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死亡
死亡

有一个地主,年纪轻轻,喜欢游猎,与我做了邻居。七月的天总是阳光灿烂,某一天早上,我乘马去拜访他,想邀请他一起去捕捉松鸡。他说他愿意去。“但是,”他加了一句,“让我们先到祖沙吧,过了我们家的那一片树林就到了;我想顺道去看望一下恰普雷吉诺;我有片橡树林,您不会不知道吧?我已派了人去,他们正在砍伐树木呢。”“好啊,我们走吧。”他让人去准备马匹。他身着一件绿色的外套,纽扣是铜制的,上边还有野猪头的像,带着只用粗毛线织成的装猎物的袋子以及一个银制的水壶,肩上放着支崭新的法国猎枪,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折腾完了便开始呼唤那只名叫埃斯佩兰斯的猎狗,这是一位脱光了头发但生性善良的大龄姑娘,是他的表姐送给他的。我们终于出发了。另外有两个随从跟着我的邻居,一个是又矮又胖的甲长阿尔希普,他是一个颧骨高耸,脸形方正的庄稼汉;另外一个是快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戈特利勃·丰-德尔-科克先生,他是刚刚从波罗的海沿岸城镇聘来的管家,身材高瘦,头发淡黄,眼镜像啤酒瓶底,肩膀斜溜,脖子细长。这片土地是我的邻居刚刚接管的。这是他的某个伯母去世后留给他的。她叫卡尔东·卡塔耶娃,是个五品文官的妻子,身体胖得不能再胖了,就是再舒服的床,她也会翻来覆去哼哼个不停。我们策马来到了小树林里。“你们俩就在这儿等着,对,在那块空地上。”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我的邻居是这样吩咐那两个人的。那年轻人弯腰下马,在口袋中取出一本好像是约翰·叔本华写的小说,紧挨着灌木丛坐下了;阿尔希普却一动不动地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等了一个小时。我们在灌木丛中转悠了半天,连根野鸡毛都没发现。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说他愿意到更大的林子里撞撞运气。我相信不会有结果,但还是不情愿地去了。我们又来到空地上。那个德国人在书中作了记号,装了回去,站起来去骑他那令人头疼的母马,这匹一受惊吓就会发疯的马,尾巴特别短,是“急流勇退”的老马;阿尔希普也来神了,缰绳一拉,两腿一夹,总算让那匹快要被压死的小马驹跑开了。我们就这样再次出发了。

从小时候起,我就对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的那片树林了如指掌。当时,我那心地善良的法国家庭教师德齐雷·费勒利先生(他每晚都善意地让我喝列鲁阿药水,这几乎断送了我的生命)常带着我在恰普雷吉诺那片林子里逛来逛去。在那片树林中,大概有二三百棵橡树和梣树,全都是粗憨、高大的。那巍然矗立在棒树和花楸树的明亮、晶莹而灿烂的绿叶中的高挺粗大的枝干,看上去美丽极了;那直挺着的树干,枝枝节节地向四周蔓延舒展着它的筋骨,像一把大伞撑开在高远的天空下;鹞鹰、青鹰以及红隼不停地叫着在林子里翻飞,美丽多姿的啄木鸟正在辛勤地工作;在黄鹂动听的叫声中,蓦地加入了林子深处黑鸫的嘹亮的和声;知更鸟、黄雀,还有柳莺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啾啾地鸣唱;小路上,身材敏捷的燕雀正在窜来窜去;林子边上,小心翼翼的雪兔正“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红褐色的松鼠跳来跳去,猛地停歇在某一棵树上,长长的尾巴高翘过头顶。紫罗兰和铃兰正在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红菇、乳菇、卷边乳菇、橡菇和红色蛤蟆菇到处都是,草丛中,蚁蛭旁,还有那蕨类植物精美的叶子的投影下;鲜红的草莓在草地和繁茂的灌木丛中随处可见……多么安适呀,在这丛林深处,在这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这儿即便是在炎热的晌午,也像在夜里一样:安宁、爽朗、清香……以前我在恰普雷吉诺时,曾有过一段愉快的日子,直到现在,当我再次看到这些亲切的景物,仍会感慨万分。一八四○年的冬天,那是一个灾难性的冬天,没有下雪,而橡树和梣树,我的老朋友居然无法躲过这一劫;它们渐渐地干枯,变得十分难看,残破的绿叶勉强地附在几根枝干上,它们艰难地挺立在那些“想要代替它们却始终无法代替”[1]的小树上方……另外还有些树木,只有下面满是叶子,它们好像充满哀怨又好像彻底失望一般高高地挺立着,伸展着毫无生机、濒临死亡的枝丫;还有一些树,叶子没有以前茂密,却也还算可以,一些粗壮、枯死的枝干不时地从这些茂密的叶子中探出身来;而有些树,树皮都快掉光了;还有一些树如同死尸般躺在地上,正在发生着质变。谁也不会想得到,恰普雷吉诺竟然没有一块地方可以遮阳!看着那些垂死挣扎的树,我不禁想到,你们或许会感到悲哀与无奈吧……柯尔卓夫[2]的诗涌上了脑海:

到哪里去了呀,

那些优雅的风度,

那些高傲的姿态,

那些皇家的气派?

现在在哪里呀,

那一片片的绿色?……“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不禁问道,“这些树干吗不在去年就伐倒呢?它们现在连以前十分之一的价值都不到啦。”

他耸了下肩,并不以为然。

“这全归功于我的伯母;有多少商人带钱上门,软缠硬磨只为了买它。”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3]丰—德尔—科克边走边感叹,“太调皮了[4]!太调皮了!”

“怎么个调皮法?”我的邻居忍不住笑了。

“我本来要梭(说),太可希(惜)了,”(大家都知道,德国人把我们的字母“Л”的发音学会后,总是特意把它读得很重[5]。)

尤其是那一棵棵已经倒下的橡树让他心痛不已——这倒是真的,因为它们原本有很多肯出高价的买主。但是阿尔希普,我们的甲长,就像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反倒一边用鞭子抽打那些躺着的树木,一边在上面转来转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砍伐树木的地方渐渐地走近了,突然一棵树猛地“轰隆”一声倒了下来,紧接着说话声和喊叫声混成了一片,没过多久,林子里出来一个庄稼汉,跑向我们这一边,那是一个有着惨白的脸孔和乱蓬蓬的头发的青年。

“出什么事儿啦?你要去哪里?”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向他问道。

他马上停了下来。

“老爷,大树把马克西姆给砸了。”

“怎么搞的呀?……马克西姆就是那个承包人吗?”

“是的,老爷。当时,我们正忙着砍伐一棵梣树,他就在一边看着……过了一会儿,他可能口渴了,就去井边打水。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时候梣树突然发出声音,冲着他在的方向压了过去。我们拼命地对着他喊叫:快闪开,快闪开,快闪开……如果他往边上一躲就不会有事了,他偏偏朝前边跑……他一定是被吓坏了。于是梣树的树枝砸在了他身上。鬼才知道这棵树为什么会倒得这么快……树心大概烂光了吧。”

“你的意思是马克西姆被砸了?”

“是的,老爷。”

“他死了吗?”

“不,老爷,还没有——但是,把他的胳膊和腿给压断了。我这就是要去请谢利韦斯特奇大夫过来看看的。”

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让甲长回村去了,去请谢利韦斯特奇,他自个儿骑着马向伐木的地方飞奔……我也赶快跟在他身后。

我们到那儿之后,看见马克西姆在地上躺着。他的四周围了十几个庄稼汉。我们赶紧跳下马。他可以说是没有知觉地呻吟着,有的时候眼睛会突然瞪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嘴唇被牙齿咬得发青……他的头发紧贴在额上,下巴不停地抖动,胸部也在剧烈地波动着,一切都说明:他马上要离开了。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的是一棵小椴树那清淡至极的影子。

我们低下身子去看他。他终于记起了阿达尔利翁·米海雷奇。

“老爷,”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您还是叫人……去请一下……牧师吧……这是上帝……在责罚我……大树把我的胳膊、腿全都给砸断了……今天……应该是星期天吧……但我……但是我……我却无法叫大伙儿休息。”

他停了几分钟。因为他憋得都快上气不接下气了。

“麻烦大家把我的钱……拿给我妻子……我的妻子……请把我欠的债除去……这个问一下奥尼西姆就行了……他知道我欠了……哪个人的钱……”

“马克西姆,我们已经叫人喊大夫去了,”我的邻居说道,“没准上帝现在不让你去呢。”

