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擅长唱歌的人
擅长唱歌的人

科洛托夫卡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原先属于一个地主婆(人们不知道她的真名字,因为她的刁钻泼辣,就给她起了个“刁婆子”的绰号),现在,一个住在彼得堡的德国人是它的主人。这个村子建在一个荒凉的小山坡上,那座山被一条骇人的山沟上下断开了,这无底的山沟是由于湍流的猛烈冲击造成的,它曲曲折折地延伸在马路中央,它比河流更恶毒地——河上最不济也能架座桥——把这个贫穷的村子分成了两半。有几根干枯的爆竹柳小心翼翼地长在两边的砂土坡上;沟底呈古铜色,早已干涸,只有几块粘土质的大石板。毫无疑问,这样的景色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但是在这个地方的人没有不知道科洛托夫卡的;他们很高兴常常到这边来。

在山沟的尽头,有一幢方方的木房子,就坐落在离它的缝隙不远的地方,它没有邻居,独占一片天地。麦秸秆做的屋顶上有一根烟囱;有一扇擦得干干净净的窗子面对着山沟,冬天的夜里,屋里总不关灯,灯光闪烁着穿透了层层迷雾,成为遥远的行人前进的航标。有一块蓝牌子挂在房门上;这个小房子是一个名叫“颐和居”[1]的酒馆。这里的酒钱并不少于常价,但到这里的顾客却多于相邻的那些铺子,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酒馆的主人尼古拉·伊万内奇。

尼古拉·伊万内奇年轻时也是一个身材魁伟、脸蛋鲜红、有着鬈发的英俊人物,现在他已经胖过了头,头发花白;满脸横肉,目光温和而机灵,一条条皱纹爬满了额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住在科洛托夫卡。尼古拉·伊万内奇也跟别的酒馆主人一样,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从不特意奉承别人,也不是说起来没完,对于如何招徕顾客他另有一套。他的目光尖锐但又不乏和蔼安宁,每一位待在他柜前的顾客都觉得轻松舒适。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了解地主、农民以及市民、商人们的生活。每当别人身陷困境,他都乐意出谋划策,但他处事小心,利字当先,常常远离是非,顶多稍稍地有意无意地提醒一下,作为对他的顾客的帮助——并且那顾客为他所喜欢——分析缘由,点到为止。牛马和牲畜、森林、砖瓦、器皿、毛布皮革以及歌曲舞蹈等诸如此类的俄国人所重视或者使其感兴趣的事儿,他无一不精。没有顾客光临时,他就把两条腿盘起来,往门前的空地一坐,活像一个袋子,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过路人,跟人搭话。他知道的东西很多,常常上门买酒的那几十个小贵族的先后去世他是亲眼看到的,周围一百俄里以内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但他口风很紧,从不显示,不夸耀;甚至有些事连精明机灵的警察局局长都不曾有什么疑问,他却知根知底。他很少说话,爱耍笑,爱喝酒。乡民们都很尊重他:就连县里身份最高的地主以及高级文官谢列彼坚科只要途经他家门口,都少不了要向他谦虚地点头招呼。尼古拉·伊万内奇特别具有影响力:他朋友的马曾被一个著名偷马贼弄走了,是他设法让那人把马送了回来;邻村的庄稼汉不肯接受他们的新主管,是他说服了他们,像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出于某种正义感、出于对邻居朋友的热心才去做这些事的,那样想就错了!他不过是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会影响到他的安宁。尼古拉·伊万内奇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出身于小市民家庭,是一个眼疾手快、干净利索的女人,最近,她也跟她丈夫一样,胖了起来。他的一切包括钱都交给了他的妻子。她让那些爱借酒撒疯的人感到害怕;她讨厌这些人,因为他们花钱不多却吵吵闹闹令人心烦;那些不多说话、郁郁寡欢的人很合她的口味。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孩子们年纪幼小;头几胎都没能存活下来,而幸存的几个跟父母特别相像:这些孩子们健康的脸蛋无疑让人感到快乐。

七月的某一天,天气热得让人不能忍受,我带着我的狗,慢慢地沿着科罗托夫卡往上朝“颐和居”酒馆的方向行走。红红的太阳悬在高空,如同发疯一样蒸烤着一切;游荡在空气中的尘土让人透不过气来。白嘴鸦和乌鸦的羽毛明亮而有光泽,但却张着嘴满脸苦相地看着过往行人,像在乞求得到同情。只有麻雀们不知忧愁,展翅飞翔,比以前更爱叫个不停,一会儿在栅栏上打闹,一会儿从遍地尘土的大路上齐飞,像云彩一样在绿色的大麻地上方飞翔。我都快渴死了。附近也没有可以喝的水:科洛托夫卡,跟许多偏远山村一样,都没有井水和泉水,大家只能喝池塘里的脏水……但谁会管这种让人恶心得呕吐的池水叫饮用水呢?我很想到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酒馆去喝一杯啤酒或者克瓦斯。

