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打过猎后,坐在马车上往家走。坐在我身边的叶尔莫莱困得左摇右晃,两个跟随的猎狗蜷伏在我脚下,呼呼地甜睡,马车颠来颠去,讨厌的马蝇在马身上落上落下,马车夫不停地用鞭子驱赶着它们,车子所过之处,后边扬起一阵尘土,像天空飘浮的云彩。马车驶进了绿油油的草丛。道路更加坑洼不平了,车轮不时地被路边的树枝所撞碰。叶尔莫莱提了提神,向四处观察了一下……“咦?”他欢快地叫起来,“请停车,这里肯定有松鸡出没。”我们赶快从车上跳下来,在灌木丛里搜索起来。猎狗最先发现了鸡窝。我上前打了一枪,在装弹药的时刻,我忽然听到背后的树丛里有人向我走近,我扭头看见了一个骑马的汉子站在我身后。“请回答,先生!”那名汉子口气生硬地说,“您有在这里打猎的权利吗?”这位汉子说话的口气带着浓厚的鼻音,而且说得很快,不时地停顿。我上下看了他一眼:真怪,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尊敬的读者,在我面前的这人:个子矮小,满头金发,鼻子又宽又长,胡须在下巴上垂着。头上是一顶尖尖的波斯产的呢子帽,由于帽檐拉得很低,整个额头几乎全蒙住了。披一件黄色上衣,弹药袋在胸前鼓鼓地挂着,在衣服的接口处,缝了一条稍微掉色的银丝带;背上插着一个号角,一把匕首挎在腰间。他座下的马瘦弱不堪,长着高耸的红鼻子,在不自在地扭来扭去;两只皮包骨头的猎狗顽皮地在马的两侧窜来窜去。从这个汉子傲气十足的目光、一举手一抬足之间,可以推断出他是一个自负自傲和野性十足的热血汉子;他那双蓝汪汪的眼睛直视着眼前的一切,好像他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人;从他的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呼吸,脑袋习惯性地后倾,嘴唇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在不停地颤抖,似乎他已经发怒了——就像一只活灵活现的火鸡。他又一次生硬地问了一遍为什么在这里打猎。

“我以为这里可以随便打猎呢。”我抱歉地答道。

“阁下,”他进一步问道,“您可知这是我的领地?”

“很抱歉,我马上就离开。”

“冒昧地问一下,”他说,“您是贵族吗?”

我上前作了自我介绍。

“如此讲来,算不了什么,我也是贵族,很荣幸能为贵族提供帮助,这里对你完全开放……我是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

他双腿使劲一夹马背,喊了一声,同时用鞭子向马脖子狠抽了一下,这匹瘦马受痛,前蹄向前猛地一跳,正好踏住一条猎狗的爪子。狗厉声狂嗥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切尔托普哈诺夫火冒三丈,口里高声骂起来,照准坐骑的耳朵猛击两拳,然后纵身跃下马来,上前查看了猎狗的伤势,朝上面猛吐一口痰,又踢了它一脚,说它真没出息,乱叫乱嚷什么,随之又伸手抓住马的鬃毛,一只脚伸进了马镫里,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在眨眼间完成的。那匹瘦马摆了摆头,尾巴陡地竖了起来,向树林里狂奔而去。这位骑手单腿在地上点了几下,然后纵身一跃,坐上了马背,挥动着马鞭,吹了声号角,像一阵风似地走远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突然降临,使我感到措手不及,一时没回过神来,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在树丛里又闯出一匹黑马来,上面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胖子。他在我面前停住马,摘下礼帽,用一种充满柔和的语调对我说,是否看到过一个骑瘦马的人?我答道:“看到了。”

“请问这位先生哪里去了?”他仍然是一副恭敬的态度,把帽子托在手里,很是诚恳。

“向那个方向去了。”

“太感谢了!”

他吧嗒了两下嘴唇,两脚一踩马蹬,马就向我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一直消失在远处。这位后来者跟前一位真是大相径庭,不论外表还是言谈。这个骑黑马的长着一张又圆又胖的脸,看上去温和、善良、与世无争;那双小眼睛在厚厚的眼皮覆盖下,费力地一眨一眨的;鼻子没有一点儿棱角,像一只胖乎乎的小玩具,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据说这是喜近女色之人;嘴唇红润饱满,带着甜蜜的笑容;头顶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前额很是亮堂,只在脑袋四周稀疏地挂着几绺卷曲的头发。上衣虽旧,但洗得很干净,是一件带有领子和铜纽扣的外衫;他把呢子裤挽到了膝盖之上,脚穿长筒马靴,肥乎乎的小腿露在外面。

“他是哪一位?”我向叶尔莫莱请教。

“谁?噢!他是季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住在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那里。”

“是吗?难道他没钱?”

“不怎么有钱,就是那位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也不景气。”

“那么他怎么会住在他那里呢?”

