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妙悟之门

我们看第一个段落，讲统示性修旨趣。此段也分成两个小段，一个是讲“妙悟之门”，一个是讲“妙修之叙”。妙悟之门，是从开头一直到“虑而后能得”。妙修之叙，是从“物有本末”，一直到“天下平”。我们来看第一个小段，第一句话自成一个小段落：

直示境观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里，蕅益大师把这个意思判做“直示境观”，直截了当的显示我们所接触的境界，以及圣人所具备的观念。讲境和观，一个是能观之心，一个是所观之境，两个是一不是二。这种见地比哲学要高，哲学里讲的能所是二不是一，就是能观之心与所观之境，是两个，不是一个。而佛法里面讲的能所是一不是二，很圆融。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依照文理的讲法，就是按照词句的意思来讲，朱子在《大学章句》里的注解。“大学者，大人之学也”，解得很简单，不像蕅益大师解释“大学”解得如此深刻，朱子讲“大人之学”。大人到底是什么人？有的人说，大人是对小孩来讲，小孩和大人，成年人叫大人，这个意思就浅了。这里讲的大人，是指圣贤人。对宇宙人生真相明了的人叫大人，所以《大学》是圣贤之学。当然前面有小学的基础，以年龄段来看，一般是小孩要学小学，成年之后入大学。但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以年龄来分，这里讲的是圣贤人的学问。

“在明明德”，第一个“明”字叫“明之也”，是动词。明什么？明德。第二个“明”，跟德合起来做名词。朱夫子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明德，朱夫子讲的跟佛法是一致的。他说“人之所得乎天”，天是天然，自然、本来就具有的，不是从外头来的，也不是后天学到的，是本来就有的。明德叫“虚灵不昧”，“虚灵”是没有办法看见，也没有办法接触，六根接触不到，眼耳鼻舌身意没办法接触到。眼见不到，耳听不到，鼻嗅不到，舌尝不到，身触摸不到，连意念都想象不到，这是虚。灵，是本来具有见闻觉知的作用。不昧，是常放光明，也就是长期作用，指的是见闻觉知的作用从来没断过。“虚灵不昧”，就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具众理而应万事”，理是天理，天理就是自性之理，是性德，具足自性中一切的智慧德能。“应万事”是随缘的意思，在万事万物当中，都能保持虚灵不昧。在事相上，虽然有千差万别，可是明德，自性的理体从来没有变化过，也没有中断过，所谓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底下讲，“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前面讲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我们的明德本来是虚灵不昧，可是底下是讲“性相近，习相远”。“气禀所拘”，就是气质、禀赋每个人不同，这是指习性，习相远。习性把我们的明德拘束住了，使它不能圆满的起作用。人有习性，是因为迷惑，迷了之后就有习性。一迷，就有造作；有造作，就形成业习，习气是这么来的。久而久之，习气就愈来愈深重，把自己本具的明德给拘束住了。习气里面最严重的是人欲，欲望，财色名食睡，五欲。这些欲望把我们自性、明德全都障蔽住，所以“有时而昏”，“昏”是迷惑颠倒。“有时”，是讲我们现在，现在就昏，迷惑了，处在无明之中。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将明德开显出来呢？那就要觉悟，这就是所谓的学了。“大学”的学，就是帮助我们从迷惑颠倒中回头，回归到自性的觉悟当中。

哪怕是一个很迷惑颠倒的人，造作很多罪业的人，他也一样能觉悟。难道十恶不赦的罪人也能觉悟吗？也能恢复明德吗？我们的恩师曾经在昆士兰大学（末学原来在昆士兰大学教书）跟和平学院的教授们座谈，有一位教授听恩师讲起“人之初，性本善”，人人都是能教得好的，他就有迷惑。他问恩师，“难道希特勒也是性本善吗？也能恢复他的明德吗？”恩师告诉他说，“可以！”希特勒之所以造作如此重的罪业，是因为他自己迷惑的深。这个迷惑是后天养成的习气，被教坏了，糊涂了，做出这些糊涂事，不知道造作罪业因果的可怕。现世的报应是在绝望中自杀而死，死了以后全身都腐臭，长满蛆虫。来生在地狱里受的苦，就更加不可思议，那是因为他迷得深。如果有适当的教育，就是这里讲的，如果他能学，他能修，依性德来修，也能够恢复自己的明德。