他用力地扬了一下眉毛,抖了一下睫毛,努力想要睁开双眼。

“不,我马上就要死了。看……死神降临了,她终于来了,看……伙计们,以前假如我有哪一点对不起大家伙儿的话,就请你们原谅我吧……”

“马克西姆·安德烈伊奇,上帝一定会谅解你的,”那些庄稼汉摘下了帽子齐声说道,声音低低的,“也请你原谅大家吧。”

突然间,他彻底失望了,拼命地摇头,满脸悲哀地挺了挺胸,很快又塌了下去。

“我们不会任凭他在这个地方死去吧,”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激动地说道,“伙计们,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吧,就用那辆车子上的席子吧,赶快拿过来。”

立刻,有几个人冲向了那辆车。

“昨儿……瑟乔夫村的……叶菲姆曾……”这个快要离开的人口齿已不大伶俐了,“卖给我一匹马……定金我已经付过了……那匹马已经属于我了……麻烦大家伙儿把它……也交给我的妻子吧……”

他被几个庄稼汉抬起来放到那张刚拿来的席子上……他仿佛被箭射中一般,全身开始抽筋,跟着就挺直了……

“他去了。”大家说道,声音低低的。

我们默不做声地骑马走了。

我不禁开始思考,因为可怜的马克西姆的去世。多么让人惊奇呀,这个俄罗斯庄稼汉的死亡!在死神降临的时候,他们既不能毫无知觉的麻木,也无法释怀一切地坦诚面对;他们的死仿佛是某种仪式的必然举行:不复杂,也不激烈。

在与我们相邻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庄稼汉在几年前在他那放柴火的屋子里被火烧伤了,烧得不轻。(当时他差点儿被烧死在那个屋子里,一个途经此处的城里人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那个人是自己先在水里浸过身才跑去弄开那正着火的门的。)我去他家里看望他。房间里黑咕隆咚、烟雾弥漫,让人喘不过气来。“烧伤的病人在哪里?”我问道。“老爷,在那边的炕上。”一个婆娘用悲哀的声音答道。走过去以后,我看见那个盖着皮袄躺着的庄稼汉,他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你觉得好点了吗?”炕上的病人拼命地挣扎,想坐起来,可是他到处是伤,已濒临死亡。“你别动,别动,别动……感觉如何?好一点了吗?”“怎么会好呢,”他说道。“疼得厉害吗?”他不说话了。“有什么需要的吗?”还是不做声。“想要点茶吗?”“不想。”我离远了点,在凳子上坐下。十五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屋子里静得可怕。一个角落里,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藏在神像下的桌子旁吃着面包。母亲偶尔会吓她一跳。走廊里,有人走来走去,声响很大,另一些人则在说话;他的弟媳在忙着切菜煮饭。“噢,阿克西尼娅,”他总算开口了。“要点什么?”“一点克瓦斯。”阿克西妮娅取来了克瓦斯。又是死一般的静寂。我小声问:“他吃过圣餐了吗?”“吃过了。”这么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单单等着他闭眼。我实在无法忍受,就走了出去……

接着,另一件事又涌现在我眼前,有一回我路过红山医院,就去拜访一个旧相识,他叫卡皮东,喜爱打猎,是那儿的医生。

这医院本来是一个地主家的厢房;女地主一手建造了这个医院,可以这么说,是她让人把“红山医院”这四个白色的字写在一块蓝牌子上,然后再把它挂到门的上边,还亲手给了卡皮东一个装帧漂亮的本儿,让他用来登记病人的名字。这位和善的女地主的一个阿谀奉承的仆人在扉页这样写道:

在这充满欢乐的美丽的地方,

有一位美女一手创办了这神圣的殿宇;

赞美这位主人的乐善好施吧,

我们真诚的红山村民们——

我也深深地爱着大自然![6]

另一位绅士在下面加了一句附言:

我也深深地爱着大自然!

