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二章 工艺之美

第二章  工艺之美


身处现世,心向净土。我们该如何思考这种宿命呢?目前有三条不同的道路。一条是斩断尘世,前往净土;一条是抛弃净土,进入尘世。前者易耽于梦幻,后者易陷入烦恼。当我们对这两条道路都不能感到满意时,就出现了下面第三条道路。

那就是被安排好的现世。这个现世未必是空洞的世界,那里一定有着某种意义。我们可以将这个现世当成心灵的净土,将这片土地当成通向天国的大门。没有山谷的低矮,哪来山峰的高大。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就不能接受上天之爱。常言道,“身乃圣灵之殿”(语出《圣经》)。那么,土地不就是天神的住所吗?这个世界既有冬日的凋零,又有春天的色彩。盛开在大地上的圣洁莲花被称为净土之花,这种由上天赠予、在大地上盛开的花,如今我将其称为工艺。

美与现世的紧密相连不就是工艺的形态吗?这种美给无趣的生活带来色彩。而这个现实的物质世界就是工艺所离不开的家。在工艺的眼里,没有贵贱之别,也无贫富之差,它们是所有民众的伴侣。如果没有工艺的陪伴,我们就不能生存下去。从早到晚,我们一直被形形色色的器物包围着。它们是上天送来温暖人心的礼物。向四周看一看吧,各种各样的器物为了我们去调整形状,装饰外形,画上纹样,它们无处不在,不论我们是烦恼还是气馁,它们都与我们一起承担。它们就像因神灵所赐而开在现世这个花园里的花草一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在色彩缤纷的花草里漫步。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道路恐怕早已变成沙漠了吧。如果没有被它们的美所守护,我们就不能舒适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可以说,为工艺所滋润的世界,是一个幸福的世界。


不存在与大地相隔离的器物,也不存在与人类相分离的器具。这些器物是为方便我们的生活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因此,如果脱离用途,器物便失去了生命;如果不堪使用,器物则没有存在的意义。器物对现世应有忠实的服务之心,没有服务之心的器物不能称为器物。没有用途的世界也就不是工艺的世界。工艺应当有助于我们,为我们服务,而我们每天的生活也必须依赖工艺。服务于实用,这才是工艺之心。

因此,工艺之美就是服务之美。所有的美都来源于服务之心。一个人想要工作,就必须拥有健康的身体。同理,器物作为日常生活用具,就必须经得起恶劣的环境和粗暴的使用。环顾周围的器具,你会在它们身上发现结实、没有危险的健康之美。它们总会选择正确的品质和稳定的形状。否则,形体脆弱就不能实现其实用功能。这个世界上不允许病态的存在。但疾病是不能接近劳动的人的,而为人类服务的器物也是繁忙的。就像繁忙的工蜂没有闲暇去悲伤一样,器物也绝不能耽于伤感;就像经常使用的钥匙不会生锈一样,器物也绝不能沉溺于颓废。如今,器物之所以多流于美之病态,就是因为忽视了器物的实用功能,因为制作器物的目的不再是为人们服务。而服务之心可以为器物增添健全之美。不健全的器物,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器物。工艺之美就是健康之美。

器物既然为服务之身,自然唤来忠顺之德。器物中不允许有逆反之情、炫耀之心以及自我之念。好的器物应当有谦逊之美和诚实之德。高傲的感情或浮躁的形态与器物不相符。只有踏实的性情加以坚固的质量才能守护工艺之美。器物切不可性质不稳或粗制滥造,因为这样违背了实用的原则,也因此与美背道而驰。

器物既然为服务之身,便应当避免猥琐之形。它们需要相应地进行形状调整,谨慎地进行色彩渲染。奢华不是器物应有的姿态,过于奢华会违背服务之心。你见过比主人穿着还华丽的仆人吗?仆人们通常穿着简朴,因为过分的打扮会妨碍工作。生活要追求朴素之风。看看那些好的器物,你会发现它们既不会过于华美,也不会流于俗套。优良的品质、稳定的形状以及淡雅的色彩,是确保器