朱子讲，“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希特勒也有本体之明，他的明德和圣人是一样的。而且这个明德，并不因为他造作十恶不赦的罪业而息灭，只是他的明德未明而已。学的目的，下面一句说，“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因”，就是依据。因其所发，就是依据修德，修德也就是性德，就是此地讲的明德，依明德而明知，让明德彰显出来，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本性本善，就是讲“大学”。在这个层面上，朱子说的和佛法讲的是一致的。明德，王阳明先生说的也和朱夫子说的一样，他用天命之性。用不同的名相，讲的却是一件事情。因此，不同的学派、不同的圣人，所说的道理都一样。这里是讲的明明德。

底下一段讲“新民”。朱夫子把“亲民”当做“新民”来讲，这是一种意思。他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新是革新，把旧的去掉，就是革新。旧的是我们的习气，所谓老毛病、老习气，这是旧的东西。把习气毛病去除掉，自性的光明就显发了。所以首先要自己革除旧习，要自新，这就是“自明其明德”的意思，自新了。自新，不是说增加什么，只是恢复原本就有的明德。自性中本具无量性德，它是圆满的，用不着去增加什么，只需要恢复。

在此意义上，我们就能明了，为什么圣人待人如此谦虚、礼敬？因为圣人眼里看一切人都是平等的，都有明德。看希特勒也跟圣人一样，都有明德。只是圣人已经自明其明德，而希特勒还没有明其明德，他如果遇到了好的因缘，接受到圣贤的教育，他也能够明其明德。这个理我们能想通，既然有其理，就必然有其事。在理上讲，每个人都能自明其明德；在事上讲，每个人都可以真正成圣人。佛家讲得比儒家更圆满，儒家的学问只讲一世；佛家是讲三世，过去、现在、未来，生命的坐标是无限的，过去无始，未来无终。理和事两者才能皆圆满，否则儒家懂了此理，但事上不能圆满。希特勒这一生没有明其明德，所以就会对理产生质疑。

孔老夫子没有反对人有轮回的讲法。《论语》里面子路向夫子请教，“敢问死”，请教死的学问，孔老夫子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夫子教人是因材施教，有这个根性，他就讲这个道理；要是没有这个根性，就不讲，因为讲了你也听不懂。子路还没有到达那个境界，他对生的学问还没有完全通达，“未知生，焉知死”，对死的学问更无法通达。学问、求学要循序渐进，先把生的学问搞清楚，才能搞清楚死的学问。死的学问是轮回、三世，比这一生的学问又更深奥、更广博。所以夫子不给子路讲，但是并没有反对，而且这句话中含的意思，说明死的学问比生的学问更深刻。“未知生，焉知死？”是不是死的学问比生的学问更高深？

孔老夫子在注解《易经》中说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气是父精母血，现在讲受精卵，是生命最初的物质形式，这是唯物，是生命的载体。“游魂为变”，讲灵魂投胎，附着在这个载体上面，形成物质的生命。所以生命是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物，一个是魂。物是我们的身体，魂是我们的灵魂。当然，孔老夫子用游魂比用灵魂更好。因为我们的魂不灵，还没有明其明德，不能叫灵魂，叫游魂，因为它是飘荡的。飘到有缘的地方，就投胎。更何况，孔老夫子在很多地方都讲到有鬼神，只是他敬鬼神而远之，并没有反对，说没有鬼神。如果说没有鬼神，那何必说要敬他？何必说要远他？《孝经·丧亲章第十八》中也讲到祭祀父母，说鬼神会来享用祭祀。这些地方都显示出人有三世，明其明德的过程绝不是一生的，生生世世都在求学。当我们能自明其明德，成圣人了，还要推以及人，也帮助别人自新，明其明德。“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也帮助他革除旧习，革除染污，成就圣人，这个意思讲得非常好，亲民做新民讲。

王阳明先生的成就不在朱子之下，他讲“亲民”是亲近民众。就是当自己明其明德以后，还要跟民众在一起，教化民众，让民众也能觉悟，也能明其明德。这两个意思是异曲同工。蕅益大师前面讲的自觉觉他，意思也是完全一样。自觉是自明其明德，觉他就是亲民。印祖在王阳明先生的意思上再发展，说究竟圆满的亲民就是人我一体，视人如己，各尽其分之矣。亲是亲近，跟民众亲近，亲近到一体的地步，这是亲近到究竟圆满。如果还有人我之分，亲民就不圆满。

