名物”的事实。对大名物“极致”的推崇,从而对其他粗器不屑一顾的态度,没有理解真正意义上的“大名物”之美的含义。这是没有从美出发看待器物的最好的证明。只是因为是粗器,便弃之不顾,这表明了见解上的不自由,毫无见识。大茶人难道不是从粗器中发现“大名物”的吗?当初不是也没有选择那些有铭款吗?反之,如果说因为“井户”茶碗是茶器而得到赞美的话,那么这也是肤浅的见解。进一步深入的话,我们会被作为粗器的茶器之美而惊艳到。以同样的目光看待其他粗器,从中会发现无数未知的茶器。初代茶人教给我们的不正是创造性的见解?这样一来,人们被赋予无限增加“大名物”数量的自由,充分享受自由的氛围得益于遥远的大茶人时代。在扩大范围的领域内,加强对“大路货”之美的认识,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

继承他们的意志的同时,时代又要求我们转向第二个前进方向。大茶人向我们展示的惊人特质便是他们的敏锐的直观性,以及深厚功底的鉴赏能力。这被提升到宗教意义的高度。茶道是静寂沉思的世界,也是禅定的世界。毫无疑问,鉴赏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然而,我们生活在知识时代,他们必须将在鉴赏方面所体会到的世界提升到真理问题上。不可仅仅停留在“欣赏”“把玩”上,是什么使之变得美丽?它们的美来源于哪些领域?是由谁完成的?其材料是什么?为什么它的美能够成为可能?产自于什么样的社会?如果上述问题能得到解决的话,美便与“真理”世界结合在一起。特别是在工艺逐渐堕落的今天,我们必须进行自我反省。为了建设辉煌的未来时代,我们必须做好知识储备,这可以说是时代所赋予活在意识时代的我们的重任。

由工艺之美感向工艺之美论进发。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可以使未来工艺朝着正确方向不断前进。美是什么?哪里存在美丽之物?关于这些,大茶人已经给了我们启迪和教诲。我们所需要做的便是深入到下一个问题的探讨:使之变美的原因是什么?我们不应该一味地将茶道形式化,使其枯萎致死。对他们遗志的真正继承,并不是反复重复他们的形式,而是在其精神上有所延伸。

工艺的问题是美之问题的同时,也是真理问题,尤其是涉及社会的真理问题。一个器皿是包含精神与物质社会的缩影,我们必须深化我们的见解与内省,这是时代的要求。同时还要担负起解决那些大茶人无法碰触到的诸多问题。

回顾过去,在史册上纪念这些先驱者。并且继承他们的精神,在他们成就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发展,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纪念方法了。只是重复走他们走过的路,在他们之外的领域没有任何探索,这并不是对他们的回馈。只有对他们抱以正确的不满,才能在心灵深处与他们产生共鸣。

昭和二年(1927年)十月四日稿 有修改

1.大熊信行:日本经济学家,著有《经济本质论》等。

2.指在1892年至1896年间,由凯姆斯科特出版社出版的多本书籍,有着非常精致的视觉风格,且以生活富裕的人为销售对象。

3.罗塞蒂(D. G.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