物之美的要素,也是确保其耐用的要素。我们必须认识到,在器物失去实用价值的同时,也就失去了美。


器物的使命就是无休止的工作,工作内容主要是日常生活中的杂事。它们出现在家人居住的每一个房间里,出现在每日都要使用的餐桌上,出现在使用频繁的厨柜上。它们不能懒惰,也没有空闲。它们其中的大多数都是被不断使用的便利工具。于是生活既是简朴的,也是忙碌的。它们没有懒惰的闲暇,因为一旦闲暇就会离器物越来越远。那些闲置在地板上的装饰品都是脆弱易坏的,因为它们不是用来工作的。远离了用途也就远离了美。这些装饰品或许精致、有情趣,但它们毕竟只是技巧的游戏罢了。我们必须知道,美之病态多是由技巧带来的。这些装饰品之所以不具备健康的素质,就是因为它们不能适应朴素的生活。经不起贫困和工作,也就经不起美。制作没有用处的物品是扰乱美的根源。过去那些十分有名的器物不就是贫困的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器具吗?当那些茶人们在贫困的家中砌上火炉,用简单的器具泡茶时,想必一定以清贫之德品尝到了宇宙之美吧。对茶器的赞美就是对实用器物的赞美。这些茶器原本不就是各式各样的器物吗?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贫穷之器、被蔑视为“粗糙”的器物,如今却面临成为美之器物的命运。

正如在完成使命时人们有正确的行为一样,器物也有正确的美。美是实用的体现,将实用与美结合在一起就是工艺。在工艺中,实用法则就是美的法则。如同没有皈依也就没有宗教生活一样,一个器物没有实用价值,也就失去了美。只有真正服务于人的器物才能拥有真正的美。坚持服务的志向是救赎心灵的道路,同时也是挽救工艺的道路。

一个器物若离开实用,就不再是工艺而成了美术。与用途的分离是对工艺的诀别。与实用的距离越远,工艺的意义就越小,直至消失。原谅今天那些想要制作美术品的工艺家所犯的惊人错误吧。这些令人怜悯的失败正是来源于实用与美的本末倒置。如果制作物品的目的不是实用,那么,这个物品也会渐渐远离美。他们并不知道工艺的本来面目要比美术化了的工艺美丽得多。他们需要铭记的是,那些伟大的古代作品没有一个是观赏品,而全都是实用品。如果徒然为了美而制作器物,那么,这个器物既经受不住实用,也经受不住美。一个器物不能使用,就不会有工艺之美。这是工艺中蕴含的不变法则。关于美和实用之间所包含的奥秘,需要我们去深刻领悟。


美术越接近理想就越美,而工艺则是越与现实交融就越美。越是伟大的美术,越需要人们去仰视,因为那里有着让人难以接近的尊严,于是人们只能将它们捧到高高的位置上束之高阁。但工艺的世界却并非如此,越是接近我们生活的工艺,其美便越发温和。因为它们每天都与我们一起生活,所以与人们难分难舍方是其性情。它们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平易近人。于是这种“亲切感”就是工艺之美的感情所在。想要认识器物,就必须亲手去触碰,用双手将其抱起来感受。与一个器物越是亲近,就越是离不开它。那些茶人们是怀着怎样温暖、亲切的心情将茶碗捧到嘴边的啊。与此相对,器物也有恋主情怀。器物之美愈是深厚,它与我们的隔阂就愈小。好的器物能引来喜爱之情。美能与这个现实的世界如此亲近,能与不净之身的我们如此亲近,不得不让人感叹于天神的精妙。

高深的美术如师如父,而工艺却是我们的伴侣、兄弟或姐妹,与我们在家中一起朝夕相处,并且乐意被我们使用,给我们提供帮助,温暖我们的生活。我们在这些器物的包围中度过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天。与器物亲近时,才真正有居家的感受。不论在何处都可以制造出温暖的家庭,这便是器物的追求。这里是放松的世界,是安乐的世界。器物是家庭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没有器物的地方就没有家。喜爱器物的人是喜爱回家的人。器物可以帮忙组成一个好的家庭。