孔老夫子讲“仁”字是二人，爱人如己，因为人和自己是一体，爱别人就是爱自己。就像人的身体一样，不同的器官是一体的，左手跟右手一体，假如左手需要帮助，右手立刻去帮助它，而且各尽己分，相互合作，互相帮助。每个器官都有自己的功能，眼睛能看，耳朵能听，鼻子能嗅，牙齿能嚼，舌头能尝味，五脏六腑也各有功能，每个器官各有各的作用。要想人体健康，必须各尽其分。分是本分，每个器官尽到自己的本分，互相协调合作，一体。互相帮助，不会讲条件，是无条件的帮助它，所以人我一体。真正有这种意识，必定大公无私。还有一念私心，说明自己没有做到视人如己，亲民就做不到。明明德没做到，还没有明白、没有觉悟。圣贤之教，没有别的，教觉悟而已。觉悟之后，自然就会做到。

底下一段讲止，“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第三纲讲止于至善，止就是在至善上不动摇。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也”。“极”是极致。“当然之极”，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和理。人能回归到自然上，就是止于至善。自然就是我们的自性，圆满的回归自性，就是止于至善。这里讲的明明德、新民，是修学过程。明明德是自己的事情，新民是帮助众生的事情，两者都至于至善之地，就到圆满了，而且止而不迁，不会动摇，叫止于至善。这个境界是完全尽天理之极，就是圆满的将自性的性德显发出来。起心动念、言语造作无不符合天理，无不符合自性。心里头没有一毫人欲之私，完全把自私自利、五欲六尘的享受、贪瞋痴慢放下。朱子讲的，“存天理，灭人欲”，是圣贤的境界，就是止于至善。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三个方面，是大学的纲领，叫三纲。

下面来学习蕅益大师的解释，他说：“道者，从因趋果所历之路也。只一在明明德，便说尽大学之道”。大学之道的道，就是路的意思。路是修学之路，这里讲“从因趋果”，就是修明明德之因而成就大圣之果的过程，称为大学之道，也就是恢复自性性德的过程。这里讲的“在明明德”四个字，便说尽了大学之道。《大学》整篇文章，最核心的就是前面八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全篇的宗旨、纲领，也是整个大学之道的圆满。把这八个字全领会了，底下就不用读了，都能领会。能把明明德做到了，就成了大圣人，大学也就圆满了，毕业了，所以不是说三个纲领。朱子讲大学三纲，其实不是三纲，是一纲，就一个纲领叫明明德，蕅益大师为我们点出来。能明明德就能亲民，就能止于至善，所以三纲是三而一、一而三，重点就在明明德。

下面说，“上明字，是始觉之修。下明德二字，是本觉之性”。明明德，上面这个“明”字，是讲始觉之修，就是修德，是动词。“明德”两个字是“本觉之性”，就是王阳明先生讲的天命之性。修行就是把我们的本觉之性圆满的恢复出来，这叫明明德。本觉之性有三层意思，所以下面说：“性中本具三义，名之为德”。这三个义是讲德，三义也是三而一、一而三，从三个方面讲有三德，三德就是同一个自性的性德。这三德是般若德、解脱德、法身德。

我们先看第一德—般若德。“谓现前一念灵知洞彻，而未尝有形，即般若德。”“般若”，是佛法中的名词，是梵文音译过来的，中文的意思是智慧。但祖师大德没有把它翻成智慧，因为般若的意思比智慧意思更深刻、更圆满，不是普通的智慧，所以没有把它翻成中文，而是用梵文的音译，然后加以解释。般若，用我们现在话来讲，是彻底明了宇宙人生真相的智慧。宇宙人生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前面我们所说的，从体上讲，是我们一念心性；从相上讲，宇宙万有，重重无尽的世界，都是我们心性所变现的；从用上讲，是妙用无方，有见闻觉知的大用，而且见闻觉知的作用周遍法界，这是体、相、用。契入此境界要靠智慧，智慧本身没有形像。

