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车轱辘响
车轱辘响

叶尔莫莱从屋外进来走到我床边,“有件事得和您说一下,”他说。我正在行军床上睡着,刚用完餐。我想略微舒坦舒坦,虽然打松鸡没费什么周折,可人却十分疲惫,而且正值七月流火,天气出奇地热……“有件事得跟您汇报一下:咱们打光了所有的霰弹。”

我一跃而起下了床。

“霰弹没了!怎么会呢!咱们不是从村里装了三十俄镑左右吗?一袋子都满满的呢!”

“话是这样说;而且袋子也不小,本来也能使两星期的。没准袋子上漏了个洞,可谁说得清呢!反正用光了……只有十几颗了。”

“那如今咱们还能干什么呢?几个最来劲的地方恰巧就在跟前——还眼巴巴望着明天打六窝松鸡呢……”

“要不我去趟图拉。反正也就四十五俄里地,不远。我不歇气地跑个来回,就能弄上一普特霰弹。”

“你几时动身?”

“您要同意现在就行。没必要误事儿吧?但最好另外再弄两匹马。”

“干吗?咱们不是有马吗?它们做什么呀?”

“辕马的腿受伤了,去不了了……伤得很严重!”

“几时受的伤?”

“车夫前天把它领去装铁掌时受伤的。可能撞上了铁匠中的新手——铁掌虽说装上了,可现在那只腿却碰不得地。一只前蹄伤了。这只蹄就一直吊着……跟狗一般。”

“这可怎么是好?那铁掌被取下来了吗?”

“不,还没取下来;铁掌应被当即取下来。可能已经把钉子打进肉里去了。”

车夫被我喊过来。辕马的那只前蹄的确无法踩地——叶尔莫莱倒是没胡说。车夫听从我吩咐马上取下了那块铁掌,马被牵到湿地上立着。

“如何?同意我租两匹马跑一趟图拉吗?”我被叶尔莫莱纠缠着问个不停。

“莫非你以为可以在这种荒山野岭中弄到马?”我叫起来,恼怒不已……

这村子荒远萧条,我们暂时住在这儿,我们住的这间房子是很费劲才在村里发现的,不是很整洁,但比起全村贫穷的农民,这已是稍稍有点小康气息了。

“行,”叶尔莫莱答道,脸上的神情是惯常的自信,“虽然这里正如您所讲的的确很偏远,可过去有个很机灵很富有的农民住在这儿。那人虽然不在了,可他的九匹马还在。现在他家里管事的是他的蠢得要死的大儿子。不过他爸的钱财尚未被他浪费完。如果您同意,我叫他过来,我们就租他的马。据说他有几个很聪明的兄弟……不过管事儿的是他。”

“怎么会这样呢?”

“哥哥的话做兄弟的当然得顺着,”这时抽象性的做兄弟的群体遭到了他极端的、无法描述的言论的攻击。“我把他带过来。跟这种老实人什么话都好说。”

叶尔莫莱找“老实人”去了。此时我念头一闪,为什么我不自己到图拉去呢?这不是更合适吗?首先,叶尔莫莱是不值得相信的,他骗过我,我有这种经历。有一次我差遣他到城里采购点物品,我让他驾着竞赛马车进城,可他竟把对我许下的在一天之内处理好我吩咐的所有事情的诺言忘得精光,还在城里待了一周,给他办事的钱全被换成了美酒,最后徒步而归。还有,我认识一个买马的,他在图拉,这样他正好可卖一匹马给我,我可以用它把伤了腿的辕马换下来。

“就这样办!”我暗想,“这一路自己去,在我稳稳当当的马车里还可以休息休息。”

“他来了!”叶尔莫莱十五分钟后叫着冲进屋里。随后一个高个子农民也走了进来,上衣是白色的,一条蓝色的长裤和树皮做的鞋;头发稍黄,胡子呈尖形,带点黄棕色,鼻子粗长,老张着嘴,眼睛近视得很厉害。看来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的“老实人”。

“您和他商量吧,”叶尔莫莱对我说道,“他同意把马租借给我们。”

“对,就是这样,我……”“老实人”哆哆嗦嗦地讲,声音有点低沉,他弄了弄头顶上不多的几根头发,帽子在手边玩弄着。“我,是……”

“请问尊姓大名?”我问他。

“老实人”头耷拉着,好像在想着什么。

“您是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对,你怎么称呼?”