这里不是一个严峻、崇高、需要仰望的世界。这里是一个非常亲切的领域。因此工艺之心也是一个充满情趣的世界,既滋润又亲和。趣味、情趣、风趣、圆满、温暖、柔和等都是充斥在器物之美周围的词语。器物能把人带到情趣的境界。风韵、雅致等是工艺带来的美德。人们在这些境界中可以沉静心灵、净化行为。人们常常在这个美的世界里玩耍。这样的境界不正是所谓的“游戏”境界吗?良器可以醇化周围的环境。不论你有没有察觉,生活这个花园早已被工艺之花装点得色彩缤纷了。不论多么容易自暴自弃的心,也会因工艺而变得平静。如果没有工艺之美,这个世界恐怕早已变成一个芜杂的世界,人们的心也早已流于杀伐了吧。没有器物之美的世界是不适合居住的世界。当今世界之所以太过浮躁,就是因为器物变得越来越丑。没有温暖,心也会枯竭。缺少情趣的人看上去十分冷淡,一如缺少情趣的家看上去十分寒碜一样。


亲切是器物的性情,所以人们会对器物恋恋不舍。拥有器物也就意味着喜爱器物。因为你不喜欢一个东西是不会想要去拥有它的。工艺本身就兼具可供玩赏和欣赏的两种性情。器物不会像美术那样,偶尔让人感到畏惧,器物总是招人喜爱的。不论在什么器物上,你都可以看到它们想融于我们的生活的愿望。或许你会感到不可思议,但器物因为其服务之心,越是被主人好好使用,其形态就越是美丽。也就是说,不能在实际生活中使用的器物便不是美的器物,器物之美是随着其被使用而日益增多的。不能使用的器物将失去存在意义,同时也失去美。这种美是对使用者的感谢。正是“用旧了”“用惯了”“习惯了”这些词语将器物变得越来越美。刚做好的器物还没有受到人们的喜爱,也没有完成其工作的使命,因此其形态还没有变得十分美丽。但随着一天一天地使用,器物会变得生气勃勃。上天将这种喜悦之情假托器物赠予人类。真正的器物之美是实用之美。如同没有器物的帮助人类就不能生活一样,没有人类的喜爱器物也不能存活。人类是培养器物的母亲,器物则生活在人类爱的怀抱中。器物因被人使用而美丽,因美丽而被人喜爱,又因被人喜爱而愈加被人使用。人与器物的交合是没有终点的。人与器物在人们被器物不断温暖、器物被人们不断喜爱中共度时日。实用是器物对主人的献礼,而喜爱则是主人给器物的礼物,在两者的交融中,孕育出工艺之美。器物在对人类的服务中播下了美的种子,又因人类的喜爱结出美的果实。在人与器物的相亲相爱中,产生了工艺之美。


生活归根到底不能离开土地。然而在这个容易让人犯罪、消沉于苦难的世界上,器物想要尽可能地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它们奉献自己,忠于使命,勤于工作,想要尽可能地分担人们的辛劳,想要将我们带到一个充满鼓舞、安慰、和平、爱的世界。在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若是失去了它们,我们将如何生存下去?朝圣的手杖上记有“同行二人”的字样,工艺就是我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中的同行者。只有有了和我们同甘共苦的同伴,我们才能在人生旅途中稳步前行。

而在这个世界上陪伴我们的,就是我所说的工艺。


在人们所熟悉的器物中,我发现了许多不常见的真理。转而回顾一个器物出自何人之手、又因何制作这个器物时,又会有更多的新奥秘进入我的视野。

救赎无处不在。如何才能解救众生呢?如果没有智慧又不相信神明的话,很多人就会永远彷徨在迷途之中,因为智慧往往只属于很小的一部分人。神明或许不会让所有人都懂得神学,但会准许所有人拥有信仰。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准许,宗教才为众生所有。如同月光既会洒满华丽高台也会照亮贫贱之家一样,无论是贫穷的人还是没学问的人,都可以共浴神之光辉。比起接触学者,耶稣不就更愿意和渔夫们交往吗?救赎不只掌握在智者的手中,凡夫也可以到达净土。

而同样的奇迹也发生在美的世界当中。美与众生之间也有隐秘的约定,而掌握美的方法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如果通往美的道路只有美术这一条的话,那么平凡人掌握美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因为美术是只有少数天才才能胜任的工作。但神明在这里的安排更是不可思议。正如没有学问的人也可以与神明邂逅一样,神明通过安排另一条不同的道路,让凡夫也可以去表达美,而这条道路就是工艺。


