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

从那次拜访切尔托普哈诺夫后,两年已经过去了,之后,这位汉子便遇到了一系列的麻烦,而这些麻烦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因为,对于我们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来说,他对发生在日常生活中不幸的事,恼人的事,不平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事过之后,并不影响他正常的生活轨迹。而这次的麻烦事,首先是玛莎离他而去,在他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伤痛。

玛莎为什么要离开他,离开已经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这个问题很难用一句话解释清楚。而潘捷莱的判断是,玛莎弃他而去,归根结底是由于一位叫亚夫的退伍骑兵,此人年纪轻轻,就住在附近的村子,凭着摆弄他那花哨胡子,每天打扮得体体面面,四处招摇撞骗,玛莎肯定是受了他的诱惑,禁不住他的甜言蜜语而出走的。但是也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始至终,玛莎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茨冈人不安分的血液。总而言之,最终的结果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晚上,玛莎把随身穿戴的衣服打了一个包,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潘捷莱先生。

当然,在她出走之前,也表现出一些反常的情况,例如常常一个人待在屋里,不知所措地蜷缩在床上,对任何人都懒得理睬,好比一只受到惊吓的狐狸,眼睛滴溜溜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随后又紧皱眉头,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双手紧紧地抱住肩膀,像是浑身发冷似的。这种表现其实并不少见,她隔一段时间就会如此折腾一下的。因此,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我们的潘捷莱并不以为然。但是一天上午,管理猎狗的仆人匆匆跑了过来,说有两只猎狗在晚上死去了,希望他去看一眼,他心烦意乱地从那里回来后,迎面碰见一个慌慌张张的女仆,她语无伦次地告诉他,玛丽娜·阿金菲叶夫娜[1]已经离他而去了,并且说不再回来了,希望他今后多多保重。潘捷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惶惶然地转了两圈,然后狂叫一声,像疯了似的奔了出去,他要把这个绝情的女子追回来,而且随手拎起了手枪。

他马不停蹄,像离弦的箭一样。终于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即在村外两俄里的白桦林边,潘捷莱追上了玛莎。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朝霞映得地上的万物红彤彤的,白桦林、青草和庄稼看上去煞是美丽。

“哼!不辞而别,去找那该死的亚夫!”看见了玛莎,潘捷莱便气不打一处来,声泪俱下地说,“该死的亚夫!你去找他呀!”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以踉踉跄跄的脚步向她冲去。

玛莎停住了脚步,回头盯着他。她站在那里,恍如黑色的精灵,在夕阳的映照下,落下一个长长的背影,眼睛里放射出逼人的目光,似乎瞳孔突然大了一圈。

她抬手把包裹扔在地上,双手交叉,傲慢地站在那里。

“您真让我恶心,竟敢跟亚夫干那种勾当!”潘捷莱唠唠叨叨地侮辱着她,上前就要抓她的胳膊,可一碰见她那慑人的眼神,就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

“您错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我与亚夫先生没有任何交往。”玛莎心平气和地说,“但是,我必须离开您。”

“为什么?我什么地方得罪了您?您竟然如此残酷地对待我。”

玛莎摇头不语。

“是的!我知道,您对我一直都很好,切尔托普哈诺夫!但是,我想告诉您的是,我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您的好处我永远记着,但是,我必须离开你了。”

潘捷莱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他气急败坏地拼命拍打着大腿,恨不能跳起来。

“噢!天啊!您怎么能这样呢?您想,在这里,您生活得多幸福、多快乐啊!可是,一说没趣了,马上就拍屁股走人,太让人难以接受啦!您过的生活,受到的尊崇,就连贵族夫人也自愧不如呀……”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玛莎冷冷地说。

“什么?没兴趣!从一个茨冈女骗子,摇身一变,成了一名人人敬仰的贵夫人,真的毫无兴趣吗?您真让我痛心,您简直是个下三烂!您如此不自重,迟早会受到众人的唾弃的!知道吗?唾弃!”

他口无遮拦地大骂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被人唾弃,我也不在乎!”玛莎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我再向您说一遍,这种生活我已经没兴趣了!”

“噢!亲爱的玛莎!”潘捷莱捶胸顿足地哀求道,“别!别走!我真的离不开您,我现在心如刀绞!亲爱的,您扪心自问,我是多么爱您,季沙[2]是多么爱您,看在季沙的面子上,你也不能如此绝情啊!”

“噢!祝季洪·伊万内奇一切都好,就说……”

潘捷莱连连摇头。

“总之,您是在胡说八道!您不能一走了之,休想去幽会那该死的亚夫!”

“亚夫先生,他……”玛莎刚想往下解释。

“哼!狗屁亚夫先生!”潘捷莱学着她那恶心的语调说,“他是个王八蛋、大骗子、卑鄙无耻的小人,看他那一副德行!我简直想呕吐。”

就这样,潘捷莱跟玛莎足足唠叨了半个小时。他软硬兼施,一会儿向她逼近,一会儿又怔在那里,一会儿满嘴脏话,一会儿又低声下气,他骂着,哭着,闹着……

“我烦死了,”玛莎厉声说,“我真受不了你,我……简直想马上死去。”她一脸严肃,眼光中露出鄙视、不屑的光芒,随后又耷拉下了眼皮,似乎想恹恹欲睡,潘捷莱怀疑她是否害了什么病,上前关切地问她感觉如何?

“是让人纠缠得心闷,”她大声地回答道,“我已经说了无数遍!”

“好吧,我一枪结果你算了!”他被激怒了,嘎地从腰里拔出了手枪。

玛莎兴奋地笑了,脸上堆满了迷人的神情。

“太好了!死在您的手里,我也问心无愧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动手吧,我一点儿也不反抗。但说什么我也不回去!”

“真的不回去?”潘捷莱举起了手枪,扣动了一下扳机。

“是的,亲爱的潘捷莱!我决心已定,您就动手吧!”

潘捷莱疯狂地把枪硬塞在她掌心,无助地蹲在她面前。

“玛莎,还是您先打死我吧,失去了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冒犯了您,让您感到烦闷——可是,世上的一切都让我痛恨,除非您陪着我。”

玛莎缓缓地弯腰把包裹从地上捡起,将掌心的手枪平放在路边,枪口背对着潘捷莱,亲密地在潘捷莱身旁坐了下来。

“唉!亲爱的潘捷莱!您要想开点儿,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您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的天性吗?我们一直坚信,如果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只要一有‘无趣’的感觉,那就宣告了这段生活的结束,我必须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生活,任何人都不会留住我的,懂吗?请记住野性十足的玛莎吧,我是您最好的情人,您也是我最棒的男人,像鹰隼一般坚强的男人,切记我的劝告!”

“玛莎!我亲爱的,我已经到了离不开您的地步了啊!”潘捷莱悲哀地双手捂着脸,伤心地说……

“我也是!我一直深爱着您,亲爱的切尔托普哈诺夫!”

“我对您爱得翻天覆地,我从未如此地迷恋一个女人,每当想起我悲惨的身世,我会万念俱灰的,您一定是嫌弃我的穷困潦倒,否则,您也不会远走他乡,过悠闲自在的日子,而抛下我一个人不管不问的,您说,是这样吗?”

玛莎听了此话,哑然失笑。

“您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我是爱慕荣华富贵的女人吗?”说着,玛莎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他一跃而起。

“如此说来,您不能空手而走,我要给您一笔钱,否则,别人会怎么说我呢?噢!您还是打死我最好,说实话,死在您的手下,我感到极大的荣幸。”

玛莎赶紧挥手反对。

“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打死您?难道您想让我到西伯利亚去流放吗?”

潘捷莱顿时打了个冷战。

“噢!我明白了,您是因为怕流放才……”

他颓然摔倒在地上。

玛莎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然后无可奈何地说,“亲爱的潘捷莱,实在抱歉!我知道,您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但事已至此,我们只好分手了!”

她转身向前走去。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夜幕渐渐覆盖了天穹,四处已漆黑一片。潘捷莱像闪电般从地跳起,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玛莎的胳膊。

“您说!是不是去找该死的亚夫!您这个歹毒的女人!”

