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的夏娃
哺育俄罗斯人民的家园——
打上了无尽磨难与沦桑的印记!
费·邱特切夫
“晴捕鱼、雨打猎,晦气伴你行。”这是法兰西流传很广的一句谚语。我对捕鱼从来没有雅兴,因此,对打鱼的人心情是好是坏,很难作出判断。比如说,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心情好,还是在阴雨天里宁愿让雨浇湿而捕到硕大的鲜鱼时更为高兴,我都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断言,那就是雨天对打猎的人来说,是再倒霉不过的了!我曾碰到过这鬼天气——那是和叶尔莫莱一起去别廖夫县打松鸡的经历。一大早就下起了雨。我们使出了全部招数,以免被雨淋着。用橡胶制成的雨披披在头上,不仅有碍于猎枪瞄准,而且还渗进了雨滴。在树下避雨也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树叶上的积水越积越多,超重而不能承受时便泻在了我们身上。更让人讨厌的是,一丝丝冰凉的感觉在你的后背上淌了下来。难怪叶尔莫莱感慨:实在是倒霉透顶了!
“没戏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他忍不住叫道,“这回绝对没戏了!看来今天打松鸡要泡汤了。雨一淋,狗的嗅觉就嗅不着味了,猎枪打火也不好使了……这倒霉的天气,真该见鬼去!”
“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我问叶尔莫莱。
“我们只能去阿列克谢叶夫卡那儿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母亲的一个庄园就在那里,从这儿只需走七八里路。今晚,我们就在那儿过夜,天亮……”
“还回别廖夫县?”
“不,这儿不再令我们感兴趣了!我们要到阿列克谢叶夫卡那儿打松鸡,很多地方我都熟悉,有许多比这儿更好的狩猎场地。”
是什么缘故使得叶尔莫莱非得费些周折再领我去那些更好的地方打猎,我没有责问。还算幸运,我们当天就来到了属于我们家的那个庄园,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相信在这儿会有一个我们家经营的庄园。庄园里有一间简陋的房子,虽没有人生活在此,但依然清洁。这一夜,我是在这儿度过的。
次日一早,我就起了床。东边的红日已露出了地平线;天上已寻不到阴云的踪迹;只有朝霞和雨过之后的清新交织成一个令人耀眼的美丽光环。在利用别人给我准备的间隙,我漫步来到了庄园里的花园,这儿以前曾是个果园。举目四望,已显得有些荒凉。不过,房子被芳香的花草簇拥着,又给人一种爽快的感觉。云雀和着美妙的音符,仿佛清晨的露水给予了其灵性。我摘下毡帽,昂头挺胸深深吸着这清新的空气。养蜂场坐落在不远处斜坡上的篱笆旁边,正好有一条曲折的小径可以通行。小径的两边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和各种灌木,有名的或是无名的。
沿小径而上到了养蜂场。这儿的冬季蜂房不过是由篱笆围起来的篱笆棚,到了冬天,蜂箱就放在里面。篱笆棚的门半开着,我向里看了一眼,棚里有点黑,不湿,也很静,不时散发出芳香的气味来。我看到棚子角落的木板上躺着一个人,这人的身体似乎不大,上面盖着被子……我立刻意识到得马上离开……
“老爷,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听到了一种细微、缓滞而沙哑的呼唤声,仿佛沼泽地中的苔藓的声音。
我顿足细听。
“彼得·彼得罗维奇!你走进来!”我的名字又被这弱小的声音唤了一遍。我注意到这声音来自角落里的那个人。
待我走上前去仔细看时,我呆住了。木板上躺着的这个人竟是个活人,如果不是听到声音,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个人的脑袋已干瘦如柴,是青铜色的,就像古书里的主神像一样。鼻子窄如刀刃;嘴唇虽模糊不清,但牙齿洁白,双目无神,额头上披着几绺枯发。干瘦的两只小手微微移动,证明她还是个活物。我定睛分辨,原来是张很漂亮的面孔——不过这种容颜确实有点吓人。我端详时,她的面颊极力抽动,显然是想露出笑容,但又无法做到,本来就有点吓人的面孔更让我觉得有些心悸。
“老爷!您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卢克丽娅。……难道您忘了,在斯帕斯科耶您母亲那里举行的舞会……如果您有印象的话,领唱的那个人就是我。”
“卢克丽娅!”我大叫了一声,“怎么会是你呀?不可能!”