如果一个人懂得了这个奥秘,那么就可以说这个人已经掌握了工艺的另一半意义。工艺是属于芸芸众生的道路,不是只有天才才能掌控的世界。为我们服务的许多器物都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普通民众的劳动成果,切不可认为那些出色的古老作品都是天才的作品。其实这些作品很多都是由某个时代某个乡下的目不识丁的乡民们制作而成。这是村里的男女老少共同参与的一项工作,是为了养家糊口的辛勤劳作。这些器物不是一个人的作品,而是全家人都参与的工作。乡民们从早到晚,不论酷暑还是严寒,在繁忙的劳作中日复一日。那些作品可以说都是乡民们趁着农闲举全村之力来完成的,又怎么会是有个性的天才在自由的时间里创作的呢?

偶尔他们也会有厌倦工作的时候,但一边想着不想工作一边还是动手去做了。还有边哭边帮忙的孩子们。他们不只是没有学问,其中还有心术不正者,甚至是偷盗者。这个世界上聚集着的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有发怒者、悲痛者、痛苦者、愚蠢者、嬉笑者……这些人都可以走工艺这条道路。这就是民艺,即来自于民众的工艺。

但是他们的作品中却蕴含着美,即使他们自己不知道,那里也蕴含着惊人的美。所有作品都得到了救赎,而它们的作者即使是这个世界上的凡夫,也会因其所制作的器物早已活在了彼岸的净土之上。尽管他们自己不知道,但他们制作的一切已被美之净土所接纳。即便身为凡人也可以制作出好的作品,这大概就是神佛的保佑吧。而这些作品均是净土之作,该是何等的恩宠啊!甚至可以说每个器物中都蕴含着阿弥陀佛的誓言。从那里可以读到“恶人必将往生”这一不可思议的福音。通过工艺,众生可以进入救赎的世界。工艺之道,可以说是美之宗教中的“他力道”。


从这个天命中不断引发出惊人的性质。将好的作品集中起来,你会发现上面几乎看不到作者的名字,这是他们抹去了对自我的执着的缘故。那些名作是谁创作的呢?他们可能是某个地方某个时代的任何人。在那里大众是鲜活的,而个人则被隐藏起来,几乎找不到宣扬个性的人。工艺没有制作者的落款。那些好的作品通常没有特殊的个性的标志,它们没有威力的强制,没有压制,也没有挑战,也看不出个人的一些变态怪癖。所有的执着在此都被放弃,所有的主张都选择了沉默,只留下无言的器物。有僧人曾问道:“还有比沉默更好的语言吗?”这与“沉默是神的语言”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许多没有学问的工人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执着的个性。无名作者没有在作品上标示自己的名字,这将他们引到了救赎的道路上。在他们的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鲜明的地方性或国民性特色。但这是由自然循环与血脉所决定的,而非他们自身可以左右。在这些作品中只有沉默的必然,而没有多言的主张。

个性的沉默和对执着的放弃之心与器物相呼应。器物是服务之身,是亲切之器。如果器物拥有鲜明的个性,那么,它就不能同所有人做朋友。以服务为生者切不可对自我执着。器物是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中的一员。若器物开始彰显个性,必定会打破平和。只有沉静之器才是良器。良器总有谦逊和顺从之德。如不遵守此德,将器不成器。如失去此性,还如何能为人所爱?个性之器不能成为服务之器。器物必须谦逊。《圣经》上记载:“心贫者幸也。”并将天国许诺给这些人。同样的福音记载在工艺之书中。拥有谦虚之心的他们在美的国度里堪称大家。

在固执于自我、自寻烦恼的今天,看到好的器物就如同得到了救赎一般。“我空”是佛教的说法,也就是“无我之境方为净土”。而器物中的忘我正是救赎的证明。救赎之器才是美之作品。一如在净土复活的人被称为清魂一样。


耶稣不喜欢法利赛人[1],因为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而智慧之眼是很难看到神的存在的。不论多么明亮的智慧在神的面前都会显得晦暗;不论多么聪明的人在神的面前也是愚蠢的。正如《传道书》中所感叹的那样,“智慧愈多烦恼愈多。”(语出《圣经·旧约·传道书》)