说实在话,科洛托夫卡一年十二个月没有什么怡人的风景;曝晒在酷热不堪的七月强烈阳光下的一幕幕景象尤其让人厌烦:褐色的房顶破破烂烂,山谷深不见底,寸草不生的牧场上尘土飞扬,有几只几乎绝望的老母鸡在上面逛来逛去;屋架还是原来的主人留下的灰色白杨木做的,窗子上遍布着一个个窟窿;到处是鹅毛的脏兮兮的池塘被晒得发烫,在它的四周,荨麻、苦艾和杂草随处可见;池塘边的污泥还未完全干涸,堤坝也塌向了一边;堤坝旁几乎被塌得粉碎的土地上,绵羊不停地打着喷嚏,都快喘不上气来了;它们悲哀地挤在一起,头都要贴着地了,流露出不知苦难何时结束的失望以及不忍放弃的执著的神色。疲劳不堪的我终于来到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酒馆门口,孩子们依旧对此表示惊奇,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看着我;狗也因为我的到来而狂吠不已,这是它们表达愤怒的方式,它们凶恶地歇斯底里地叫着,五脏六腑好像都要破了,到后来它们不得不停下来咳嗽、喘气——就在这当口,酒馆前来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头上没戴帽子,裹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那根淡蓝色的腰带系得特别低。他看上去跟一个仆人没什么差别;他的头发又多又密,脸蛋干干巴巴的。他像是正在喊谁,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那动作的幅度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很明显,他醉得不成样子了。

“快过来,快过来!”他把眉毛一扬,开始嘀咕起来,“快来呀,眨巴眼,快点!看你那副慢腾腾的样子,伙计,怎么搞的嘛。这样做可不行,伙计。让那么多人等着你,你自己却慢腾腾的……快来呀。”

“哎,马上就来,马上,”随着一个有点发抖的声音,一个矮胖的瘸子从房子右侧闪身出来。他的呢子大衣干干净净的,却只有一只套袖;他那胖乎乎的圆脸因为尖顶高帽低压到眉毛而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神情。他的眼睛又黄又小,老是骨碌碌地打转,舒展不开的微笑总挂在那如同刀片儿一样薄的嘴唇边,鼻子尖尖长长的,像个舵一样向前突兀,异常难看。“就来,伙计,”他一边艰难地走向酒馆,一边说:“这么叫我干吗呀?……是什么人在等我?”

“叫你干吗?”穿厚呢子衣的人有点生气了,“我真是没法说你,眨巴眼,你太奇怪了,伙计,叫你去酒馆还会做什么呀!土耳其人雅什卡、怪老爷,还有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大家都在特意等你。雅什卡已经和包工头下了赌注:一大瓶啤酒——来瞧瞧谁能赢,我的意思是,哪一个唱的歌比较好……知道了吗?”

“雅什卡竟然要唱歌了?”被称为眨巴眼的人顿时来了兴趣,“木瓜,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没骗你,”木瓜一脸严肃,“你才喜欢瞎说。赌注都下了,肯定会唱的,眨巴眼,你这个笨蛋加滑头!”

“好了,木瓜,我们走。”眨巴眼连忙说。

“我说,宝贝,说什么你也应该吻我一下吧。”木瓜一边伸开两臂,一边小声嘀咕。

“看你这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完全是个伊索。[2]”眨巴眼不屑地说道,并顺势用胳膊肘阻止了他,于是俩人都弯腰进入了那扇又低又矮的门里。

听完了这段对话,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无数次听人讲起过,土耳其人雅什卡是这个地方最杰出的歌手,没想到我竟有机会看到他跟其他歌手的较量。我很快也跟着进了酒馆。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可能很少有机会到乡村的酒馆里去看一看;但作为猎人的我们无处不去。乡村的酒馆构造简单明了。一般都包括阴暗的前厅和房顶有烟囱的正屋两部分。正屋用木板作墙壁分成了里外间,里间是禁止顾客入内的。在宽大的橡木制成的桌子上面的板壁上,有一个大洞,呈长方形。这类桌子,也可说柜台,是专供卖酒用的。一排货架与这个大洞面面相向,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密封的酒瓶。正屋的外间主要用来招待顾客,长板凳摆了几条,空酒桶也有两三个,还有一张桌子放在拐弯的地方。一多半儿乡村的酒馆光线都不太好,它们那圆木构造的墙壁上,根本不像普通农屋一样贴满了花里胡哨的流行壁画。

