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承北列——武将陈元光的诗人之路
乔乔
(澳门中华诗词学会)
摘要:陈元光(657-711)是初唐军事家、政治家、诗人,在闽南一代有着较高声名。其诗歌从风光、民俗、战争等多维度对闽南地区进行了描写。可以说陈元光与闽南及潮人文化是相互成就的。而陈元光的诗也体现了他是如何从一个北方诗人转向南方诗人,并将其特质巧妙融合的。本文将从其初至闽南,到其所观、所感,最终落至融会贯通四个方面去对陈元光的诗进行研究并论证其在潮人文化上的成就。
关键词:陈元光;边塞诗;诗风
陈元光,字廷炬,号龙湖,于后世多次受封,追封“开漳圣王”,后沿用至今。由于其事迹并未见于新旧唐书,其故事却广传于闽地且为后人所崇敬,因此有“唐史无人修列传,漳江有庙祀将军。”的说法。
目前对于这位将军的研究更多的依然是从其诗文版本、思想传播、文化交流、籍贯考察等方面进行的。可以说,作为一位将军,陈元光的文人之路似乎走得更远。那武将出身的陈元光,又是一位怎样的边塞诗人呢?边塞诗人一般分为两类:为建功或心之所向行至边塞的文人,因战事或戍守边关后有感而发的武将。显然陈元光应是后者,十三岁(总章二年)已文能乡试榜首武能随父出征,至二十一岁(仪凤二年)其父病逝,已能承其父职为玉铃卫翎府左郎将。生于高宗前中期,在这段时间里,唐王朝前后灭西突厥、灭百济、灭高句丽,作为武将世家出生的男子,陈元光注定难得安宁。而后戎马数十年,直至被任命为漳州刺史,才下战马,而最后也是为镇压复起的潮州残寇,于711年战死沙场。准确来说陈元光应属武将,但其对闽南一代潮人文化之发展所作的贡献却也无法忽视。诚然,初唐是一个诗人辈出的时期,从初唐四杰到沈宋,从陈子昂到宰相上官仪,与他们相比,陈元光的文学成就要小得多,也未曾留下如“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骆宾王,《代李敬业讨武曌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等千古名句。但就如他与潮人文化无法剥离的缘分一般,陈元光成就了潮人文化,同时潮人文化也成就了陈元光。
陈元光的出现对于闽南来说有着颠覆性的影响。从其诗文中也可发现,当“山獠”被用来形容人的时候,已经是带有强烈蔑视的称呼了,比之“南蛮”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处偏远、民风剽悍也致使潮人文化直至唐朝一直鲜有记载。因此陈元光的到来以及任漳州刺史期间所作的文化输出,都对潮人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同时,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也使得陈元光的诗文作品虽然与同时期政治中心的其他人相比略显浅唱,但最终能够以县志等方式流传下来为后世研究初唐潮人文化提供有力证据。与此同时,陈元光的诗也体现了他是如何从一个北方诗人转向南方诗人,并将其特质巧妙融合的。
一、初至闽南
自周始,已有“行人”为采诗官之职,以采诗的形式对民风民俗、政治得失予以观察和整理。《汉书》中已有所载:“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其意为:自古有专门采诗的官员,上位者也正是靠他们,得以了解各地的风俗民情同时也用以反观自身。采诗之官职自设立始,于中国古代发展中经历数次兴衰起伏,其存在对诗文创作的影响之大,也应当是深入骨髓的。因而从古至今的诗文中有不少皆是为讽谏当朝、记录民俗而作,此诗风也应需而生。陈元光的五首《题龙湖》所表达出的第一层意思则是在行军、征战途中记录民风民俗。