同样,智慧之眼很难去欣赏美。如果步入智慧之道,那众生将永远不能进入美之都城。没有学问的人并没有因此被杀害而是活了下来。他们虽然不能成为智慧的主人,却可以做一个“无心”的人。耶稣说过:“婴儿在天国里是最大的。”(语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也就是说,婴儿虽然没有智慧,但因他们的“无心”,在天国里成了最大的人。其实一个好作品的美之中就蕴含着婴儿般的心。

器物所体现的美就是“无心”之美。何谓美?美如何产生?没有学问的工人是不会去思考这样的问题的。为什么可以制作器物,器物有着什么样的性质?即使你问那些工人,他们也回答不上来。他们有的只是累积已久的传统和反复被证明了的经验等沉默的事实。他们即使不明白这些道理,也制作出了器物。不,是他们不能明白这些道理,也就是说他们不具备理解这些道理的能力。他们制作的器物美吗?自己有制作器物的资格吗?他们没必要去怀疑这些事情。如果给他们看我现在写的这些话,他们的脸上应该会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吧;如果告诉他们有人出万金购买所谓的“大名物”(非常有名的特产或名产),他们应该会惊讶得屏住呼吸吧。他们制作的器物没有一个是从美的意识出发的。然而他们的作品如今却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大概是他们制作器物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他们认为,他们所做的东西非常普通,因而使用的时候并不会很珍惜,也不会有所顾虑。他们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他们的作品非常廉价。然而,天命总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正因为他们不懂美,不拘泥于美,才能很简单地创造出自由的美。我们必须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器物所展现出的各种各样的变化及自由自在的创造均是他们“无心”之美德的产物。智慧之路不是他们应走的道路。但他们所拥有的毫无修饰的自然之心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又因为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最终将他们引上救赎之路。因为他们是没有智慧的人,所以他们能够原原本本地感受自然。正因为如此,自然以自然的睿智,自始至终守护着他们。正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救赎的力量,自然才更加强烈地想去救赎他们。

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变成了智慧开化的世界。过多的知识扼杀了工艺之美。智者通常会丢失信仰。骄傲的智慧在美的世界中是一种罪过。培养智慧本身没有过错。但最高的智慧就是知道其智慧在自然的大智面前是多么无力。骄傲的智慧是幼稚的。很多人不想借自然之手得到救赎,他们想以自己的力量去取代自然的工作,从而得到救赎。因此,这些人的作品并不美的根本就是背叛了自然的报应。我们必须领悟到矫揉造作和智慧的加工是美的天敌。他们在固执地主张自我、炫耀智慧的时候,在神明面前就变成了小人、愚蠢者。同样,被智慧背叛的美在自然面前也是丑陋的。


十一

如此看来,美并非智者的产物。那么谁都可以创造的美、不依赖于个性的美、生于“无心”的美在讲述什么?没有学问的人、没有智慧的人得到了救赎这一事实又表达了什么?即美与救赎是上天赋予工艺的独特恩宠,单独一个人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到的。器物中有自然的保佑,器物之美是自然之美,人如果不接受自然的馈赠就不能制作出任何美的作品。正如某僧人所言:“没有一个人是助人者,所有人都是被助者。”工艺之美是恩宠之美。

好的古老作品通常十分自然、直率,丝毫没有人造品的感觉。美只有天生的美,没有制造出来的美。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永远保存。好的美里面有着对自然忠实的顺从。顺从自然者方能接受自然之爱。抛弃小我才能活在自然的大我之中。


十二

工艺源于自然所馈赠的材料。没有材料也就没有工艺。不同的工艺有着自己不同的故乡。不同的种类、变化、趣味,都是不同故乡的产物。工艺之美尤其具有地方特色。它们是特殊地方的特殊材料的产物,每一个都是大自然的恩赐。

那些美好的形状、纹样、色彩,都是大自然的功劳。与自然之力相比,加在器物上的人力实在微不足道。好的作品依赖于大自然的馈赠。工艺之美是材料之美,对材料的无视也就是对美的无视。