我进入“颐和居”酒馆时,那儿已经有很多人了。

尼古拉·伊万内奇依然立在柜台后,他胖胖的身体差不多可以堵严那个壁洞。身穿印花布衬衣,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懒洋洋的笑容,又白又胖的手正忙着为刚进门的木瓜和眨巴眼斟酒。他那目光尖锐的老婆,就待在他身后靠窗的角落里。土耳其人雅什卡站在正中间,他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身着一件蓝色的长襟土布衫。他的身体壮得无法形容,很像一个性格爽朗的工人。他的面部消瘦,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鼻子端端正正,鼻孔动个不停,额头发白并且略微倾斜,浅黄的鬈发一律向后梳,大嘴唇,但他很英俊,很善于表达——从脸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感觉敏锐、富有激情的人。他特别紧张:眼睛骨碌碌地转,呼吸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两只手抖个不停,就跟得了热病一样——事实上他真的患了热病,是一种从天而降的令人心烦的热病,只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演说和唱歌的人,一般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他旁边,肩膀宽宽的,颧骨高高的,额头低低的,眼睛小得像瓦剌人,鼻子又短又扁,下巴呈方形,头发像鬃毛一样坚硬,又黑又亮。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尤其是他那苍白的嘴角,他要不是在沉思静想的话,那真是凶恶至极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被套住的公牛一样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发旧的外套上有着光亮的铜纽扣;一条旧的黑绸围巾裹住了他那粗粗的脖子。别人管他叫怪老爷。雅什卡的较量对手——那个来自日兹德拉的包工头坐在圣像下面的长凳上,在怪老爷对面。这个男人三十岁左右,低矮强壮,脸上有麻子,一头鬈发,鼻子扁平,褐色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下巴的胡子稀稀拉拉的。他两只手垫在屁股下,很得意地看着四周,双脚优哉游哉地晃着,那镶着滚边儿的好看靴子不时地撞击出声响。他那簇新的灰色呢子薄外衣的领子是棉绒的,以这个领子作背景,把他的脖子围得严实的红衬衣看上去分外耀眼。还有一个庄稼汉坐在门右侧一张桌子的角落里,与包工头遥遥相对,他的旧长袍都快不合身了,肩膀处还开了一个大窟窿。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满是灰尘的两扇玻璃窗照进了屋里,但那久驻在此的昏暗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自己的地盘:各式各样的器物上只是增添了一点点亮色。可是房里却异常凉快,所有炎热烦闷刚一进门都烟消云散了,顿时轻松了不少。

很明显,刚开始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顾客们因为我的光临而颇为不安;当他们见他就像对待旧相识一样跟我亲切寒暄时,就放心地不再管我了。要了啤酒以后,我就挨着那个身着破旧长袍的庄稼汉坐到了角落里。

“喂,怎么回事!”木瓜猛地一口气喝得见了杯底,开始大声喊叫,随着声声喊叫,双手莫名其妙地舞动着,好像没有这些动作他就无法讲话一样。“为什么还要拖延呢?说干就干呀。是吧?雅沙[3]?……”

“可以开始啦。”尼古拉·伊万内奇也赞成地说道。

“那好,我们开始吧,”包工头充满自信而又不失沉着地说,“我已准备完毕。”

“我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了。”雅科夫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行了,开始吧,弟兄们,开始吧。”眨巴眼的声音又细又尖。

虽然一再说要开始,却无人肯开头先唱;包工头动都没动——大伙儿都在沉默静待。

“开始吧!”怪老爷黑着脸很坚决地下令。

雅科夫抖了一下。包工头也站起来、束束腰带,清了一下嗓子。

“谁先唱呢?”他询问怪老爷的声音都变调了。怪老爷两条胖腿大叉着,两只有力的手都塞进了灯笼裤的兜儿里,连胳膊肘都快伸进去了,他站在正中央没有任何反应。

“包工头,你先来吧。”木瓜小声嘀咕着,“伙计,你先来。”

怪老爷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木瓜感到难堪,小声哼了一下,晃了晃身子,抬头看着顶棚,再也不说话了。

“撞运气吧,”怪老爷挤牙膏般吐着字句,“取出酒来,摆在柜台上。”

尼古拉·伊万内奇低下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一瓶酒从地上挪到了柜台上。

怪老爷看着雅科夫说:“过来!”