陈元光作为诗人、武将,最初的起点,便是在龙湖。以龙湖为号,更说明了此地对于陈元光来说意义重大。而《题龙湖·其一》则有理由认为是诗人第一首记录在册的诗作。
《题龙湖·其一》
环堤森雾伏,璧水湛天枢。带雨金龙甲,朝天锦鲤鱼。
楼船摇月鉴,阁鼓肃冰壶。扣枻歌三叠,飞觞泻百枯。
犀燃神鬼泣,剑射斗牛墟。怀古标遐轨,龙湖第一途。
这首《题龙湖·其一》,全篇都在写龙湖的景色之迷人,环境之宜居,风貌之怡然。同时以“斗牛墟”、“遐轨”写出偏远之感,最后以“龙湖第一途”拍板定下陈元光的沙场第一站便是龙湖。《其一》以环境描写和评价为主,对出行的第一个目的地进行了记载,更像是以日记的形式在记录生活。这也符合一个十三岁孩子的心性。而到了《题龙湖·其二》中,这种日记式写法则更为明显。
《题龙湖·其二》
一戈探虎穴,万里到龙湖。原上千花雨,湖边百草铺。
分曹驱鹿豕,犄角困獐狐。野女妍堆髻,山獠醉倒壶。
气清消雾沴,路险迫云衢。虎帐风霆肃,龙旗日月舒。
芟除尽荆棘,雨交鉴湖娱。
与《其一》相比,这首《题龙湖·其二》的主题明显有所改变,由于其描写对象从景转到了人,因此诗文中的态度明显带上了对于“野女”、“山獠”的蔑视。同样是以对龙湖的风景描写开头,由景转人也使得陈元光对于龙湖地区的了解更深一步。将对事物观察的推进写进日记之中是一种常见的记录方式,而这种转变除了出自本人的观察外,也侧面反应出了采诗这一官方行为对于后世诗人创作的影响之大。陈元光从写诗之初就并非是为了抒情而是为了记录,这也证明了陈元光的诗风在最初是充满了政治色彩,也是最为容易的以记录所见所闻为主的传统诗歌。而随着他一路南下,在远离政治中心的同时也远离了大环境对于诗风的束缚,因此在后面的军旅生涯中,陈元光的诗文里慢慢开始出现更为成熟也更有自己风格的表达。
在后来的《其三》、《其四》、《其五》中可以看出,陈元光对于闽南地区的观察也在一步一步加深。到《其三》中的描写就已经从最初的环境风光、人文风貌,推进到了对当地百姓生活方式日常出行的描述和评价。开始逐渐加入了自己的主观感受,自己和父亲的军队在闽地的生活起居,以及在行军路上所留下的每一处痕迹。对于如“石裂磨刀处”这样的诗文,目前也仍有实物可考。同时“龙湖鱼鸟眼,认此第三巡。”此句有着强烈的军事感,不仅是磨刀处、饮马处有留下痕迹,甚至就连龙湖里的鱼和湖上飞的鸟,也都像是在巡视一般。此时的陈元光似乎又切换了视角,从一个外部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内部的观察者。
而这种身临其境之感在《其四》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也是在这首《其四》中陈元光第一次在诗文中提及平乱的正面战场,也第一次表现出了自己的教化思想。“鸿蒙开半月,蛇秽破孤军。”一句是指陈元光随其父平定了泉潮间的山寇。但紧接着,陈元光用“法慈敷教化”、“法慈剪凶丑”这样的说法,表达了其希望通过文化传播与交流的方式将当地的“山寇”进行教化,使他们远离罪恶、烦恼和丑陋。也是在这里,体现出了陈元光所接触到的儒家思想,为他后来在闽南地区的所进行的文化思想传播埋下了伏笔。到这里陈元光的诗风就已经有了一个整体的展现。《其五》作为《题龙湖》组诗中的最后一首,是对于整个南征的总结。
《题龙湖·其五》
只骑登南服,五龙开洞门。未有登临者,天留好使君。