“朋友,请保重!”玛莎注视着他的眼睛,义正词严地说,然后抽出胳膊,昂头向前走去。

潘捷莱像丢了魂似的,绝望地望着她的身影,劈手捡起地上的手枪,向她恶狠狠地扣动了扳机……但在电光石闪的瞬间,他把枪口向外侧了侧,呼啸的子弹从玛莎的耳边擦过。她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停步,似乎在跟他开玩笑。

他像中了邪似地扭头便跑……

但是,还没跑几步,他就像钉子一样僵在了地上,似乎着了魔法。在他的身后,飘过来嘹亮而又亲切的歌声。噢!是玛莎在唱歌……此时,她唱的歌曲是“青春年华多么美好”,一声声,一句句,像多情的夜莺,激荡在空旷的夜空,让人感到无限的伤感和陶醉。潘捷莱待在那里,听得入了迷。歌声在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听见或隐或现的几个词,在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是故意挑逗我,”潘捷莱恶狠狠地想,“噢!她不会这样的,这是她对我的无限祝福。”想到此,他热泪盈眶。

第二天早晨,他便冲到了亚夫家。亚夫先生对乡下的生活早就腻烦了,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在娱乐圈取乐,从而结识更多的小姐,正如他自己所说,住在县城会获得良好的地理条件。因此,潘捷莱扑了个空。亚夫的下人告诉他,主人在昨天去了莫斯科。

“果真如此!”潘捷莱暴跳如雷,大吼道,“真是一对狗男女,原来他们早就密谋好了……我跟他们没完!”

他一手推开拦他的仆人,一脚踢开了这位拈花惹草的亚夫的办公室。在屋里的墙壁上,挂着这名退伍骑兵的相册,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哈!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原来躲在这里,我要杀了你!”说着,潘捷莱一跃而起,蹿到沙发上,挥拳向相框打去,顿时打得四分五裂。

“请向你的混账主子通告,”他恨恨地对那个仆人说,“由于他作恶多端,卑鄙下流,世袭贵族潘捷莱对他进行了惩罚;如果他想索赔相框,就让他找我好了,我随时恭候他的大驾!要不我再来拜会他,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揪回来的!他这个该死的王八蛋!”

大骂一通之后,潘捷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亚夫的家,他的怒气仍然没有消。

让潘捷莱感到意外的是,这位胆小的退伍骑兵根本没敢登他的家门——而且他们再也没有打过照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潘捷莱逐渐淡忘了这个卑鄙下流的情敌,在他们之间,也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和摩擦。然而,他心爱的玛莎从此就没有了任何消息。潘捷莱为此而愁眉苦脸,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但是,他最终还是“觉醒”了。然而,第二个不幸又发生在他的身上。

季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的逝去,又给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他们两个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在涅多皮尤斯金离开人世之前的两年多里,他的身子骨日渐虚弱:气喘不断,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即使睁开了双眼,头脑也不能一下子清醒过来。医生说他的病是“有点中风”。就在玛莎出走前的三天,也是她心神不定的三天,在别谢连杰夫卡村自己的家里,涅多皮尤斯金患了重伤风。玛莎抛弃他的好朋友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因为他一向胆小懦弱,和他的好朋友切尔托普哈诺夫比起来,他更受不了这种打击。所以他能做到的,只是给予好朋友深深的同情,除此之外,便无能为力了。可是他却感到一切都完了。“她的行为太让我失望了,”他坐在沙发里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喃喃自语道。他的心情始终好转不过来,即使在他的好朋友好转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里已经一无所有了。”“就在这个地方。”他用手指了指胃的上部。熬到冬天的时候,他喘气不那么厉害了,可是却患上了正儿八经的脑中风。记忆力大大受损伤,口吃得厉害。不过,他还能辨认出是他的好朋友切尔托普哈诺夫在和他说话:“你不能这样,我的老朋友,你怎么能像玛莎那样也忍心离开我呢?”“我,潘……莱·叶……梅……伊奇,我……不想……离……开……”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当天,还没等医生及时赶来,涅多皮尤斯金就断气了。医生看到刚刚断气的涅多皮尤斯金,感慨道:“人生就像一场梦”,要借“酒和鱼干”消除心中的烦恼。很明显,涅多皮尤斯金死后把自己的遗产留给了他这位最亲密的朋友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并没有得到多少,因为这些遗产拍卖掉后,买墓碑、雕像花去一大笔钱。切尔托普哈诺夫打算在他好朋友的墓前塑一个雕像(这和他父亲的性格极为相似),雕像是在莫斯科定做的,原打算做一个祷告的天使;而他的中介人却认为外省几乎没有人懂雕塑艺术,所以天使像不妥,于是就送了一个福洛拉女神[3]像,这个女神像原来安放在莫斯科郊区一个很荒凉的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花园里,那位中介人一分钱没花就把它弄到了手。这个女神像看起来风采迷人,韵味独特:胳臂丰满,鬈发披肩,胸脯裸露,微微弯腰。它现在依旧姿势优美地塑立在涅多皮尤斯金的墓前,用它那蓬帕杜[4]式的姿态迎接着来这里观赏的游人。

自涅多皮尤斯金去世之后,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更加孤独了。于是他又开始用饮酒发泄自己心中的苦闷,不过这回要比先前厉害得多。昔日富有的他开始变得穷困潦倒。打猎取乐已成为奢望,剩下的几个钱也都挥霍光了,侍候他的佣人们也不得不被解散。切尔托普哈诺夫完全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没有人和他说话,更没有人和他谈心。可是他的目空一切的狂傲性格不仅一点也没有改变,相反,他的情况变得越糟糕,他就愈加狂妄,愈加孤僻。最后竟成了一个粗暴的鲁夫。现在唯一能给他带来点心理平衡和快乐的只剩下他那匹宝马了。这是一匹产自顿河的灰色马,他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马列克-阿杰尔。这匹马的确让他感到骄傲。

下面是有关这匹马的故事:

一次,切尔托普哈诺夫骑马路过一个小村庄时,看到酒馆前边一大帮农夫围成一团,吵吵闹闹,手脚不停地朝他们中间的什么东西打去。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用傲慢的腔调问一个老妇人。

那位老妇人靠着自家的大门,正朝出事的地方张望。在她的双脚之间坐着一个有浅黄色头发的小孩,这个小孩攥着两个小拳头叉开双脚,身上穿着浅花布短上衣,十字架挂在裸露着的胸前;旁边的一只小鸡正在啄地上坚硬的麦皮。

“我也说不清楚。老爷,”那老妇人说着,向前倾了倾身,一只粗糙无比的手摸着小孩的脑袋,“他们好像是在合伙欺负一个犹太人。”

“为什么打他,那个犹太人是什么样子?”

“这我可不知道,老爷。这个犹太人来到这儿,可他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瓦夏,娘的心肝,过来;去……去去,讨厌的小鸡。”

老妇人赶跑了那只小鸡,这个小男孩的小手拉着她的花边裙子。

“这伙人正在打他呢,老爷。”

“凭什么打他?”

“不知道,可能有原因吧。话又说回来,怎么能饶恕他呢?老爷,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可是他干的呀!”

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喊一声,催马朝人群冲了过去。不问谁是谁非,就用马鞭子抽打这帮农夫。他边抽打边大声骂道:“你们这帮混蛋!真是胆大包天!胆大……包天!有法律,你们还敢……胡闹!我让你们……胡闹!……胡闹!!”

不一会儿,这帮农夫便四处逃散了。被他们打倒在地的是一个黑瘦弱小的人,只见他头发散乱,浑身是伤,张着嘴,白眼珠向上翻着,面色发白,身上穿的粗布外衣也被撕破……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被打死了?

“你们这帮混蛋,凭什么打死他?”切尔托普哈诺夫在空中挥着马鞭,大声责问。

没有人大声回答,只听见很小的呻吟声。被抽打的人有的用手揉着肩,有的抱着腰,有的捂着脸。

“这么凶狠呀!”有人说道。

“他是用马鞭子打的,我可受不了!”又一个人说道。

“这个犹太人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把他打死?我在问你们!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大声说了一遍。

忽然,在地上躺着的那个犹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赶忙朝切尔托普哈诺夫这边跑来,可能是被这群农夫吓的,他哆嗦着手一下子抓住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马鞍。

引起农夫们一阵嘲笑。

“根本打不死!他是一只听话的小宠物!”农夫中不知谁又说道。

“的(大)[5]人,请给我求求情,救救我吧!”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犹太人用胸脯紧紧贴着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腿说,“我会被他们这些人打死的,的(大)人,求求你了!”