“没错,老爷,是我。我是卢克丽娅。”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我面前这张和死人没有差别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还在盯着我。她会是卢克丽娅?卢克丽娅,我家所有佣人中最美的女人,一个漂亮、苗条、聪明、具有歌舞天才的姑娘!曾经令多少小伙子为之倾倒;就连当时的我——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也为她美丽的容颜深深地吸引了。
“哎呀!……呀!卢克丽娅,”我一下子回过味来,“您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了?”
“天大的灾难呀!老爷,您可不要瞧不起我,不要因为我现在这副模样而讨厌我。老爷,您能坐到小凳上吧,靠近我,不然,我说的话您听不见……您看,我现在说话都这么弱……今天能在这看到您,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是什么缘故使您到这儿来的?”
卢克丽娅声调低微,但她继续说下去。
“叶尔莫莱领我来这儿打猎的。我还是听你讲一讲……”
“说说我的遭遇?那好,我就告诉您,老爷。这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刚和瓦西利·波利亚科夫结婚——您不会忘记吧,瓦西利·波利亚科夫,就是那个给您母亲掌管厨房的小伙子,身体健壮,头发有些卷曲。那时您已经去莫斯科求学了,这事当然不知道。我爱瓦西利·波利亚科夫,他也非常爱我。可怕的事就出现在春天:那是某一天的后半夜……天快要发亮……我不能入寐。听到花园里夜莺在欢快地鸣唱……我更无睡意,于是索性起床去台阶上听夜莺美妙的啼唱……‘卢莎[1]!……’似乎有人在轻声喊我,是个男人的声音,极像瓦西利的声音。我向四周看了看,或许是睡意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缘故,我一脚踩空,整个身子一下子从很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摔得很重,我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走回我的房间。这时我感觉体内——尤其是五脏六腑——极为难受,好像断了什么似的……我得喘口气……老爷。”
卢克丽娅箴默不语了,我凝视着她。尤其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对我讲述她的厄运时,她一点也不显得悲伤和痛苦,没有抱怨,更不希望得到他人的怜悯。
“从那次遭遇之后,”卢克丽娅又开口说,“我的身子骨逐渐瘦弱下来,皮肤也变黑了,走起路来回摇晃,再后来双腿无法移动,只能躺在床上。吃饭没有胃口;于是身体愈加糟糕。您好心的母亲送我去医院治疗。医生对我用了各种方法,用红铬铁铬我的脊背,用冰块给我降温,可是都不见效果。这些医生中竟没有一个能诊断出我得的是那种病。我的躯体慢慢地僵直了,最后,医生断定说我的病已无法治愈。我成了个废人,无法待在主人家里……于是,我被安置到这儿,原因是这儿有我的亲戚可以照顾。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这您都见到了。”
卢克丽娅又停了下来,再次作出了想露出笑容的表情。
“不过,你现在的处境很严重呀!”我有点同情眼前的卢克丽娅了,我不知道自己又语无伦次地讲了些什么,接着又说了一句:“你的瓦西利哪儿去了?”我怎么竟说出这种傻话!
卢克丽娅失神的双目,向一边望去。
“您是说波利西科夫呀,他知道我的情况后,很是伤心,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那女人家住格林诺耶村庄,距我们这里很近。她的名字叫阿格拉费娜。我知道瓦西利很爱我,可是我这副样子还怎么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呢?他还年轻,我不能拖累他。他得重新找个伴侣,不能总是单身汉。这女人既漂亮又和蔼,还给瓦西利生了个孩子。您母亲也给了波利亚科夫很多自由,他现在给附近的一户人家管事。多亏上帝保佑,他现在生活得很好。”
“你一直这样躺着?”我又问她。
“是的,老爷,这样子已经六七年了。夏天,我就躺在这间小棚子里;冬天挪到澡堂的更衣室里。”
“有人来侍候你吗?”