雅科夫用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铜币,用牙咬了记号。包工头则慢腾腾地解开刚从身上拿出来的新钱包的带子,一下子倒出许多小硬币放在手里,然后挑了一个新铜币。木瓜递上了他那帽檐已经破掉的旧帽子,雅科夫把铜板掷了进去,包工头也跟着做了。

“你来取出一个。”怪老爷转向了眨巴眼。

眨巴眼很神气地笑着,两只手把帽子摇来摇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两个铜币轻轻撞击的叮当声清晰入耳。我的眼睛向四周浏览了一圈:每一个人都异常激动;连怪老爷两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我身旁那个穿着破旧长袍的庄稼汉脖子伸得老长。眨巴眼终于从帽子里摸出了一个铜币,是包工头的;大伙也长长地吐了口气。雅科夫变成了红脸,包工头用手拨弄着头发。

“我不是说了嘛,要你先唱,”木瓜忍不住喊了起来,“我不是说了嘛。”

“够了,够了,别吵了,”怪老爷不屑一顾地说道。接着他朝包工头点头示意,“开始吧。”

“我唱什么好呢?”包工头激动地问道。

“随便,”眨巴眼答道,“爱唱什么唱什么。”

“唱什么由你定好了,”尼古拉·伊万内奇慢慢地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赞同地说,“这我们也没法定。唱你所想唱吧;但一定要用心去唱;我们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的。”

“毋庸置疑,我们是不会偏心的。”木瓜一边舔着空酒杯的边,一边说道。

“弟兄们,让我先清清嗓子吧。”包工头说着用手摸了一下上衣领。

“行了,行了,不要再拖了,开始吧!”怪老爷一边低头一边很坚决地说道。

包工头稍作思考,就摇头晃脑地摆好了姿势。雅科夫的两只眼睛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

我想,我先大概介绍一下故事中每一个在场的人,再来说说这次比赛,不会多余吧。这里边有些人的情况我在和他们在这个酒馆里碰到之前就有所了解了;后来,别人又给我讲述了另几个人的生平来历。

先说木瓜吧。他的原名叫叶夫格拉夫·伊万诺夫,但大家只叫他的绰号木瓜,连他自己也管自己叫木瓜,这个绰号便流传开来。说实话,这个绰号跟他那普普通通的、一副着急样的相貌很是相配。他原先是一个不成体统的无聊放荡的单身仆人,先后被几家主人辞退,因为没事可干,也就无钱可拿,但他却总有法子让别人请他吃喝。总有朋友愿意请他喝酒饮茶,尽管他们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这个人不但不会陪大伙解解闷、助助兴,正好相反,他爱贫嘴,爱耍赖皮,举止粗鲁而令人费解,笑声不断却不是发自内心,所有这一切都让人不堪忍受。他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没有一句哲理的话是出自他口,也没有一句管用的话出自他口,他总是胡诌八扯——一个百分之百的木瓜。周围四十俄里以内的酒会上,没有一次少了他,大伙也习惯了去容忍因为他的存在而难以避免的种种后果。坦率地说,大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只有怪老爷才能使他安静下来,不再乱来。

眨巴眼跟木瓜完全不一样。他跟他的绰号也很般配,尽管他不是常常眨眼;俄罗斯人善于给别人取绰号,这是众所周知的。虽然对于这个人更细一些的经历我曾下工夫去询问过,但他生平中的某些地方对于我或者更多的别的人来说仍是漆黑一片,用书面语来讲,淹没在了茫茫迷雾之中。听人讲,早些年他给一个没有子女的老太太做马车夫时,带着由他照看的三匹马逃走了,一走就是一年,后来可能受尽了游荡生活的折磨,于是主动跑了回来,已经变成瘸子的他给女主人跪下苦苦哀求,后来几年中因为他努力工作,弥补过失,逐渐赢得女主人的欢心,最后她完全相信了他,让他做了管家;女主人去世以后,不知道他如何成了自由人,并做起买卖来,开始是租地给老乡们种瓜,后来就有钱了,小日子过得挺美。这个人见多识广,头脑机灵,为人不好不坏、精打细算的;他精通人情世故,善于跟人打交道。他为人谨慎,处事精明;他很爱唠叨,口风却很严密,反倒是能套出别人的心里话;但是,他无法像别的家伙一样假装糊涂,他不会掩饰;他那聪慧的小眼睛之敏锐、机灵更是异于常人。他的眼睛从不是无意识地打量,而是在认真观察或者小心偷看。眨巴眼会很长时间一直在思考一个好像是特别简单的事,也会很突然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有时候看上去他非栽了不可……但结果,一点儿事没有,他成功了。幸运之神很照顾他,他也相信命运,相信预感。可以说他非常迷信。他对人很冷淡,这一点大伙很讨厌他,可是大伙又很尊敬他。他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对他那是疼爱有加。孩子要是由这种爸爸来教育,前途应是不可限量吧。“小眨巴眼跟他爸太像了,”他已经被那些夏天夜里聚集墙根土台子上闲聊的老头子们偷偷下了结论,大伙也都心知肚明,不再多言。

