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及其侄儿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及其侄儿

让我们手牵着手,一起坐车出去玩玩吧,我亲爱的朋友。天气实在是太棒了!五月已经到了,天空显得格外的蓝;爆竹柳嫩绿的叶子闪着亮光,就像刚刚被雨水冲刷过一样滑溜;绵羊最爱吃的东西——一种带红茎的小草,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宽阔的大路;在它两边的山冈上,是长长的缓坡,郁郁葱葱的黑麦摇曳在其间;黑麦上稀稀拉拉地点缀着一个又一个云彩投下的影子。远远地看过去,有一望无边的树林,有耀眼的池塘,还有一座座明亮的村落。许许多多的云雀唱着歌从地上飞起来,又使劲探着脑袋拼命地冲下来,昂首挺立在小土堆上面;在大路上,停歇着一些白嘴鸦,它们的身子紧紧地靠着地面,眼睛却看着我们,等我们的车子过去以后,它们便很不甘心地扑腾了几下,又飞了起来;有一块田地,坐落在峡谷对面的山头上,一个庄稼汉正忙着耕作;一匹小马驹正一巅一巅地跟在它妈妈的后面,一边跑一边小声地嘶鸣,它的尾巴短短的,鬃毛柔软而蓬松,身上点缀着花斑。我们的车子刚进一片白桦林,新鲜清爽的气息便迎面扑来。转眼之间已经到了一处坐落在村口的栅栏旁。车夫下车去了,马儿们开始打响鼻,拉车的马东看看西看看,旁边的马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头就倚在车轭上……随着“轧轧”的声响栅栏的门开了。车夫又上了车……出发吧!村庄就在前面了。我们大约经过了五六户人家后便开始右拐,接着又跑过了一块凹地,来到了堤坝上。在一个小池塘的另一头,是一片苹果树和丁香树,透过那些杂乱的树枝可以看见两根烟囱,还有一幢木房子的木板房顶,可以看出它以前是红色的;我们的车子是顺着外边的围墙向左走的,车子就在三只衰老的长毛狗嘶叫的欢迎声中急驰进了大开着的门,并顺便在宽大的院子里很是得意地遛了一个弯儿。在路过马厩和库房时,车夫向那个储存室门口的老管家婆很优雅地弯了一下腰,她当时正斜着身子要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车子终于在一间小房子的台阶前停了下来,那座房子表面上很脏,窗子却异常干净……我们总算到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家了。看哪,她已经打开了窗子,冲着我们打招呼欢迎我们了……噢,大娘,您好!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大约五十岁左右,她是一个有着一双大大的凸出的眼睛,扁平的鼻子,鲜红的脸蛋以及两个下巴的女人。她的脸带着一种和蔼的平易近人的神态。她嫁人后没多长时间就成了年轻的寡妇。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一个很不普通的女人。她很少出门,平日里总待在自己的田庄上,她喜欢和一些年轻人来往,却很少理睬邻家。出身于贫穷的地主家庭的她,从没读过什么书,也可以说,她不会讲法语;就连莫斯科,她也没有去过——当然啦,这一切不足都无所谓,因为她真诚朴实,思想开放,感情丰富,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几乎没有那些小地主婆们惯有的毛病……这可不能不让人惊叹!她常常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上边有淡紫色的飘带,她还喜欢穿一种塔夫绸做的连衣裙;她很喜欢吃东西,但又很有节制能力;蜜饯、干果以及腌菜一类的东西都是由女管家去做的。也许您很想知道,那她整天忙着干什么呢?……读书吗?噢,她不喜欢看书;可以说,书的诞生根本不是为了她……要是没有朋友来拜访,我们的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在冬天的时候就编织袜子,就在那个窗子下边;夏天的时候,她就在花园里干一些种花、浇水的活儿,有时她就跟猫儿玩上好几个小时,或者让鸽子啄食……她不经常做家务活。可是一有朋友来,有她所爱慕的那些邻里的青年来,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精神也就为之一振了;她自己不怎么说话,却也欢天喜地地请他坐下,给他上茶,微笑着倾听他天南海北的瞎侃,偶尔还会轻轻地抚摸一下他的脸蛋;当别人遭遇不幸或者有了什么伤心事儿时,她会抚慰人的心灵,并且提出很好的建议。向她吐诉内心难言的隐私以及从未对别人讲起过的悄悄话、并曾趴在她的怀里痛哭过的人有多少啊!她时常带着和蔼的笑容托着下巴,就坐在人家的对面,很关心地望着他的眼睛,就让人不得不这么想:“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呀,您真是个诚心诚意的女人!我巴不得把所有的话都讲给您听。”她有几个小小的但却精致舒适的房间,让人们觉得特别的温暖和安适;我们可以这样来描绘,她家里的气氛永远都是欢快的。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一个让人为之惊叹的好女人,关于这一点谁都不会提出异议。她有着冷静的思维,坚忍不拔、豁达开朗的精神,以及关心别人喜怒哀乐的热情,可以说,她诸如此类的美好品质是毫不费力就拥有的,就像是天生的一样……根本不用对她说“谢谢”,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了,不会再改变。她很爱看年轻人来来往往追逐打闹的场面;她昂首挺胸,把两只手叠在一起安静地坐着,由于微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偶尔会长叹一声道:“啊,我的孩子们,你们呀!