“菲洛费——您叫我菲洛费好了。”

“噢,菲洛费兄弟,情况是这样,据叶尔莫莱讲你有九匹马。你回去带三匹马拴在我的四轮马车上——我的车很轻巧的——再驾车带我到图拉。如今晚上明月当空,路上驾车也凉爽。这一路上路还行吧?”

“你说路吗?那倒没问题。这到大路之间也就二十几俄里。除了有一截……可能不方便外,其余的都挺好。”

“哪段路不方便呢?”

“就是我们可能要涉过一条小河。”

“什么,您想亲自上图拉?”叶尔莫莱问我。

“对,我自己去。”

“是这样!”他摆了摆头道,“那就这样吧!”他重复了一句,唾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

他明显的对到图拉已经毫无兴趣,此事对他而言相当于不存在了。

“这路你还熟吧?”我问道。

“这路我们比对自己还熟。但是,我想讲的是,随您便吧,我没法……您这太突兀了……”

其实是叶尔莫莱刚才找菲洛费时,就和他讲了,一定会交租金给这“老实人”的,叫他不用担心……可空口无凭!菲洛费可不轻信空口许诺,虽说叶尔莫莱认为他比较蠢。他要价五十卢布——太高了;我只承认给十卢布的低价。我们就商量起价钱来。菲洛费最后虽一再坚持,可毕竟同意降低价钱——刚开始可是一口咬定的。叶尔莫莱这期间来过一会儿,他对我讲:“这蠢猪(菲洛费偷听到了,就小声道:“看,他就是这样常说人坏话!”),这蠢猪哪明白怎么兑换钱呢!”他又跟我说了一件事:我妈妈二十年前办过一个客栈,是两条大路交汇处的繁华地区。可最终客栈却破产倒闭了——因为差遣了一个不明白如何兑换银币铜币的老管家去经营客栈,而他却只认准多就好,例如,错将二十五戈比的银币认作六个五戈比的铜币找给顾客,[1]而且别人还被他咒骂。

“菲洛费,看看你,可真是一个菲洛费!”叶尔莫莱气得大叫一声,用力关上门就走了。

菲洛费也许也想到了,菲洛费这名字的确不很合适;所以没有回击一句话。“菲洛费”受人嘲弄可能也是应该的吧,事实上都是牧师的错,也许是进行洗礼时牧师没受到优厚酬劳,就把“菲洛费”这名字给了他。

我们的商议最终以二十卢布成交。他回去领马过来,一小时后,他共领了五匹马让我挑选。虽说马的尾毛和鬃毛都乱点,而且鼓着大大的肚子,不过也还可以。他还带来了两个兄弟,他们可毫无相似之处。两个兄弟的确一副“聪明”样:小小的身材,眼睛黑灵灵的,鼻子也尖。正如叶尔莫莱讲的,“叽哩呱啦”——两兄弟的话又多又快,不过对老大却很顺服。

他们将我的四轮马车拉出敞棚,开始套马车,隔一阵子放松挽绳,隔一阵子又扯紧,整整忙碌了一个半小时。两个兄弟以“灰斑马”下坡路走起来稳当为由一定要它驾辕,而菲洛费又发话了:改蓬毛马!这样,驾辕的就成了蓬毛马。

他们塞了很多干草进车,还准备了伤了腿的辕马的马轭放在座位底下,可以给到图拉后买的新马配备……菲洛费又回去一次,返回时白色长袍着身,是他爸爸的,又宽又大,头戴高毡帽,脚蹬油亮亮的皮靴,踌躇满志地坐在驾车台上。我也上了车,表上指针显示已是十点一刻了。叶尔莫莱跑去追打他的名叫瓦列特卡的狗了,竟然不来和我道别。菲洛费拉紧缰绳高声对马大叫:“喂,我的宝贝儿们!”那两个兄弟侧奔向马,打了一鞭两匹拉梢马的肚子,马车就动起来了,走出大门行驶在马路上;菲洛费对蓬毛马抽了几下训斥鞭,改变了它原本想往自己家里拉的念头,于是车驰出村庄,轻快地在茂密的小棒树丛之间的非常宽整的路上行驶。

皓月当空,夜色静谧,坐车赶路尤为合适。棒树丛林中的树枝在风中摇曳,间歇却又毫无声息;明月高悬,四周一片清朗,天空中时有银色的云团凝滞。我在干草上放松伸展,原想打个盹儿……但又牵挂着那个“不太方便”的小河,精神则为之一振。

“菲洛费,情况怎样?还要多久才涉水?”