“心眼好的人总是有的,这儿也不例外,我没有被这里的人抛弃。况且我也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的麻烦。吃饭一点就行,水是现成的,杯子里总有甘甜的泉水。我有一只手还听使唤,能够着这水杯。这儿有个孤儿小女孩,经常来我这儿照顾我。我心里很感激她。她刚走不久……您来时没有看见她?这小女孩长得很水灵,肤色也很白。她刚才是给我送花的,她知道我很喜欢花。这里以前种过花,现在都见不到了。野花倒是挺多的,也很好看,有的闻起来比家里养的花还要香。比如铃兰花……”
“卢克丽娅,难道你不感到孤独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实话,老爷,开始是受不了这种折磨,不过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已无所谓了;世上还有比我遭难更严重的人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虽然我很不幸,可是有的人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更有许多瞎子、聋子!和他们相比,我还算幸运的,眼睛不坏,耳朵好使,我能听得见老鼠打洞的声音;闻得见差别甚微的气味,无论是地里的荞麦花,还是园子里的椴树花,只要有微风吹过,我就能嗅出她们的味道来。我没有理由、也不需要责怪上帝。比如说眼前的事吧:有的人体格虽然健壮,但很可能去干些伤天害理的事;而我就和罪孽无缘了。前些日子阿列克塞神父在赐予我圣点时说:‘你不用对上帝谢罪了,像你还怎么能够造罪呢?’而我却回答说:‘可是头脑里并没有消除呀,神父?’‘哦!不过,这是很小的罪,上帝不会怪罪的。’神父不禁笑了。”
“我甚至头脑里的罪恶都不会有。”卢克丽娅接着说,“原因是我已经养成了纯洁的思想:去掉杂念,不回想以前的经历。时光反而消磨得很快。”
听了卢克丽娅的话,我真感到吃惊。
“你自己一个人就这样待在这儿,怎么会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呢?卢克丽娅,是不是你一直在睡觉呀?”
“这怎么能呢?老爷!我的睡眠并不好。因为我的腹脏内经常隐隐疼痛,骨头里面也不例外,使我无法得到很好的休息。我就是什么也不考虑,只想这样躺在这儿;我能感觉出我还是个活物、还会呼吸——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用眼睛看着,用耳朵听着,蜂房里的蜜蜂唱着嗡嗡的曲子,屋顶上的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可爱的雏鸡在母鸡的带领下啄着地上的食屑。有时看见一只麻雀,或一只蝴蝶,我都感到心情愉快。更有意思的是,去年这里曾有燕窝,燕子给窝里的小燕子喂食,一会儿飞进来,一会儿又飞出去,窝里的小燕子看见老燕子回来,便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过,今年她们没有再飞回来,据说有人用猎枪把这些燕子给打死了。这人的心肠怎么这样狠呢?竟然连比甲虫大不了多少的小燕子也不放过!这些打猎的人真狠毒!”
“我不是来打燕子的。”我赶紧解释。
“还有一次,”卢克丽娅接着又说,“碰上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忽然一只野兔跑进屋来,好像后面有狗在追,这只兔子无处可避,只好跑进屋来。它在我旁边蹲了大半天的工夫,看着我。它知道,我没有恶意。末了,它站了起来,跑到门口又回转身望了望——好可爱的样子呀!”
卢克丽娅看了看我,那眼神好像是说,难道我讲的没有意思吗?为了不使她扫兴,我微笑了一下。她也咬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双唇。
“冬天对我来说更糟糕,光线昏暗;可是点蜡烛又觉得实在可惜,点了有什么用呢?虽然我认识字,也很想读书,然而却找不到书,就算有书可读,我的手又拿不了。为了不让我感到寂寞,神父阿列克塞曾送我一本历书,可是当他看到对我没有用处时,又把书拿走了。不过,光线虽暗,可是声音还是能听得见,比如蛐蛐的鸣叫声,老鼠的抓叫声。这时候感觉很舒服:不用胡思乱想!”
“有时候,我也祈祷,”卢克丽娅停了停,又说,“这些祈祷词我并不知道多少。况且,我不需要烦扰上帝,我能祈求上帝赐予我什么呢?上帝更懂得我的心理需要。他赐我十字架戴,表明他很心疼我。《我们的主》、《圣母颂》、《受难者颂》我都读过,可是完了之后,我还是什么也不想地躺着。这很正常!”