……”这个时候,人们不由自主地来到她的身边,和她握手倾诉:“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听我说,你还没意识到您是多么的好,虽然您没受过教育,思想纯洁,但您真的很不一般呀!”只要听到她的名字人们就会感到亲切,就会绽开友好的笑容,因此谁都愿意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曾经有许多回我向半路碰上的庄稼汉问道:“朋友,我怎么走才能到格拉乔夫呢?”他准说:“噢,您到了维亚佐沃耶之后,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那边去吧。她那儿无论是谁都会告诉您如何走的。”一听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名字,那些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特殊的神情,发自内心地点头称赞。产业不是很大的她,没有几个仆人。女管家阿加菲娅管理着住的地方、洗衣间、储存室以及厨房。这个女管家待人和善,曾是她的奶妈,她是一个喜欢哭泣的老掉了牙的女人。有两个强壮的女仆供她使唤,她们的脸蛋,硬邦邦红彤彤的,就像苹果一样。做仆人和管事的波利卡尔普已经七十多岁了,还兼职管理餐厅的杂事。这个博学多知又精明古怪的老头,曾经拉过小提琴,是维奥第[1]的仰慕者和拿破仑的仇恨者(管他叫波拿巴季什卡[2]),他还非常喜欢夜莺。他自己就喂养了好几只夜莺;初春,他常常一连几天呆坐在鸟笼旁,等到黄莺的第一声哀鸣后,便两只手遮住面孔开始号叫:“真可怜!真可怜!”接着就大哭起来,泪水流个不停。波利卡尔普的孙子瓦夏,一个大约十一二岁,有着一头鬈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孩子,是他的帮手;波利卡尔普整天和他的这个宝贝啰里啰唆地说个不停。他同时负责孙子的学习。他说:“瓦夏,你说一句:波拿巴季什卡是个坏蛋。”“给我什么好处呀,爷爷?”“你要什么……什么也不行……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你还是俄国人吗?”“爷爷,我是在阿姆琴斯克[3]出生的阿姆琴人。”“你这蠢货,阿姆琴斯克属于哪儿?”“我可不知道呀?”“蠢货,阿姆琴斯克属于俄国。”“那又怎么样?”“怎么样?正是米海洛·伊拉里奥诺维奇·戈列尼谢夫—库图佐夫,那逝世的斯摩棱斯克公爵大人,从俄国赶走了波拿巴季什卡。有人为此还作了一着歌:‘波拿巴再也不能跳舞了,他的长袜带不见了……’你要知道,是公爵拯救了你的祖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噢,这个蠢货,真蠢!如果波拿巴季什卡没有被米海洛·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赶走,你现在正受着法国佬的欺压呢。他会跟你说:‘科曼·武·波尔捷·武?[4]’然后用棍子奖赏奖赏你。”“我会拿拳头打他的肚子。”“他可能说:‘彭茹,彭茹,维涅·伊西[5]’——接着把你的头发揪紧。”“我就使劲踢他的腿,踢他那疙疙瘩瘩的腿。”“正是,他们的腿确实如此……如果他绑了你的手,你有办法吗?”“我要让马车夫米海依助我一把,说什么也不让他绑。”“孩子,你应该知道,你们打不过法国佬的。有什么办法吗?”“我们会使劲打他的脊梁骨。”“那他可能叫道:‘帕东,帕东,塞武普莱[6]!’”“我们会说:‘法国佬,不塞武普莱你,就不……”“干得好,孩子!……你大声说:‘波拿巴季什卡是个坏蛋!’”“给糖我就喊!”“你这个家伙!……”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与女地主们没什么交往;她们不想拜访她,她也懒得应付她们,她们吵吵闹闹的胡侃,只会让她犯困,好容易勉强睁了一下眼,不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反感女人。她有一位诚实可靠的年轻朋友,他的姐姐将近三十九岁了,心地善良,但虚伪做作,盲目冲动,心理不正常。她的弟弟时时对她讲述这个女人的一切。这个大龄姑娘便在某个早上二话没说,吩咐下人备好马匹,就直冲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而来。瓦夏把穿着长连衣裙、戴着帽子、蒙着面纱并且披头散发的她看成人鱼而吓晕了,她却横冲直撞闯到了客厅。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也吓得两腿发软,直不起身来。“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女客人诚恳地说,“原谅我的鲁莽。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克×××,你的朋友是我的弟弟,我之所以来拜见您是因为他讲了许多跟您有关的事。”“真是荣幸。”女主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来人取下帽子,拨弄了一下头发,便拉起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手,坐在她身旁……“这么说,就是她了,”她开始了慷慨陈词,“她真是个和蔼、豁达、崇高、伟大的人!是个纯洁而又成熟的女人!我这么幸福,我都快幸福死了!我们肯定会互敬互爱的!我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下来了……跟我想象得是一模一样,”她看着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眼睛继续小声说,“好心人,您不会生我的气吧?”“哪儿能呀,我很愉快……您想喝茶吗?”客人做作地笑了一下。“多么诚心诚意,多么豁达爽朗[7]。”,她像跟自己讲话一样低语,“朋友,让我拥抱您吧。”