“是那淌水的小河吗?大约八九俄里。”

“还有八九俄里,”我心想,“得一个小时吧,那我还能打个盹儿。”

“菲洛费,你对这路不生疏吧?”我又问他。

“对这条道怎会生疏呢?这都走第几回了……”

我已没注意他说什么:他还啰唆了几句……我睡过去了。

自己打算睡一个时辰,时间到了常常就醒过来了,可这次吵醒我的是传入耳边的一种虽轻微却怪异的扑哧声和咕嘟声。我把头抬起来……

真不可思议!我还睡在车里,而距车边半俄尺的地方已是月色悠游的河水,泛漾着粼粼洁光的清波。我探头一看:菲洛费头低着,弯着腰,木偶般地在驾车台坐着。往前一点,是弯曲的马轭、马头和马背,立在淙淙的流水中。整个世界全凝固了,似乎被魔力操纵着一切,恍惚置身于梦,奇异的梦中一般……太奇怪了!撩起篷布我回头一看……我们竟是在河中停住了!……距河岸大约三十步之遥!

“菲洛费老兄!”我叫了一声。

“怎么了?”他答道。

“什么怎么了?你可真行!咱们这是怎么回事?”

“在河中呀。”

“这我知道。河水马上就会淹没咱们的。你就以这种方式涉水而过吗?嗯?菲洛费,你是睡死了!?你回答我!”

“我可能出了一点错,”我的新车夫答道,“也许是方向错了,我弄错了,如今最好等一等。”

“怎么个等一等呀!还要等什么呢?”

“得等蓬毛马辨路。咱们跟着它就行。”

我坐在干草上。月色明净,除了能发觉辕马的耳朵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微晃外,它的头丝毫未动。

“那蓬毛马睡熟了吧!”

“不是,”菲洛费答道,“它这是在闻水呢。”

依旧是细细的、潺潺的河水声,别的都寂静着。我也愣住了。

明月,静夜,小河,包括被河水围困的我们……

“那沙沙直响的是什么?”我对菲洛费说。

“那是小鸭子在芦苇里发出的声音吧……也可能是蛇。”

辕马的脑袋突然开始摇晃,立起耳朵,响鼻阵阵,身子也开始扭动了。

“嘚儿——嘚儿——嘚儿——嘚儿!”菲洛费一下子大声叫嚷,弯腰舞弄鞭子。马车从原位启动开来,劈波斩浪地闯向前,然后摇摇晃晃地动了……刚开始我感到车不住深陷,不住下行,可水面随着马车的三两次颠簸和下沉之后又猛地降低了……水面逐渐减低,马车从水面上浮出——车轮和马尾都可看清了。这几匹马溅出的巨大的浪花映着柔和的月光如金刚石一般,不是,不是金刚石,是如同蓝宝石一样撒向四周——我们被几匹马欢欣又同心同力地带上了沙岸,随即在大路上努力地跨着湿且亮的大腿奔向山坡。

我暗想:“菲洛费如今可能会说:‘没错吧!’或许大意如此的话?”不过他一句没说。由此,我想要再怪罪他的失职已没来由,就在干草上卧着,想再打个盹儿。

由于打松鸡我已经很累了,而且刚才的历险也并未赶走脑中的瞌睡虫——但我就是无法入睡。我们到达的这处如诗如画的地方已吸引了我。这里满是广阔、丰肥、茂美的草地,遍布小草地,小湖、小溪、小河湾,而柳树和灌木丛密布小河湾,这是俄罗斯人最心爱的那种风景——典型的俄罗斯风光,如同久远传说中的英雄骑马捕捉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马车把草地压出一条蜿蜒的丝带般的道路,马快活地奔驰向前——睁着双眼,我观望着这一切在温馨的月光下轻柔地、和谐地飘过马车。菲洛费也陶醉了。

“这儿被我们称作圣叶戈尔草地,”他回头朝我说道,“它之前是大公草地;这样好的草地整个俄罗斯是独一无二的……”辕马这会儿响鼻一下,浑身一抖……“上天怜悯你……”菲洛费庄严地细声道。“太美了!”他重复一次,又喟然,尔后拖长嗓音叫道。“草快被割掉了,这儿得割多少草啊——了不得!小河湾里的鱼那是又多又肥呀!”他唱也似的道。“简单点:生活多来劲呀。”

突然,他把手一指。

“喂,看!小湖……不是一只苍鹭吧?莫非晚上它还捉鱼?哦!不是苍鹭,是树枝呀。我弄混了!月光下人总是容易弄混!”