“这您就错了,他们可是一对知心朋友,两个人形影不离……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

马车缓缓地驶出了树丛,冷不防我们的两只猎狗叫了起来,紧接着从树丛里跑出一只雪鸟,向燕麦地里狂奔而去。在它身后,几只贡恰亚猎狗和博尔扎亚猎狗紧追不舍,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也追了上来。他累得气喘吁吁,根本换不过来气大喊大叫了,也不能对猎狗发号施令;他张大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眼睛盯着前方,握在手中的鞭子像雨点儿般击在马屁股上,这匹马真是太可怜了。博尔扎亚猎狗也靠近了雪兔……这只雪兔向后一坐,扭头疾速跑去,在叶尔莫莱的身旁倏地溜走了,直奔灌木丛……这下,猎狗被甩开了。“快!快!追上它!”这位猎手有些呆了,嘴里不由自主地吼道,“朋友,请帮一把!”叶尔莫莱马上就扣动了扳机……雪兔被击中了,悲哀地鸣叫了几声,像一块石头一样,在草地上滚了几下,向上跃起来,一只猎狗上前叼住了它,雪兔惨叫不已,其他的猎狗也都一拥而上。

切尔托普哈诺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嗖地掏出匕首,大骂着冲了过去,上前把那只快被撕碎的兔子抢在了手中,他的面容好像扭曲了,用匕首向兔子的咽喉使劲一刺,连匕首柄都差点儿刺进去……他纵声大笑不已。此时,季洪·伊万内奇也来到了跟前。“哈哈哈!哈哈……”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大笑起来……“哈哈哈……”他的朋友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按说,在夏天打猎是没有道理的。”我看着被践踏的燕麦,不无惋惜地对切尔托普哈诺夫说。

“这是我的地盘,无所谓。”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喘吁吁地答道。

他割下了兔子的四爪,扔给了猎狗,然后把兔子挂在马鞍上的皮带上。

“亲爱的朋友,多谢你的帮助。”他以猎手常用的礼节,向叶尔莫莱表示感谢。“当然,也感谢您!”他用嘶哑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冲我说,“十分感谢!”

他翻身上了马。

“抱歉!再次请教……尊姓大名。”

我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您,如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叙,随时恭候您的大驾……”随之他又怒气冲冲地问道,“你知道福姆卡溜到哪儿去了吗?季洪·伊万内奇!在追捕兔子的时候,我就没见他。”

“他的坐骑死了。”季洪·伊万内奇和颜悦色地答道。

“死了?怎么可能?奥尔巴桑会死?真晦气……他在哪儿?”

“林子后边的空地上。”

切尔托普哈诺夫对准马的头部就是一鞭子,这匹马便狂奔而去。季洪·伊万内奇不慌不忙地向我施了两个礼——他既为自己行礼,也替好朋友行礼,然后就缓缓地向同伴走的方向驶去。

这两位汉子鲜明的对比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此性格迥异的两个人,竟然能够成为患难与共的朋友,这怎么可能呢?我对此事作了一番调查。以下就是我四处收集到的一些情况。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切尔托普哈诺夫是个自负又自傲的人物,在这一带以爱跟人争斗而闻名,众人一听到他是很头疼的,因为这是一个难缠的角色。他在军队服了几天的役,就惹出了“让人难以接受的问题”而提前退伍,当时在军队有一句口头禅,称他为一个“没有资格当母鸡的鸟”。[1]他的家庭曾经显赫一时,其祖先在世人面前耀武扬威,换个乡下人的说法,就是他们的生活十分豪华奢侈,对每一位拜访的客人,都礼遇有加,不仅管吃管喝,而且对马车夫都恩惠有加,车夫可以领到一俄石[2]的燕麦当喂马的饲料;在家里成年供养取乐的歌手、乐师、小丑和狗,每逢节日或喜庆的日子,左邻右舍都可以品尝到他们赠送的优质葡萄酒和燕麦酒,入冬之后,便坐着几辆马车,驮着大小的行李,全家到莫斯科去游玩,但是一旦把钱花光了,所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就只能是家禽了。到潘捷莱·叶列梅伊奇父亲那一代时,家业已经大大衰败了,而他父亲又不改祖传的禀性,依旧是大肆挥霍,因此留给潘捷莱的财产就可怜极了,只剩下了三十五名男农奴和七十六名女农奴,以及抵押给别人的别索诺沃村,此外还有一块荒地,只有十四又八分之一俄亩大小,位于科洛布罗多瓦,根本不能种植农作物,可笑的是,在他父亲的遗存文件里,根本没有找到关于这块地的地契。他父亲破产的原因归结为一点:就是脑海中不时地冒出一些怪异的念头,而他自诩为是什么“经济核算”。按照他的观点,贵族依靠商人、市民以及跟他们有关的地方,是对自己的侮辱;他为此而举办了许多厂房和手工业作坊,来满足自己田庄的各种需要。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既经济,又合算”、“经济核算就应该这样”。一直到他咽气的最后一刻,他都坚信这一观点的正确无误;殊不知就是这种大异常规的想法才使他家业败落。但是,在实现自己古怪的想法时,他确实欢欣鼓舞了一通,因为他一旦萌发了什么怪念头,一定会付诸行动,而且这种怪念头层出不穷。有一次,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构造了一辆巨大的旅游马车,为了拉动这辆马车,他将全村所有的马匹并在一起,来拉这辆特大号的马车,不幸的是,马车摇摇晃晃地没转动几下,在斜坡处就轰然倒塌了,成了一堆木材。叶列梅·卢基奇(潘捷莱父亲的名字)对此感慨万分,命令家人在这里修建了纪念碑,以铭记这次伟大的试验。他还在没有建筑师指导的情况下,亲自设计了一座教堂,为了获得足够的砖瓦,他不惜砍去整片的树林作木材,规模相当庞大,地基打好后,面积抵得上省城所有教堂的占地之和,在四周造好墙后,剩下的工作就是架屋顶了,圆圆的屋顶就是架不起来,三番五次地塌下来。这让我们的叶列梅·卢基奇先生百思不解:怎么能如此不济……肯定有妖人在从中作梗……他愤怒地命令,把全村所有的老女人都狠狠地鞭打一遍,以消除妖气。这样做了之后,那圆屋顶仍然是塌了再塌。按照他一贯的经济核算思想,他又出台了新的住房改造方案;具体做法是让每三户人家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在中心位置立一个长竿,上面挂着一面旗子和一个鸟笼,以示区别。每天,他差不多都有新的想法出台;做汤必须用牛蒡做原料,用马的鬃毛给家里的下人制帽子,有时荨麻被当做亚麻用,蘑菇被当做猪饲料……此外,除了关注经济方面的改革和创新外,他在农民的福利方面也卓有建树。有一次读《莫斯科导报》时,地主赫里亚克·赫鲁皮奥尔斯基关于讲述道德在农民生活中的重大意义的文章启发了他,第二天他就传下命令:他手下的每一位农民,都要把这位哈尔科夫的地主的文章背下来。在他的督促下,农民们很快就记住了;这位先生问农民是否理解文章的意思,主管上前答道:“当然理解了!”从那时起,为了彻底贯彻经济核算和科学化管理,他手下的每个人都编制了号码,而且必须把号码缝制在衣服上。当遇见他时,都要上前施礼,说:“××号见过老爷!”这位老爷便会满意地说:“很好,去忙自己的事吧!”