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老姑娘的嘴巴还不曾休息过片刻。她尽其所能地向新朋友说明她的价值所在。倒霉的女主人送走了这不邀而至的客人后赶快去洗澡,又喝了许多椴树花茶,就上床了。这位老姑娘第二天又来待了四个小时,走前还交代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她以后每天必到。谁能想到,她是为了让这个她认为是天才的女人受到一些教育,来弥补缺陷。要这样的话,女主人肯定会被虐待致死,走运的是事情有了转机:第一,这个老姑娘在几个星期以后,对于弟弟的这位女朋友完全丧失了信心;第二,她陷入了对一个过路的年轻大学生的爱情之中,马上和他频繁通信;她表示哪怕是牺牲“完全的自己”,只要他能幸福,只希望能做他的姐姐;她尽情地描绘自然,滔滔不绝地谈论歌德、席勒、培堤那以及德国哲学——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终于绝望了。但青春是难以阻挡的:在对这位姐姐加朋友的老姑娘的怨恨中醒来的某一个早上,他窝火地几乎想狠揍一顿侍从来消气;从这以后,谁也不敢在他跟前提那美丽无私的爱情,生怕被他吃掉……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从此更厌恶同女邻居们打交道了。

噢!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我说的这些都是这位善良的女人过去的一些日常生活;过去她家中那安静的氛围已经没有了。一个来自彼得堡的画家,她的侄儿,已在她家住了一年之久。是这么一回事。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在七八年前曾收留过一个叫安德留沙的孤儿,他大约十一二岁,父母双亡,是她死去的哥哥的孩子。安德留沙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嘴巴小巧,鼻子高挺,额头宽阔。他的声音优美动听,穿着干净,举手投足大大方方,对人礼貌得体,常带着一种依恋的情感亲吻姑母的手。通常客人刚到,他已经把座位准备好了。他总是那么安静,从不捣乱;他总是安分守己的样子,就连在某个角落里读读写写时也从不靠在椅背上。安德留沙总是带着微笑去迎接客人,脸色由于羞涩而变红;送走客人后,他便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刷子是带小镜子的,就装在口袋里。画画是他从小就喜欢做的。哪怕只有一小块纸,他也会马上让女管家阿格菲娅取来剪刀,把它弄成一个正四边形,然后就描边开始画起来:他会画一只高挺的鼻子,或者放大瞳孔的眼睛、有时画一栋炊烟袅袅的房子,有时画一只又长又扁的“正面的”[8]狗,有时画一棵小树,上边有两只鸽子,下边的题字是:“安德烈[9]·别洛夫佐罗夫于×年×月×日画于小布雷基村。”他还为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命名日专门用了两三个星期来画画。庆祝的那一天,他带了一卷用鲜红色带子系好的画首先跑了过去。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吻了吻他的额头,打开了画:姑妈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有着廊柱的殿堂,它是圆形的,生动而形象,中央的祭坛上有一颗正在燃烧的心和一个花冠;它那扭曲的飘带上,排列着整齐的文字:“谨以最真挚热烈的感情送给姑妈和恩人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鲍格达诺娃。敬仰和深爱您的侄儿上。”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给了他一个银卢布,并多次亲吻他。可是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侄儿:她讨厌安德留沙拍马屁的行为。安德留沙开始慢慢长大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不得不为他计划将来。但她很偶然地有了解决的办法……