蕅益大师讲，“谓现前一念灵知洞彻”，“现前一念”是当下这一念。这一念里面变现出虚空法界、十方世界，一切的星系、星云、宇宙万物，都是这一念变现出来的。这一念的作用是能现、能知，所以叫“灵知”。“洞彻”是周遍法界，整个宇宙都是这一念，一念心性之外，无有一物可得。这一念是宇宙的本体，但是又没有形像，不是物质也不是精神。所以佛法里讲的唯心所现，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唯心论，唯心论是相对唯物论来讲。唯心论的心，是讲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思想。但是佛法里讲唯心所现，这个心是心性，是宇宙的本体，不是物质，也不是精神。孔老夫子称为性，《中庸》里面称为天命，称为道。老子也把它称为道，说“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没办法说，因为没有办法用我们的思想想象出来，这个境界是离言绝虑的。“离言”是离开语言，语言达不到，“绝虑”是思想达不到。放下思想，放下起心动念，才能契入，所以这个智慧叫般若。

般若，不是用思想、思维想象力得出来的。一般人讲的聪明智慧，可能是指他人生经验很丰富，学识很广博，思维很深刻，这些所谓的聪明智慧，不是般若。因为这些聪明智慧没有离开思想，没有离开起心动念，所以不能够契入宇宙的本体。不能契入宇宙本体，也就不能圆满的了知宇宙万象，所以它有知，就有所不知。般若无知，就无所不知，无知是没有起心动念。有知是有起心动念，有分别执著，当然就有所不知。到无知、无虑、无思境界的时候，才能圆满的见到本体，通达宇宙一切万有的真相，这是般若德。

第二德是解脱德，说“现前一念虽非形像，而具诸妙用。举凡家国天下，皆是此心中所现物；举凡修齐治平，皆是此心中所具事，即解脱德”。解脱德，是一念心性的作用。一念心性，没有形像，正是道家讲究的大道无形，生养万物。老子也契入这个真相，他知道大道是没有形像，可是他把大道没有说得很具体，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有这样一个概念，但是它是万物的本体。佛法告诉我们，这是心性。心性，虽然没有任何形像，不是物质，也不是精神，但是它“具诸妙用”，具有一切微妙殊胜的作用，这个作用具体体现在哪里？

蕅益大师套用《大学》里面的话而讲，“举凡家国天下，皆是此心中所现物”，这是它能现的作用，现物。具体而言，物包括身，我们的身体，是正报；还有家，还有国，还有天下，一切有情、无情的众生，乃至整个宇宙，都是这一念心当中所现出来的。这个作用，真叫大用无方，妙用！身是正报，家、国、天下是依报。正报、依报都是心性变现出来。除了物以外，还讲到事，事是“修齐治平”，也是《大学》里面的概念。“修”是修身，“齐”是齐家，“治”是治国，“平”是平天下。这些事情都离不开一念心性，宇宙万事万物都是一念心性变现出来，从这个作用上讲，叫解脱德。

第三个德是法身德，“又复现前一念，莫知其乡而不无，位天育物而非有，不可以有无思，不可以凡圣异，平等不增不减，即法身德”。法身德是现前一念心性，说不出它的方所，“莫知其乡”，就是不知道它在哪里，从哪来的，将来会往哪里去？说不出来，所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没有来去，也不会动摇，不能说它没有。如果说你不知道它在哪，没有来也没有去，那是不是就没有了呢？不是没有。“不无”，就是不能说没有。没有形像，但不能说它没有。“位天育物而非有”，它的作用是变现家、国、天下和宇宙，生育出万事万物出来。从相上讲，是万有，宇宙万有是它变现的，可是又不能说它有，“非有”，就是不能说它有。如果有，那一定会有个形像，有一个方所，有来有去，有生有灭，才能谈得上有；可是它都没有，所以这是微妙难思。

因此，“不可以有无思”，思是思维，不能用我们常规的思维，说有还是没有，到底有还是没有？说不无，又说非有，一般人都搞糊涂了。说无也错，说有也错，逼不得已，只能说非有非无。可是说非有非无，你就执著非有非无，又错了。因为有思考，有起心动念。这桩事情叫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是你不可思，不能用思想，不能起心动念；也不可议，议是用语言表达，表达不出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说不出来的。

