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第四章 错误的工艺

第四章  错误的工艺


当不断被制作出来的丑陋器具映入眼帘,我不禁别过头去,受不了长时间的注视。我无法愉悦地使用它们。对于这种丑陋和引起丑陋的原因,我的内心无法平静。哪会有眼见罪恶还能心安的僧人?器物烦恼,故我心烦忧。原本不应发生的悲剧在眼前上演。作者、买家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今日旭日又东升,而工艺的世界却被封印在黑夜中。本应美丽的姿态,不知被何种力量欺凌,沉没在深渊中。这些丑态被清楚地展现在面前,我心感郁结。该如何拯救这将衰败的世界?谁能将末世的悲哀之情抑于胸中?美日复一日地衰败,但器物自身却无能为力。人们的无知在破坏着历史,民众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放任不管,就再也回不到健全的过去。看着被扭曲的工艺,工艺已然受到致命的伤害,无法复原,血脉不断失去生命力。如果没有人带来救命药,工艺将再也不能康复。一些东西已经死去,一些东西已经命悬一线。命运的幕布会永远落下吗?照这样下去,有谁能保证明日的生命?

我听见那些器物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它们在问自己为何会身患重病?它们的呻吟既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诅咒,也是希望获得救赎的恳求。我不能听之任之。与其责难它们的丑陋,更有义务搞清楚其丑陋的原因。病根为何,是什么将它们带到这种悲惨的境地?如有可能,必须努力恢复它们的美。我们思考“正确的工艺”,也应理清“错误的工艺”。是何种力量使器物变得这般丑陋,为什么器物会褪去温情,徒增冰冷?为什么器物不再健康,不堪重用?为什么器物会向世俗谄媚,浸染恶习?我必须知道毒害工艺的各项原因。

器物向我列举了四恶。其中两项是围绕器物的社会之罪,剩下两项是制作器物的个人之罪。前者体现在制度上,后者与思想有关。它们列举的是资本主义和机械主义,还有自我主义和主知主义[1]。前两者是因劳资制度产生的恶,后两者是因个人工匠产生的恶;一个是外在的疾病,一个是内在的苦恼。合并起来的四项显著之恶在毒害现在的工艺。我将如实记述器物的控诉。


谁能说器物没有心呢?如果不是在人情中成长,其心智将会扭曲。就像被虐待的孩子会失去真诚的内心一样。回顾走向衰败的工艺史,就可以看得明白。爱情之水已然干涸,器物被丢到了无爱的世界中。雇主对作者没有爱,作者对工作没有爱。在这种情况下制作的东西又怎么会有爱呢?这一切都导致了现今的局面。因喜悦之念、诚实之心而生的器物属于过去的事情。如今的器物不受人情的眷顾,已经没有人用心制作为人们卖力服务的器物了。人们的爱全都倾注到了利欲中。器物只是作为商品被生产。如果销路好,就算脆弱或丑陋也无人在意。偶然生产出了美的器物,也不是因为热爱美而生产的,是因为受到众多顾客的青睐。如果丑陋的东西卖得好,美立刻就会被抛弃。无论器物陷入怎样的命运,也没人关心。利欲将美从器物中夺走。器物变得体瘦骨细,色之将褪。器物仿佛在控诉:“我竟成了这副样子。”但无人倾听。器物渴望着爱。如果它们的渴望能被满足,那就能像以前的兄弟们那样发挥重要用处。生来为服务之命,却不堪使用,对器物来说该是多么痛苦。我不能嘲笑那丑陋的样子。这一切都是时代变迁的可悲牺牲品。是什么力量将此种命运强加给了它们?