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头,没有办法讲得更细了。土耳其人是雅科夫的绰号,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被俘虏的土耳其人。凭心而言,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艺术家,虽然他的身份只是一个私人造纸厂的汲水工。对于包工头的生平,说实在的,我无从可知,我觉得他是那种很精明的城市小市民。倒是怪老爷,我们应该仔细地谈一谈。

第一次遇见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沉默寡言、粗俗不堪却又魅力无穷。他身体强壮,跟我们常提的“硬汉”很类似,他身上有一种永不动摇的坚定。令人惊奇的是,他体形粗壮却又不失风度,也许是他对于自己那健壮身体的充分自信造就了这种风度。第一次瞻仰他的风貌,就能说出这位赫拉克勒斯[4]是哪个层次的人实在不容易;与别人相比,他自成一家,他跟一般的仆人不一样,跟普通的小市民不一样,跟已经退休的穷文书不一样,跟家道中落、没剩多少财产的贵族——他们是只知道养狗打架的人也不一样。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县的没有人知道。听人讲他来自一个特别有钱的家庭,好像还曾经在什么地方做过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也无从得知——从他那里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他真是一个口风严密、阴险毒辣的人。大伙都不明白他是如何谋生的。他有钱可花,但他从来没干过手工活,也从未到别家串过门,他甚至很少跟人打交道;也许钱并不是很多,但足够开销了。他一点儿也不谦逊——当然他也没有这个资格——他身上却透出一股柔和的气质;他活得自由自在,仿佛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伸出援助之手。在周围这一片,怪老爷(彼列夫列索才是他的真名字,怪老爷是其绰号)非常具有影响力;尽管他没有向谁下达命令的资格,也没有要那些初次和他来往的人服从于他的想法,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没有人不听。他很有权威性,许多人都愿意听他的话。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勾搭女人,他最喜欢的是唱歌。他的身上隐藏了数不清的秘密;仿佛有一种可怕而神奇的东西附在了他的体内,而那种东西又好像明白只要它精神焕发,只要它暴露自我,所有的一切包括它自己都将遭到毁灭;要是这个人见多识广,能不时地约束自己,那他的一生中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也会逃过这一劫,如果不像这样想那可错得太远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好像生来就兼备粗野和优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我压根儿没遇见过这种事。

我们该回到正题了,包工头站在那里,眼睛微闭,兴奋激昂的假声飞扬在空中。那甜美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却异常美妙。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不停变化着,就好似陀螺的旋转,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回到原来的高音,扯着嗓子唱上一会儿,渐渐地把声音低下去,接着突然一下子激越昂扬起来,与先前的调子相呼应。他那声音的变化颇为大胆,又让人觉得万分可笑,若是专家听了或许可以享受一番,但要是德国人听了,非把他气死不可[5]。这根本就是俄罗斯式的抒情男高音[6]。他正在唱一首舞曲,节奏异常欢快。在那永无止境的假声以及加以配合的谐音和扬声中,我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这样几句:

年纪轻轻的我哟,

耕耘在这块小小的田地里;