没有一种人工精制的材料比天然材料更能表达美。人工材料的无力和缺乏美是过分相信人类智慧的结果,而今天美的消沉是对自然进行无益反抗的结果。但向自然射出反抗之箭者,终将死在自己箭下。真正的美是信赖自然的象征。正如当你将一切委托给神明时,就会得到心灵的平和一样。真正无所不能的只有自然,顺从自然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为什么手工更加优秀?因为手工里有自然的直接作用。而机械总是破坏美的原因就在于扼杀了自然的力量。复杂的机械与手工相比是多么简单啊,而单纯的手工与机械相比又是多么复杂。机械作品的相形见绌是因为机械之力在自然面前十分渺小的缘故。好的工艺是对繁荣自然的赞歌。

如此说来,工艺之美就是传统之美。民众们不遵守传统便不能找到工艺的方向。器物所展现出来的美均是累积已久的传统的杰作。以漆器为例,如果其背后没有传承下来的传统,那些令人惊叹的技术又从何而来呢?也就是说支撑漆器存在的完全是传统的力量。或许有人认为人类有创作的自由,但这个自由并不是破坏传统的自由,而是充分活用传统的自由。认为传统是对自由的反抗的不过是一些肤浅的经验。相反,传统通常不会被束缚。与个性相比,传统更加向人们展示了自由的奇迹。工艺之美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我们应该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比我们更加伟大的事物。而只有对伟大事物的皈依才能让我们找到真正的自我。


十三

劳动者依赖于自然的恩惠,日复一日地进行劳作。多数人是贫穷的,所以他们连安息日[2]都没有。如果不能做得又快又多,就无法支撑一家人的生活。工作是众生所必须承担的宿命。然而工作中也隐藏着温馨之意。勤劳的人安于命运,每日忙忙碌碌;对工作懈怠的人,则终有一天会受到自然的惩罚。一天天的劳作使他们的作品变得美丽。如果神没有将美许诺给他们的作品,也就不会命令他们去工作。他们一生中被安排的天命由始至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他们必须做出很多器物,这项工作要求无限的重复。同样的形状、同样的纹样,没有尽头的重复。而这种单调工作的回报就是他们的作品变得愈加美丽,即使是笨拙的人也可以掌握这种重复。长久的劳动之后,所有的工匠都成了大师。在这种乏味的重复中,他们甚至超越了自己的技术,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那就是他们甚至可以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一边笑一边说话一边制作器物,有时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却仍可以正确地制作出器物。而器物所展现出的美就是那惊人的熟练程度的产物。

这种美不是一蹴而就的。即使是那些粗糙的用具,其背后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的岁月侵蚀和毫不厌烦的劳动以及乏味的重复。即使是被随意使用的许多道具中也存在对技术的完全支配和脱离。他们没有理由不创造出好的作品,因为他们的长期劳动正是对美的保证。看看吧!他们是多么自由且流畅地制作器物啊。他们完全信赖自己的手。不,与其说是他们的手在工作,不如说是自然在借他们的手不断工作。

重复转变为自由,单调转变为创造,这就是命运中隐藏的准备。工作才是对于救赎的最佳准备。真正的工艺是劳动的恩赐。而工作变成没有回报的苦痛不过是到了近代才发生的事情。 



十四

做得多的人通常做得也快。但是这种快是来自于熟练的踏实的快。如此一来,多和快使得作品加倍美丽。没有很多的量和很快的速度,器物之美将变得模糊不清。而清晰的器物之美所展现的是毫不犹豫的气势、流畅的笔触以及毫不怀疑的工作。多疑者,其信仰也不坚定。如果制作器物时不断更改、重做,迷惘而踌躇,那么,器物之美终会失去生命力。那种奔放的情趣、丰富的雅致就是毫无停顿的熟练之心的产物。在那里可以看到自然那生气勃勃的气势。精致而复杂的作品是不能很快速地制作的,这里已经埋下了病源。在好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至纯且欣欣向荣的生命之喜悦。

纹样绘制得越多越快时,就会越发地归于单纯,工匠们到最后可能连自己画的是什么都忘记了。这种自然的“变化”绝不是在毁灭纹样。你见过器物因此而变得脆弱的例子吗?你见过器物因此而缺乏气势的情况吗?恰恰相反,这种恰当的省略是美之结晶的表现。有人将之称为粗野,但这并不是畸形,也不是低劣。这里蕴含着自然的健康,又哪来的粗野呢?还有人称之为“幼稚”,但幼稚并不是病,反而还可以为器物增添一种纯粹的美。朴素的东西总是被人喜爱的,有时也会被认为“笨拙”,但精明里反而隐藏着许多罪过。单纯的整顿不是美的必备要素,反而不规则才可以让美得以延续。