利欲吸引无穷尽的利欲。在村落中平和生长的工艺被带到了竞争激烈的城市。为了赢得顾客,不得不使尽手段。曾经用心制作的东西,如今为了利益被粗制滥造。为了竞争必须要大量生产,为了多销必须廉价,因此不得不粗制滥造。产品的命运如昙花一现,符合利益的东西就算柔弱也会被爱,不符利益的东西就算美丽也会被认为是丑恶。为了吸引人们,必须竞相浓妆艳抹。从未有过的花哨装扮被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对刺激的追求都成了恶俗。我不能诅咒无罪的器物,但我不禁对丑化器物的黑暗势力感到愤怒。我不能原谅充满利欲的内心。

作者也很疲乏了,他们不愿制作,却不得不做,又怎么会有闲暇来顾及器物的命运呢?要是不工作就没有一天的粮食。爱不再是器物制作的基础,对生活的恐惧促使他们运用双手。就算做出了好作品,得利的也不是这些贫穷的人们,是自己不劳作,靠雇用他们致富的少数人群。作者是痛苦的,他们的劳动中包含了对雇主的憎恨,除了痛苦几乎没有其他。但只要休息一天,就会有更大的痛苦逼近生活。他们在痛苦中醒来,在痛苦中睡去。在这种生活中,又怎么能做出平和的器物呢?他们没有选择制作何种器物的自由,又怎么能从制作中找到乐趣?他们不是制作自己想用的东西。不,他们甚至不能拥有自己制作的大部分东西。他们与那些在喜悦中创造的人是多么不同。所有的器物都是在无爱的状态下被强迫制作出来的。其丑态是被虐待的精神的体现。

这不是古代器物所处的社会,社会有了惊人的变化。曾经的生活由爱的纽带所维系,大家相互帮助,守护社会的幸福。社会上有尊敬,有礼节。社会维持秩序,工会受到牢固保护。利润不归于富裕的个人。利润使集体富裕,使劳动者免于贫困。师父爱弟子,弟子敬师父。社会有序,生活安定,价格稳定,经济有保障。人们协力支持对工作和商业的道德。劳动者有创造的自由,对工作依恋。更重要的是人们用心正确制作,利益不过是随之而来的稳定回报。经营者和作者多为同一人,因此作者和卖家也多为同一人。作者也是使用者中的一员,他们可以将自己想用的器物赠给人们。作者对集体的名誉负责。挑选品质,保持健康,为了良好服务准备一切。这样会产生错误的工艺吗?器物的正确要求制度的正确。

器物之美的毁灭来自社会的毁灭。劳动离开集体,成了劳资制度。经营者不是作者自己,而是不愿劳动的富人。获得利润的不是身为作者的民众,而是少数掌握金钱和权力的个人。平等的理想破灭,热爱被否定,上下等级被划分,相互反目日渐严重。傲慢、屈辱、对峙中又怎么会产生对劳动的喜悦,对产品的热爱呢?怎么能在这种冷漠中期待正确的工艺?美从器物中被完全夺走,静谧被永远葬送。踏实、健康,这些品德反而被当作罪恶,因为它们与利益无关。他们不是为了“用”,更不是以美为目的,所有事物都是利益的从属。丑陋器物中潜藏着

丑陋的社会。因此,我们在斥责器物之前,就应先责问谁是罪魁祸首。腐烂的根中不可能开出美丽的花。无论好坏,器物都是反映世界的镜子。若器物患病,那么生产器物的社会也是患病的。

人们对于器物的短命是怎么想的呢?它们不过是为了一时的需求和吸引一时的眼球而做的。粗劣的品质、庸俗的外表是不允许器物长时间为人服务的。更不可能因为美而受到永久的眷顾。今后如果有人到访工艺美术馆,可知从现代开始,美的作品已经绝迹。如果有人翻阅这部堕落史,可知这是从近代开始起笔,在现代到达顶峰的。就算再怎么辩解,资本主义制度确实没有给工艺的历史带来任何宝贵的遗产。

由于品质粗劣,公众也失去了对器物的爱。现在还有哪个女孩子怀着感恩的心情去穿妈妈穿过的衣服。物不允许,心也不允许。谁有机会从无爱的作品中感到爱意呢?人们毫不犹疑地丢弃它们。感叹可惜的声音即将消失了吧。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幸的地步,是因为谁的罪孽?既不是器物自己,也不是制作器物的人。是利欲之刃杀害了器物和美,杀害了世界和心。

这些受欺凌之物又是怎样毒害了世界?人们愚蠢地被自己射出的箭所伤。本应给世界带来温暖的器物却让人焦躁。很少有人注意到丑陋的器物怎样影响焦躁之人的内心。无知的公众认为恶俗是华丽,寻求刺激的社会将纤弱当作文化。没有丑陋的工艺甚至就没有今天的文化。人们适合患病的器物。还能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错误的工艺是现在唯一被承认的工艺。