是这么一回事,她家在七八年前的某一天曾来过一位贵客,就是彼得·米海雷奇·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六品文官和勋章的获得者。在邻近的县城里做事时,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曾不时地拜访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他搬到彼得堡以后,设法进入内阁并得到了显要的职位。经常出差办事的他有一次在半路上想起了这个老朋友,就来看她,顺便在这“乡村宁静的生活环境”中忘却一下公事的烦恼。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仍旧像以前一样热情,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便……但是,亲爱的朋友,让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大人物再接着讲下去吧。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中等个子,身材肥胖,是一个看上去和善的、有着两条短腿和两只胖手的人;他的假发是淡黄色的,燕尾服非常的干净,宽宽的领带高系着,雪白的衬衣一尘不染,一根金链附在绸制的坎肩上,还有一个漂亮的宝石戒指戴在食指上;他是一个很快乐的人,说话时和善而诚恳,走路时不声不响的,他欢快地把眼睛转来转去,高兴得低头时下巴和领带合为一体,即便是一个微笑也总是发自内心的。他还从上天那里得到一副热心肠: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而且,他热爱艺术,对艺术充满热情,没有半点私心,因为,事实上,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一点儿也不懂艺术。不由让人怀疑,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热情呢?难道是一些我们根本看不见也无法把握的东西造成的吗?他看起来也是一个很现实的、很一般的人呀……不过,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这种人还真不少呢。