伊万·科贝利亚特尼科夫。[7]

六张床铺是医生自己花钱置办的,他在祝福的仪式执行完以后,便开始给那些上帝的信奉者看病了。另外,还有两个人也在医院里:一个是雕刻工人帕韦尔,他有疯病;一个是梅利基特里莎,她曾做过厨师,现在有只手已不管用了。他们俩负责一些药物的配制以及某些草药的烘干、晾晒和浸润;还有一些得了热病的人也归他们照管。得了疯病的雕刻工很少说话,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美丽的维纳斯》是他每晚必唱的歌,每当有人路过,他都会走上前要人家答应让他和一个名叫马拉尼娅的姑娘结婚,那姑娘早已离开了人世。他经常挨那个有只手麻痹了而不管用的女人的揍,还被迫去看管火鸡。有一回,我去拜访卡皮东医生,我们正坐着闲聊。就在我们谈到上一次打猎的事的时候,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一辆大车,拉车的马是淡淡的紫灰色的,长得剽悍强壮,通常情况下,那些磨坊主才可能有这样的马。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坐在车上,他穿着崭新的大衣,胡子又多又密。“喂,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卡皮东冲着窗口大声地打着招呼,“欢迎您的大驾光临……”他小声对我说:“这就是雷博夫希诺的磨坊主。”那个男人气喘吁吁地离开了车子,来到了医生的房间,先搜寻着神像,并随手画了一个十字。“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最近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您不是生病了吧,看起来您的脸色不太好。”“不错,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我确实有些不舒服。”“您有什么感觉吗?”“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是这么一回事儿。前一段时间,我到城里去了一趟,买了几个磨盘弄回家,没想到我把磨盘从车子上卸下来的时候,可能力气用过了头,肚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弄断了一样‘咔噔’地响了一下,声音很大……我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觉得不对劲。今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真是的,”卡皮东小声嘀咕了一句,闻了一下鼻烟,“或许得了疝气吧。您像这个样子多长时间了?”“都有九天了。”“都有九天了?(医生倒吸一口凉气,开始摇头。)我还是先帮您做一下检查吧……可怜的瓦西里·德米特里奇,”结束时他又说,“你好像情况不妙呀;你的病可不是开玩笑的;先在我这儿住着吧;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是会竭尽全力的,但我不能保证您能治好。”“竟然糟到了这一步吗?”磨坊主特别惊奇,很小声地问了一句。“确实如此,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情况很不妙;如果您是两三天之前来的,就没什么大问题,不用多长时间就能痊愈;如今您的身体里出现了炎症,很不好治,马上就会坏疮的。”“不可能吧,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我不是都跟您讲过了嘛。”“根本不可能的!(医生不以为然地耸了一下肩膀。)我难道会因为这么一丁点儿小病而送命吗?”“我可没有说会死人……我只是说让您住下来。”那个男人想了半天,看看地上,看看我们,又摸了一下后脑勺,最后拿起了他的帽子。“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你要到哪里去呀?”“到哪儿去呀?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呀,当然是回家啦,如果说我都病到了这种程度,那我不得不去做一些准备了。”“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你快点算了吧,你这不是作践你自己吗;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直到现在我都觉得疑惑,你还是住下来吧。”“不行啊,卡皮东·季莫费伊奇,就是死也得死在家里呀;我要是死在这儿算怎么一回事呀——鬼才知道家里头会发生什么事呢。”“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你的病情会向哪一步发展还没有弄明白……但是,毫不含糊地说,你病得很厉害,真的很厉害……你住下来才是对的。”(那男人只是摇了一下头。)“不会的,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我是不会住下来的……您不如给我开点药吧。”“光凭药救不了你。”“我都说了我不会住下。”“随便你……过后可不要怪我。”