年纪轻轻的我哟,

让美丽的鲜花铺满这土地。大家专心致志地聆听着他的歌声。他已经拿出了看家本领,因为他觉得这是在为专家们演唱。说实话,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精通音乐,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盖耶夫村就是因为它美妙动听的歌声而在俄国出了名的。包工头已经唱了很长时间,大家都还没有特别的反应;他没有和声;最后,他很好地唱完一个变音时,怪老爷、木瓜都乐疯了,大伙也振作了起来。随后木瓜和眨巴眼开始小声和唱,还大喊着:“太好了……伙计,加油啊……哥们,加把劲吧!一定要努力!再加把劲儿,你这个兔崽子,大傻帽……去你的吧!”喊声不断。柜台上的尼古拉·伊万内奇则一边观赏一边把脑袋晃来晃去。木瓜忍不住伴随着音乐扭肩踏步,雅科夫没有名堂地笑着,笑得“花枝乱颤”,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只有怪老爷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自然,在那儿动都不动一下;他虽然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但那凝望包工头的目光毕竟柔和了许多。包工头看到大伙高兴就更用力了,坠入了云里雾里,音调不停地变换,舌头如弹簧般灵活,声音如擂鼓般响亮,嗓门都要扯破了,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都快累疯了,便把头一仰,最后的一个慢慢低下去的高音脱口而出,热烈的喝彩声随之响了起来。包工头都快透不过气来了,他的脖子被冲过来的木瓜那瘦得跟棍儿一样的胳膊给搂住了;尼古拉·伊万内奇满脸通红,年轻了许多;雅科夫也发疯了:“太好了!太好了!”——待在我身边的身着旧长袍的庄稼汉也情不自禁地捶了一下桌子,大喊道:“啊!太好了,真他妈的棒极了!”随着一口唾沫飞溅在旁边。

“啊,哥们,太过瘾了!”木瓜还是没有放开已经累得不行的包工头,“太过瘾了!真的!你胜定了,哥们,你胜定了!祝贺你——你喝酒吧!雅科夫根本比不上你……我可以告诉你,他根本不行……你一定要相信我!”(包工头又被他搂向怀中。)

“赶快把他放开,快点,不要总是搂着……”眨巴眼都快气疯了,说:“你看,他快累死了,快让他在凳子上歇会儿……你真是个傻瓜,伙计,蠢到了极点!为什么老搂着人家?”

“好,我马上请他坐下,为他的健康干上一杯,”木瓜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台,“哥们,记在你账上了,”他又冲着包工头加了一句。

包工头答应着,坐到了板凳上,拿出放在帽子里的毛巾,开始擦脸;木瓜喝酒的动作着急而又贪婪,像个酒鬼一样,喉咙里咕噜作响,表面上还故作忧郁状。

“唱得不错,哥们,唱得真不错,”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声音很亲切,“雅沙[7],轮到你了:不要害怕,但切记小心。让我们看看到底谁厉害,让我们看看……包工头唱得好极了,真的是棒极了。”

“的确棒极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一边微笑地看着雅科夫,一边说道。

“确实是很好!”我旁边那个庄稼汉也小声赞同道。

“噢,犹豫鬼波列哈![8]”木瓜突然大喊一声,来到衣衫褴褛的庄稼汉面前,跳来跳去地用手指戳他,并笑得浑身直抖。“波列哈!波列哈!格,巴杰[9],早点滚吧,犹豫的家伙!犹豫鬼,你来这儿想做什么?”他又叫喊又大笑。

令人同情的庄稼汉难堪至极,他正想起身逃走时,怪老爷洪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你这个家伙真讨厌,你到底想干吗?”他恨恨地说道。

“没什么事,”木瓜小声嘀咕着,“真的没什么,我只不过……”

“那就把你的臭嘴闭上!”怪老爷说道,“雅科夫,你可以开始了!”

雅科夫的手在喉咙处摸个不停。

“怎么搞的,哥们,我有点……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又确实是有点……”

“行了,行了,不要害怕。丢不丢人哪!……这样羞羞答答的像什么呀?……快点唱吧,用心去唱。”