“你犯了什么罪,他们要打你?”

“我希(实)在不知道!他们的一些牲口不知怎么死掉了……于是怀疑是我干的,可希(是)我希(实)在没有干那坏事呀!我……”

“哦,是为这种小事呀,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你不用担心!”切尔托普哈诺夫打断了这位犹太人,“现在我可以带你走!喂,你们这帮混蛋,听着!”他又向这帮农夫们说道:“我是别索诺沃村的庄主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如果你们还不服气,要告的话,那就告我好了,还有这个被你们打的犹太人!我叫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告什么呀!”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农夫弯着腰对切尔托普哈诺夫说道。看样子很像以前氏族部落里的头领。(不过在揍这个犹太人的时候,他也够凶的。)“老爷,我们久闻你的大名,我们怎么能告你呢?你给我们这些无知的人上了很好的一课,我们要好好感谢你、报答你才是!”

“我们告什么呀!”又有一些人随声附和道,“那个犹太佬,我们会好好教训他的!他跑不了,跑不出我们的掌心!我们擒拿他,就像猫头鹰捕捉田鼠一样……”

切尔托普哈诺夫对这帮农夫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带着这个犹太人回别索诺沃村去了。像以前搭救涅多皮尤斯金一样,他又搭救了这个犹太人。

刚过没几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唯一的佣人进来向他禀报:一个骑马的人要见你,想跟你面谈。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有点奇怪——因为除了涅多皮尤斯金外,他再没有要好的朋友了。可是涅多皮尤斯金已经去世了,谁还会来看他呢?于是他走出屋想看看是谁,原来是那个被他救下的犹太人。他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灰色顿河马,这匹马稳稳地立在院子中。犹太人坐在马上,腋下挟着顶破毡帽,破长衫衣襟在马鞍的两旁耷拉着。他一看见救命恩人,嘴唇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双肘、两腿都颤抖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看他这副模样和这匹漂亮的马在一起,不禁大动肝火:一个犹太佬还配骑如此漂亮的顿河马……真是太放肆了!

“听着,你这讨厌的家伙!”他大声向犹太人吼道,“立即从马上给我滚下来,否则我要亲自把你揪下来,扔到乌泥坑里!”

犹太人很听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话,像球一样立刻从马上滚了下来,他牵着马,满脸堆笑弓着腰向切尔托普哈诺夫走去。

“你来干什么?”切尔托普哈诺夫阴沉着脸问他。

“的(大)人,我给你带来了匹马,想让你看看。”犹太人微笑着说。

“哦……不错……是匹骏马!你怎么弄来的,是不是从别的地方偷来的?”

“绝对不是偷来的,的(大)人!你知道,我希(是)个非常诚希(实)的犹太人,我希(是)费了很大周折专门为的(大)人弄到的。这希(是)匹再好不过的顿河马,没有比它更好的了!你瞧瞧,的(大)人,这毛色、这个头,多么漂亮呀!看看这边,的(大)人,(他开始吆喝这匹马)要不要把马鞍卸下来,的(大)人?”

“马还算不错,”切尔托普哈诺夫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可是他的内心已像燃旺的火一样,再也按捺不住了。因为他对马非常痴迷,而且很内行。

“的(大)人,请伸出你的手摸摸这宝贝,摸摸它的皮毛,摸摸它的脖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对犹太人的建议故作冷淡,但他还是忍不住把手伸了出来,他拍了拍马脖子,接着手顺着马背划了过去,又在马肾脏上方轻轻捏了捏。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非常懂行的人。这匹马像触了电似的,马背一下子拱了起来,猛一扭脖子瞅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眼,大口吐气,两条前腿在原地踏了几下。

犹太人忍不住鼓掌大笑。

“的(大)人,它这是在向你表示欢迎,同意你做它的主人!”

“喂,不要胡说,”切尔托普哈诺夫不高兴地说道,“想把这匹马卖给我?告诉你,我可没钱买,你要是白送给我,我可从来不接受犹太人赠送的礼物,甚至都不接受上帝赠送的礼物!”

“那好,的(大)人,我听你的,我就卖给你……钱吗你先欠着,等你以后有了再还我。”

切尔托普哈诺夫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问这位犹太人。

“你想多少钱卖?”

“两百卢布,的(大)人,就按我买时的价钱卖给你,怎么样?”

这匹顿河马实际价钱要贵得多,至少要值四百卢布,甚至六百卢布。

切尔托普哈诺夫转过身去,打了个呵欠,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那给你钱……最迟什么时间?”切尔托普哈诺夫故作一本正经地问犹太人。

“的(大)人愿意什么时候给就什么时候给。”

切尔托普哈诺夫为了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往后一仰脖说道。

“这是什么话吗?你得说个准确时间,我可不想欠你们这些希律[6]子孙的情!”

“那好吧,的(大)人。”犹太人赶紧说,“半年之后……行不行?”

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却没有言语。

“的(大)人,我可不可以先把这匹马拴在马厩里?”犹太人仔细看了看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表情,又接着说。

“可是……马鞍子你拿走,我可不要。”切尔托普哈诺夫终于有点口吃地说道。

“行、行,的(大)人,马鞍子我拿走。”这位犹太人一边高兴地回答着,一边卸下马鞍。

“钱的事吗……”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半年之后一定付清!不过,我要付你两百五十卢布,不是两百,就这样好了,我说到做到!半年之后别忘了来找我。”

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自己有点掉价,有失身份。“这显然是白送嘛,他不过是为了报答我才这样做的。”他既想感谢这位犹太人,又想骂他一通。

“的(大)人,”犹太人仗着胆子,微笑着对切尔托普哈诺夫说,“按照你们俄罗斯的风俗,你得把马缰绳从我的怀里接到你的怀里才行。”

“你还有这么多规矩,还讲俄罗斯风俗!真有你的!喂,佩尔菲什卡,把这匹马牵到马厩去,喂它些黑麦。一会儿我还要过去看看。怎么样,给它起个名字,就叫马列克-阿杰尔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迈上台阶刚要进屋,忽然又一下子转过身来,大步跑向犹太人,然后猛地握住了他的手。犹太人有点受宠若惊,赶忙弯腰去吻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手,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立即松开了他的手,对犹太人低声说罢“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就转身进屋了。

当天,马列克-阿杰尔就占据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整个心,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精神的寄托。他对这匹马的喜欢甚至超过了以前对玛莎的喜爱;他对这匹马的私人感情比以前对涅多皮尤斯金的私人感情还要深。这匹顿河马实在是太棒了!它就像燃烧得很旺的一团火,却又不失高贵典雅的气质!它很能吃苦,不知劳累,也很听话;喂着它很省事,即使没有了饲料,也不用担心,它甚至能把蹄子下面的泥巴当饲料吃。你骑着它慢步时,好比拥抱着你,它小步跑的时候,你好像又坐在摇篮里一样,要是它狂奔起来,你都想象不出有多快,风也追不上它!可是它却一点也不喘气。四条腿坚实有力,从来没有跌倒过,豪沟、篱笆栏对它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它很通人性,只要一听是你在说话,它就会昂着头向你跑来;你让它站住,它就会立刻停下来,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你往回走时,它会不断向你嘶鸣,让你知道它在这儿。它的胆子很大。在黑洞洞的夜晚,在漫天飞舞的大雪天,它都能辨清方向;如果是生人,休想接近它,它会张口咬你!狗也无法接近它,它会用前蹄把狗踢死。它像人一样很有自尊心:你不能用鞭子真抽它,只能装装样子给他看。用不着唠叨这么多,总而言之,这匹马胜过一切牲畜!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说起马列克-阿杰尔,话就多起来,对它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马的皮毛光滑闪亮,呈银灰色,摸上去像鹅绒一样光滑!整套马具也像马一样漂亮——笼头、马鞍、鞍垫真是和这匹马太般配了,真该为它画一幅画!切尔托普哈诺夫照料它更是细心周到,亲自给它编马鬃,用啤酒清洗马尾和鬃毛,甚至还经常给蹄子抹润滑油……