人们大概认为相较于素雅,刺激才是新的现代美。大家都在说:“牢固、诚实不过是原始作品的道德。我们必须以感觉性作品为目标。美不在于耐用,而在于变化。”没人能否认感觉之美是美的一种。但我不认为这是美的正道,也不认为人类的幸福会因为这种美而安定。不能否认,这种美经常伴有纤弱与颓废,刺激必然会陷入恶俗。对美的这些要求都是过渡性的,不过是暂时的现象。离开个人主义的社会,怎么会有这种变态的文化呢?人们迷失了正确的美。不,看起来更像是选择了丑陋。降临在器物上的不幸中没有比这更加致命的了。降临在社会的不幸中,也没有比之更加黑暗的了。谁来将工艺从这种腐烂的状态中救赎呢?

器物控诉道:“别封杀我想活下去的意志。我想像以前的兄弟们那样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想保持健康的美和诚实的美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自然不会愤怒吗?葬送美的人终将自食其果。难道没有发现悲剧已经迫在眉睫了吗?”

我不能不听它们的控诉。因丑陋世界引发的此等不幸,没人有资格辩解。罪恶的故事也不会在这里结束,我必须继续写下更多的控诉。


这里所记载的是工艺未来将蒙上的黑暗势力。特别是热爱器物之美的人,不能不想到这件事。

工艺的命运离开集体,转变为资本主义制度时产生了剧变。工艺曾经是手工艺,而机械夺走了手工的地位。天然之手为造物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为的动力开始支配生产。但这变化会产生何种结果?有两个事实。一是工作失去了创造的自由,劳动中不允许有爱。二是器物被夺去了美,使社会对美变得冷漠。当美的创造被禁止,社会是正确的社会吗?美的下降说明了文化的下降。没有正确工艺的地方不可能有正确的文化。人们认为机械可以保证量产和低廉。但现在的大量生产都是粗制滥造的产品。说是廉价,可作者已经穷到买不起作品的地步了。无限制地使用机械,确实没有使现代社会得到幸福。如果想要保护工艺美的未来,必须要有明确的智慧来对待机械,否则工艺美再也不会恢复。失去美时,文化就不能成为正确的文化。善良衰弱时就是乱世到来的时候。当丧失诚信,心就会失去平和。如果机械抹杀了美,就是抹杀了世界。

但有人批评我的观点,指出:“回归手工不过是企图令时代倒退。工具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必须使机械制品充满美。抛弃已经发展的机械,无非是让人回归愚昧。人口的增长进一步增加了对机械的需求。在经济面前,美是次要的。在拯救美之前必须拯救生活。如果社会制度离开资本家,机械必然可以生产出美的作品。机械的发展早晚会产生美。这样一来,比自然更便利的人工将树立起宏大的文化。”

然而我毫不怀疑地提出质疑:手工是过去的道路吗?手工没有任何永恒的力量吗?不过是根据错误的现代观点将其称为过去吧?手工不是工艺的正道吗?

我们应该不惜放弃“美”和“正确”来选择机械吗?机械的发达难道不是当今的制度的产物吗?如果不是资本主义制度,机械会有这么大的需求吗?这个制度会继续下去吗,可以继续下去吗?如果社会组织发生改变,手工艺不会复苏吗,不会被认为是必要的而受到欢迎吗?手工艺无非是与现代不容吧?不是手工之道错了,而是现代社会错了吧?在舍弃手工艺之前,不是应该先舍弃现在的制度吗?为什么今天的工艺会缺乏美?是什么原因呢?社会又从这种丑陋中得到了多少幸福?路只有一条。是肯定现在的制度,放弃美?还是放弃现在的制度,恢复美?调和现在的社会制度和美是绝不可能的。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就会驱逐美。因为利欲毫不犹疑地牺牲了美。在这种制度下,对美的认识只会一味地衰落。这种社会怎么会是正确的社会呢?机械曾给人带来过一些幸福,但与失去手工艺得来的不幸却无法相比。