“不可以凡圣异”，“凡”是凡人，“圣”是圣人。这个心性凡人也有，圣人也有，而且心性是同一个，没有差异。在凡不减，在圣不增，这一念心性在凡夫位上没有减少，在圣人位上没有增加，平等。所谓不增不减，从来没有动摇过，没有生灭过，没有来去过，人人本有。虽然没有形相，了不可得，但又能变现万物，难思难议。从分上来讲，就是法身德。所以心性本具三德。明德，这里讲的很具体，用三个方面去分析，所谓般若德、解脱德、法身德，这些就叫明德。

底下说，“我心既尔，民心亦然。度自性之众生，名为亲民”，这是解释亲民。前面说到的明德，在凡在圣，没有差异。我们学习圣教，目的是成圣成贤，也就是自明其明德。明德是我们心性的德能，我的心性如此，别人的心性也如此。“民”，就是别人，一切的众生。所以我能明其明德，回归自性，一切众生也能明其明德，回归自性。这些众生，是前面说到的，宇宙一切万事万物，包括众生，全都是自性所现物。亲民，不是去帮助心性之外的民众。心性之外没有众生，全是我们心性当中的众生，是我们心性中所变现的物。物，有人物、有动物、有植物、有矿物、有万事万物，都不离自性。所以度众生，度就是帮助众生，帮助他们觉悟。而帮助他们觉悟，还是心中所具事，无一法离开自性。所以亲民，还是自性中的事情，跟明明德不能分开，包括下面的止于至善。

蕅益大师讲，“成自性之佛道，名止至善”。佛字，是梵文，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觉者，觉就叫佛。佛道就是觉悟之道，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这个事情也是此心中所具事，没有离开心性。成佛，儒家讲成圣，还是自性中的事情，成自性之佛道。到成自性之佛道，就是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自觉是明德，觉他是亲民，觉行圆满是止于至善，三桩事情是一桩事情，三而一、一而三，没有离开自性。

底下讲，“亲民止至善，只是明明德之极致”。亲民和止于至善还是明明德，只是明明德做到圆满了。亲民，就是度一切众生没有圆满，那明明德也没有圆满，没有到极致。如果不能成就圆满佛道，做圆满的大圣，就是没有止于至善，明明德也没有圆满。孔老夫子为什么把明明德拆开三个方面来讲，讲这三纲？“恐人不了，一一拈出，不可说为三纲领也”，夫子是担心我们不能明了，以为明明德就是自己觉悟就行，没有去度化众生，所以明明德不能圆满。

儒家跟大乘佛法很相应，他不是搞小乘，小乘是自己觉悟就行，不需要去度化众生。儒家讲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而一、一而三，其中一个不圆满，另外两个也不圆满。度众生没有圆满，那自度也没有圆满；亲民没有圆满，明明德也没有圆满，就这个意思。因此把它说成三个方面，一一拈出。这三个方面讲的一桩事情，不能说它是三个纲领，而是一个纲领。朱子对这点悟得不透彻，他误以为这是三桩事情，不晓得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一桩事情。其实，《大学》下面的文中已经给我们显示出来，很明显，即“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底下是朱子讲的八目，先讲明明德于天下，为什么没有讲古之欲亲民于天下？欲止于至善于天下？没有把它分成三个来讲，只是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如果讲三纲，《大学》里面应该把三个纲都要讲出来，它是不同的，就要讲出来。可是这里只讲了欲明明德于天下，没有讲欲亲民、欲止于至善，正说明三纲是一，不是三，明明德就涵盖了亲民和止于至善。这一点悟处，蕅益大师给我们点出来。朱夫子之后八百年，只有蕅益大师为我们揭发出来。如果不是蕅益大师给我们揭发出来，我们还真以为是三纲，不晓得它是一个纲的三方面。

蕅益大师还怕我们没懂，继续给我们说明，“此中明德、民、至善，即一境三谛。明、亲、止，即一心三观”。这三个名词，“明德”，亲民的“民”，止于至善的“至善”，这是讲三方面的境界。“明德”是讲自己，亲民的“民”是讲众生，“至善”是佛的境界。这三个不是三个境界，是一个境界，叫“一境三谛”。“谛”是真实，三个真实的道理，不是三个不同的境界。自己和众生，明明是两个境界，为什么说一个境界？因为都是我们心性中所现物。心性所现这种境界，里面包含着明德、民和至善。不是说心性有几个心性，变现出几个境界，不是！只有一个自性，所以只有一个境界。底下是动词，“明、亲、止”，“明”是对明德而言，明明德；“亲”是对民，叫亲民；“止”是对至善，止于至善，这叫观。观也是修的意思，观叫一心三观。这三个观也是一，不是三，同是心性当中的性德，现在去修就叫修德，性修不二，这里讲得很圆融。蕅益大师用大乘圆教的义理来解释《大学》，解释得圆满。