说完以后,怪老爷开始低头等待。

雅科夫停了一会儿,看看四周,用一只手遮住了脸。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包工头的表现尤为明显,他那充满自信以及得到夸赞后神气十足的脸上,隐隐透出些许的不自然。倚壁而立的他,两手塞在屁股底下,但两条脚已经停止了晃悠。终于,雅科夫的脸展现在大家面前——它异常苍白,低垂的睫毛下,眼睛明亮极了。他作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开始演唱……刚开始,声音很低,略有颤音,就像不是由他口中唱出,就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很偶然地被这个房子里的人听到。这清脆悦耳,稍有些颤抖的歌声在我们这些人体内发生了神奇的反应。我们彼此呆望着,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身子站得直直的。紧接着第一声的是一个又长又稳的声音,但仍免不了有些颤音,就好比一根弦突然被使劲拨响以后,要继续颤抖几下才会最后停下来一样。第三声过后,沉闷的调子转向激越昂扬,响彻周围。他唱了句:“一条条的小路哟,纵横在田野。”歌声美妙惊人。坦率地说,这样的声音我几乎从未听过:有点颤音,还有点东西被弄碎的声音;刚开始有些痛苦的意味,同时也有着真诚感人的激情,有着年轻的气息,年轻的力量,年轻的甜美,其中也不乏恬淡的动人的哀愁。一个俄罗斯的正直热情的灵魂正在歌声中挣扎不息,它揪人肺腑、动人心弦。歌声响彻四空,渐渐飘远。雅科夫自己也着迷了:没有丝毫胆怯,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声音里已没有颤抖的调子——虽然有些颤音,但那是内部激昂感情的爆发,它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灵。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有力了。我突然想起在一个黄昏,海水正在落潮,远远望去波涛汹涌,有一只大白鸥停歇在宽阔的海岸边,懒洋洋地伫立着,鲜艳的晚霞映红了它光滑的胸脯,有时它也会对亲切的大海、西下的红日展示一下自己美丽的翅膀。那只大白鸥随着雅科夫的歌声又闯入了我的记忆。他全身心地投入着,似乎忘记了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他的对手包工头,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默默的热烈的关心和鼓励对于他就像荡漾的波浪对于一个游泳的人一样,让他大为振作。他还在不停地唱,听他的歌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享受,那亲切舒适的感觉让你想起熟悉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我的内心波涛汹涌,泪水早已打湿了双眼。突然我被一阵沉郁的哭声吓了一跳……我看看四周——原来是掌柜的妻子趴在窗台上在抽泣。雅科夫很快看了她一眼,声音更响亮,更美妙了。尼古拉·伊万内奇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眨巴眼忍不住把身子背了过去;木瓜傻乎乎地张嘴站着,也被深深地打动了;待在角落里的穿着旧长袍的庄稼汉一边嘀嘀咕咕地晃着脑瓜,一边小声地呜咽着;包工头一动不动的,额头靠在了紧紧握着的拳头上……唱到一个又尖又细的高音时,雅科夫猛地收住了口,声音如同断线的风筝了无踪影,也幸亏如此,要不然这凄惨悲凉的场面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大家都沉默无言,静静地待着;大伙都仿佛在猜测他是不是还要接着唱,一动不动地静候着;但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四周的反应而流露出惊奇的神色,他询问似的看着一个个人,最后,他终于弄清楚了,他就是胜利者……

“雅沙,”怪老爷叫了他一声,顺便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接着什么话也没有讲出来。

我们都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包工头慢慢地离开了位置,来到了雅科夫面前。“哥们……你是……最终的获胜者,”费力地挤出这句话以后,他便跑出了房间……

静呆的场面被他这果断的行为给打破了,大家一下子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开始了热烈的讨论。木瓜跳了起来,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还如同车轮般舞动着两只手;眨巴眼一拐一拐地来到雅科夫面前,与他亲吻;尼古拉·伊万内奇直起腰,向大家宣称,他自己给大家赠送一瓶啤酒;怪老爷笑容可掬,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脸上会绽开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笑容;待在角落里的穿旧长袍的庄稼汉一边用两手摩挲着眼睛、脸蛋、鼻子还有胡子,一边不停地唠叨:“棒极了,真是棒极了,就是骂我是狗崽子,我也会大喊棒极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脸上泛起了红晕,连忙起身离开了。雅科夫高兴极了,像孩子一样感受着这份快乐;他的脸已不同于平常,特别是他的眼睛洋溢着幸福。大家围着他来到柜台前;那个身着长袍哭个不停的庄稼汉也被他叫了过来,他还让掌柜的儿子去找包工头回来,可是一无所获,大家便开始喝酒。“你继续唱下去吧,给我们大家唱歌吧,一直唱到天黑吧。”木瓜把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啰里啰唆地唠叨个不停。