切尔托普哈诺夫没事就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到外面转悠。不过有一点,他从来不到乡亲们家去(因为和他们来往有失他的面子),而是经常在他们的住所近旁、耕作的土地上来回兜风……向他们炫耀自己的这匹宝马。如果得知某个富有的庄园主要到野外去打猎,他就会骑着马列克-阿杰尔立即赶到那儿,在他们附近和他们进行跑马比赛,尽显马列克-阿杰尔的英雄本色,让他们这些人感到无比的惊叹——他们骑的马没法跟马列克-阿杰尔相提并论!但是他不允许这些人接近他。曾经有一个打猎的人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骑着马列克-阿杰尔,便带着所有的随从骑马追赶,可是,马列克-阿杰尔飞奔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这些人骑的马怎能追得上。猎人在后面一边拼命追赶,一边向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声喊叫:“喂,老弟,你停下!咱们商量商量……我出高价买下你的马怎么样?几千卢布都可以,如果还不行,我宁愿把我的所有财产——包括老婆、孩子——都给你!”

切尔托普哈诺夫猛地一下子勒住了马缰绳。猎人在后面追了上来。

“老弟,你说个条件吧,要什么都行!我的亲爹!我求你把你的马卖给我!”猎人哀求着说道。

“就算你是国王,”切尔托普哈诺夫用傲慢的口气说(尽管他从来不知道莎士比亚[7]曾经说过),“用你的所有疆土来换我这匹马,我也不和你交换!”切尔托普哈诺夫说完像个得胜者一样大笑起来,他让马列克-阿杰尔前腿腾空,以后腿为轴旋转了一圈,然后向前方狂奔而去,在割过的田地上若隐若现。猎人(听说是个方圆百里内富得流油的大庄园主)摘下帽子摔在地上,脸一下子又扑到帽子上!感到无比悲观失望,竟在地上躺了好长时间。

马列克-阿杰尔怎能不让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无比自豪呢?怎能不让他更加珍爱它呢?正是马列克-阿杰尔给了他高贵的资本。才使得他在乡亲们面前能够重新炫耀自己,获得满足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年过去了,付那位犹太人钱的日期已迫在眼前。不要说二百五十卢布,就是五十卢布这个零头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没有。到时候怎么对付那犹太人呢?切尔托普哈诺夫思来想去,最后拿定主意,“到时候犹太人如果翻脸,不给我再宽限些时日,我就用我的房屋和庄园作抵押,我宁愿骑上这匹宝马到处流浪,即使被饿死,我也绝不会把马列克-阿杰尔还给他!”他有些坐卧不安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偏在这个时候,幸运——切尔托普哈诺夫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降临在他身上:他的一位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远房姨妈在临终的遗嘱中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两千多卢布。他收到这笔钱的时间也是恰到好处,正好是付钱的前一天。他欣喜若狂,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他并没有喝酒。自从和马列克-阿杰尔生活在一起,他已经戒酒了。他兴奋得立刻跑到马列克-阿杰尔近旁,用嘴亲热地亲了一下它鼻孔上边那柔嫩嫩的面部。“宝贝,以后咱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切尔托普哈诺夫轻轻拍了拍马列克-阿杰尔的脖子说道。他转身走出马厩回到屋里,从两千多卢布中拿出二百五十卢布,封好一个小包。一切都收拾好之后,他仰面躺在床上,吸着旱烟,又开始琢磨剩下的这笔钱该怎么花:肯定得买狗,而且得买科斯特罗姆种的狗,毛色一定得是带红斑的!切尔托普哈诺夫兴奋得又跟佣人佩尔菲什卡闲聊了会儿,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并且许诺要送他一件漂亮的崭新外衣。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之后,他在飘飘然中睡着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做了一个不吉利的梦。他梦见自己骑着马到野外去打猎,但这匹马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匹模样酷似骆驼的很难看的劣马;迎面跑来一只银狐,他像往常打猎一样,挥动手中的鞭子,示意让猎狗追赶,可是手中拿的却是树皮,不是鞭子。那只银狐一面跑,一面伸舌头向他取乐。他忍不住从马上跳了下来,结果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最后被宪兵抓去面见总督,说来也巧,这总督竟是亚夫……

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梦醒过来。屋里漆黑一片,公鸡刚打过第二遍鸣……

忽然,他听到很远的地方有马在嘶叫。

他稍微抬了抬头……远方又传来一阵很小的嘶鸣声。

“这不是马列克-阿杰尔的叫声吗?”他自言自语道,“没错,是它的嘶鸣声!怎么会这么遥远呢?哎呀,完了!……这怎么能……”

切尔托普哈诺夫猛然醒悟过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从床上跳下来,顾不上穿好衣服和马靴,就一手抓起钥匙向马厩冲去。

马厩位于院子的尽头,其中一面墙向着田园。切尔托普哈诺夫拿钥匙的手在颤抖。他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入锁里,他不敢一下子扭动钥匙……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他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马列什卡!马列什卡![8]”他轻声喊了两遍,里面仍毫无声息!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把钥匙猛地一拧:门吱呀一声开了,很可能就没有锁……切尔托普哈诺夫一步就跨进了马厩,大声地喊道:“马列克-阿杰尔!”除了草堆里的老鼠弄出声响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马厩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一下子就摸到了拴马列克-阿杰尔的那个马栏,可是栏里什么也没有!此时,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呼吸急促,弯着腰,用两只手来回地摸着,一栏一栏地摸着……摸到堆满干草的第三个马栏时,他在一面墙上碰了一下,然后又猛地碰到另一面墙上,切尔托普哈诺夫摔倒在地。整个马栏都摸遍了,也没有摸着马列克-阿杰尔一根毛!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慌里慌张地跑出马厩……

列-阿杰尔这匹马的昵称。

“马列克-阿杰尔不见了!佩尔菲什卡,快来呀!马列克-阿杰尔被人偷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院子里大声喊叫起来。

佣人佩尔菲什卡听到主人惊慌失错的喊叫声,慌慌张张地穿了件衬衫就从他住的小屋里跑了出来……

主人和佣人慌张得都像惊弓之鸟一样一下子在院中撞了个满怀,他们像神经病一样在院子中转起了圈子。主人说不清、道不明,佣人也稀里糊涂,不知道主人叫他做什么。“遭贼了!遭贼了!”主人嘴里不住地喊。“遭贼了!遭贼了!”佣人也跟着主人喊叫。“快去拿提灯点上!火!火!我要火!”切尔托普哈诺夫终于转过神来,对佣人大声命令道。佣人佩尔菲什卡急忙转身进屋去取提灯和火。

可是点火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在当时的沙俄很难弄到用磷做的火柴。厨房里烧着的余火已完全熄灭。佩尔菲什卡找了好一陈子才找到火刀火石,可是又很不好用。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下子从佩尔菲什卡手中夺过火刀和火石,自己亲手打火:嚓嚓……从火刀和火石上迸出了火星,可是火绒很难点着,即使刚点着,又马上熄灭了,虽然主人和佣人一齐鼓起腮帮子对着火使劲地吹。大约有五六分钟时间,才终于点着了那盏破提灯。主人和佣人一同冲进了马厩,举着提灯在马厩里仔细检查……

马厩里没有马列克-阿杰尔!

他又赶忙奔出马厩,提着提灯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开始寻找它心爱的马列克-阿杰尔,可是连它的影子都见不到!切尔托普哈诺夫的院子是用篱笆围起来的,现在大多已经毁坏,倒在地上……在马厩的旁边,大约有一尺宽的篱笆墙已全部倒在地上。佣人佩尔菲什卡领着主人在这个地方查看了一下。

“老爷,”佩尔菲什卡对主人说,“您看看这里:白天还好好的,现在这些篱笆桩都露出了地面,肯定晚上有人来拔!”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借着灯光,朝佣人佩尔菲什卡说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马蹄……马蹄印!是刚留下的马蹄印!”他又有点兴奋地说,“是马列克-阿杰尔的马蹄印!它是从这儿被人牵走的,对,就是在这个地方!”