沉默持续了大约两分钟。我呆呆地坐在这个小凳子上。望着卢克丽娅那僵硬的不能动弹的身躯,我被这种可怜的情景感化了:我也有点僵直了。
“我想说,卢克丽娅,”我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气氛,“我是说我想为你想个法子。如果你不拒绝,就派人送你去医院,去城里最好的几家医院治疗,没准你的病还有希望。起码不会是你一个人……”
卢克丽娅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
“没用的,老爷,”她有点担心地说,“不要管我了,我不想去医院。那只能加重我的疼痛。我这种病是治不好了……有一次来了一个医生给我检查。我央求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动我了。’他却不理我的话,来回翻我,揉我的手、扭我的脚;并说:‘我是科学家,是专门搞科学的,这样给你检查是为了科学!’又说:‘你必须听我的话:因为我脖子上挂满了勋章,是有功之人,我不过是在竭力为你们这些白痴治病。’我被折磨了很长时间,最后他告诉了我一个很怪的病名就离开了。之后整整一周,我全身骨头疼得要命。不像你说的,总是孤单单我一个人,不断有人来看我。我静静地躺着,从不给他人添麻烦。一些农妇常过来和我谈心;还来过一位烧香的女人,她告诉我有关圣城耶路撒冷、基辅的故事。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躺在这里,我觉得这再好不过了。我说的都是实话,老爷,别再动我了,千万不要把我送到医院去……多谢您了,老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真的不想再动了!”
“那好吧,就听你的,卢克丽娅。我没有恶意。”
“这我清楚,老爷,您是替我着想。可是您想过没有,老爷,对别人,有谁能给予他帮助,有谁能知道他的心思呢?人应该自立!您可能不相信,当我一个人安静地躺着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宇宙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我忽发奇想,好像我进入了一个离奇的世界。”
“您想到的是什么,卢克丽娅?”
“这很难说清楚,老爷。这些想法一闪即逝,很难留下印象。当它出现的时候,好比天上的乌云散去,很开朗的感觉,到底是些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如果有人在我身边,我的大脑就不会闪现这些思想,只能体会到我自己的痛苦。”
在卢克丽娅费力地长出了一口气后,她的胸脯也像她那些僵硬的肢体一样,失去了控制。
“老爷,看您的表情,”卢克丽娅又开口道,“您觉得我很可怜。您用不着这样待我,我不像您想象的那么悲惨!比方说:我有时候偶尔还……您不会忘吧,我以前曾是一个活泼的女孩,一个爱唱爱跳的姑娘!……我以前就是这么快乐,现在还想唱歌。”
“什么,唱歌?……现在,你?”
“是,老爷,唱歌,唱以前的歌,像轮舞歌、占卜歌、圣歌以及其他的歌。这些歌许多我都会唱,现在依旧记得。只是现在我这种情况,不再适合唱舞曲了。”
“可是你用什么方式唱呢?……默唱?”
“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也唱出声来。不过不能高声唱了,可还能听清楚。刚才我告诉过您,那个小姑娘常来看我。她很聪明,我让她跟我学唱歌,她现在已经会唱四首歌了。您还不信?您稍等,我现在就给您唱……”
卢克丽娅深深吸了口气……她这副惨状还要唱歌,我心里感到有点可怕。还没等我开始说话,卢克丽娅已经开始唱了。歌声虽然很低,可是很优美……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她唱的歌名字叫《在草地上》,她的面孔依然很死板,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眼睛连转都不转一下。但是微弱的嗓音很动听,她好像是在用歌声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我不再感到担心,相反,怜悯、惋惜之情占据了我的内心。
“不行了,我唱不下去了!”卢克丽娅忽然说,“我气力用完了……能和您见面,我很高兴。”
她把双眼紧紧闭上。
我用手握住她那冷冰冰的小手……她睁开双眸望着我,然后又慢慢地合上看似金色的眼睑。片刻工夫,双眸便莹莹发亮……是晶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睑。
我仍静静地望着。
“您看我……”卢克丽娅忽然有点大声地说,她睁大眼睛,极力想挤出眼泪。“这多不好意思!我怎么会这样呢?我已经好长时间不这样了……去年春天的一天,瓦夏[2]来看我,当时他坐在我面前和我谈话的时候,我没有觉得难过;可是他离开之后,我却忍不住,一个人竟痛哭起来!那里晓得竟会有这么多泪水……我们这些女人眼泪是最现成的!可是,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卢克丽娅又说道,“老爷,您带着手帕吗?不要嫌弃我,请帮我擦擦眼泪好吗?”