接着又说，“明明德即自觉，亲民即觉他，止至善即觉满。自觉本具三德，束之以为般若；觉他令觉三德，束之以为解脱；至善自他不二，同具三德，束之以为法身”。底下为我们说明，明明德着重在自己，自觉，自己觉悟；亲民着重在觉他，帮助别人、帮助众生觉悟；止于至善，是前面自觉、觉他两者都圆满，叫觉满。自觉、觉他、觉满，每个方面都具有三德，就是般若、解脱、法身，这里分析得更细致。

自觉里面有三德，拈出般若作为纲领，所以“束之以为般若”。对于度众生而言，就是令他觉悟，这也具备般若、解脱、法身，三者着重讲解脱，就是帮助众生得到解脱。它也是具备三德的，不可能只有解脱，而没有般若，没有法身，它也是三而一、一而三，只是说的重点不一样。至善是自他不二，至是圆满，圆满的善是自他不二，这是孔老夫子所说的仁的最高境界。仁是二人，二人是我和他，叫自他；我之外就是他，我和他是一不是二，这才叫至善。还有二的分别，那至善没有圆满，仁也没有圆满。从自他不二上来讲，也同具三德，我也具备三德，他也具备三德，用法身来做代表，是圆融无碍的。

又讲到，“不纵不横，不并不别，不可思议，此理名为大理。觉此理者，名为大学”。这个“理”，叫大理。“大”，不是大小那个大，有大有小，是有相对的，不是真大，这里的“大”是绝对的，没有相对。实在没办法说是什么理，只有用一个“大”字来形容。这种“理”，道理，“不纵不横，不并不别”，“纵横”是讲空间和时间，“横”方面是空间，“纵”是讲时间。也就是说，这个“理”是超越时空的，因为时空是分别执著里面变现的，有限制，而理是贯通的，没有限制。“不并不别”，是说没有对待，没有对立。说有并，“并”是有两个才能并起来。“别”是分别，有两个才叫分别。没有两个，只有一个，不二，自他不二。明德、民、至善，是不二；乃至后面讲到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不二，不可思，不可议，这个理叫大理，也是勉强称为大理。《道德经》上讲的，“名可名，非常名”，本身没有名的，勉强称为名，如果没有名，就说不出来。“觉此理者，名为大学”，真正把心性的大道理觉悟、明了了，这个学问就叫大学。

下面说，“从名字觉，起观行觉；从观行觉，得相似觉；从相似觉，阶分证觉；从分证觉，归究竟觉，故名大学之道”。“大学之道”是学的过程，觉悟的过程，是有次第的。先是“名字觉”，就是在教理上明白了，但是没有入境界，还是凡夫的心行，但是理论上明白了。有好处，帮助转变观念，落实到自己的行为上，就是“观行觉”。“观”是观念，“行”是行为，也就是观念改变了，行为改变了，就是修行了。从观行觉慢慢入“相似觉”，“相似”就是像个样子了，像圣人的样子。但还不是圣人，从表面上，行为、言语，甚至起心动念，都跟圣人很像了。再进一步就叫“分证觉”，分证是变成圣人。但圣人也有次第，他的阶级不同，叫分证。从分证觉归“究竟觉”，就是圆满了，从小圣变成大圣，到圆满的圣。在《华严经》里面讲的，法身大士有四十一个阶级，到最后，四十一个阶级阶位圆满，到最后妙觉位就叫究竟觉，是圆满成佛的境界。整个修学的过程叫大学之道。换句话说，要完成大学，是圆满成佛的境界，成就大圣的境界。

《大学》第一句话中含的义理极其深广，这叫“直示境观”，直接揭开心性的道理，指示出回归自性的方法、过程。朱子和蕅益大师都为我们开示，每个人本性都有明德，只是受到后天的污染，所以明德不明，学习圣贤就是把我们的明德恢复。朱子讲三纲，蕅益大师为我们点出来，这三纲是三而一、一而三，是不可分的。真正大学之道，就是“在明明德”这几个字而已。明明德，包括亲民，包括止于至善。“明明德”是自觉，自己觉悟；“亲民”是觉他，觉悟众生；“止于至善”，是觉行圆满。圆满，我们自性的明德就圆满恢复。明德包括般若德、解脱德和法身德。