马车就如此奔驰着……快到草地边时有很多小树林和耕地;三两点灯光在路边的小村子里跳跃——离大路仅五六俄里地了。我又瞌睡了。

菲洛费叫醒了我——这一次我没自己醒。

“先生……喂,先生!”

我略微起身一看。菲洛费脸朝我端坐在驾车台上——马车在路中间的空地上停着——瞪着大大的双眼(我对他的双眼如此巨大吃了一惊),庄重而神秘地低声说:

“有车轱辘声在响……有车轱辘声!”

“你在讲什么?”

“我在说:有车轱辘声在响!您低身倾听一下。听见响了吗?”

我将头探出车外,暂停呼吸,在身后遥远的地方的确飘来如同车轮行驶的细微的、时断时续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菲洛费重复问。

“对,是,”我答道,“是有马车赶路。”

“那您还没听清……听!那不……车铃声……还有吹口哨声……听到了吗?您取下帽子……能听更清晰的。”

我侧耳倾听——不过没取下帽。

“哦……是,可能是有。可这能说明什么?”

菲洛费把脸扭过来对着马。

“这是辆大车……而且没装东西,车轮也是包着铁皮的,”他边讲边扯起缰绳,“先生,这不是好人;现在是在图拉边上,杀人越货的……很不少呢。”

“别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不是好人呢?”

“我猜得准没错。有车铃……而且还是不载东西的大车……这还会是好人?”

“那我们怎么办?离图拉还有多远?”

“十五六俄里地吧,中间可一家人家都没有。”

“那还不快跑,等什么呢。”

菲洛费鞭子一响,马车继续前行。

我再无法入睡——尽管我对菲洛费的话感到不可信。可万一果真如此,怎么办?我有点不高兴了。我把身体坐直(此前我卧着),开始东张西望。一层烟似的雾在我瞌睡时升起——它不扑向大地,而是升入空中;它悬浮于空中,月亮浮在雾中如同藏于烟里,化作一个轻轻的白点。尽管地面仍还清晰,可万物都朦胧了,淡化了。

周围全是平整而幽暗的大地:原野,无穷无尽的原野,也有些许灌木林和山沟——然后再接着原野,多为草稀的空地,宽广……毫无生气!就连一只鹌鹑的声音也没有。

这种景致伴我们行了三十分钟左右。菲洛费嘴唇嚅动,高扬马鞭,可他和我一句话都没讲。这时我们已驶上一个山坡……菲洛费把车停下,马上朝我道:

“又有车轱辘响……是车轱辘声,先生!”

我又将头伸出车外;然而即便在车篷内也清晰可闻:那辆大车的车铃声、吹口哨声、车轱辘声,还有“嘚嘚”马蹄声,虽仍不是附近,现在都已很清晰了;连同歌唱声与欢笑声。虽然风是从那边刮向这边,但无可怀疑,这些不相识的赶路人离我们更近了一俄里或两俄里。

我与菲洛费俩人相视片刻,他将帽子从后脑拉向额前,马上抓紧缰绳,扬鞭拍马。几匹马起初是奔驰,可一会儿之后,则成了碎步跑了。但始终要逃命呀!——菲洛费不断加鞭催促。

为何我初始并不将菲洛费的怀疑放在心上,而此刻却深信身后的确实是恶贼——我也说不清……我并没有听到更多的声音:仍是没装东西的车声、铃声、吹口哨声、乱哄哄的嘈杂声……可现在我已深信不疑。菲洛费的判断无误!

如此又拖了二十来分钟……这期间,不算我们马车的轧轧声和轰隆声,另一辆大车的轧轧声和轰隆声也已清晰可闻……

“菲洛费,把车停下吧,”我对他讲,“横竖都是祸!”

菲洛费心虚地叫了一声。马或许因为能歇歇脚,便颇感愉悦,都立刻刹住。

老天爷!我们身后是巨响的车铃声,杂点叮当响的隆隆声、口哨、歌唱、嘶叫、马的响鼻声,马蹄的嘚嘚声……

他们赶上我们了!