湖心涵万象,湖口合千春。久玩天机动,昭回汉表文。
迢遥天侣上,磊落野人群。促命茅君起,雄挥记五巡。
这首《其五》中包含了古人对于天命的崇敬:这南疆的不毛之地,尚未有人管理,皆是因为天意要将这里留给奉命而来的唐朝军队。而诗文后八句则是陈元光的表志之言。
《题龙湖》组诗很大程度上是能够展现陈元光早起诗风的。由于其年纪尚小,经历尚少,无论是从表情上还是写景上均略显青涩。总的来说陈元光前期的诗歌更偏向于记录所见和表达所感,且都是最为直观的内容。因此与许多诗人一样,陈元光也是一个成长型的诗人。他不仅因吸纳了多元文化、远离了政治中心、经历了沙场征战而产生了更多元的风格,同时也因为地处偏远又身居刺史之职而更多的思考了地方文化建设,深化了思想。
二、目之所及
作为一名武将,陈元光的边塞诗较之文人,更多了一分沙场的肃杀之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的诗始终秉持着武将的诗风,将战场上的画面细致而清晰地画进了诗里。比起对于风景、民俗的描写,陈元光笔下的战争场面似乎更为鲜活。前文所提《题龙湖》组诗中所描写的战争,仅仅只是一句两句。他真正进行大量战争描写的诗文,还是在后来的正面战场上,而不是前期的行军途中。
如《平獠宴喜》中的“玉铃森万骑,金鼓肃群雄。扫穴三苗窜,旋车百粤空。”将战场上的恢宏气势记录了下来。而后《旋师之什》中的“薄暮天为阴,衔枚肃我旅。一火空巢窝,群凶相籍死。”则表现了夜袭之景。后期作所《侯夜行诗七唱》组诗以回忆录的形式对其从出征始的南征之旅又进行了回溯。其中“马皮远裹伏波骨,铜柱高标交趾惊。”(《其一》),与前文相比最明显的变化在于同样写战场血腥,此处则是从一个相对侧面的角度,对于表述直白的陈元光来说,这样的诗歌创作方式是极为少见的。
目之所及的不只是战争,还有美景。如《观雪篇》中所写“触檐鸣瑀珩,拂衙凛铁钺。藻台净冰鉴,茶壶团素月。”就描写了闽南地区少有的雪景。《半径寻真》中的“鸿飞青嶂杳,鹭点碧波真。”则是对山水鸟兽的描写。《晓发佛潭桥》中“飞花曲径深,诗落海鸥吟。”表达的是对鸟语花香的赞叹,以及《山游怀古》中的“晨昏童冠浴,夜静士民嬉。”所表达的也是目之所及的美好事物。但提到童冠、士民,对于自然景色的欣赏也就引发出了更多了思想、理想,以及抱负。因此在陈元光的诗文当中,也有着许多表达自身志向的诗句。
三、诗以言志
《尚书》中有云:“诗言志,歌咏言。”诗文自古以来便是作者用以表达自身志向和决心的。这一点在所有的诗人、词人身上均有所体现。但对于陈元光而言,却并非是从一开始就跃然纸上的。前文可知,在最初南下时,其诗文中更多的是对于所见所闻的记录以及对战争场面的描写,这也与其十三岁就离家有关。而后定于闽南,在受到当地潮人文化的影响加之所见所闻所感之增多,表达其志向、情怀之诗则日渐展露。
接上文所提《山游怀古》中对美好事物的描述,也体现了诗人乐观豁达的精神,尽管身披战甲依然能够保有一颗欣赏美丽风景的心。而作为武将,亲自保家卫国上阵杀敌,也使陈元光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语州县诸公敏续》就是一组表现陈元光志向的诗。
《语州县诸公敏续·其一》
总角趋朝对,雄飞出禁城。人才当翊国,世赏可辞荣。
怜厥神童子,寻为壮友生。南方承父镇,北阙列儒名。
移孝为忠吉,由奢入俭宁。长安瞻日月,岭海肃风霆。
败事诚因酒,增高必自陵。尊年须养老,使士要推诚。
寅协无他式,清勤慎不矜。
《语州县诸公敏续·其一》是一首自咏诗。前半部分写了陈元光自己从小考科举,又壮志离京踏上南征之途。认为如自己这般的杰出人才就该为国做事。在父亲离世后能承父业继续南征,也能因功闻名于朝廷。后半部分则说到了为人为官之道,认为为人应尊老尊贤,为官应公正清廉。