上一句讲的是境观，下面这句为我们点示出悟修，就是你修行的境界，觉悟的程度，由浅而深。

点示悟修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朱熹在《大学章句》中，解释非常地简单。他说：“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这是解释“知止”的止。“止”，就是应该止住在那里，不能动摇，不能偏离。“当止之地”，应当止住的地方是至善，就是第一句话讲的“止于至善”。至善，包括明德、亲民。所以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三者为一，应该止在这个地方。

“知之，则志有定向”。“知”是明白，在理上通达了，因此产生志向。志向就是止于至善，这就是古人所讲的志在圣贤。圣贤是圆满的大圣，是我们修学的目标。人，学贵立志，想要修学有成就，最重要的是有志向。志向如果是在至善，这是最伟大、最崇高的志向，没有其他的志向比这个志向更高，它是至善，圆满的善。

修学的过程，讲究的是信、解、行、证。信了，解了，就有志向。信，就是信圣贤的教导，《四书》就是圣贤的教导，里面讲的义理我们都相信。解，是要理解，把《四书》的道理，圣贤人所说的教诲彻底明白了，就是解悟。悟了之后要修，悟后起修，就是要力行。力行，就是把所信的、所解的付诸于行动，转变心行。这一节是讲悟修的经过。

行，有了效果，有了成就，证实圣贤人所说的道理完全是正确的，这叫证。证，不是光在理论上明了，而是真正入境界了，自己成圣成贤。所以信、解、行、证，在这里《大学》讲，知止而有定，定而能静，静而能安，安而能虑，虑而能得。知，是讲信、解；定、静、安、虑，是行；最后能得，得是证。所以起步要知止，你懂了，明白了，就开始修行。

修行第一步能得到的是定，志立了，心就定了。志要是没立起来，心就是浮躁的。得定以后，心慢慢就静下来，“谓心不妄动”，叫静。心还在动，但不妄动，所动的都是朝着自己的志向在动，心心念念向着圣贤之道迈进，其他的杂念都放下，心静了。静之后得安，安是“谓所处而安”，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做什么事，心总是安的，安在圣贤之道上。然后能得虑，虑是“谓处事精详”。待人、处事、接物，有智慧，不乱，能耐心做，跟一切人都能和谐，不会出差错，这叫虑。渐渐智慧开了，由定而生慧。智慧开了以后，渐渐入圣贤境界，这是得。得，是“谓得其所止”。所止是原来所立的志向，止于至善，就真正成圣人。这是朱子解释，很简单，但是修学不同的境界，也给我们展现出来了。

《四书蕅益解》中，蕅益大师对这一段的解释，就更加深刻。他是结合大乘佛法，因为大乘佛法讲修学的次第、境界，讲得非常周详，确实比儒家要详细，是非常值得学习，所谓取长补短。

蕅益大师说，“止之一字，虽指至善，只是明德本体。此节指点人处，最重在知之一字”。止于至善的“止”，在第一句话中讲到。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方面，“止”是对至善而言，这三者是一，不是三，是明德的本体。至善是我们的自性，明德的本体就是自性。这一节经文最重要的是一个“知”字，就是真正明白了，这个最重要。佛家讲看破，看破了必定能放下，放下烦恼，放下执著，放下分别，放下妄想。妄想、分别、执著都放下，就圆成佛道。看破不容易，看破之后，放下很容易，修行道路上是知难行易。知很难，知了之后，行就不难。

这一节经文，最重要的是“知”字。知止之后，自然就能得定，能静，能安，能虑，能得，顺理成章，难就难在这个“知”字。有的人说，“我都知了，《四书》我会背了，佛法我也懂了，好像烦恼还是很多，还常常有自私自利，有贪瞋痴慢”，这是没知。真正知了，肯定能行，知行是合一的，知道一分，必定行得一分。假如不能去行，说明还没有知，所知的仅是皮毛词章而已，对义理并没有通达明了。真正懂得了，岂有不去做的道理？真正明白的人，还会干糊涂事吗？如果你还干糊涂事，说明你还没明白，所以“最重在知之一字”。