这里的手工艺不是排斥机械,也不意味着手工和机械无法调和。不,没有机械的辅助,手工不可能充分发挥作用。但机械是辅助,必须永远服从人类。为什么现在的作品变得如此冷漠?原因之一是主从位置颠倒。机械本身没有任何错。然而转变为机械主义时,机械就其所酝酿的罪恶能如何辩解?手工不排斥机械。但机械却驱逐了手工。机械的罪孽从这场叛逆开始。回归手工意味着使人回到主导地位。不是倡导放弃机械,而是倡导拯救被机械欺凌的人。

人们总说要先拯救生活再拯救美,美是次要的。但是没有美的生活能称为生活吗?不能保证美的文化能称为正确的文化吗?如果生活违逆美,就是违逆真正的生活。美不是娱乐,是真正生活的基础。正如对美冷淡的社会不会有正确的生活一样,从无视美的制度中也无法期待灿烂的文化。

也会有人批评:“回归手工不过是舍弃发达的机械,回归原始。”但使用人类智慧给人类带来不幸时,放弃它的勇气是愚蠢吗?在极度发展的武器无用武之地时,我们应该感叹吗?为了人类的幸福,讨论舍弃它是愚蠢的吗?阑尾手术让人变回猿猴了吗?我们可以因为受到“发达”的束缚,不去阻止由此而生的不幸吗?人类智慧的提高是善的,但往一个方向过度发展就成了恶。我们有必要为了讴歌机械把美都牺牲了吗?

维护机械的辩解经常以人口的增长为理由,辩说机械带来的量产与廉价。但从今天的结果来看,机械产生竞争,竞争招来生产过剩,导致失业。且大量生产伴随着品质粗劣,财富都集中到了个人手上。民众越来越贫困,社会沾染了恶俗。对增长的人口承诺了幸福的机械制度真的实现了其意志吗?偏重机械得到的无非是对生活的新的强烈不安。

基尔特社会主义者说:“机械的罪恶不过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余孽。如果资本制度破产,基尔特取而代之,则生产受到调节,生产过剩将消失,价格稳定,民众受益。”但国家与国家的对立会产生新的机械竞争。谁能说制度离开资本家,作品就即刻变美呢?机械带来的不幸不会得到治愈,而是会继续下去。我们该怎样界定机械的界限?当机械成为工艺的基础,手工遭到放逐的悲剧,美再也不会复苏。复兴基尔特意味着复兴手工。可以说我们迫切需要基尔特来复兴手工。

重申一次,现代机械工艺是资本主义制度招致的结果。如果制度改变,社会就不会无限制地使用机械。相反,对手工的需求会比今日更甚。手工本身不是过去,是现今的制度抹杀了它。机械给工艺带来的便利不是永久的,它将伴随着制度的改变成为过去。人类会再次成为机械的主人。这时的劳动才会有喜悦,器物才会有美,社会需求这样的未来。手工不是排斥机械,而是驾驭机械。

人们希望凌驾自然,得到人类智慧的便利,并称赞这种征服是文化的骄傲。但违逆自然的东西可以长存吗?顺应自然之物受到自然的庇佑。埃克哈特[2]说:“完整的灵魂不会期望神之欲望之外的东西。这不是成为奴隶,而是获得自由。”背叛自然不过是对自己徒劳的拘束,顺应自然就是活在自然的自由中。在自然的岩石上建造的文化才是正确的文化。

无视机械的文化不能成立。同时,成为机械奴隶的文化也不会成立。排斥手工的文化更不可能成立。


无知识的工人有什么罪?沉默的器物有什么错?是制度将苦难和丑陋强加于他们。衰退的时势,一切都黯然无光。恶势力几乎侵占了整个世界。人们日复一日毫无顾忌地将祖先的遗物毁坏殆尽,从建筑、器物、衣服到桥梁、石墙。人们丧失了换取美的资格,葬送一切。荒废了所有珍贵的传统,毫不珍惜。无罪的民众也毫无顾忌地不断生产劣作。在这个新的社会制度下,没有美的东西,也不可能得到美。如果事态没有改变,美的世界绝不会复苏。