与最初的《题龙湖》组诗比,言志诗明显从寓意上进行了升华,不再是平铺直叙,同时也在目之所及的基础上加入了心之所感。言志诗是最能表达一个诗人内心最真实的情感的。从陈元光的言志诗中可以看出,对于自己的文韬武略,陈元光是十分自信的,但在为人处事上,并未因此狂妄。而这个阶段的诗风和初至闽地时相比,已经逐渐开始成熟并有了一个较为明晰的作者形象。
四、融会贯通
作为文人和武将的集合体,陈元光在诗文的写作和使用上,本就融合了文化、政治、军事、抒情等多维度的内容。承初唐及前朝诗风、融闽南潮人文化,使得陈元光的诗文成为了唐初南北文化集合的代表,同时作为闽地少有的诗人(初唐时期),陈元光的诗文也为后世之人留下了许多潮人研究、初唐研究等的珍贵素材。而其中被收录进《全唐诗》的三首:《示珦》、《太母魏氏半径题石》及《燕翼宫落成会咏》。可以说是在当时流传最广认可度最高,也最能证明其文学水平的。考虑到其对思想文化的体现,《示珦》则更适合证明陈元光对于南北文化的融会贯通。
《示珦》
恩衔枫陛渥,策向桂渊弘。载笔沿儒习,持弓缵祖风。
祛灾剿猛虎,溥德翊飞龙。日阅书开士,星言驾劝农。
勤劳思国命,戏谑逐时空。百粤务纷满,诸戎泽普通。
愿言加壮努,勿坐鬓霜蓬 。
正如标题《示珦》,这首诗是陈元光写给自己儿子陈珦的,是一位父亲对于儿子的教诲与期盼。在诗中陈元光已经体现出了多元的思维,不仅教儿子学会感恩和忠诚,还希望儿子能和自己一样文武双全。同时,也提出了对于为政为官的建议。想要陈珦能够让辖内的百姓多读书多务农,年轻时多努力学习,不要坐等头发花白,空耗时光。
而对于陈元光本人而言,从最初的直白写景“怀古标遐轨,龙湖第一途。”,到抒情言志的“人才当翊国,世赏可辞荣。”,再到《示珦》的“愿言加壮努,勿坐鬓霜蓬 。”。从北方带来的记录之感已经融入了诗文之中,不再显得过分生硬,而闽南地区未经开化的纯朴、自然也在不经意间存在于陈元光的诗文之中,最终形成了陈元光质朴而稳健,自信又不过分狂放的诗风。
在多年的征战生涯中,南北方文化一直在对陈元光产生着影响,并最终成就了陈元光独特的诗风,也将儒家文化,重教育、重文化以及重礼法的思想,带到了闽南。这种思想的到来,对于本土潮人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虽然潮人文化更多是人的文化而不是绝对的地域文化,但没有记录的历史终是难以证明其曾经的模样。
结语:
陈元光的诗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如今都对潮人文化的研究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他的诗歌也成为了能被保留下来的,最初与潮人文化有关的文字记录。对于民风民俗的描述、对于军事战场的刻画、对于思想文化的表达也都因其身为“开漳圣王”而更有机会留下笔墨为后世所考。因此在现今的初唐潮人文化研究、初唐诗风研究等多个领域中,陈元光的诗文可作为有力的素材。而作为他个人研究来说,一个武将的诗人之路,陈元光从北走到了南,从青涩走到了成熟,将北方文化带到了闽南也将潮人文化融入了自己的诗风。在那个诗歌的创作及重视程度均由衰转盛的特殊时期,陈元光的诗则更有其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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