他猛地越过篱笆,跑向空旷的田野,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

佣人佩尔菲什卡提着提灯呆呆地站在马厩旁。灯光越来越暗,渐渐地溶入了没有一点星光的漆黑的夜里。

“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切尔托普哈诺夫那撕心裂肺的呼叫声也渐渐地被空旷的田野所吞噬……

切尔托普哈诺夫天亮的时候才狼狈地回到家里。他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浑身上下全是泥,脸色铁青,双眼呆滞,嗓音沙哑。佩尔菲什卡看见主人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忙过来,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却呼的一声关上了屋门,让佩尔菲什卡走开。他已疲惫不堪,但是他没有躺下,在靠门的一把椅子上,他双手抱着脑袋坐了下来。

“完蛋了!……完蛋了!……”

可是在这么漆黑的夜里,那个可恶的家伙到底能用什么巧法把马列克-阿杰尔从上了锁的马厩里偷走呢?不要说夜里,就是白天,马列克-阿杰尔也不会让任何生人接近它的。况且两只家犬都一声也没有吠叫,这怎么可能呢?虽然它们都是小狗,因为天冷挨饿使它们趴在地上不动,但也不至于一声都不叫呀!

“马列克-阿杰尔被偷走了,我以后可怎么过呀?”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开始沮丧起来“现在我又一个最亲密的朋友——马列克-阿杰尔——离开了我,我以后还会有什么快乐呢?我也要完蛋了!再买一匹?可是哪儿还会有像马列克-阿杰尔这样棒的马呀?”

“老爷,老爷……”有人在门外小心地喊切尔托普哈诺夫。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谁在外面喊?”他沙哑着声音问道。

“是我!老爷,佩尔菲什卡。”

“是不是找到马列克-阿杰尔了?”

“不是,老爷,是半年前的那个犹太人……”

“犹太人?”

“他终于来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打开屋门,并大声喊道:“把这个犹太人给我拉过来!拉过来!拉过来!”

那个犹太人站在佣人佩尔菲什卡身后,他一看是从屋里突然跑出的切尔托普哈诺夫竟然蓬头垢面、表情凶恶,吓得转身就想跑。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下子就蹿到了他面前,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还敢来要钱?”他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昨天夜里把马偷走了?快说!”

“我哪敢……的(大)……人”犹太人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快说!马列克-阿杰尔现在在哪儿?你把它弄到哪儿了?是不是又卖给别人了?快说!”

犹太人一声也不哼了。铁青的脸上已没有了恐惧的神情,两只手慢慢地耷拉下来,身体已软得任凭切尔托普哈诺夫来回摆布。

“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而且一个子都不会少!”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对犹太人吼道,“如果你现在还不告诉我马列克-阿杰尔在哪的话,我就立刻掐死你!就像掐死一只猫那样容易。”

“老爷,他已经被你掐死了。”佩尔菲什卡在一旁怯怯地说。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猛地回过神来。

他松开了双手,那犹太人像失去了平衡似的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赶忙将他扶到凳子上,又给他灌了半碗酒。好让他苏醒过来。过了好长时间,犹太人才慢慢地醒了过来。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时才向这位犹太人讲述了昨晚马列克-阿杰尔被偷的经过。

这位犹太人的确不知道马已被偷走。为了报答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救命之恩,这马是他专门孝敬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的,他怎么会再把它偷走呢?

切尔托普哈诺夫领着犹太人去马厩查看。

马栏、饲料槽、门锁,他们都一一看过,然后又翻弄了些干草、麦秸秆。里面看完之后,他们又查看院里的情况。切尔托普哈诺夫让犹太人看了看留在篱笆近旁的马列克-阿杰尔的马蹄印。突然,切尔托普哈诺夫猛一拍自己的大腿。

“等一会儿!”他喊了声,“你是从哪儿买的这匹马?”

“是在小阿尔汉格尔县的韦尔霍先马市上买到的,的(大)人。”犹太人答道。

“是什么人卖给你的?”

“一个哥萨克人。”

“他年轻还是年老?”

“是个中年岁数的人。”

“他长得什么样子,看起来像不像一个坏人?”

“他说不定系(是)是个骗子,蛋(大)人。”

“骗子!那儿他告诉你什么了,难道他以前就拥有这匹马吗?”

“好像以前他这样说过,我记得他说过这匹马是他的。”

“就是这么回事儿,要说别人干的这件事,我还有些不信,这种偷窃的勾当也只有他能做得出来!你瞧瞧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嗨,你过来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呀?”

犹太人振作精神,抬起头看了看切尔托普哈诺夫,两只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是你询问我的名字吗?”

“对,是我问的,你名字叫什么啊?”

“我叫莫舍尔·莱巴。”

“你好,莱巴,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我俩会成为好朋友的;你说说,能把马列克-阿杰尔弄到手的除了旧主人以外还会是谁呢?谁能够给它上鞍卸衣,把马具往干草堆上乱扔呢?只有他才能够干得这么麻利,好像在自家的马厩里一样。马列克-阿杰尔认人很厉害,除了它的主人,其他人休想靠近它。它的叫声会把全村人吵醒的,你说说,我这么说对吗?”

“没错,没错,蛋(大)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们首先应该把那个哥萨克人找到!”

“找哥萨克人,到那儿去找他呢,谁知道他跑到那里去了呢,蛋(大)人?我和他仅仅见过一次面,根本弄不清楚现在他待在什么地方?更甭说他的名字了?嗨,事情麻烦啊!”犹太人边叫苦,边摇晃着他长长的鬓发。

“莱巴!”切尔托普哈诺夫猛然嚷道,“莱巴,你来瞧瞧我怎么啦?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受不了了……你帮帮我的忙吧,否则我只好上吊自杀了。”

“帮忙!可系(是)我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和我一道去抓那个小偷呀!”

“抓小偷,可系(是)小偷在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但多跑跑路,比如说集市、大街小巷、盗马贼活动频繁的地方,城市、乡村,甚至农家院落——即使把天下每个角落都刮一遍我也在所不惜!老弟,你不必为花销担心,实话告诉你,我继承了一笔遗产!如果能够找回我的那个朋友,我愿意花光所有的钱!我怎么着也不愿意让那个哥萨克坏蛋悠闲自在的。他到什么地方,我们就追到什么地方!他上天,我们就乘云,他入地,我们就钻泥,即使他想投奔魔鬼,我们也到魔鬼那里去报到!”

“非得要到魔鬼那儿去吗?”犹太人说,“哥萨克人到那里去干什么?”

“莱巴,”切尔托普哈诺夫回答道,“你们犹太人的信仰虽然不太好,但你有一颗比基督徒还纯净善良的心灵!你一定得帮帮我,如果单枪匹马去办这件事,肯定会弄糟的。我这个人太容易急躁,但你脑瓜灵活得很,点子也多!这也是你们犹太人的特性:不用怎么去学,什么事情都干得好!大概你心里现在正犯嘀咕,说这个人会从哪儿得来钱呢?好吧,为了让你放心,走,跟我到房间里去,我让你看看我全部的款项。如果你愿意,我把它们全给你,脖子上的十字架也一起拿去——只要你保证给我找回马列克-阿杰尔,只要找回来就行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发热病似的,豆粒大的汗珠布满了面部;汗珠和眼泪一道,顺着他的那撮小胡子流了下去。他抓紧莱巴的手,向他诚恳地请求,就差没有吻他了……看来他真有点疯了。犹太人莱巴本不同意沾上这些事,想找个借口溜走,因为他还有其他的事……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想听他的解释,一个劲地哀求;最后没办法,莱巴只好自认晦气,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切尔托普哈诺夫与莱巴一起赶着一辆农用马车离开别索诺沃村,开始了寻马的历程。犹太人莱巴表情颇有些古怪,他一只手把着车栏杆,听凭自己衰弱的身子在座位上晃个不停;他的另外一只手在怀里揣着,贴胸的口袋里放着一沓钞票,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而切尔托普哈诺夫却呆呆地坐着,只有两只眼睛四处滴溜,腮帮子鼓鼓的;腰里系着一把短剑。