当大众工艺失去意义时,出现了有志于再一次回到美之世界的人们。他们已经不是民众,而是觉醒的少数。这个要求往往蕴含着正确的意志。如果这些人不站出来,酣睡的社会将再也不会觉醒。基于个性和意识的工艺重新出发,就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从传统中独立出来成为个人作品一样,人们的意识将工艺从民众转移到个人。工艺将从实用的世界分离,到达美术的境界。买家也因为喜爱作者而喜爱作品。这时,器物已经不是日常用品而成了贵重品。有铭款的作品有了价值,无铭款的器物被丢在一旁。但无铭款的器物也会因为某人的爱好和评价而受到尊重。作者所做的东西已经不是民艺,买家也不认为它是民艺。产品不是为了满足公众的使用需求,能买得起的也是少数富人。美不是来自民众的无想,而是由作者的意识构成的。美的基础不是自然,而是作者的个性。工艺的历史面临着异常的转换。

这种善意的意志和觉醒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个人所展现的东西能被称为真正的工艺吗?这不是脱离了工艺,走上了美术的道路吗?这是伴随坏的制度出现的一个变态的现象。离开民众的工艺是正确的道路吗?如果工艺应该建立在个性的基础上,工艺就成了天才的领域,不是民众能从事的世界。论其根本,工艺能从个人主义中得到多少美?尽管工匠拥有良好的意志和理解,我们也必须认清其中存在的许多缺点。是什么给工匠带来这些困难和缺陷?这已不是制度的罪,而与作者们自身的思想有关。这已经不是外部的敌人,而是内部的、内心的敌人。我认为敌人有两种,一种是自我之念,一种是主知之心。前者是泛滥的自我和个性,后者是过度的意识和人为。

应该怎样处理工艺中的个性问题?我认为器物有三种。一种是超越个性之物,一种是否定个性之物,一种是凸显个性之物。第一种超越自我,顺应自然;第二种欺压自我,无视自然;第三种助长自我,对抗自然。以前的民艺显示了第一种,今天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作品是第二种,工匠的作品是第三种。一种是由民众所展现,一种是被制度强制,一种是由个人所生。第一种是无心之作,第二种是无知之作,第三种是意识之作。

无须赘述,从美的角度而言,第二种,也就是由资本制度所生的器物没有谈论的价值。它除了卑俗、纤弱、粗劣,还展示了什么?在光荣的工艺史中不占据任何地位。我已经论述过第一类器物的卓越。不,我强调那才是工艺的主流。但不能忽视的是,第三类器物引发了许多问题。不,迄今为止的工艺史更体现了个人工匠史。这些作品占据了历史最高位。被个人主义、天才崇拜席卷的近代思潮中,他们被尊为高位是必然的。但比较第一和第三类器物时,我的直觉和理性无法承认这些批评。哪个个人工匠的作品之美可以凌驾于民众之上呢?有人赞赏仁清[3]是日本的荣耀,没有人敢说他毫无功绩。但不能不认识到,无数无铭款的作品比他的作品美上千百倍,比如濑户的彩绘酱煮盘。历史不是需要改写了吗?我眼中最宏大的工艺是在无名大众中,在没有成形意识的无心境界中产生的。不可思议的是,个人之作尽管经过了异常艰辛的努力、完备的理解、敏锐的感觉,在民艺的面前也不过是惨败。其中的一人会吸引人,但人的深度不能成为器物的深度。如果可能的话,平庸的大众作品怎么会产生美呢?这件事说明了什么?任何个性之道在工艺领域中都会遇到艰难险阻的。个性美不一定能保证工艺美。

支撑民艺美的力量是自然。民众在自然面前是顺从的,他们从不尝试远离自然意志的东西。他们的内心十分淳朴,不会成为叛逆之子。他们的作品十分寻常,不会刻上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无落款更好。为什么平凡的他们会做出美的作品呢?因为在作品中,个性被隐去,体现了自然。他们的美是无我之美。就算民众有个性,也无非是平凡的个性。但他们在广博的自然的支持下完成了伟大的事业,他们甚至连自己的作品有多美都不知道。