我答应了她,还说要把手帕送给她。开始她执意不要……并说,“这手帕对我又有什么用呢?”过一会儿,当她伸出那只能动的纤弱的小手抓住那洁白的手帕时,就再也不松手了。对这个地方的昏暗,我已变得适应了,对卢克丽娅的面孔,我看得很清晰,就连附在她那古铜色脸上的轻轻红光,我也辨认得出。这张面孔上仍保留着——我感觉至少是这样——它过去漂亮的印记。
“老爷,您曾问我,”卢克丽娅接着说,“我是不是一直在睡觉?我的确睡的时候不多,而且每次入眠之后总是做梦,梦很美好!在梦里,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漂亮、年轻……一点病也没有,从不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有一点我感觉有点苦恼:就是每次我醒来时,想伸展伸展身子,可是却做不到,整个身子都动弹不了,好像被什么东西钳制住了似的。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奇妙的梦,您想不想听?行,请听听吧。我梦见自己好像是在一个田野中间,我的四周全是金黄色的已经熟了的小麦。我后面有一只棕色的狗在追着我,咬我,露出很凶的样子来。我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但不是一般的镰刀,就像弯弯的月亮一样,是月亮镰刀状时的那个样子。我得用这把月亮似的镰刀把田里的小麦割完。可是天气炎热得很,使我感到很倦怠,月亮的光也使我感到眼花缭乱,我不想割了。田野里硕大的车菊花都向着我笑。我忽然来了个美妙的想法:我要先摘下这些车菊花,编个美丽的花冠给自己戴,瓦夏说他要来;小麦还来得及割。我开始摘车菊花,然而我一个也摘不到手,它们在我手里很快就不见了!看来,我没法编花冠了。忽然我看见一个人朝我走过来,离我很近时,他开始喊我的名字:‘卢莎!卢莎!……’唉,‘坏了,没时间了!’我匆忙把月亮当做车菊花花冠戴在头顶上。顷刻间,我全身金光闪闪,照亮了四周的整个田野。我抬头看见一个人脚踩麦浪朝我这边疾驰而来,可是这个人不是瓦西利,却是耶稣本人!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就是耶稣?和别人画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可是我心里清楚没有认错!他很年轻,下巴上未曾留胡子,高大的身材,一身素服,束着金色的腰带。他把手伸向我,说道:‘不要怕,我的美丽的姑娘,我要带你去天国;在那里,你可以尽情地跳舞,唱歌。’于是我把手伸给了他!跟着我的狗跑了过来,他拉着我的手一下子飞了起来!我紧跟在他后边……他张开双翅像海鸥一样在空中翱翔,飞得很快!追我的狗被远远地抛开了。我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这只狗不就是我得的病吗?因为天国那边不欢迎它。”
卢克丽娅停了会儿。
又说:“还有一个梦,我说不明白,说不定,这是幻觉。我梦见自己一个人躺在这间小棚子里,我去世的双亲向我走来,他们来到我面前,不说话,只是躬身向我鞠躬敬礼。我问道:‘二老,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他们回答说:‘在这个世上,你所承受的折磨不仅涤荡了你自己的心灵,而且也为我们减轻了罪过,我们可以进入天国世界了,我们很感谢你,我的女儿!’我父母说罢,给我又深深地鞠了个躬,便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屋子的篱笆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向神父请教,他说这根本不是你的幻觉,幻觉只会发生在神职人员的身上。”
“我还做过这么个梦,”卢克丽娅还接着说,“我梦见自己好像是一个女烧香人,准备到很远的地方去烧香敬神。我坐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从我身边经过的都是些烧香的人;他们不情愿地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步伐缓慢;每个人的脸都一个模样,沮丧的表情。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很特别的女人来回穿梭,她个子比别人都高,穿着奇特的服饰,看起来和俄罗斯人的服饰不同。她的脸也与众不同,阴森得有点可怕。这些人好像都故意在回避她;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猛然回转身,大步走向我,来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她用老鹰似的眼睛看着我。我感到奇怪,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阴间的死神,你的死由我掌管。’她答道。听了这话,按常理我该感到十分恐惧的,但是我并没有感到可怕,反而十分高兴。那个女人又对我说:‘我十分同情你,卢克丽娅,可是我不能带你去阴间,我该走了!’我的主啊!当时我很伤心……我对我的死神说:‘请可怜可怜我,把我带走吧!’那个女人面向我,最后又说了几句话……我知道她是在说我在人间的最后日期,但是我听不明白……大概是说在圣彼得节[3]以后……梦做到这儿我醒了过来。像这种荒唐的梦,我经常做!”