“哼,该死的偷马贼,你可得小心点,别让我抓住你!”当马车在大道上疾驰时,他这样自言自语道。

离开家时,他让仆人佩尔菲什卡和一个厨娘一道看顾他的家产,厨娘年纪大了,耳朵又聋得厉害,要不是他有足够的怜悯心,她还不知道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回到村子时,肯定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向仆人和厨娘告别时,他说道,“要不然,我再也不回村子了。”

“这样的话你索性做我老婆吧!”佩尔菲什卡轻轻捅了捅厨娘,“瞧老爷这模样,肯定回不来了,咱们会寂寞孤独死的。”

整整一年都过去了,可是潘捷莱·叶列梅伊奇仍然毫无音讯。那个老厨娘也不在人世了;佩尔菲什卡准备离弃这个家,去城里,因为他有一个堂兄弟在城里跟理发师做学徒,他一再邀请他去那里的。忽然有消息传闻,主人将要回来。教区的管事收到了一封潘捷莱·叶列梅伊奇亲手写来的信,在信中,他对管事提及,自己即将回到别索诺沃村,请管事在他回来前通知佣人做好一切准备,欢迎他的归来。可是佩尔菲什卡却认为,这只是让他随便应付一下,并不相信这消息是真实的。但是没过几天,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本人果真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来了,此时,对管事的话,佩尔菲什卡才不得不信以为真。

看见主人,佩尔菲什卡立即跑过去,抓住马镫,搀扶主人;可是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自己却从马上跳了下来,目光巡视了一下四周,大声地说:“我早就说过,马列克-阿杰尔会找到的,事实果真如此,让那帮仇敌和天命见鬼去吧!”佩尔菲什卡走上前想吻主人的手,可是主人却无意理会他。只顾牵着马列克-阿杰尔的缰绳快步走向马厩。佩尔菲什卡偷眼瞅了瞅主人,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多么令人恐惧的脸色啊!一年下来,竟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看来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应该手舞足蹈了。原因是他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是的,他很开心……不过,对佩尔菲什卡来讲,仍忧心忡忡。切尔托普哈诺夫仍把马鞍放在原来的老地方,在它的后部轻轻地拍了拍,说:“行了,宝贝,咱们又在一起了!以后要小心呀……”不等次日,他就雇来一名免除赋役的可靠穷苦农夫做看守:自己在家里也安置下来,又重新开始了以前的生活。

可是,老样子再也无法维持下去……后面将详谈这方面的情况。

在回到村子的次日,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叫来了佩尔菲什卡,因为和其他人没什么可谈的,只有与他说说了。主人于是向仆人讲述了自己寻找马列克-阿杰尔的经过和遭遇,同时为了保持自己主人的威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在讲述的过程中,切尔托普哈诺夫脸冲窗户坐着,嘴里叼着烟,而佩尔菲什卡则骑着门槛站着,双手背在身后,神情恭敬地注视着主人的后脑勺,似乎他的嘴长在这里似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是这样告诉仆人的:经过无数天的鞍马劳顿与奔波后,他终于到了一个名叫罗姆内的集市,这时他是孤身一人了,因为犹太人莱巴生性软弱,受不了奔波之苦,于是便扔下他独自离开了。在集市上待到第五天,他已失望地准备到下一个地方去了,当他最后一次在一排排马车旁边经过时,忽然在马群中发现了有一匹马被拴在了车辕下的饮料袋旁,他靠近仔细一看,正是他的马列克-阿杰尔!他马上认出了它,马也看见了他,于是嘶声长鸣,边挣扎边用马蹄刨着土。

“其实它并不在哥萨克手里,”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头仍然朝着窗户,声音低沉,“它被一个茨冈的马贩子弄到了手。我当然马上抓住了自己的马,试图把它夺过来,但是狡猾的茨冈人哇哇大叫起来,整个市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他发誓说他是从另一个茨冈人手里得到这匹马的,他可以找人证明……我才不管这些呢——只要付给他钱,他顿时就不吱声了!对我来说,钱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我把自己的老朋友找回来了,我感到无比欣慰。以前有一次,我轻信了犹太人莱巴的话,把一个哥萨克当做了偷马贼,就给了一顿嘴巴。谁知这个人原来是牧师的儿子,硬要我赔偿他的精神损失,好说歹说,我还是被敲诈了一百二十卢布。钱损失了我一点也不心疼,毕竟马列克-阿杰尔又回到我身边了!从今以后我又可以逍遥自在,过几天舒坦日子了。你干什么呢?波尔菲里[9],我要提醒你一句,假如你碰巧在周围一带看见了那个该死的哥萨克,你什么也别说,赶紧回来告诉我,给我准备好枪,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情。”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这样告诉了佩尔菲什卡整个事情的经过。他嘴里说得很轻松,其实他心里一点儿也不轻松。

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内心深处他对自己带回的马是不是真就是马列克-阿杰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越来越感到难受,很少有安心踏实的时候。当然,有时他也对自己的笃信不疑,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但是总体来说,难受狐疑的时候居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涌上心头,像耗子一样,撕咬着他的心灵,让他在钻心的剧痛中不能自拔。能够找回马列克-阿杰尔,他心里当然很满意,可是当他对找到的爱马仔细检查一番后,他的心绪起了微妙的变化,待到次日早晨,当他在旅店的马厩里为马准备坐具时,突然的发现又像锥子一样扎了他一下……他试图忘却这些不快,但怀疑的种子已经扎下了根。乘着马回家的一星期,他心里很少怀疑。可是一回到村里,当他把马放养在以前真正的马列克-阿杰尔待的马厩里时,疑问的种子迅速膨胀发芽……当他骑着马在大路上悠闲地四处张望时,他没有多少精力去怀疑,甚至心里还对自己大为佩服,“我切尔托普哈诺夫想干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但一回到家,他的疑心病就又犯了,虽然这一切没有在行动上明白地表现出来——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这样。但是如果谁要是敢对马表示怀疑,即使是一点暗示,他会勃然大怒,几乎要把别人撕烂。有时,别人为了奉承他,向他祝贺“寻马成功”,但他又犯嘀咕,认为别人在故意揭他的短!每时每刻他都沉湎于对马的审查比较上,可以这么说,他成天和马待在一起,比如骑马到野外去,悄悄地在马厩里仔细审视爱马,和它小声说话,甚至一连几时不动地观察它,这一切与其说是在证明疑误,不如说是重新寻找以前的感觉。有时仆人们能听到他自言自语道:“是它,不错;肯定是它。”

说实话,切尔托普哈诺夫对现在和以前的马在形体上的差别还不太介意……而且,差得也不是太多:以前的那匹马尾马与鬃毛好像有点稀疏,耳朵要细长一些,眼睛也要精神些——但是,这些都停留在感觉上,让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难堪的是两匹马在气质上的差异。两匹马在这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例如,以前的马一看到主人进了马厩,都要轻轻地嘶叫着和他打招呼,而现在这匹马却麻木得很,见到主人也若无其事地吃草,或者干脆低头瞌睡。主人下马时,两匹马倒都会纹丝不动,可是一听到主人的叫声,以前那匹马就会主动迎上前来,而现在这一匹马却充耳不闻,没有任何反应。以前的那匹马跑得既快又稳,现在这匹马走起来倒可以,一加鞭跑起来,比坐破马车还晃得难受,以前那匹马可不是这样。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看来,现在这匹马样子又呆又蠢,没有以前那匹马与主人息息相通的灵气。以前那匹马很爱整洁,马厩脏了,它总用后腿踢栏杆,而现在这匹马却毫不在意,习以为常。以前那匹马对外界也很有灵性,雨天时它会因潮湿而不安地嘶叫,现在这匹马倒好,对环境一点要求都没有,反而处之泰然……总之现在弄回家的马又蠢又丑,也不及以前那匹马可爱,只是现在这匹马……

一想到这些细节,切尔托普哈诺夫就倍感痛苦,心神不定;只有当他策马疾驰在原野或山岭之间,在速度的刺激下,他才会完全抛却不愉快的想法;他心里在喊,嘴里在嚷,这时他感到自己骑的正是真的马列克-阿杰尔,因为没有一匹马有这样的本事。