然而,虽然他极力强化管理和核算,但他的经营状况依然没有摆脱困境,而且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不得不先把自己的几个村子抵押给别人,随后连所有权也转让了。他的祖传家业,也就是他修建教堂不成的那个村子,是在政府的干预下给拍卖的,庆幸的是当时这位老先生已经去世了——如果他亲眼看到这一幕,肯定会遭受重创的——这是他死后两星期的事。他安心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卧室里,身旁有家人照料,私人医生也陪伴在左右;可是不幸的潘捷莱继承到手的家产便只有别索诺沃村了。

父亲病危的消息传到潘捷莱的耳朵时,他还在部队供职,正被“让人不愉快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他那时才十九岁。从小到大,这位少爷便是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的,教育他的责任主要由母亲来承担,她的母亲心地善良,但智力有些低下,因此,我们的这位少爷从小就沾染上了官家少爷的一些恶习。由于父亲一心构想他那奇怪的经济计划,教育他的任务几乎是母亲的专利。当然了,这位父亲也是训斥过儿子的,有一次家里最惹人喜爱的一条狗不幸撞死在树上,他心痛不已,在此情绪影响下,他第一次责骂了儿子。再补充一点,潘秋沙[3]的母亲对儿子的教育可以说操透了心。为了给儿子请一位家庭教师,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到一位退伍的士兵,是个阿尔萨斯人,叫比尔科普夫,在她有生之年,对这位教师可以说毕恭毕敬,甚至到了惊惧的地步。她每天都在担心:“他要是不干了,那我可就惨了,我确实没办法对付这种局面啊!况且,他是我费尽心思从邻居那里抢过来的。”机智狡诈的比尔科普夫立即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胡作非为起来:整天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就倒头大睡。在他的教导下,潘捷莱学完各科功课后,便到军队去服役了。而此时的瓦西利萨·瓦西利叶夫娜早已去世了。她死去的原因是:在睡梦中,她梦见一个人穿一身素衣,骑着一头大黑熊,胸前挂着刺眼的“反基督者”的标志。这件事在她心中成了一个阴影,半年后她就忧郁而死。叶列梅·卢基奇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追随夫人而去了。

听到父亲病了,潘捷莱归心似箭,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可还是迟了一步,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这位以孝敬父母而闻名的汉子,万万没有想到:他迅速地从一位公子哥沦落为乞丐,这种差别太让他震惊了。任何人对这种世事的巨变都会呆若木鸡的。我们的潘捷莱变得既残暴又冷漠。他起初的急性子、任性和待人诚实、大方、热心的品质,如今却被粗鲁和傲慢所代替,他懒得与邻居们来往——他既在富人面前感到没面子,又感到在穷人面前掉身价——对世上的一切,他都采取了敌视的态度,哪怕是有权有势的人,他自诩为自己的高贵出身比他们强多了。有一位不知趣的警察局局长,在进入他的房间时,忘了摘礼帽,他差一点当场毙了这位局长大人。话又说回来,那些权贵们对他也视为眼中钉,随时找机会寻求报复,让他尝尝苦头儿;但是由于他的火爆脾气,任何招惹他的人都有可能挨刀子,因此众人对他还是特别忌惮的。当他发怒时,便会双目圆瞪,嘴里骂骂咧咧……“呀!啊!哇……哈……啊,”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活了!”……任何人都会心惊胆战的。但必须声明,他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做事是光明磊落的。事实上,很少有人到他家去做客……但这不能掩饰他侠胆义肠,有时真是让人钦佩:当看到以强凌弱、不讲公平的事时,他会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也是自家农民的保护神。“什么?”他常常以傲慢不羁的口气说,“欺负到我头上了?那可是我的人!只要我切尔托普哈诺夫有一口气在,就跟你们拼到底!……”