埃克哈特曾说:“唯有神才能宣告存在。”古代作品说的不也是这个意思吗?只需要将“神”换成“自然”。在虔诚和淳朴的时代是没有自我主张的。回顾西方历史、哲学中自我意识的历史是从笛卡尔开始的。在宗教中由新教开始,在艺术中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所有的思想和作品都以个人名义发表。但工艺能允许这种个性主义存在吗?不能否认,这就如同扰乱宗教信仰一样,扰乱了美。个性的兴起不过是对错误时代的反抗。如果正确的时代再次到来,工艺不会从个性发源。不能将个性之道当作工艺的主流。个性之作是不会超过民艺之美的。因为个性和工艺不能相容。个性之作就算能够成为所谓的“工艺美术”,也不可能成为“工艺”。

也许有人要问:“需否定工艺中的个人主义吗?个性之道不能产生美吗?”我认为不能否认工艺中的个性,但也不能满足于个性。失去自我之后一无所得。但执着于自我时,也落入了旁道。要创造美,必须要达到无我的境界。无我不是对自我的否定。不,无我是最为彻底地发挥自我的方式。执着于个性的作品会束缚个性。自我之念不容自由存在。为什么个性制作逊于民艺?因为个性不开放,没有自由。不执着于自我,不执着于个性,一切听任自然发展的古代作品才具有更深沉的美,谁又能否认呢?(缺乏个性,连个性都不具备的作品是多么贫乏,这已无须赘述。)

看看个人的作品,是多么缺乏对自然的回归,自我观念多么强烈,多么急于表现个性?没有皈依,只有骄傲自大。失去虔诚,只有傲慢。并非无欲,只为名誉烦恼。它们是多么急于出名?在焦虑中怎会生出寂静、朴实的作品呢?它们是为了供人观赏,而不是为了供人使用,它们是为了展览的作品。因此个人之手的共通作品不是朴素的日常工具,而是接近于装饰在地板上的华丽摆件。这不是工艺所追求的精神。

回顾插画的历史,不正是在讲述这个真理吗?为什么装饰稿本(IlluminatedMS)和早期的活字书(Incunabula)的插画这么美,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渐渐丑陋?因为它们失去了插画应该具有的性质,成了单独的绘画。忘记了插画对正文的从属地位,显示了个性。插画和音乐中的伴奏相同,如果强调单独的个性,就失去了伴奏的美。富有个性的画家可以成为画家,但不能成为插画家。早期版本中可见的古雅风韵具有无我的朴素。插画与木版是相适应的,因为付印后更是去除了原画中的个性,再次回归自然。看看古插画吧。古插画是时代之美传统之美,却不是个性之美。但现代插画却不同,画家并不明白插画的工艺性质。所有的丑陋不过是这个错误的结果。个性不能产生美的插画。美的东西往往是为人服务的,体现了无私、淳朴的内心。它们拥有稚拙之美。

个人立场的缺陷也可以这么来看。但凡拘泥于个人作品,作品的产量都是极少的。这与大量生产的民艺是多么不同。因为少量生产,工艺美受到了极大限制。作品随之变得昂贵。但作品昂贵的病因何在?高价的作品与民众完全分离。尽管被称为工艺,却不能成为用具。就算是制作日常用品,昂贵的作品也是不可能在日常使用的。物不能尽其用,只能作为装饰品。能买得到的全是富人。对金钱和权力下的现代工艺感到愤慨的工匠,又将他的作品卖给了富人,这是多么奇异的矛盾。工匠不将他的作品给予民众用作日常用具,这就构成了一种社会之恶。只要工艺凸显个性,一切的工序就必须自己完成,工艺随之失去自由。为了追求变化,不得不勉强尝试诸多手法。离开集体的作者将由于这些原因更加远离美。

自我否定不能让自己前进。但这并不意味着执着地自我肯定。自我否定和自我执着有高低之分吗?它们都会陷入相对的境遇。我们必须主动脱离自我执着。否则将不可能把握永恒之美。否我是愚蠢的,有我是贤明的,但只有无我才能成为圣明。第一为沉止,第二为律动,第三为静寂。第一为无,第二为有,第三是包含了一切有的无。符合民艺的古代作品体现了第三,个人作品止于第二,现代的粗俗作品只是第一。