凡事有利就有弊,由于花了很长的时间和大量的钱财去寻找马列克-阿杰尔,切尔托普哈诺夫手里有点拮据了。他暗暗熄灭了购买科斯特罗姆种猎狗的奢望,而只能和从前一样,骑着马一个人到处游荡。一天早上,正当切尔托普哈诺夫在距离别索诺沃村约五俄里的地方遛马时,迎头又碰上了公爵的猎队——一年半前曾在他面前展示过奔驰雄态的猎队。这一次的情况和上次很相似:有只灰兔从斜坡上追了下来,整支猎队向前飞奔;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扬鞭疾驰,在距离猎队约二百步的地方——上次也在这里,有条大水沟挡住了他的去路,水沟愈往上愈窄。他离去年跃马跳过去的地方——一年半前他就在这里一展辉煌了——仅有八步左右时,这时他差不多为相似的胜利感占据了,他挥动着鞭子,得意扬扬地大笑,对面的猎队也在飞奔,方向正对着这位勇敢的骑士。他的马如离弦之箭向前冲,水沟近在咫尺了——驾、驾……一下跳过去,和上回一样……

然而,坐骑却没有让他如愿以偿,它猛然停住,向左转到沟边跑了起来,无论怎样抓缰绳都无济于事。

很明显,这匹马害怕了,在挑战面前它失去了信心。

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无比的羞愧和愤怒,他使劲忍住了自己的眼泪,放松缰绳,随马跑到山里,躲开了声势浩大的猎队——也暂时远离了嘲笑与羞辱,他受不了他们那种异样的目光。

马列克-阿杰尔两肋布满了鞭痕,跑回家时已经大汗淋淋了,切尔托普哈诺夫马上钻进卧室,锁紧了门。

“这匹不是我的马列克-阿杰尔,不是它,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为了不让我出丑宁愿自己跌伤,即使扭断了脖子也在所不惜。”

十一

最使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沮丧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次,他骑着自己心爱的马列克-阿杰尔路过位于教堂附近的教士住宅区。近些时候,他心里很烦,有点不高兴。所以坐在马上,他故意把皮毡帽往下拉,盖住自己的眼睛、弓下腰,双手抓着马鞍。正当他骑着马慢慢前行时。忽然听到喊他的声音。

他勒住马列克-阿杰尔的缰绳,回头一看,原来是教堂那个管事。只见他穿着一件浅黄色的土布风衣,头上戴着一顶浅褐色礼帽。他是专门出来巡查的,正好遇上了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这位管事觉得切尔托普哈诺夫很有意思,有必要和他谈谈。神职人员一般是不和凡人过多交谈的,除非他认为有必要时才这样做。

可是对于切尔托普哈诺夫来说,根本没有兴趣去理会这位神职人员;他客气了几句,便想离开……

“您的这匹马太棒了!”管事出口夸奖说,“的确是匹宝马。您真是太聪明了,又有男子汉的气魄,体魄健壮得如雄狮一般!”这位管事很会奉承,而且远近闻名。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却笨舌笨嘴,感到很生气。“虽然有人使坏主意让你丢失了原来的马列克-阿杰尔,”这位管事接着说,“可是你没有一点悲观的样子,而且更加相信上帝会给你带来福音,很快又重新弄到了另外一匹好马,我看比马列克-阿杰尔毫不逊色,甚至比它还棒……你不用……”

“你在胡说些什么?”切尔托普哈诺夫赶忙打断他,阴着脸说,“这就是我原来的马列克-阿杰尔,我已经把它给找回来了,怎么能不是它,是另外一匹呢?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管事忽然睁大眼睛盯着切尔托普哈诺夫反问说,“你不要搞错了,我尊敬的先生,您的马列克-阿杰尔丢掉大约是在去年的圣母节[10]过后两周,而如今已经十一月底了。”

“这和我的马列克-阿杰尔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您想过没有,您的马列克-阿杰尔丢失时,颜色是灰色的,且带有圆斑点,可是一年多的时间都过去了,颜色不仅没变,反而比原来的灰色更深了。这怎么解释呢?你知道,一年过后,灰色马的毛色是要变淡的呀,而且还要淡许多。”

听罢这位管事说的话,切尔托普哈诺夫打了个冷战……好像冷不丁被人泼了盆冷水。是呀,灰色一年后是要变淡的,如此简单的常识我怎么都给忘了。

“荒唐,无聊!鬼才信你呢!”切尔托普哈诺夫瞪着眼,大声对管事吼道。说罢,他扬鞭策马,一会儿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唉!全完蛋了!”

现在一切都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这句“灰色会变淡的”该死的话,我的一切都让你给冲跑了!

灰色的毛是要变淡的,你这没用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变淡呢?快跑,快跑!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回到家里,立即又将自己锁了起来。

十二

这匹在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眼里一直视为宠物的马现在真相大白了,它不是原先的马列克-阿杰尔,它们是两匹完全不一样的马。这对于稍有心眼的人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是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却自作聪明——玩了一手自欺欺人的伎俩。现在这匹马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了!他一个人躲在屋里来回地踱步,从这边机械地走到那边,然后又机械地同样返回,好像被困在铁笼子里的怪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痛,他吃不香、睡不安,他仿佛感觉到了世界的末日。他真是气愤之极,忽然想找人发泄。犹太人、亚夫、玛莎、管事、哥萨克、乡邻、还有他自己,这些人像闪电一样在他脑中一个个地闪过,他思绪混乱。最后一个肥皂泡也破灭了。(他总是这样想)在别人眼里,除了笑料、小丑、笨蛋之外,我还能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个该死的管事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说我是个傻瓜……真他妈的该死!……切尔托普哈诺夫想尽力克制自己,却无济于事;他想安慰自己,这匹马和马列克-阿杰尔比起来,也次不到哪去,而且也可以很好地为他效劳——但是这样一想,他更加气愤了。他觉得这是在侮辱马列克-阿杰尔,这匹没用的东西怎么能和马列克-阿杰尔相提并论呢?他真是愚昧透了,把一匹差得不能再差的马却当成马列克-阿杰尔对待!他再也没有骑它的欲望了,绝不可能再骑它了!……要么把它送给鞑靼人,要么把它喂狗——它已毫无用途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在屋里胡思乱想地来回踱了近两个钟头。

“佩尔菲什卡!”他忽然大声喊他的佣人,“立即去酒店给我买半瓶酒!对,马上,要快!”

一会儿工夫,酒就买回来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个人开始独饮起来。

十三

天已经黑下来了,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停止了踱步,在桌旁坐了下来。桌上点着蜡烛,还有佩尔菲什卡为他买的酒,他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他样子凶恶,如果有人这时看见他,说不定会吓个半死。他喝得脸越来越红,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他一会儿低头看看地上,一会儿又抬头望望窗口;一会儿站起来倒酒,一会儿喝干后又坐下,双目发直,像雕像一样。看来,他正在考虑一个重大的决定,而且愈加强烈和明显。趁着酒意,他似乎已变得无所畏惧,心中的愤懑已被脸上阴险的笑容所取代……

“该死的东西,我要马上结果你!”他凶狠地说,“要趁着酒劲动手!”

他把剩下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立即从床头取出手枪,装上子弹,同时又带了几根引火线,以防开不了火,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切尔托普哈诺夫趁着酒意来到了马厩。

他打开了门,这时候看守马厩的人忽然问道:“谁?”“是我!瞎了你的眼,难道看不出来是我?滚开!”切尔托普哈诺夫恶狠狠地说道。看守胆怯地站在旁边不敢再说话了。“听到没有,我让你滚开!”他又对看守大声吼道,“这个马厩不用看守了!没什么宠物值得看守的!”说完,他就朝那匹令他恼火的马走去,这匹曾令他大肆炫耀的马正躺在草垫上。切尔托普哈诺夫凶狠地踢了它一脚,破口大骂:“滚起来,你这没用的东西!”他解下马笼头,脱掉马衣,统统扔在地上,这些东西对切尔托普哈诺夫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他狠毒地把这匹假马列克-阿杰尔牵出了马厩。看守对主人的行为感到十分惊讶,他搞不清楚主人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牵马,更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看守一言也不敢发,呆呆地看着,一直等到主人的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为止。

十四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头也不回,不停地向前走着;这匹假马列克-阿杰尔温顺地跟在后面——它当然不知道他的主人要干什么。夜色明亮,切尔托普哈诺夫借着夜色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寒气袭人,可切尔托普哈诺夫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浓烈的酒意使他感到浑身狂热。虽然他感到头脑有些昏涨,喉咙冒火,两耳嗡鸣,可是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

他要干掉这匹假马列克-阿杰尔;他已下定了决心!