下面蕅益大师引《圆觉经》，《圆觉经》是大乘经典。“《圆觉经》云：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这一段说明知的重要。“知幻”，是了解宇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知道它的本来面目。宇宙是幻相，是我们一念心性幻现出来的，不是实有的。心性本身是空寂，了不可得，没有形像。它幻现出来的、变现出来的宇宙，当然也是了不可得，称为梦幻泡影，这是由心性产生的幻相。相上说有，性上是无；事上是有，理上是无。所以说有，叫假有，也叫妙有，假有就是真空。如果对这个道理真正明白，“知幻”，你就能离了，离开妄想、分别、执著。眼前的一切境界都是梦幻泡影，就像在做梦，梦中是有境界，可是真有吗？假的。做梦，当然是假的。明明看见了，真有，是在梦中，有只老虎来追你、咬你，你真痛。事上是有，可是当体即空。

一个人躺在那儿睡觉，做梦。梦到老虎来了，我在他旁边，我就看不到，是他自己的心幻现出来的景象，不是真的。凡夫做梦，不晓得自己在做梦，所以在梦中迷惑颠倒，冤枉受苦。圣人觉悟了，知道这是梦幻。知道以后，绝对不会有妄念，更不会有恐惧。这是用智慧朗照，是依般若波罗蜜多故，无有恐怖。一切境界都不能让他动心，这是儒家讲的大勇者。夫子讲：“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仁、勇三达德，圣人都具备。具备智、仁、勇，秘诀就是知幻，知道这是假相。知道了还忧什么呢？恐惧什么呢？迷惑什么呢？都是假相，放下妄想、分别、执著，立刻证入圣人境界。

“不作方便”，不用靠其他的方法，知字就能解决。所谓即相离相，就在境界当中，能做到不起心、不动念，就离相。离相是心离开相，不着相，这叫离幻，离开幻相。“离幻即觉”，心不着相，不起心，不动念，立刻就觉悟，般若智慧就现前。自觉、觉他、觉行圆满，当下得到，大学之道当下圆满，没有渐次，不需要循序渐进，不需要次第，这是圆顿大法。实在讲，觉悟就是一念之间。一念能够明了，眼前境界都是幻相，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就觉悟了，成大圣人，也就是成佛了。所以，“知”字多么可贵。

下面引《大佛顶首楞严经》中的经文，“大佛顶经云，以不生不灭为本修因，然后圆成果地修证，即知止之谓也”。“知止”，是“以不生不灭为本”。自性本不生灭，本无动摇，这是我们修行所依的根本，叫称性起修。修因是修成佛的因，成圣的因，就是大学之道。修因而后证果，然后圆成果地的修证。果地是大圣的果地，佛的果地，能圆满成就，修证也圆满，大学之道圆满了。依自性而修，叫称性起修。修我们自性本有的、如来果地上的德能，叫全修在性。这是讲“知止”。

下面说，“此中知为妙悟，定、静、安、虑为妙修，得为妙证”。这里是几个动词，知止的“知”，是妙悟，悟是你悟入了。悟，最初步是解悟，在道理上明白，解悟。可是解悟还没有得，必须得修。修是按照定、静、安、虑的层次修上去。光解而无行，不能证得。但是解悟非常重要，必须要学习圣贤之道，才知道修行的方法、境界。“知为妙悟”，妙在哪？是用智慧。不是靠我们的思想、逻辑分析、推理而得到的概念、知识，这个悟不叫妙悟。真正的妙悟，不能用起心动念，豁然明白。怎么得到呢？必须要心专注，把妄念都息掉。

息掉妄念的方法，古人用读书，佛家用坐禅、用念佛。修行的方法不同，但效果一样。有这样的体验，我们读书的时候，读到圣贤的典籍，有些道理好像不太明白，于是一遍一遍的读，不去想，古人讲“读书千遍，其义自见”，一遍一遍的读，默而识之，静静的去领悟，忽然之间道理就贯通了。因为那个时候，妄念暂时放下，智慧就现前，就悟了、通了，这个悟叫妙悟，这个知才叫真知。悟后起修，其实修和悟相辅相成。悟了之后，一定会修；修了之后，一定能悟。悟入一分，修证就得力一分；修的功夫提升一分，悟也就提升一分，相辅相成，所以“知为妙悟”。这一段，包括前面一句和这一节都是讲妙悟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