希望活用个性的人不能执着于个性。只有超越自己,才能真正地活着。执着自我时为自己而烦恼,止于自我时因自我而死。工匠必须以自然的广博来理解自我的渺小。那时便能以自然之大充实自我之小。高超的工匠活用自然的意志。《圣经》有云:

“我也不得越过耶和华的命,凭自己的心意行好、行歹。”

“耶和华说什么,我就要说什么。”

所有善都属于神。同样,所有美都属于自然之力。《以赛亚书》云:“我必不将我的荣耀归给假神。”我们不应该在我们的作品中体现自己的名誉,而应纪念自然的光荣。


依靠信仰活着的人应该有所体会,祖先们是为何孜孜不倦地教导“我空”和“无念”。我执和有想是信仰的两个敌人。这个心灵的法则也是美的法则。观察个人工艺可以发现,这两方势力玷污了他们的作品。意识的过剩与自我之念进一步扼杀了美。

个人作者的自觉中多少都具有主知主义的立场。他不是无知识的工人,他具有历史、科学、艺术的知识。在何谓美丑的问题上,知识经常占据审判地位。作品由此从意识发源,因意识而活。他不能不知道该做什么作品。但他贤明的思维真的是美的创造者吗?难道不是这种意识使得作品缺乏美吗?意识即使是获知美的力量,但能产生美吗?知识能够成为创造之母吗?知识占主导时产生过美吗?主知主义中藏有新的弊害。

现在是意识的时代,反省的时代。一切事物都受到观察和玩味。当今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知识。因为这种反省,史学得到发展,科学得到进步。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一样,一切都被纳入认识的圈内。没有哪位古人像现在这样深切体会“知悦”。今天,工艺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思考。哪个古人能想象“下手”能成为真理的对象?对于器物之美,恐怕我们比过去任何人更能体会到有意识的喜悦。可以说,“知悦”是赐予现代的特殊恩惠。

封存被给予的恩惠是愚蠢的。但我们必须有意识地了解意识,必须知道什么是知道。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会领悟知的性质,以及知的极限。我们的知不能不知道知的相对性。有限的知能得到无限的美吗?在创造的世界中知能成为主宰吗?知识能成为创作的基础吗?从意识起源的个人作品逊于从无想而生的古代作品说明了什么呢?并不是因为它缺少完备的知识,而是因为知识本身是有限的。但凡依靠主知,能展现的美都停留在相对的领域。

知胜过无知,但不能说知胜过无心。南泉禅师[4]有云:“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谁可劝人不知,又有谁能劝人止于知呢?知与不知同是旁道。荷泽大师[5]在《显宗记》中说道:“无念为宗,无作为本,真空为体。”没有人自愿愚蠢,但选择贤却又止步于贤却成了新的愚蠢。《四十二章经》中也云:“佛曰: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尝到知识果实的我们已经不能再回归无知。然而止步于知识,和沉湎于无知有什么区别?真正的有知者会说:“知也无涯。”拘泥于知之人是不知知之人。我们必须丰富知识,到达超越知的世界。“无念”才是我们的归宿。美既不属于知,也不属于不知,但只有无念之境才是美的故乡。如何丰富知识、脱离知识才是所有工匠的公案。不解开这个公案,就不能创造美。

将知放在主座上的人,是看不见美的。正如当知识成为信仰,就没有宗教生活。如果知识占据了不当的位置,美就会产生混乱。古代作品的美由无心而发。我们必须用心体会祖先们为何赞誉婴儿。这意味着应去往无心的世界,而不是回归无知的世界。不能将无念和无知混为一谈。为什么僧人良宽[6]吸引我们?到达无念之境的他让人心生羡慕。他的学识没有扰乱他的信仰。传说他也喜欢与孩子嬉戏。

为什么古代作品如此美丽?人们是先知后做,还是由知而做的呢?是贤明的知识创造了美吗?所有的美都否认了这一点。哪里有名副其实的知识呢?民众怎么会是有知之人?哪里的乡下有学校?过去哪里有美学?他们认为他们的作品中有崇高的美吗?他们有资格谈论何谓美吗?怎么能说知识创造了作品?理解其作品之美的并非他们,而是我们不是吗?直到今天,其作品之美才被认识。虽然他们自己是无知的,但自然的睿智保护了他们。这当然是从无想、自然中诞生的美。