切尔托普哈诺夫现在信心十足,而且心中也不像刚才那样愤懑了。他觉得他必须这样干,而且做起来也很“简单”。只要一结果了这个冒牌货,他就可以解放了,可以同一切对他的非议一刀两断了,而且还可以重新在世人面前炫耀自己,不能随便开他的玩笑……可问题是:他要同这个冒牌货同归于尽,继续活在世上在他看来已没有多大意义。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念头,要想解释清楚是很困难的。但也可以作些解释: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仅有种受辱感,而且孤苦伶仃一个人,缺少知音,今晚又饮了许多酒,浑身燥热,似乎已有点发疯,这时候的行为最不可思议。不过,对他们自己来说,他们觉得这很正常。切尔托普哈诺夫觉得自己作出的决定很英明;他不会反悔的,他只想赶快干掉这个冒牌货,可是冒牌货和他自己有没有关系,他却不十分清楚。说实在的,他的决定看来很幼稚可笑。“一定得干掉它!”他一再叮嘱自己,“一定干掉这个冒牌货!”

那匹假马列克-阿杰尔温顺地跟在主人后面……可切尔托普哈诺夫看起来却显得如此凶恶。

十五

切尔托普哈诺夫牵着假马列克-阿杰尔来到树林边的一个小山沟处,这条小山沟生有许多橡树和灌木丛。他向山沟深处走去……这匹假马列克-阿杰尔忽然被绊了一下,一下子向前冲去,差点把切尔托普哈诺夫撞倒。

“你这蠢货,想撞死我呀!”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得吼叫起来,一下子从腰间拔出手枪,做出了自卫反击的架势。他对自己的吼叫声感到有些吃惊:山沟里,黑压压的一片,而且夜深寂静,这种环境的确让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恐怖。他的吼声回荡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忽然从树上传来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好像是在回应他的吼声……他吓得打了个冷战——这么荒凉的山沟,怎么还会碰见这种生灵?不能让它知道我要干的事……

“滚吧,你这没用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切尔托普哈诺夫松开了缰绳,用枪托朝着马背猛拍了几下。这匹假马列克-阿杰尔有点发怒了,长鸣一声,狂奔着跑出了山沟。马蹄声渐渐地消失在旷野之中……

切尔托普哈诺夫走出了山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朝家走去。一路上,他越想越生气,好像自己又遭人欺负了一样。

因受阻而无法干成自己想要干的事的人常常会有这种体会。

切尔托普哈诺夫忽然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给碰了一下。他猛一回头,竟是那讨厌的假马列克-阿杰尔跟在他身后。它好像是要向主人报告自己又回来了……

“怎么是你,讨厌的东西!”切尔托普哈诺夫十分恼火地叫道,“你想送死呀?那好吧,我就成全你!”

切尔托普哈诺夫立刻掏出手枪,对准这可怜的生灵就是一枪……

这匹可怜的马前蹄腾空而起,嘶鸣了一声,然后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抽搐地打起滚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吓得抱头就跑,什么酒劲、凶恶劲、荒唐的自信等等全都跑得无踪无影了。只有恐惧和罪恶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清醒地意识到:这回自己算是彻底完蛋了。

十六

六个星期之后,佩尔菲什卡觉得必须拦住路过别索诺沃庄园的那位警察署署长。

“你有什么事要汇报吗?”警察署署长问。

“长官,麻烦你来我主人家里看看吧。”佩尔菲什卡弓着腰说,“我家主人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快不行了,我现在很担心。”

“什么?快不行了?”

“是的,长官。开始他每天喝酒,可是现在他却躺在床上不动了,人瘦得可怕。我感觉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连话也不能说了。”

听了这位佣人的话,警察署署长从车上下来。

“你有没有请神父来过?你家主人向上帝赎罪了吗?有没有行圣餐礼?”

“没有。”

“哎呀,怎么这种事还没有做呢?你可能不知道,这种事很关键啊,马虎不得!”

“我已经对他说过两次了,”佩尔菲什卡赶忙说,“我说,‘主人,要不要请神父来?’他却骂我说,‘滚开,蠢货,这儿不关你的事。’可是我今天和他说话时,发现他只看了看我,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他饮的酒多吗?”警察署署长问道。

“多得很啊!长官,你就委屈一下过来看看吧。”

“那好吧,你前头带路!”佩尔菲什卡领着警察署署长去看切尔托普哈诺夫。

来到一间昏暗潮湿的屋里,只见切尔托普哈诺夫躺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面色发黄,双眼凹陷,如死人一般。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一次也舍不得换的带有弹药口袋的上衣和他那浅蓝色的吉尔吉斯裤。一顶红色风帽扣在他的脑门上。他右手握着马鞭,左手拿着一个带有绣花的荷包布袋——玛莎送给他的最后纪念物。一个空酒瓶在靠床的桌子上放着;靠床的墙上贴着两幅画,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很胖的人,手拿吉他,可能是涅多皮尤斯金;另一幅画画的是一位骑手——跨下是灰色带圆斑的马,身穿短上衣,胸前缝着弹药袋,脚穿长筒马靴……使人一看就能认出画的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和他的马列克-阿杰尔。

警察署署长目瞪口呆,吃惊得不知怎么才好。整个房间里笼罩着浓厚的沉默气氛。“照这个样子看,他大概已经死了,”他心里琢磨,想到这里他高声喊道,“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嗨,潘捷莱·叶列梅伊奇!”

正在这时,一种异常奇怪的场面出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居然缓缓地睁开了,没有了精神的眼睛慢慢地转动了,开始是从右向左,然后又从左向右,最后把目光投射到了来人的身上,注视着他……有某种东西在他泛白而又灰色的眼白里闪动,眼睛好像会发光似的;随后他又慢慢张开已经发紫的嘴唇,沙哑而又干瘪的声音飘出来,一听就知道是垂死的人的声音:

世袭的贵族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快要离开人世了,有谁能够阻挡他呢?他的一生不欠别人的债,清清白白,也没有过分的欲望……远离他吧,活着的人!快走吧!

他握鞭子的手试图抬起来……可是没有一点力气!嘴又闭上了,眼睛也合上了——最后切尔托普哈诺夫挺直了身子,连两个脚后跟也紧挨在一起,仍然在那张又硬又粗糙的床板上躺着。

“待到他断气,就来通知我,”警察署署长从房间出来,小声地告诉佩尔菲什卡,“依我说,你现在可以去找神甫了。按教规给他举行临终仪式。”

当天,佩尔菲什卡就把神甫请来了,次日早晨,他向警察署署长报告: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在昨晚已归天了。

举行葬礼时,为他棺材送行的只有两个人:仆人佩尔菲什卡和犹太人莫舍尔·莱巴。切尔托普哈诺夫归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如何传到莫舍尔那里的,他抓住了为自己救命恩人尽最后一次义务的机会。

【注释】

[1]玛莎的正式用名和父辈之名。

[2]对季洪的昵称。

[3]福洛拉女神: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4]蓬帕杜:法国路易十五的一位宠妃。

[5]这位犹太人俄语发音不够准确,有时出现讹音,翻译时我们也用一些别字来代替,以忠实原文,同时在括号内给出正确的字。以下同。

[6]希律是公元前四十年至四年的犹太国王。

[7]莎士比亚在剧本《理查三世》中曾写过这样的话:“马呀!马呀!我愿用我王国的一半疆土来换你!”

[8]马列什卡是对马克

[9]这是对佩尔菲什卡正式的称呼。

[10]圣母节:是旧俄历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