而季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与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就迥然不同了,他的家庭出身很低贱。父亲在一个地主家里辛辛苦苦四十年,才混上一个贵族的头衔。老涅多皮尤斯金是个多灾多难的人,不幸常常像鬼魂一样缠着他。在六十年的坎坷岁月里,老先生吃尽了人间的苦楚,跟其他社会底层的人一样,每天都要跟贫穷、疾病和不幸打交道;他就像一条冰窖里的鱼,苦苦挣扎着,在主人面前极尽谄媚,工作时小心谨慎,不辞劳苦,为每一个铜板而尽全部的努力,尽管如此,他仍然衣食不保,疲惫不堪,不能为后代挣一口饱饭吃,在死亡的边缘线上徘徊,不知哪一天,就会悲惨地死在家里或地窖里。他像一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确实应该算是一个好人,他收受贿赂时从来是按照职权办事的——最多会收两个卢布。老先生娶了一位体弱多病的老婆,生过几个孩子,但都没有成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有儿子季洪和女儿米特罗多拉勉强活了下来,女儿长得很俏丽,有个绰号叫“美妞”,经过几番悲欢离合的婚姻闹剧,她最后成了一个退休检察官的太太。涅多皮尤斯金老人生前做的一件大事是给季洪谋到一个职位,是临时的办事员;但老先生逝世后,季洪马上就放弃了这份工作。季洪的生存环境是:整天处在忧虑不安之中,为填饱肚子四处奔波,母亲每天唉声叹气,父亲拼命地养家糊口,在房东和店主的眼色下行事……所有这一切,在季洪的心灵中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裂痕,他变得唯唯诺诺、胆小怕事:在遇见职位高的人时,我们的季洪会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就像一只猫爪中的老鼠。他不得不辞掉了工作,上帝真是不可理喻,它在创造人类的时候,既要考虑到他的社会地位和等级,又要考虑到每个人的兴趣和爱好,但事实是,上帝经常会制造一些笑话;比如季洪·伊万内奇,仁慈的上帝以自己超人的能力和至深的爱,赋予了这位小官吏的儿子以愁眉苦脸、好吃懒做、胆小怕事、无所作为的品格——即一个只迷恋花天酒地而对外界事物又具有特别的触觉和嗅觉的人……万能的上帝像塑造一件作品一样塑造了一个人,然后给予它灵气,最后却让他在烂白菜和酸臭鱼的滋润下成长。这件上帝的杰作长大后,便步入了“生活”的轨道。这样,好戏就揭开了序幕。可恶的命运,折磨了老涅多皮尤斯金几十年还不够,仍然要对他的儿子百般刁难,很显然它已经折磨人成癖了,但它折磨人的方式也变化多端,比如对季洪:不是用苦难磨炼他,而是拿他穷开心。在他的人生旅程中,没有饥饿的恐慌和走投无路的绝望,而是让他四处漂泊,浪迹天涯,他在全国各地游来荡去,被迫去从事低人一等、没有脸面和尊严可言的差使:他被卖过来卖过去,一会儿成了一位性格暴躁、啰啰唆唆的富婆的大总管,一会儿又被派到一个小气鬼的财主那里吃白食,一会儿他又以秘书的身份出现在一个大眼睛、一副英式派头的贵族家里,一会儿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对猎犬痴迷的家庭的小丑……一句话,他在一口一口地吞咽被人捉弄的苦酒,命运无情地摧残着他。他的一生,注定了是为贵族老爷效劳,满足他们空虚无聊的心灵,用极其自贱的表演来获得他们的喝彩……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众人的百般侮辱和折磨中,满眼含着热泪,一个人独自回到房间里,心中的苦涩简直能让他发疯,他恨不能马上死去,以摆脱这非人的待遇,试想,就是当一名打字员,也不至于让人如此糟蹋啊!他暗下决心,到第二天早晨,他就离开这鬼地方。就是饿死在街头,也要去寻找新的生活。然而,他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铤而走险:一是上帝没有赐予他这般超人的意志,二是他胆小如鼠,三是他不会找工作,也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生活,去哪里呢?“别人肯定会拒绝我的”,这个窝囊透顶的家伙整夜在床上绝望之极地睡不着觉,断断续续地说:“别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因此,第二天起床后,他仍然心情郁闷地重复昨天的工作。但是,万能的上帝却没有赐予他太多的表演才能和幽默感,他干起小丑这一行业来很是吃力,有时往往闹得他大为尴尬。举例说来,他根本就不擅长反穿着熊皮大衣跳舞,可恨的是必须不停地跳下去,累得他经常摔倒在舞台上;对于在别人鞭打下表演出极具讨好、拍马屁的戏剧更不在行;有时会在零下二十度的情况下,让他脱得赤条条,结果会大病一场;他还被强迫吞食各种掺和着油迹和墨水的白酒,咀嚼带着腥臭味的蘑菇和蛤蟆。在这里,多亏了他的一位专卖商的主人因大发横财、兴致所至,在自己的遗嘱里为他留了一笔遗产,这真是喜从天降,要不然,真不敢想象他怎么活下去。这位主人在他的遗嘱中这样写道:“我宣布,将我最近购买的别谢连杰夫卡村和村里的土地,让焦贾(指季洪)·涅多皮尤斯金作为永久性财产继承。”事也凑巧,还没有两天,这位商人就突然去世了,据说是在喝鱼汤时患了急性病。整个家庭闹翻了天,法院的执行人员只好把财产暂时冻结起来。众位亲朋好友闻讯而至,并当众宣读了遗嘱,好运的涅多皮尤斯金也被传到了当场。涅多皮尤斯金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在场的众人都了解涅多皮尤斯金的底细,知道他在主人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对他的到来,在人群中涌起了一股不小的骚动,每个人以讽刺和挖苦的语言来对待他。“噢!他是地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有一位继承人咬着牙根愤愤地说。“这还有错?他就是我们的新地主呀!”一位以开玩笑和挖苦人见长的家伙接过话题说,“千真万确……他的确是……那位新任的继承人。”众人大笑起来。涅多皮尤斯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喜事。法院的人把遗嘱贴在他的脸前——他顿时满脸通红,紧闭了双眼,举起双手,号啕大哭起来。他的这种举动霎时把众人的哄笑压住了,人们不解地欷歔不已。其实,别谢连杰叶夫卡村根本算不了什么,仅有二十二个农奴,对于继承这个村子,不会有人感到多么心疼的,趁此机会,应该拿他寻寻乐,这难道不是更有趣吗?有一位神气十足的继承人,一脸的傲慢神色,长长高高的鼻子,据说来自彼得堡,叫罗斯季斯拉夫·阿达梅奇·什托佩利,他首先开始向涅多皮尤斯金发难,耀武扬威地踱到涅多皮尤斯金跟前,不屑一顾地扫了他一眼。“阁下,根据我掌握的情况,”他不无嘲弄地说,“在去世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先生家里,您仅仅是个小丑,专供别人开心解闷,不是吗?”事实上这位高鼻子先生说得一点都不错。此时,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涅多皮尤斯金,根本没有闹明白这位陌生人究竟讲了什么,但是其他的人却在静观事态的发展,那位爱讲笑话的先生满脸笑容,而且忍俊不禁。高鼻子先生又大声地把刚才讲的话重说了一遍,并用双手相互比划了一下。涅多皮尤斯金顿时不知所措了,只是惊恐地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高鼻子先生得意地把头仰了起来,好不开心!