医生把本子上的一页纸扯下来,一边开药方,一方对他说需要做什么。那男人付了半卢布,就拿着药方出门坐车去了。“再会吧,卡皮东·季莫费伊奇,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您的话,请见谅。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孩子们就劳您费心啦!”“瓦西里,你还是住下吧!”那男人摇了一下头,拉了一下马的缰绳就坐车出院了。在外面的大路上,我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道路凹凸不平,非常泥泞;磨坊主小心地驾着车,一副不慌不忙、潇洒自在的样子,点头向路上碰到的人打着招呼……他在第四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俄罗斯人的死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时我想起了很多死去的人。也包括你,阿韦尼尔·索罗科莫夫,我的旧相识,大学没有念完但很有才能很崇高的人。你得肺病的模样又闪现在我眼前:脸色青紫,淡褐色的头发稀稀拉拉,笑容亲切可人,眼神激动不已,四肢细细长长;而你那微弱却熟悉的声音也回响在我耳边。当时你在一个名叫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的俄罗斯大地主家里住着,教福法和焦济亚,他的两个小孩学习俄文、地理和历史,主人古尔的让人难受的玩笑,管家的粗俗不堪的阿谀、调皮的男孩们的无理取闹,都是你不得不忍受的;空虚的女主人毫无道理的要求,你也无奈地笑着毫无怨言地照办;但是,每次吃过晚饭,你就会快乐无比,你无需再做各种杂事,不必履行什么责任,你可以靠着窗子吸着烟思考,可以满怀兴趣地去看那本残缺不全的、沾满油渍的厚杂志,那还是一个跟你一样没有家也不走运的土地测量员从县城带来的!那时,你喜欢各种各样的诗和小说,你哭得痛快、笑得开心,你有着童孩般的纯净的心灵,你对人们有着真诚的爱,对善和美满怀同情!坦诚地说,你并不聪明;你生来笨头笨脑,又不肯用功,念大学时被看做学习最差生之一;你老是上课打瞌睡,考试直瞪眼,但谁会为同学成绩取得进步时高兴得眼睛发亮,激动得喘不过气来?——阿韦尼尔……谁会相信自己的朋友天生聪明,谁会为他们自豪,吹嘘并偏向他们?谁会不嫉妒、不虚荣,谁会无代价地牺牲自己,谁会愿意听那些没有资格给他系鞋带的人所讲的话?……你会,只有你会,善良的阿韦尼尔!我还记得:你伤心地离开大家去找工作;不好的兆头让你受尽了折磨……当真,你过得并不痛快,乡下那地方,没有值得你真心求教的人,没有值得你赞叹的人,没有你可以敬慕的人……你被乡下人和读过书的一些地主当做了教书的:有的无礼待你,有的对你不敬。再加上,你相貌平平,胆小,口齿不清,又易脸红出汗……农村的空气都不能让你健康起来:可怜的人,你越来越瘦了!你的房间正冲着花园;稠李树、苹果树以及椴树的花瓣常常会遍及你的写字台、墨水瓶和书本;有一个蓝绸做的时钟垫挂在墙上,那是一位和蔼多情的德国女孩——黄头发绿眼睛的家庭教师——走时送给你的;当莫斯科的老朋友们来看望你时,读别人或你自己写的诗都会让你快乐无比;可是,寂寞,叫人不能接受的奴隶般的教师身份、没有希望的自由、走不完的秋天和冬天、折磨人的病情……阿韦尼尔,你真令人同情呀!

阿韦尼尔离开人世之前我还去探望过他。当时,他快走不了路了。他没有被地主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赶出去,但也没了薪水,焦济亚有了新的教师……福法也到武备中学去了。阿韦尼尔正坐在窗边的椅子里,那是一张破旧的伏尔泰式的舒适椅。天气实在太棒了。快变秃的一排褐色椴树上方是秋日蔚蓝高远的天空;树上没落下的黄叶在风中摇摆,发出声响。在阳光的照射下,大地开始解冻,冒出水汽;干枯的草地享受着太阳斜照的温暖;好像有很小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园丁们清脆的声音从花园里传了过来。一件破烂的布哈拉长袍裹住了阿韦尼尔;在他那骇人的瘦脸上,是绿围巾投下的阴影。看见我,他十分高兴,伸手那一刻就开始说话,但很快又咳嗽起来。我紧挨着他坐下,劝他先歇口气……有一本笔迹整洁的柯尔卓夫诗集抄写本放在阿韦尼尔的膝上;他笑着拍打了一下诗集。“这才是真正的诗人,”他用力抑制住咳嗽,小声嘀咕着,接着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开始朗诵:

难道说

鹰的翅膀被缚住了?

难道说

鹰的道路被堵塞了?我阻止了他继续念下去,医生不允许他讲太多的话。我明白怎样投合他的意愿。事情是这样的,索罗科乌莫夫从未“探索”过科学,可他很想了解如今的伟大的思想家们已做出了怎样的成绩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会随便地撞到一个同学,向他仔细打听一切,他一边聆听一边惊叹,他盲目地相信别人所讲的话,然后把它们鹦鹉学舌般地说给别人。他更感兴趣的是德国哲学。我对他讲黑格尔(要明白,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阿韦尼尔信服地点头附和,不时地扬眉微笑,小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噢,真妙,真妙……”我感动得都要哭了,为了这位贫穷青年的孩童一样的求知欲望,要知道他是一个濒临死亡、没有依靠、遭人遗弃了的人啊。有一点必须说出来,阿韦尼尔与一般的肺病患者并不相同,他对一切都很明白,从不欺骗自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抱怨不叹气,可半点儿都不谈他的状况……

莫斯科、同窗好友、普希金、戏剧、俄国文学,都是他打起精神所谈到的;他也回想起了我们的聚餐、我们自己小组的激烈讨论,并且很难过地说出了两三个已经过世的朋友的名字……

“你能想起达莎吗?”他最后说道,“有着金子般的心灵!有着一颗真诚的心!她爱我多深呀……如今她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变瘦了?精神也不如以前了?这姑娘多令人同情呀!”