大量且快速完成的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自然之气势,就是与付出的劳力相对应的回报,埋头于土地的劳动者离不开神明的保佑。很多人认为美是闲暇的产物,但在工艺中却不是这样。没有劳动也就没有美,器物之美是对人们挥洒汗水的补偿。劳动与美分离也是近代以来才发生的事。


十五

切不可认为好的作品是一个人的作品。好的作品需要人们的通力协作。有的人负责造型,有的人负责画画,有的人负责上色,有的人负责润饰。几乎所有的优秀作品都不是由一人完成,而是多人合作的结果。如果没有协作,而是让民众各自承担一切,后果将不堪想象。好的作品其背后必定是好的合作。更何况那些贫困的工人们如果不相互依靠、相互帮助,便不能得到安定的生活。可以保障安定的就是互相爱护、团结一致,于是他们自发结成了集体生活,这种生活是为了共同目的而相互帮助的生活。真正的工艺就是这种社会的产物。

因此一个人的作品不是好的作品,属于集体的所有人的作品才是好的作品。集体是对民众的救赎。好的工艺史也就是好的集体史。工艺之美是社会之美。并不是一个作品美,而是很多作品同时都很美。在属于集体时代的哥特式时代,可以说没有一个作品是丑陋的。工艺之美是“多”之美,是“共同被救赎的美”。个人工匠的出现是在集体崩溃、主张个性的近代才发生的事。但是他们的作品没有一个可以超越那些由合作而诞生的古老作品的美,且他们也创作不出来具有创造性的作品。工艺之美源于共同生活之心。

因为是集体的世界,所以必然要求有秩序,不能指望混乱的社会组织中能产生真正的工艺。好的器物常常能反映出秩序之美。秩序即道德,在恪守道德的世界里不允许有低劣的品质和粗糙的工作。工人们生活在真正有秩序的组织里,支撑着诚实之德。所谓好的作品就是信得过的作品、可以依赖的器物。器物之美就是信用之美。在选择材料或制作器物时,如不能遵守正直之德,便不能得到好的工艺。工艺之美无时无刻不与善结合在一起。如果美不是善,则美不成为美。

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普通民众都具备善的能力,是集体的结合与秩序驱逐了他们的恶,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民众的道德。如今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作品,但这并不是工人们的错,我们不能归罪于他们。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美的作品,也不知道什么是丑的作品。所有的罪过都源于秩序混乱的制度。如果一个社会上下反目、贫富悬殊,又哪里会有真正的劳动和真正的合作呢?有的只是对诚实的放弃和对工作的躲避以及对私利的追求。当相亲相爱的社会崩溃的时候,美也会随之崩溃。丑陋的工艺是丑陋的社会的反映。社会的善恶在工艺这面镜子前毫无藏身之处。

我认为工艺之美最终还是秩序之美。如果没有正常的社会环境,工艺之美也将不复存在。美的兴衰和社会的兴衰,两者的历史通常是同步的。对工艺的拯救也就是对社会的拯救。只有现实与美结合、大众与美结合时,充满美的地上王国才会出现在眼前。而能将我们引向这个幸福国度的,非工艺莫属。


十六

如此看来,工艺中也有很多福音。美教给我们的东西与宗教的语言教给我们的是相同的。美就是信仰。正宗的作品中蕴含着无言的教义。一个器物就是一部讲述皈依和服务之道的无字圣经,从中我们可以得到救赎的教诲。这个芜杂的尘世也是美将来临的地方,无力修行的凡夫俗子也能通过救赎到达净土。任何人都可以制作的作品、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器物、挥洒汗水的工作早已被美之净土所接纳,这就是隐藏于这个世上的惊人奥秘,是由美定义的神之王国将要来临的密义。

工艺如是告诉我。

昭和二年(1927年)二月十三日稿 增补


1.法利赛人:《圣经》中的一个犹太人宗派,这里指伪善者。

2.安息日:语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指每周的星期六,为一周的结束,又称主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