这些人的一种难以言状的甜腻来自于对美术和美术家的热爱;跟他们打交道,或者是谈话,那简直就是在受罪;他们就像蜜蜂离不开花粉一样让人厌烦。举个例子吧,他们如同不知道拉斐尔叫拉斐尔、科累佐叫科累佐[10]一样,他们喜欢说“伟大的桑齐奥,独一无二的德·阿莱格里斯”,而且所有的o音一出口全变成了ó音。他们常常把那些自以为是、为人圆滑实则平庸无能的画家捧上了天,进一步说,称他们为天才或“铁才”;“意大利蓝蓝的天”、“长于南国的柠檬”、“布伦塔河畔飘着的芳香”是他们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话语。他们总是这么有感情地对彼此说:“唉,瓦尼亚,瓦尼亚(有时则是‘唉,萨沙,萨沙,’),到南国去,那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从灵魂上讲我们可都是希腊人,古希腊人!”从他们在展览会上在某些俄国画家的作品前流露的那种神情可以看出来。(需要说明一点,这些先生都是真的热爱这个国家。)他们有时离画面特别近,有时又向后走几步抬起头来看;他们那潮湿的眼睛总是闪着亮光……“哦,我的上帝,”他们总算说话了,虽然那声音由于激动而发颤:“有神,真神呀!噢,灵魂呀,灵魂呀!多么有生气呀!到处生机勃勃……多妙的构思!想法真不错!”是什么样的画挂满了他们自家的客厅呀!是什么样的美术家才是他们每晚喝茶闲聊胡侃时的对象呀!而这些个美术家看到的他们给自个儿的房间设计的透视图景又是什么样子呀:刷子放在右边,一堆垃圾与干净的地板形成鲜明的对比,茶炊是黄色的,就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身穿便服的主人自己也在里边,头上有顶小帽,亮光映在脸上,斑斑点点。那些缪斯的后代留着长发,猖狂地笑着来拜访他们,那是些什么人呀!那些在钢琴旁边的小姐由于惊叫而脸色苍白,那是些什么人呀!这种风气早就在我们这个国度形成了:一个人什么都应该享受,而不是只热衷于一门艺术。那么这些沉迷于艺术的先生们全心全意地支持俄国文学特别是戏剧,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有一种作品如《贾科贝·萨纳扎尔》就是专门写给这些先生们的。这种被千万次描写过的不被社会所承认的天才同俗人以及世俗社会的斗争触及到他们内心深处,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别涅沃连斯基到来后,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便在第二天饮茶的空闲,让他欣赏她的侄儿作的画。“他在您这儿是为了画画?”别涅沃连斯基一边带着惊奇的神情问道,一边转过身去关切地望着安德留沙。“那可不,他的确在画画,”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赶紧说道,“他特别爱画画,从来都没有老师教,全部是他自己画的。”“噢,快拿来我看看,让我看看。”别涅沃连斯基连忙说。安德留沙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把画册拿给客人。别涅沃连斯基摆出一副专家的模样开始翻看。“干得不错,孩子,”他又说,“棒极了,真的很棒!”安德留沙的头荣幸地被他抚摸了一下。于是安德留沙马上开始亲吻他的手。“看看吧,他真是一个天才!……祝贺您,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祝贺您。”“但是,我们在这个地方根本无法为他请个老师,彼得·米海雷奇。城里的又请不起。听说有一位很不错的画家就在附近的阿尔塔莫夫家教课,但是他不能随便再教别人,因为女主人不乐意。她认为这样会影响自己的兴趣。”“噢,”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答应了一句,很烦恼地看了安德留沙一眼,便开始冥思苦想。“这样吧,我们过一会儿再研究这件事。”突然间,他两只手互相揉搓着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于是他让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他两个人商量一下,就在那一天。他们的谈话是关着门进行的。安德留沙在半个钟头之后被叫了进来。别涅沃连斯基先生闪着明亮的眼睛,脸色微红地挨着窗子。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在一边直掉眼泪。“噢,安德留沙,”她最后说道,“诚心诚意地谢谢彼得·米海雷奇吧:你将被带到彼得堡去,他会负责你所有的一切。”安德留沙惊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您跟我实话实说吧,”别涅沃连斯基用一种至高无上但又不无体贴的口气问道,“您想做一个艺术家吗?孩子,您是不是对艺术特别神往并觉得自己有着伟大的理想?”“彼得·米海雷奇先生,我连做梦都想当艺术家,”安德留沙的回答声特别小。“你的想法真让我高兴,那是肯定的,”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接着说道,“要是与你亲爱的姑妈分开,你心里会不好受;因为你对她既尊敬又感激。”“我的确太爱我的姑妈了,”安德留沙挤了挤眼睛,插入了一句。“那是应该的,那是应该的,我非常非常理解你,你理所应当得到夸奖;但是,如果在将来某一天你能够出人头地……那才是令人兴奋……”“安德留沙,抱一抱我吧。”我们和善的女主人不由自主地低语道。安德留沙冲了过去,激动地紧紧抱住她。“行了,行了,该对你的恩人表示你深深的谢意了……”安德留沙脚跟离地,双手向上使劲地抱着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的腰,好不容易能碰到一点点他的手,那位先生似乎想把手拿开,但又好像并不着急拿开……他觉得,这样做孩子可以很高兴,他也会感到满足和快乐。这个孩子在两三天以后被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收作养子带走了。

安德留沙在刚刚离开的前三年中,不断地往回写信,偶尔夹几张画放在信里。有的时候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也会在信中加上一些夸奖安德留沙的话,没过多久,信就不多了,愈来愈少直至没有。有一整年这个侄儿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本来就很担心,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一封这样的短信:

最最亲爱的姑妈!