有意识的工匠是怎么处理此事的呢?关于人们现今逐渐深陷的有想之境,该持怎样的观点?如果止步于此,他的作品将堕入旁道。所有的丑陋都源于超越法则的意识。人们不将知识委托于自然,而是用知识来审判自然。然而,不回归自然,会产生美吗?不皈依神明,就得不到信仰。止步于知的人总会迷失信仰。大慧禅师[7]曾因惧怕禅堕入知,而将《碧岩录》投入火中。工匠必须要有勇气将他一度引以为傲的知投入火中。回归自然最应被尊重。我们可驳斥一切拘束人类智慧的态度。但比起人类所有的卓越智慧,必须虔诚地承认,更高深的睿智蕴藏在自然之中。只要不违背自然的意志,我们可以爱任何人类智慧。一旦违背自然的意志,则应谨慎对待任何微小的知识。我们应承认,最贤明的智慧就是尊重自然意志。今日社会最大的缺陷就是,愚蠢、精深的智慧在肆无忌惮地横行。我们的智慧必须是理解自然的智慧。美的工艺是包含在自然的睿智之中的工艺。在我们自己求知之前,必须先知道自然的欲求。知识本身并无不对,只是当知识主张不当权利时,就成了罪恶。

意识是人为,是加工,技巧是其反应。丑陋的工艺通常都是技巧的工艺。意识和技巧一直都是齐头并进的。晚期工艺悲惨地失去了生命,是因为滥用无益的技巧。多数依靠知识的个人工匠都有这个弊端。而欣赏器物之人也经常将技巧误解成美。但美是生命,技巧不过是形骸。如果美依赖于技巧,又该如何解释古代作品的美?那不是因策划和奇谋而生的美。如果无技巧不成美,那是错误的。立于技巧之物将因技巧而亡。我们无法从形骸中寻求生命。很多时候,贫乏的美和惊人的技巧密不可分。正如古代作品所示,单纯的技巧可以充分表现美。令人惊叹的美和单纯的技巧经常是一致的。只要技巧占主导地位,美将永远与作品分离。技巧大多成了刻意而为。

知的世界不过是有限的世界。美往往超越知,知的房间中不能容纳完整的美。工艺不依靠理性,就像宗教希求信仰,工艺也寻求对自然的信赖。美的出发点不是理智而是直觉。如果工艺立足于知,那就不可能成为民众的工艺。历史上也就不可能有无心之美。不知是何种真理使然,通向净土之道不能托付给知。所有作者都必须深刻领悟这个被秘藏的真理。

知识最后的任务是要明了知识在自然面前是愚蠢的。一旦来到美的世界,知识必须谦虚地承认自己的无知。当知识知道自己的极限,这样的知识才最为伟大。当沉浸在虔诚之念时,对自然的感激才会油然而生。十字若望[8]在祈祷中说:“人生被赐予的最为无上的神之恩宠,就是可以清楚、深刻地知道我们对神一无所知。” 

无论是信仰还是美,心灵的法则都是相同的。如果一件作品不能展现自然的荣光,那它不过是体现了自己的渺小。器物不是为了人类讲述自身而存在,必须是为了纪念自然而存在的。如果不能在器物身上展现恩宠的福音,这件作品就是一宗罪。离开自然的意志便没有正确的意志。如果美可以通过人类智慧来展现,这种美就不是美。分别是次要的。人必须在沉默中听取自然的声音。有想不能胜过无想,只有无念才是正念。不入无念之境,何来安心,何来静寂?作者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使作品成为救赎的福音。

昭和二年(1927年)五月三日稿

1.主知主义:重视理性大于情感、意志的立场。

2.埃克哈特(Meister Johannes Eckhar,1260—1327):德国中世纪哲学家。

3.野野村仁清: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陶工。

4.南泉禅师(748—834):唐代禅宗高僧。

5.荷泽大师(668—760):六祖慧能晚期弟子,荷泽宗的创造人。

6.良宽(1758—1831):日本曹洞宗僧。

7.大慧禅师(1089—1163):宋代临济宗杨岐派僧。

8.十字若望(Juan de la Cruz,1542—1591):16世纪西班牙天主教神甫,神秘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