“先生!真应该向您道喜!真是太有趣了。”他接着讲道,“以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生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而您却如愿以偿了。话又说回来,de gustibus non est dis putandum——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嘛?……不是这样吗?”

在什托佩利先生身后,一个人由于太过激动,竟然当场尖叫了一声,但也不伤大雅。

“先生,您能描述一下,”在众人的注视下,高鼻子先生似乎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进一步逼问道,“您的这份好运是如何到手的呢?不要太拘束,讲一讲吧,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呢,自家人[4],明白吗?各位朋友,我们都是亲如一家的自家人,不是吗?”

高鼻子先生向旁边的一位继承人问了问,希望他能附和一下,但那位继承人对法语一窍不通,只好支吾了两声,意思是确实如此。但是另外一位大嗓门的继承人高声叫道:“维,维,[5]就是如此。”他的眉头上散布着一些让人恶心的斑点。

“我敢肯定,”高鼻子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您一定会倒立行走!”

涅多皮尤斯金无助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在他眼前晃动的都是丑恶的嘴脸,众人都在痛快地放声大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要不,您会打鸣。”

轰地爆发出一阵更强烈的大笑,但马上又恢复了宁静,因为下面有更精彩的节目等待着他们去欣赏。

“还有,在您的鼻子上能……”

“住口!”晴天一个霹雳,打断了高鼻子先生的诘难。“你们真不知羞耻,竟然如此欺负一个下人。”

众人扭头一看,切尔托普哈诺夫威严地站在大门口。他之所以能到这里,是因为他跟死的商人沾一层亲戚关系,收到葬礼的请帖后,他也赶过来为死者致哀。在整个公布遗嘱的过程中,他跟往常一样,离众人远远的。

“住口!”他又吼了一声,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什托佩利,这位高鼻子先生,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位胆大妄为的人,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也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便回头向身旁的人询问情况(万事还是小心为妙啊!):

“他是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叫切尔托普哈诺夫,不值一提。”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

什托佩利先生立即摆出了一副傲视群雄的神色。

“您有什么了不起,竟敢管我的闲事?”他厉声喝问道,“请报上名来,有什么头衔?”

此时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早已气得怒火中烧了,就像一座火山马上要爆发一样。

“啊……哇呀……哧哧,”他嘴里喃喃自语,脖子涨得通红,猛然间大声吼道,“你问我是谁?我算什么?你听着,我是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世世代代是贵族,我的祖先曾经为皇帝立过汗马功劳,而你又是什么东西?”