我实在不想让病人难过——没必要告诉他,他的达莎现在胖得像只圆筒,而且正和商人孔达奇科夫兄弟来往密切,她浓妆艳抹,爱撒娇,也爱像泼妇一样骂街。

我望着他那日益消瘦的脸庞,不禁想着有什么法子让他离开这个地方呢?没准儿还能治好他的病……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韦尼尔给打断了。

“不用啦,谢谢你了,老朋友,”他说,“在哪儿死还不一样。怎么说我也熬不到冬天了……为什么还要去叨扰别人呢?我早已习惯了这个地方。说句实话吧,这家主人们……”

“太过分了,是吧?”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不,不是过分!而是太麻木了。我不会怪他们的。这儿有别的邻居:地主卡萨特金的女儿,就是一个活泼可爱,温柔善良的姑娘,她很有修养……从不自大……”

索科乌莫夫又开始咳嗽。

“做什么都失去意义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要是被允许能吸口烟该有多好……我可不愿白白地离开人世,我吸烟还没吸够呢!”他的眼睛骨碌一转,又加了句:“多谢上帝,我结识了许多善良的人,也算活到头了……”

“你至少应该写封信给亲戚们吧。”我插了一句。

“给他们写信干吗?乞求帮助吗,他们不可能帮我;如果我死了,他们自然有办法得到消息。真是的,我们说这些干吗呀?……还不如你给我讲讲,你在外国有何见闻?”

我便滔滔不绝起来。他听得特别认真。我是在黄昏时离开的,十几天后,克鲁皮亚尼科夫先生给我寄来这样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件不幸的事儿,住在我家的那个大学生,也就是您的朋友阿韦尼尔·索罗科马莫夫先生,在三天前的下午两点因病去世了,现在我已花钱把他安葬在本区的第一教堂。他留下一些书和本子要我转交给您,现在随信一同寄去。他还剩下二十二个半卢布以及一些别的东西,都给了他的亲戚。您的朋友在离开人间时头脑清醒、神色镇定,心地坦诚,我们全家人跟他告别时,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的妻子克列奥帕特拉·亚历山大罗夫娜也向您表示慰问。您的朋友的逝世,也让她伤心不已;提到我,多亏上帝照顾,身体还算可以。向您致以深切的慰问。

古尔·克鲁皮亚尼科夫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也一股脑儿涌了出来,我也没办法一件一件细细明说。就再举一个例子吧。

我曾经在一个女地主快要离开人世时待在她的身边。神甫已经开始给她做祷告了。突然他看见病人马上要断气了,连忙把十字架拿给她。女地主满脸不高兴地移动了一下身体。“你着哪门子急呀,我的神父,”她的舌头都变硬了,“你有机会的……”她吻了十字架,刚想把手塞到枕头下去取东西,就离开了人世。有一个卢布准备好了放在枕头下面:那是她要送给为自己做临终祷告的神甫的报酬……

噢,多么令人惊奇呀,这些俄罗斯人的死亡!

【注释】

[1]一八四○年的冬天,寒风刺骨,到年底都没看见雪花的影子;树苗都被冻死了,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冬天带走了无数橡树林的生命。土地的生产能力明显下降,不容易恢复原状;“禁伐区”(以前举着圣像环绕过的)空地,只有随机生长着的白桦和白杨,先头那些高大树木全部不见了。可以这么说,我们还没有学会植树造林。——作者原注。

[2]柯尔卓夫(1809—1842):俄国诗人。

[3]原文为德文。

[4]这个人误把жлостъ“可惜”说成щaлостъ“调皮”,让人觉得特别好笑。

[5]那个德国人总犯这样的错误,如上句中就把xотeл读成了xотeлн。

[6]扉页文字为法文。

[7]附言及签名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