卢克丽娅睁开双眼……开始静静地想……
“最折磨我的还是我的睡觉问题:有时候一周都处于失眠状态。前年有一位好心的夫人从这里经过,看到我这个样子,就送了我一瓶安眠药,并告诉我一回吃十粒。这药很管用,吃过之后就能入睡;不过那位夫人送我的药现在已经服用完了……您知道这是什么药吗?哪里能够弄到?”
我知道那位夫人送给卢克丽娅的药是一种镇静药。我同意给她弄来一瓶。对我来说,更加钦佩的却是她那坚强的忍耐毅力。
“不,老爷,”她否定地说,“您有点过奖了。我这不算什么,和苦行僧西梅翁比起来,我更提不上了。他的忍耐性才叫人佩服呢:他站在柱子顶上整整三十年!据说另外一位圣人让人活埋他,只露在外面的脸还遭到蚂蚁的叮咬……我还从一位曾经读过好多经书的人那里听到过这样一个传奇:讲述的是一个有关沦陷国的人民反抗阿拉伯人,争取自由的故事。那个国家被阿拉伯民族攻陷之后,本地居民成了屠杀的对象。无论他们怎样反抗、怎样斗争,依然不能取得胜利。此时,他们中间有一位圣女挺身而出,她身穿铁甲,手持宝刃,骑着战马上前线同阿拉伯人交战,她很勇敢,把阿拉伯人赶出了国门。之后,她却对阿拉伯人说:‘请你们把我烧死吧,因为我的承诺是:为了人民的自由而葬身火刑。’她果真被阿拉伯人烧死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从此永远获得了自由!这才值得赞扬和钦佩呢!我没法和圣女相比!”
听完之后,我感到有些惊异,圣女贞德[4]的故事怎么竟离奇地流传到这里。过了片刻,我问卢克丽娅:“你多大年龄了?”
还想对您说……”
不知为什么,卢克丽娅突然张口轻声地咳了一下……
“你说得有点多了,”我关心地对她说,“这样不利于你的身体。”
“是,老爷,”她轻声答道,“咱们该结束谈话了;不过也没什么!等你离去之后,我就没话可说了。我已经把心里话都说给你了……”
我站起来跟她道别,再次提及给她弄药的事,并嘱咐她仔细想一想,是否还有需要我帮忙的事。
“我没有什么可需要的了;已经知足了,感谢我的主!”卢克丽娅用了好大力气近乎有点激动地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大家平安无事!另外,老爷,烦劳您向您家母亲求求情,让她把这里的田租税减轻一点。这里的佃农实在很穷,他们不仅田很少,而且打的粮食也非常少……这些佃农会感谢您的。……我没有什么需要可言了,已经足够了。”
我答应卢克丽娅,保证满足她的要求。我走到门口时……又被她喊住。
“您还有印象吗?老爷,”卢克丽娅又开口说道,“以前我留着长长的辫子,这您知道,超过了我的膝盖!我一直都不忍心……可是这么长的辫子怎么梳呀?于是我想通了……剪掉了长长的辫子……唉……好了,老爷,上帝保佑您!我该闭嘴了……”
当天,去打猎之前,我跟庄园里的一位甲长说起了卢克丽娅的近况。他告诉我,村子里的人都叫她“活着的尸体”,不过,她从不给村民添乱子;也从不怨天尤人。“她自己无所求,而且,她感谢世上的一切;可以这样说,卢克丽娅是个令人很省心的女人。可能是上帝故意要她忍受苦难以赎她以前的罪孽,”甲长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们没必要理她了。不用责怪她,随她的便吧!”
又几个星期过去了,消息传来说卢克丽娅死了。她最终去了死神那儿……而且恰恰是在“圣彼得节之后”。村民说,在她死的那一天,她总是听见钟声在响。阿列克谢叶夫卡离大教堂还有五俄里多路,并且她死的当天还不是礼拜天。可是,卢克丽娅却说,钟声来自“上面”,不是来自大教堂。大概,她不敢说来自“天上”。
【注释】
[1]卢莎是卢克丽娅的昵称。
[2]瓦夏是对瓦西利的亲切称呼。
[3]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是圣彼得节。
[4]贞德(1412—1431):法国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