什托佩利顿时面无人色,呆呆地退后一步,这种打击太残酷了,他做梦都料不到此人会如此厉害。

“我……我是……”

切尔托普哈诺夫上前就要抓这个高鼻子先生,吓得什托佩利屁滚尿流,撒腿就跑,围观的众人挡住了像一头雄狮的切尔托普哈诺夫。

“我要跟他决斗,马上决斗,互相射击,”潘捷莱似乎气得丧失了理智,站在那里暴跳如雷,“如果不跟我决斗,必须向我道歉,也要向他道歉,请求宽恕……”

“你认了吧,道歉是最明智的选择。”在高鼻子先生附近的客人早已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劝什托佩利彻底屈服,“这是个惹不起的疯子,他会要你的命的。”

“先生,请原谅我吧,我确实不知您的大驾光临。”什托佩利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我是瞎了眼……”

“必须向他也道歉!”潘捷莱不依不饶地大吼道。

“请您原谅我吧,我知错了。”什托佩利谦恭地向涅多皮尤斯金说,此时的涅多皮尤斯金像只老鼠,浑身抖个不停。

切尔托普哈诺夫此时才消了怒火,上前拉住涅多皮尤斯金的左手,向众人鄙视地扫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拉着涅多皮尤斯金扬长而去,这样,这位商人购买的别谢连杰叶夫卡村,在新主人远去的脚步声中,终于有了最后的归宿。

从此以后,他们俩就成了不再分开的好朋友(别谢连杰叶夫卡村距别索诺沃村只有八俄里的路程)。涅多皮尤斯金对潘捷莱的感激之情,使他成了潘捷莱最为忠实的朋友,季洪天性懦弱和善,但又历经艰辛,他对英勇豪迈的潘捷莱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太不简单啦!”他常常会无限感慨地想,“即使在省长大人面前,潘捷莱也是从容不迫,谈笑风生,真是勇敢啊……他甚至敢直视省长的眼睛……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啊!”

涅多皮尤斯金对潘捷莱完全倾倒了,他从来没受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大胆的人物,简直是匪夷所思,不仅如此,潘捷莱又知识广博,聪明机智,绝对是个传奇人物。确实,如果比较一下俩人所受的教育,尽管潘捷莱没有受过更长的正规教育,但无论从哪方面讲,要比季洪高出一大截。以下为例,有位瑞士国籍的教师问潘捷莱:“先生,您会说法语吗?”[6]”我们的潘捷莱先生拍了一下脑袋,反问道:“热什么?”但随机又想不对,立即加了一句:“帕”[7]。由此可见,我们的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法文功底了,当然,他读的俄文书也少得可怜。但这一次,他绞尽脑汁,终于从大脑中搜罗出了大名鼎鼎的法国作家伏尔泰,普鲁士王国的腓特烈一世,据说他在作战方面很有指挥才能。俄罗斯众多的文学家中,他最欣赏的是杰尔查文[8],同时,他对当时俄国的著名作家马尔林斯基[9]也相当推崇,而且为了显示自己的敬仰之情,竟给自己的爱犬取了个阿马拉特·别克[10]的名字……

与这两位性格相异的朋友认识之后,没过几天,我便前去别索诺沃村准备跟潘捷莱交流一下。他的家很容易找,在大老远就可以看见,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外约半俄里的一片开阔的地上,远望去好像平原上的一抹云彩,显得很耀眼,潘捷莱家的构造是这样的,共有四座较破旧的屋子,分别是卧室、马棚、仓库和洗澡间,而且每个屋子自成一体,不与其他屋子相连,屋外也没有栅栏,也没有大门。车夫把马车赶到这后,感到疑惑不解,慢腾腾地把车停在水井旁,这口水井又脏又旧,外围的栅栏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走近仓库,有几只瘦骨伶仃的猎狗在贪婪地争食着一匹死马,这匹马可能是只奥尔巴桑马。一只小狗有点儿惊恐地抬起了头,汪汪地叫了两声,然后又低头啃起来,啃的是马的肋骨。在死马的一侧,有一名面黄肌瘦的少年,大约有十六七岁,一身下人的打扮,也没有穿鞋,很负责任地监视着这些猎狗,不时煞有介事地鞭打着其中几只不老实的。

“你家主人在吗?”我上前问他。

“不知道!”那少年答道,“最好您到屋里亲自看一下。”

我从马上跳下来,大步向卧室走去。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家太寒酸了,他的卧室从外面看简直糟透了:已变得乌黑的椽木,中间向前方凸起,烟囱已经不能用了,屋角脱落得斑斑驳驳,有些摇摇欲坠,一只又黑又小的窗口,在破旧不堪的墙壁映照下,显得死气沉沉,就好比一个老狐狸精的眼睛。我叩了叩门,屋里没有动静。但是,我清楚地听见屋里有啊啊的声音:

“a,б,в;读一遍,真笨!”一声焦急的怒斥,“a,б,в,г……错了!т,д,e!ë!……继续读,哎!傻瓜一个!”

我又叩了一下门。

屋里的人厉声问道:

“哪位!请进屋。”

我进到屋里,整个前厅空无一物,从侧开的门口,我瞧见了潘捷莱。他的穿着很不讲究,外套上面油光可鉴,是布哈拉生产的,下身的裤子肥大得像裙子,头上顶了一只红色的小毡帽,端坐在桌边的椅子里,正聚精会神地跟狮子狗玩耍,他一手捏住狗的脖子,一手拿着一块面包,在狗的眼前晃来晃去。

“噢!”他叫了一声,但在椅子上并没有起身,“尊驾到来,真是三生有幸啊!请您随便坐吧,您瞧,我正在开导我的文佐尔呢……”他扭头冲屋里大喊,“季洪·伊万内奇,请出来一下,有贵客光临。”

“好的!我马上来,马上来,”季洪·伊万内奇在隔壁的屋里忙不迭地应道,“把领带递给我,玛莎!”