“惨——了!”菲洛费拉长声音小声道,犹豫地抿抿嘴,叫了一声,又鞭打马儿。在一瞬间,似乎什么东西狂奔过来,叫喊声、隆隆声不绝,三匹健壮的马带着的一辆巨型的不太稳的大车一阵风般地猛赶上我们,还驶在我们车前,又马上变慢了,拦在道上。

“盗贼就是这样。”菲洛费低声说。

说实在的,我蒙了……我盘计着这个朦胧中映着月色的半明半暗的地方。五六个身着衬衣,未扣上衣的人或卧或坐在面前的大车里;头上没帽的有两个;数根粗腿穿着长筒靴,搁在车杆上东甩西晃,手上上下下的乱指……颠簸着身体……明显的,这是一批烂醉如泥的酒鬼。有些人胡乱喊叫;一个吹着又尖又细的口哨,又一个在咒骂;驾车的是一个身着短皮袄的大个,坐在驾车台上。他们缓慢而行,好像对我们并不在意。

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只能随其后而缓行……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种状态持续了四分之一俄里。这种随行实在让人难受……逃走、反抗……不行!我手中连一根树枝也没有,而他们共六人!转头逃回去吗?会被立刻追赶上。茹科夫斯基[2]的一句诗出现在我脑海(他描写了卡明斯基元帅之死):

盗贼的利斧多无耻……或者咽喉被脏兮兮的绳索套着……抛进深谷……你就像落网之兔般在深谷中呻吟、蠕动……

噢,太惨了!

然而他们并未盯着我们,他们仍是慢悠悠地赶着车。

“菲洛费,”我低声叫道,“试一下,从右边,假装想超过他们。”菲洛费把车往右摆……可他们也立马照做……没法越过去。

菲洛费再尝试着走左面……他们也往左摆。他们还笑。看来,他们不许我们逃走。

“是吧,一准是盗贼。”菲洛费扭头朝我低声说。

“那他们还磨蹭什么?”我同样低声问道。

“前面有块低地,有座桥横跨小河两边……他们常在那儿把人杀死,我们也会被如法炮制的……就在桥周围。这显而易见,先生!”他喟然长叹道,“这次是难逃劫运了;他们本来就是要杀人灭口。先生,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的三匹马不能留给我兄弟了,它们又快跟别人了。”

我诧异不已,说实在的,我现在只想如何保命,而菲洛费在这节骨眼上却还唠叨着他的马……“我们当真会被他们杀掉?”我反复思量。“他们图什么?东西全让他们拿走还不行?”

车逐渐接近那座渐次清晰的桥。前面的大车狂奔疾驰,在桥边大路的边上猛地停稳。我顿感绝望。

“哦,菲洛费,”我对他说,“宽恕我吧,这次你我死定了,是我连累了你。”

“先生,该是你的命,逃也逃不了的,您有什么错?”菲洛费朝辕马讲道,“喟,蓬毛马,忠诚的家伙,朝前走吧,横竖都是死,最后再拼一次吧……可怜可怜我们,老天爷!”

然后他驾着马车也狂奔过去。

我们逐渐靠近那座桥和不动的恐怖的大车……那大车声息全无,似乎故意如此。静悄悄的!鹞鹰、梭鱼、一切凶猛野兽都是这样静候猎物的逼近。我们最终和大车平行了……那个身着短皮袄的大个子猛地窜下车,直行而来!

菲洛费马上主动停下车,虽然大个子没说一句话……车停了。

那大个子双手把门,将乱蓬蓬的头往前探,张着嘴,用黑话对我们讲了一通,声音平缓而沉稳:

“值得尊敬的老爷,我们这是刚参加完一个喜宴而归:一位伙计的结婚宴请。也就是说,我们替一位好伙伴操办婚礼,舒舒服服让他躺下;我们饮酒有点过量,我们胆大冲动,可现在又缺点醒酒钱;如果您乐意破费赏几个钱,使我们几个伙计每人能有半瓶酒,那我们将对您的善意终生难忘,且祝愿您身体健康;可如果您拒绝的话——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们想干什么?”我暗想……“说着玩儿吗?……还是逗逗我们?”