我又看了一眼雅科夫便离开了。我真的不想待在那儿——我害怕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有所损坏。但外边还是酷热不堪。大地好像被盖上了一层又重又厚的东西;在那细细的、接近黑色的尘灰中,隐约可见蓝蓝的天空中有一些闪亮的小火花在跳跃游荡。四周一片寂静;有一种彻底失望的、受尽压抑的东西潜藏在这疲劳不堪的大自然的静默中。我渐渐地走进了干草棚里,割下没多长时间的草早已干透了,我便躺在上面。我怎么也睡不着;雅科夫那动听的歌声久久地飘荡在我的耳边……最终,疲倦和闷热获得了胜利,我沉沉入睡。我睁开双眼时,天都变黑了;散堆在一起的草变得潮湿了,浓郁的香气遍布四周;破顶棚的细木条之间,能望见遥远的星星在微弱地一闪一闪。我离开了棚子。晚霞已没有了踪影,天边却还在微微泛白;一阵阵的热风在这凉爽的夜里迎面扑来,心中期盼着吹来清凉的风。不见一点风,也不见乌云;数也数不清的微亮的星星安静地闪耀在那一清如洗的、明亮而又有些昏暗的天空中。村子里的人家都点上了灯;一阵乱七八糟的喧哗声由不远的闪着亮光的酒馆里传来,雅科夫的声音也夹杂在中间。哄堂大笑的声音不时由那里传出。我来到窗前,脸和玻璃紧贴在一起:一个热闹非凡但又让人很不舒服的场面出现在我眼前:所有人都醉得不行了——所有人都醉了,包括雅科夫。在凳子上坐着的雅科夫胸膛袒露,一边低沉地吟唱某首庸俗不堪的舞曲,一边拨弄着吉他的琴弦,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那苍白骇人的脸上,低低地垂下一绺一绺汗水浸湿了的头发。在酒馆的正中间,木瓜早已忘乎所以地脱去了上衣,在身着长袍的庄稼汉面前乱蹦乱跳;庄稼汉两腿发软,却也使劲地跺脚挪步,没有名堂的笑容藏在那乱糟糟的胡子下面,有时挥动一下手臂,仿佛要说:“棒极了!”他的脸能让人笑破肚皮;他的眉毛飞扬,眼皮却低沉着抬不起来,一直遮着那双很难看见的没有神采却又醉醺醺的眼睛。像所有醉得都快不行了的人一样,他也有趣极了,无论谁见了他那张脸,都忍不住会说:“真是太有意思了,哥们,真是太有意思了!”眨巴眼待在角落里,脸涨得通红,鼻孔张得大大的,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尼古拉·伊万内奇是唯一还保持着冷静头脑的人,他真不愧为这酒馆的掌柜。还有许多生面孔聚集在里面;但我没有在其中找到怪老爷。

我转过了身,大步离开了科洛托夫卡这个小山冈。辽阔无边的平地在小山冈的底部伸展;淹没有茫茫夜雾中的平地似乎没有边际,与那渐暗的天空互相融合,成为一体。我快步地顺着山沟旁边的路向下走去,突然间一个男孩子的响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他哭喊着,失望之极,最后一个音被他拉得老长老长。

停了没多久,他又开始叫喊。他那响亮的声音飘荡在这寂静安宁的、昏沉欲睡的夜空里。安特罗普卡这个名字被他喊了不下三十次,平地的那一边猛然间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回答声,这声音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干什么……?”

男孩又欢喜又生气,马上又喊:

“你这坏蛋,竟然到这儿来!……”

“到……底……有……什……么……事……呀?”另一个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才答话。

“你要挨……阿爸的……揍……了。”第一个声音的喊声急急忙忙的。

第二个声音再没作声,安特普罗卡这个名字再次被男孩喊了起来。当天空完全变黑,我都绕过了那片环绕着我们村子的、距离科洛托夫卡四俄里的林子时,那渐渐变得低沉、变得微弱的声音还不时传入我的耳中……

“安托罗普卡!”在茫茫的夜空中,这声音仿佛依旧荡漾着,久久不能散去。

【注释】

[1]“颐和居”:让人们休闲游乐的场所,是人们都愿意聚集的地方。——作者原注。

[2]伊索本是古希腊的著名寓言作家。旧时俄国常用他的名字来讥讽那些言语让人难以理解的人。

[3]雅沙、雅什卡,都是我们下文将要提到的雅科夫的小名或爱称。

[4]赫拉克勒斯:大力士,是古希腊神话人物。

[5]德国人普遍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演唱,他们喜欢的是古典高雅的音乐。

[6]抒情男高音:原文为意大利文。——作者原注。

[7]它和雅什卡都是雅科夫的爱称。

[8]博格霍夫县和日兹德拉县搭界的长条状林区地带也就是波列谢南部的居民被称为波列哈。他们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性格、语言都别具一格,有自己的特点。他们被称为犹豫鬼是因为他们性格上的犹豫和迟疑不决。——作者原注。

[9]波列哈在讲每一句话时都少不了“格!”、“巴杰”的惊叹声。——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