潘捷莱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只狮子狗身上,拿一小块面包放在它的下巴下。我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这间屋里所有的家什,就是一张破桌子和四把变了形的椅子,桌子的脚长短不齐,有十三条,随便一碰,就会摇个不停,椅子上各铺了一张坐塌了的草垫子;墙壁虽然被粉刷过,但由于时间太久,已经脱落得满目疮痍了;在两张窗户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四分五裂的镜子,站在前面,会出现好几个人影。在屋角靠着猎枪和几根烟斗;一条又黑又长的蜘蛛网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a,б,в,г,д,”潘捷莱先生一字一句地读着,忽然间他就大骂起来:“愚蠢的家伙!e!ë!ë……,”

但这只可怜的狮子狗,浑身像筛糠一样,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住了。它不知所措地歪着头,一副疲惫不堪的倦态,两只眼睛无神地眨了眨,又无可奈何地合上了,似乎在向主人说:您就别难为我啦!

“好吧!吃吧!拿好。”恼怒的潘捷莱喋喋不休地说道。

“先生!您会把它吓坏的。”我插话说。

“好吧!我才懒得教你呢!”

他抬脚把狗踢走了。这只饱经磨难的狮子狗缓缓地立起来,把鼻子上的面包弄掉了,然后轻轻地向前厅走过去,好像受了委屈一样。确实是这样:在陌生人面前,主人竟如此责打自己,好没面子啊!

隔壁的屋门吱的一声开了。季洪·伊万内奇满脸堆笑地踱了进来,很有礼貌地向我问好。

我赶忙站起身,向他施礼。

“别这样,我受之有愧!”他小心地说。

我们又重新入座。潘捷莱先生扭身进入隔壁房间去了。

“真是让您久等了,深感不安。您到我们这里多长时间了?”季洪·伊万内奇先生对我关怀备至,一边询问我的情况,一边用手捂在嘴唇边,很有修养地掩饰着自己轻微的咳嗽。

“大约一个多月的样子。”

“啊,是吗。”

我们俩相视无语。

“近几天的天气不错,”季洪·伊万内奇搭讪说,并用一种佩服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有主宰上天的能力。“地里的农作物长势很好!”

我点头称是。又是一阵无语。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昨天打猎了,逮着了两只灰兔,”季洪·伊万内奇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个感兴趣的话题,使我们的谈话热烈起来,“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肥大的兔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猎狗很出色。”

“是的,完全正确,”季洪·伊万内奇眉飞色舞地谈起来,“可以说在全省名列前茅(他把椅子靠近了我一下)。太棒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很有才能,本领可大啦!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告诉您,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这个人……”

切尔托普哈诺夫从隔壁屋里走了出来。季洪·伊万内奇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马上就闭口不谈了,只是用眼神瞟了我一眼,意思是说,如果您不信,亲眼看看好了。随后,我们的话题转移到了如何打猎。

“您想欣赏一下我的猎狗吗?”潘捷莱不等我回答,就自作主张地把卡尔普叫进了屋。

卡尔普看上去结实健壮,外套是绿色的土皮做成的,衣领的颜色是淡蓝色的,缝的纽扣是下人用的。

“命令福姆卡,”潘捷莱一字一句地说,“把我的阿马拉特和萨伊加打扮一下,带到这里,明白了吗?”

卡尔普笑了一下,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立即就走出去了。福姆卡被唤了进来。他穿戴很整齐,衣服像刚熨过,头发也梳得油光发亮,穿长筒靴,几只猎狗跟在他身后,为了照顾主人的面子,我装模作样地对这几只猎狗夸耀了一通(说实话,这些博尔扎亚狗反应是很迟钝的)。潘捷莱高兴地向宠爱的阿马拉特吐了口唾沫,正好啐在狗鼻子上,这只畜生并没有露出讨好的样子,似乎很不以为然。我们接着又谈起来。潘捷莱逐渐变得平易近人了,那火爆的脾气在一丝丝地消失,脸上也展现出了少见的笑容。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疑惑地打量着季洪·伊万内奇……

“唉!”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嚷道,“玛莎!出来吧,一个人待在屋里多无聊啊!跟我们一块儿谈一谈吧。”

在隔壁屋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什么响动,但并没人答声。

“喂!玛莎!听见了吗?”潘捷莱深情地叫道,“出来吧,别不好意思,没事的。”

门打开了,一位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走了出来,她高挑的个子,一双杏黄色的眼睛明亮动人,稍黑的面容露出一股健康和活力,又黑又长的辫子在脑后垂着,她的牙齿洁白闪亮,丰润的双唇把整个脸庞衬托得别有一番风致。在一条洁白的连衣裙上,优雅地披着一条浅蓝的披肩,舒缓地在脖子下打了个结,这条长披肩使她丰满的胳膊更加迷人。她款款走来,露出一股农村少女特有的羞涩,在我们面前约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垂下头。

“现在,我来介绍一下,”切尔托普哈诺夫说,“这位是我的妻子,但我们还没有举行仪式。”