三天前,我的监护人,彼得·米海洛维奇[11]由于生病离开了这个世界。无情的中风带走了他,我没有了最后的依靠。有一点可以肯定,我马上就满二十岁了;我曾经在以前的七年中取得了很不错的成就;我有足够的自信,我能靠自己的才能谋生;我并不消沉,但是,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希望您在短期内给我寄二百五十卢布。亲吻您的手,有什么别的事以后再谈吧。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寄了二百五十卢布给她的侄儿。两个月以后,他再次来信,还是说需要钱;她给他寄去了身上所有的钱,也就勉强够那个数。寄钱后没有多久,还不到一个半月呢,他第三次来信了,说是需要一些钱去买颜料,因为捷尔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要他画一张肖像画。但是,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却无钱可寄了。“如果情况如此的话,”他在来信中写道,“我不得不回到您那儿休养了。”安德留沙在当年五月还真的再次来到了小布雷基村。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一开始根本不认识他。他在信中完全是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她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结实的家伙,脸色鲜红,头发有光泽,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强壮的安德烈·伊万诺夫[12]·别洛夫佐罗夫已经不是当年身体弱小、脸色苍白的小安德留沙了。他的变化不单单只表现在外观上。他没有了以前的安静、怕羞、小心与干净,与之代换的是粗心、蛮不讲理以及让人恶心的肮脏;他总是左一摇右一晃地走来走去,很随便地坐在椅子里,向前一靠,趴在桌子上,四肢舒展地一躺,连呵欠声都响亮无比;姑妈和仆人都受到了非常无礼的待遇。他常常说自己是不受拘束的哥萨克,是一个艺术家!你们应该明白我们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他经常好几天写不出一个字;要是“灵感”一来,就作出架势,像醉汉一样,吵吵闹闹,又悲哀,又蠢笨;脸蛋绯红,醉眼迷蒙;对于自己所谓的才能、所谓的成绩,对于自己怎么努力奋斗、怎么取得进步吹捧了一次又一次……说实在的,提到能力,他也就只不过能画一些最普通的肖像画而已。他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并且从不读书,艺术家还用得着再读书吗?他所谓的灵感来源于:大自然、自由以及诗歌。仅仅需要晃头晃脑,跟着夜莺叫上几声,或者抽几口茹可夫烟就足够了!俄罗斯人的豁达是很好的,可对多数人没有用处;而第二流的毫无才华可言的波列扎耶夫[13]之类真让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是死皮赖脸跟定姑妈了,明摆着的,他喜欢这白来的一切。他一在,那些客人就觉得没事可干。他时常待在钢琴前(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自己家就有钢琴),摸来摸去用一根指头弹奏《勇敢的三套马车》;一边敲击键钮,一边配上谐音;好几个小时不间歇地很不舒服地吟唱瓦尔拉莫夫的情歌《孤独的松树》或者《不,医生,你不要来》,眼泪稀里哗啦地流,脸蛋鼓鼓囊囊、油光闪闪的……有的时候,突然大吼一声:“停下来吧,汹涌的波浪”……听了以后,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觉得浑身颤抖。

“越来越奇怪了,”有一回,她这么说道,“现在所作的歌为什么都跟哭丧一样低调,从前我们所处的年代写的歌就不同,也曾有过悲伤的歌曲,但唱起来没有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举个例子吧:

来吧,到野地上来,来找我,

我白白地等待你,一直在这里;

来吧,到野地上来,来找我,

我天天都掉眼泪,一直在这里;

啊,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真的来找我,

朋友啊,只怕人已去!”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笑了笑,一副调皮捣蛋的模样。

“我难受呀,真的难——受呀。”在相邻的屋子里,侄儿在大喊大叫。

“够了,够了,安德留沙。”

“心凄惨呀在分别的时候。”我们的歌手似乎一会儿都不肯停歇,接着又唱起来。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啊,这类艺术家,真让人受不了……”

一年都已经过去了。别洛夫佐罗夫还没有离开姑妈家半步,虽然他时时刻刻都想到彼得堡去。待在乡下的日子里,他又发福了。谁也猜想不到,姑妈对他是多么多么的疼爱,附近的姑娘们对他是多么多么的着迷……

昔日的许许多多朋友,再也不会来拜访我们的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了。

【注释】

[1]维奥第(1753—1824):意大利的一位小提琴家。

[2]波拿巴是拿破仑的名字,波拿巴季什卡是一种蔑称。

[3]当时管姆岑斯克叫阿姆琴斯克,当地的居民被称为阿姆琴人。由于阿姆琴人天生英勇,所以大家常常这样警告仇家:“阿姆琴人就要拜访了。”——作者原注。

[4]法文的俄译音。喂,你好?

[5]法文的俄译音。好,好,过来一下。

[6]法文的俄译音。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7]原文为德文。

[8]原文为法文。

[9]他正式的名字叫安德烈,安德留沙是安德烈的小名或昵称。

[10]拉斐尔·桑齐奥(1483—1520),科累佐·德·阿莱格里斯(1494—1534)俩人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11]这是米海雷奇的正式名字。

[12]此处可能有笔误,应为伊万诺维奇。

[13]波列扎耶夫(1804—1838):俄国诗人。