大个子头耷拉着立在那里。明月此时透雾而出映亮他的脸庞。整张脸都在笑——占尽上风的神情洋溢满他的眼和嘴。而看不见一丝凶狠的神情……但脸色仿佛有种暗示……你看那又大又亮的牙……

“好,好……你请吧……”我边讲边把钱袋从衣兜里取出拿了两卢布给他;当时银币尚还通用。“如果不觉得太寒碜的话就拿着吧。”

“谢谢啦!”大个子用粗壮的手取走两银卢布——却不动钱袋,嘴里学当兵的叫道。“谢谢啦!”他弄弄头发就朝大车奔去。

“伙计!”他大叫,“这是两银卢布,赶路的老爷破的费!”全车的人顿时哄笑不已……大个子又坐到了驾车台……

“上帝保佑您!”

他们一下子就没了踪迹!大车在三匹马的带动下隆隆响着奔向山顶——车在地平线尽头又晃了一下后,就消失了。

然后又听不见车铃声、喧闹声和车轱辘声了。……

再后万籁俱静。

我和菲洛费愣着转不过弯来。

“嘿,真是捉弄人!”他总算吐出一句话,取了帽子后,他在胸前比划十字。“真是,折腾人,”他重复说,他回转身,很高兴。“没错,这帮人肯定不是坏人。嗒——嗒——嗒,小家伙们!努把力呀!你们安全了!我们也安全了!就是那大个不许我们把车赶过他们;驾车的就是他。这大个子可挺好玩。嘚儿——嘚儿——嘚儿——嘚儿!跑起来吧!”

我不说话,不过心里舒坦多了。“我们安全了!我暗自重复,又卧倒在干草上。“真幸运,总算走了!”

我怎么会在当时记起茹科夫斯基的诗句呢?想起来可真惭愧!

我忽然又冒出一个问题。

“菲洛费老弟!”

“干吗?”

“你结婚了?”

“对。”

“有小孩了?”

“有。”

“你那阵子只想到你的马,为什么不思念你的妻子和小孩呢?难道你根本就忘了?”

“盗贼又没威胁到他们,干吗惦记他们?不过我心里全是他们的影子,如今也是……真的。”菲洛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老天就是看在他们的份上才保咱们平安的。”

“不过说不定他们不是坏人呢?”

“天晓得!我们不能知道他们的心呀!人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嘛。信仰基督准没错。可……我还是挂着我的老婆孩子……嘚儿——嘚儿——嘚儿,小东西,快点!”

天几乎明亮时我们离图拉也很近了。我卧着,神情恍惚。

“先生,”菲洛费回头低声道,“您看,酒店里的可不就是他们……大车也在。”

我探头一望……正是他们!大车与马。那个身着短皮袄的大个子的熟悉的脸庞从酒店门口显露出来。

“老爷!”他大叫且舞着帽子,“您破费的钱我们正用来饮酒呢!嘿,驾车的,”他朝菲洛费点头,又道,“您刚才吓着了吧?”

“真有意思。”菲洛费走出二十多俄丈时才讲。

总算进了图拉;除了霰弹,我还购了一些酒和茶,外加熟识的马贩子的马。我们返程的路是中午开始的。菲洛费话特别多——因为他在图拉没少饮酒——居然还对我说了好几个故事;菲洛费在我们又路过上次大车声响起的地方时笑了。

“先生,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一个劲地讲:‘车轱辘声……有车轱辘声……有车轱辘声在响!’”

他数次用力摆摆手……他可能感到了这句话的滑稽。

我们到村已是当晚。

叶尔莫莱从我这里得知了离奇的遭遇。他没醉,只嗯了一声,却没表示半点同情,他是责怪还是表扬,他心里也未必明白,我猜。可三两天后,他兴冲冲地对我讲了一条消息,就在那条道,也就是我和菲洛费到图拉的当夜,强盗不但将一商人洗劫一空,还将他杀人灭口。我开始认为难以置信,不过又确信无疑了:区警察局局长乘马亲自到现场研究,错不了了。难道那帮我们撞上的凶恶歹人正是参加的那场“结婚庆典”?正如说笑话的大个子所言,他们“帮忙搞定”的难道是这个“好伙伴”?我又留宿了几日,仍在菲洛费的村子。我们一见面我就说:“如何?车轱辘响了吗?”

“那大个子真会开玩笑。”他每次的回答都如出一辙,而且自己也忍俊不禁。

【注释】

[1]以前五戈比铜币相当于一个二十五戈比银币。可银币与铜币的比价在一八四三年换了:十戈比铜币只相当于三戈比银币。所以那位老仆人错将二十五戈比银币认作六个五戈比铜币找给别人时,吃了很大亏。

[2]瓦·安·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