玛莎羞红了脸,脸上露出又羞惭又不安的微笑。我上前向她施了一礼。她很讨人喜欢,她那稍有弧度的鼻梁,充满生机的眼神,一张一合的洁净的鼻孔,略微苍白而平滑的脸颊——给人一种活力四射和豪迈不羁的个性。她那从耳畔垂下的两绺打卷的短发,在光润脖颈上晃来晃去——表明她是一个刚毅和果断的姑娘。

她一声不响地坐在窗前。我便开始饶有兴趣地与潘捷莱聊起来,以减少她的不安和害羞。玛莎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动作十分敏捷,脸色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敏锐地感到:她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在我身上一闪而过。季洪·伊万内奇卑微地凑到她跟前,极力讨好着她。她低声笑了笑。她笑时,鼻子自然地向前突起,嘴唇也向上翘,使我联想到她是一头猫和狮子的混合体……

“看她的样子,简直是一朵羞答答的玫瑰。”我心中暗自嘀咕,不自觉地又看了她一眼,她那柔软的身材、不很丰满的胸部、稍有迟疑的迅捷的举止,都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喂!玛莎!”潘捷莱说,“我们用什么食物来招待一下客人呢?”

“就只有果酱了。”她回答道。

“就拿果酱好了,请你再拿瓶酒来,噢!别忘了把吉他也带上,玛莎!”他冲着玛莎的背影叫道。

“吉他?拿它干什么?我是不唱歌的。”

“你说什么?”

“我不会唱歌!”

“胡说八道,你唱得很好的,只要……”

“什么只要?”玛莎一脸生气的样子。

“只要你唱!是的,请你唱!”潘捷莱感到脸上在发烧。

“哼!”

玛莎回来后,只端回了果酱和一瓶酒,然后在窗户旁边坐了下来。她紧皱着眉头,在前额上形成了一条显眼的凹沟,两道眉毛在不时上扬,就像一只黄蜂的触须在摆动……亲爱的读者,不知您是否领教过黄蜂发怒时的神态?我当时就如临大敌,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爆发了。我们的谈话变得索然无味。季洪·伊万内奇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像一只木鸡呆坐在那里。潘捷莱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圆,好像能从里面射出水花来;我真想拔脚就跑……玛莎猛地跃起,一个箭步蹿到窗前,脖子倏地一下伸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向一位路过的老太婆怪叫道:“亲爱的阿克西尼娅!”那位老太婆被骇得本能地一怔,本想回头看一看,但脚底下一不小心,失去了重心,仰天跌倒在地。玛莎乐得大笑起来,浑身发颤;潘捷莱也怪笑起来。季洪·伊万内奇高兴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这一下,密布的乌云烟消云散,一场暴风雨就这样过了,天空中又映射着明媚的阳光……

过了半个钟头以后,我们都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我们像是回到了童年,在一块肆无忌惮地打闹起来。玛莎玩得忘乎所以——潘捷莱用一种痴迷的目光傻傻地呆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睛忽明忽暗,鼻孔夸张地张合着,一脸兴奋的样子。季洪·伊万内奇像一只肥笨的鸭子,迈着那双粗短的小腿,在她的屁股后面扭来扭去。这种热闹的场面吸引过来了那只叫文佐尔的狮子狗,它好奇地爬在窗户外的凳子上,伸头向屋里望去,感到我十分陌生,就本能地叫了两声,然后跳了起来。玛莎像疯了一样,一阵风似地冲进另外一间房子,怀抱吉他,把肩上的披巾一把扯下来,迅速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唱起了茨冈民歌。她的声音高昂嘹亮,带着一种颤音,像一个有裂缝的玻璃樽抑扬顿挫……让人从心里升起既怕又惧、既乐又喜的感觉。“啊!上帝呀!爆炸吧!燃烧吧……”潘捷莱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季洪·伊万内奇舞着小步,像一只发情的小老鼠,煞是好笑。玛莎像一团火焰,溢射出耀眼的光芒,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着、翻动着,嘴里爆发出燎人的热情。有时她会戛然而止,虚脱地倒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吉他在她手中,好像是一种讨厌之极的东西,此时潘捷莱的舞步也会毫无生气,只是在原地踏步;季洪·伊万内奇似乎在跳一种节奏缓慢的舞,像中国产的一个瓷人,在机械地运转着,有时玛莎会像熄灭的火山一样再次爆发,四肢快速地旋转着,腰扭得像一条蛇,勾引得潘捷莱疯如野兽,上下蹿动,头都要撞上天花板了,身子像飞速旋转的车轮,不知疲倦,嘴里还高叫着:“快!再快些!”……

“加油!转!再转!”季洪·伊万内奇也在拼命地大嚷大叫。

那天离开别索诺沃村时,天已经很晚了。

【注释】

[1]当时流行“母鸡非鸟,准尉非军官”的口头语;这里暗示他仅是个准尉。

[2]旧俄的容量单位,一俄石相当于二零九点九一升。

[3]对潘捷莱的爱称。

[4]原文为法文。

[5]法文的译音,意思为“是的,是的”。

[6]原文为法文。——原注。

[7]“热”、“帕”分别是法语Je和Pas的发音,这里,法语和俄语被颠倒着用了。

[8]杰尔查文(1743—1816):当时俄国著名的诗人。

[9]马尔林斯基(1797—1837):俄国作家。

[10]阿马拉特·别克:是马尔林斯基在其著作《阿马拉特·别克》中的主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